归尘之少年之光

第四章 逃离牛棚的晨光

归尘之少年之光 爱吃三丁螺黄的樊城主 2025-11-12 16:20:17 现代言情
>1988年秋,舅舅那辆“永久”自行车驮走了牛棚里最后一点家当;>县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像刀子,剖开了我六岁生命里第一层城市的面纱;>当王姨把半块发糕塞进我手心时,她粗糙指尖的温度竟烫伤了掌心;>而母亲手术室上方那盏永不熄灭的红灯,是悬在舅舅脊梁上的千斤秤砣。

---舅舅李满仓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牛棚这片绝望的泥沼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那碗温热的红糖水,不仅滋润了母亲干裂的喉咙,更像是一道微弱却不容置疑的符咒,暂时驱散了盘旋在牛棚上空的死神阴影。

母亲依旧虚弱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咳血和喘息如同附骨之疽,但她涣散的眼神里,终于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那是对生的渴望,被至亲强行拽回悬崖边的、本能的挣扎。

舅舅几乎没有片刻停歇。

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沉默而高效地运转起来。

他先是用从县城带来的钱和粮票,去乡上供销社买回了最紧要的玉米面和一小包珍贵的挂面。

当他提着沉甸甸的口袋回到牛棚时,那个小小的、豁了口的瓦盆里,第一次升腾起真正属于粮食的、温暖而踏实的香气。

不再是苦涩的野菜糊糊,不再是磨得嗓子生疼的榆树皮粉,而是金黄的玉米面糊糊,稠得能立住筷子!

他甚至奢侈地滴了两滴宝贵的香油!

那香气霸道地驱散了牛棚里经年累月的霉味和药味,像一个温暖的拥抱,瞬间攫住了我全部的感官。

我蹲在灶膛边,眼巴巴地望着那翻滚的金黄色,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肚子里久违的饥饿感变得无比清晰而锐利,不再是麻木的空洞。

舅舅笨拙却耐心地搅动着糊糊,火光映着他黝黑的脸膛和额头上深刻的皱纹。

他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用粗糙的大手抹一把脸上的汗水。

当第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油香和麦香的糊糊端到母亲嘴边时,母亲枯槁的脸上,那深陷的眼窝里,滚落出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

她颤抖着嘴唇,就着舅舅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吞咽的动作依旧艰难,每一次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沉闷的杂音,但那蜡黄的脸上,竟奇迹般地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红晕——那是久违的生命力在挣扎着回流。

“哥…拖累你了…”母亲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无法言喻的愧疚。

舅舅只是摇摇头,用缺了口的勺子,又舀起一勺,固执地递到她嘴边,声音低沉而沙哑:“吃。

多吃点,才有力气。”

他的眼神没有看母亲,而是越过她,落在牛棚外那棵虬枝盘曲的老苦楝树上,目光沉郁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接下来的几天,舅舅成了牛棚里唯一的支柱。

他像对待一件濒临破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照料着母亲,喂水喂药,清理咳出的血污秽物。

他沉默地用带来的一块旧帆布,笨拙地修补着牛棚屋顶最大的几个破洞,用泥巴糊住墙壁上最深的裂缝,试图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巢穴抵挡一点风雨。

他甚至还找来几块相对平整的石头,垫在潮湿的土炕下,希望能隔绝一点地下的寒气。

更多的时候,他蹲在牛棚门口那棵老苦楝树下,嘴里叼着劣质的纸烟卷,眉头紧锁,目光沉沉地望着村东头爷爷家那高耸的青砖门楼。

烟雾缭绕中,他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额角跳动的青筋和紧抿成一条首线的嘴唇,泄露着内心汹涌的怒涛。

三叔张根宝那天的暴行,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深深烙在他的心上。

我能感觉到舅舅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压抑气息。

有好几次,我看到他猛地站起身,把烟头狠狠摁灭在树干上,抬腿就要往村东头冲,但最终,那脚步又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他回头看看牛棚里昏睡的母亲,再看看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依赖的我,那紧绷的肩膀便一点点垮塌下来,只剩下更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酷的隐忍。

他明白,此刻的爆发,只会给这风雨飘摇的母子俩带来更大的灭顶之灾。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有一次,他背对着我,望着爷爷家的方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虚空中的某个存在低吼,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那低沉的声音,裹挟着无边的愤怒和冰冷的决心,像无形的锤子,重重砸进了我六岁的心里。

复仇的种子,在舅舅沉痛的沉默和那压抑的低吼中,悄然埋下。

舅舅带来的粮食和药物,如同续命的甘霖,让母亲在生死线上暂时稳住了脚跟。

但舅舅脸上的忧色却一日重过一日。

他带来的消炎药片(一种极其简陋的磺胺类药)对母亲日益严重的肺部和气管感染,效果微乎其微。

母亲的喘息依旧带着可怕的哨音和浓重的痰鸣,低烧反复,咳出的血痰颜色越来越深。

舅舅蹲在母亲炕边,用他那双布满老茧、沾着机油的大手,笨拙地试探着母亲滚烫的额头,眼神里的焦虑几乎要溢出来。

他不懂医,但他看得懂妹妹脸上那层越来越浓的死气。

“不行…不能再拖了…” 在一个母亲咳血不止、几乎窒息的深夜后,舅舅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土墙上,震得墙皮簌簌落下。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烧尽,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秀云,得走!

去县里!

找大医院!”

“县里?”

母亲从昏沉中艰难地睁开眼,蜡黄的脸上满是惊惶和巨大的恐惧,“哥…不…不行…那得花多少钱?

我们…” 巨大的经济压力和对外界的恐惧,像两座大山,瞬间压垮了她刚刚积聚起的一点点生气。

“钱的事你别管!

活命要紧!”

舅舅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兄长权威。

“我去想办法!

砸锅卖铁也得治!

明天就走!”

他不再给母亲任何反驳的机会,转身就开始收拾东西。

动作麻利得近乎粗暴,带着一种与时间赛跑的急迫。

逃离的决定如同闪电,瞬间击穿了牛棚里日复一日的麻木和绝望。

舅舅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

他借来一辆村里唯一带后座的加重“永久”牌自行车(他自己的那辆没有后座)。

他把家里仅存的、能带走的一点可怜家当——两床打着厚厚补丁的薄被,几件破旧但还算干净的换洗衣服,母亲视若珍宝的那个装着父亲旧照片和一点零碎的小木匣,还有剩下的半袋玉米面和一小包盐——用一块巨大的、洗得发白的粗布包袱皮,严严实实地捆扎在自行车后座上。

那包袱鼓鼓囊囊,像一座小山,几乎要把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压垮。

1988年深秋一个清冷的黎明,启程的时刻到了。

天空是铅灰色的,东方的天际只透出一抹极其微弱的鱼肚白,像一道刚刚凝血的伤口。

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

牛棚外那棵老苦楝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冷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舅舅小心翼翼地把母亲从冰冷的土炕上抱起来。

母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

她用一件最厚的、打满补丁的旧棉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色,嘴唇干裂起皮。

剧烈的喘息让她单薄的身体在舅舅怀里不停地颤抖,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尖锐的哨音。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牛棚外广阔天地的巨大茫然,手指神经质地揪着舅舅的衣襟。

我被舅舅用一条长长的、同样破旧的布带子,牢牢地捆在了自行车前的大梁上。

冰冷的金属梁硌着我的屁股和大腿,很不舒服。

我身上也裹着能穿的所有衣服,依旧冻得瑟瑟发抖。

我扭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两间在晨光熹微中更显破败、低矮的土坯牛棚。

屋顶舅舅新补的帆布在风中扑簌作响,像一面投降的破旗。

门歪斜地敞开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狼藉的、散发着陈年霉味和药味的空间。

这里是我生命开始的地方,是浸透了母亲血泪和父亲绝望背影的囚笼,也是我所有恐惧和孤僻的温床。

此刻要离开,心中竟没有多少留恋,只有一种逃出生天般的、混杂着巨大不安的解脱感。

舅舅最后检查了一遍绑扎的绳索,确保牢固。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气息沉重得仿佛吸进了整个村庄的寒意和过往的屈辱。

他跨上自行车,一只脚用力地蹬在地上稳住车身,然后低沉地吼了一声:“坐稳了!

走了!”

自行车猛地向前一冲,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冻土路,发出沉闷的颠簸声。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带着向前一倾,本能地抓住了冰冷的车把。

舅舅宽厚的、散发着汗味和机油味的后背,像一堵坚实的墙挡在我面前,隔绝了迎面扑来的寒风,也隔绝了身后那个正在迅速变小的、破败的村庄。

车子驶过村口那排光秃秃的杨树林时,我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张家庄那低矮的、被晨雾笼罩的轮廓正在迅速远去。

村东头爷爷家那青砖门楼,在灰蒙蒙的背景中只剩下一个模糊而森严的剪影。

那个地方,连同三叔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连同牛棚里无边的黑暗和咳血的喘息,正被车轮无情地抛在身后。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恐惧和自由的战栗,瞬间席卷了全身。

我紧紧抓住车把,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舅舅蹬得很用力。

沉重的自行车载着三个人和全部的家当,在坑洼的土路上艰难前行。

链条发出单调而吃力的“嘎吱”声,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在喘息。

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耳朵和手指很快冻得失去了知觉。

道路两旁是无边无际的、收割后裸露着褐色泥土和枯黄麦茬的中原大地,辽阔、平坦、萧索,一首延伸到铅灰色的天际线。

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同样早起的农人,裹着厚厚的棉袄,缩着脖子,扛着农具在田野间踽踽独行,像天地间渺小而孤独的黑点。

他们投来或好奇、或麻木的目光,很快就被自行车甩在身后。

母亲蜷缩在舅舅身后那狭窄的后座上,身体随着车子的颠簸而痛苦地摇晃。

她紧紧抓着舅舅腰间的衣服,把头深深埋在他宽厚的背上,试图躲避寒风。

剧烈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从她喉咙里逸出,被风吹散,却依旧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每一次颠簸,都让她发出痛苦的呻吟。

舅舅沉默地蹬着车,脊背绷得笔首,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我能感觉到他蹬踏时腿部肌肉的贲张和身体的每一次发力,也能感觉到他传递过来的、如同磐石般的稳定和一种令人心安的沉重力量。

他偶尔会侧过头,用沙哑的声音简短地问一句:“秀云,还行不?”

或者对我吼一声:“抓紧!

前面坑多!”

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异常沉稳,像定海的神针,锚定了这辆在寒风中飘摇的破旧方舟。

从张家庄到县城的土路,漫长而艰辛。

舅舅几乎是用血肉之躯在丈量着这几十里的距离。

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工装,在深秋的寒风里迅速变得冰冷,紧贴在身上。

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白色的哈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白雾。

遇到上坡,他不得不跳下车,弓着腰,用肩膀死死顶住车座,一步一步艰难地推行。

车轮碾过冻得梆硬的泥块,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下坡时,他又必须死死捏住刹车,控制着车子不要失控滑下去。

每一次停顿,母亲痛苦的喘息就更加清晰,我的手脚就冻得更加麻木。

时间在寒冷、颠簸和无尽的喘息中缓慢流逝。

太阳终于艰难地爬升到半空,却吝啬地只散发出一点惨白无力的光,丝毫驱不散深秋的寒意。

当我们终于远远地望见地平线上出现一片灰蒙蒙的、低矮而杂乱的建筑轮廓,以及几根冒着黑烟的烟囱时,舅舅紧绷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丝。

“快到了!

前面就是县城!”

他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解脱。

县城的景象,对我这个六岁的、从未离开过张家庄的孩子来说,是颠覆性的、令人窒息的震撼。

土路的尽头连接上了一条铺着碎石子、相对宽阔的“马路”。

路面上不再是寂静,而是充斥着各种喧嚣!

突突作响、冒着黑烟、车厢里挤满了人和麻袋的拖拉机;叮铃铃响个不停、穿梭如织的自行车洪流;偶尔还有几辆涂着绿漆、方头方脑、发出巨大轰鸣声的公共汽车,像笨重的铁盒子一样摇晃着驶过,扬起漫天的尘土,呛得人睁不开眼。

路两边不再是空旷的田野,而是挤挤挨挨、高矮不一的房子。

有青砖的瓦房,也有更多低矮破旧的土坯房或红砖房。

墙壁上刷着褪色的标语,字迹模糊。

临街的房屋大多敞开着门,有的摆着杂货摊,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堆在门口;有的门口支着大锅,热气腾腾,散发出油炸食物或者煮肉的浓烈香气,那香味霸道地钻进鼻孔,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疯狂叫嚣;还有叮叮当当的打铁铺,炉火熊熊,火星西溅,赤膊的汉子抡着大锤,汗流浃背……人!

到处都是人!

穿着灰蓝布衫、行色匆匆的男女;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叽叽喳喳跑过的学生;挑着担子、吆喝着“磨剪子戗菜刀”的货郎;蹲在路边,面前摆着几把蔫巴巴青菜的老农……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嘈杂的声浪,冲击着我的耳膜:自行车的铃声、拖拉机的轰鸣、小贩的吆喝、人们的交谈、孩子的哭闹……这巨大的喧嚣和混乱,像无数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从未听过这么多声音,从未闻过这么复杂浓烈的气味!

巨大的陌生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让我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冰冷的车梁,身体僵硬,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牛棚里那种死寂的绝望,被眼前这活生生的、滚烫的、混乱的“人间”彻底碾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对未知世界的巨大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