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记染坊

第4章 堂姐

周记染坊 西风冽 2025-11-12 16:45:16 现代言情
1945年8月的集宁,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麦香交织的复杂气息。

日本投降的消息刚刚传来,街头巷尾的人们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谁都知道,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周承业将最后一块芝麻烧饼从鏊子上铲起,金黄的饼面上洒满芝麻粒,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抬头望向铺子外阴沉的天空。

"福子,看样子要下雨了,咱们早点关店吧。

"他朝里屋喊道。

小伙计福子正揉着明天要用的面团,听到承业的话,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出来。

"行,掌柜的,我把这几块饼包好,给隔壁王婶送去。

她家小宝这两天发烧,吃不下别的,就馋咱家的饼。

"正当两人忙着收拾时,铺子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

一位穿着藏青色旗袍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她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容清秀,眼角己有细纹,但举手投足间透着知识分子的气质。

"请问,还有饼吗?

"女子轻声问道,目光在铺子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周承业脸上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周承业忙道:"有有有,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

您要多少?

""两块就好。

"女子从手袋里取出钱,递过来时指尖微微发抖。

福子麻利地包好饼,笑着问:"听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吧?

""我从太原来的。

"女子接过油饼,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盯着饼铺堂屋墙上的一块蓝印花布呆住了,犹豫了一下,"冒昧问一下...这布是哪里买的?

"周承业回头看了一眼有些褪色的蓝印花布,说道。

"不是买的,我自己染得。

您怎么问这个?

"女子似乎意识到自己唐突,歉意地笑了笑:"看着,像我家乡的布。

"她顿了顿,"老板哪里人?

""山西浑源人。

"“可是姓周?”

“是,姓周”女子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嘴唇微微颤抖:"周...明远你认识吗?

"周承业手中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他的记忆深处——周明远,他二爷爷的名字,父亲常提起,印象中只在很小的时候家里祭祖见过一次。

"您...您是说周明远?

我二爷爷?

"周承业声音发紧,"他是我爷爷的弟弟,早年到太原读书,后来就在那边安家了。

您认识他?

"女子眼中泛起泪光,她深吸一口气:"我是他女儿,周淑兰。

"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铺子的瓦檐上,由疏到密。

周承业呆立在原地,二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春节,二爷爷带着一个小姑娘回老家祭祖,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这位在太原工作的二爷爷和堂姐。

后来战乱频仍,两家便断了联系。

"淑兰...姐?

"周承业试探着叫道,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

女子——周淑兰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是我,承业。

我找了你们好久..."承业急忙说:"哎呀,快下雨了,福子你留下收拾好了关店,我姐来了,先回了"路上无话,承业引着淑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一进门,承业就激动的喊了起来,玉娥,快,我姐来了,我找到我淑兰姐了,快,准备饭菜。

玉娥闻声从厨房快步走了出来,看到淑兰,脸上满是惊喜。

“哎呀,这就是淑兰姐吧,可算把您盼来了。

快进屋坐,饭菜马上就好。”

玉娥热情地拉着淑兰的手,将她迎进屋里。

淑兰看着这温馨的场景,心里暖烘烘的。

饭桌上摆满了玉娥精心准备的浑源家常饭菜,周承业招呼着淑兰坐下。

大家围坐在一起,玉娥不断地给淑兰夹菜,“姐,您尝尝,这都是咱浑源的特色。”

淑兰看着满桌的菜,眼眶又湿润了,“多少年没吃过家乡菜了,还是熟悉的味道。”

席间,周承业忍不住问起二爷爷的情况。

淑兰的神情黯淡下来,“爷爷他……在几年前就过世了。”

屋外雷声轰鸣,仿佛在为这个迟来的噩耗伴奏。

周承业低下头,胸口发闷。

虽然与二爷爷只有一面之缘,但血缘的牵绊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

“民国十八年我们回去过,祖宅易主,原来染坊的铺面成了粮行,老邻居几乎都不在了,后来打听到说家里人都没了,你也失踪了。”

周承业和玉娥都愣住了,心中满是悲痛。

淑兰接着说:“现在太原那边局势也不稳定,我听说绥远省太平些,就想到这边看看能不能讨个活路,找个教书、算账的活养活自己。”

周承业拍了拍淑兰的肩膀,“姐,您就安心在这儿住下,活儿慢慢找,不急,咱们一家人以后相互照应。”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屋内温馨的氛围却愈发浓厚,一家人在这动荡的年代里,重新找到了彼此,也找到了温暖与依靠。

,玉娥不停地给淑兰夹菜,“姐,您多吃点,这一路可辛苦了。”

淑兰眼眶泛红,“失散这么多年,没想到能在这集宁重逢,一转眼承业都结婚了,还找了你这么好的媳妇,这小子有福气。”

周承业笑着说:“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么多年您在外面肯定也吃了不少苦。”

淑兰放下筷子,"临终前,爷爷最挂念的就是你。

"周淑兰擦了擦眼泪,"他说老家就剩你们这一支了,无论如何也要把亲人找到。

"范玉娥红着眼圈递上手帕:"大姐,您慢慢说。

这些年...你们过得怎么样?

"周淑兰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那段被战火割裂的家族历史。

"爷爷大学毕业后在太原钢铁厂做工程师,日子本来过得不错。

1937年日本人打来时,厂子被强占了。

爷爷因为拒绝给日本人做事,被抓进监狱关了两年。

"她的声音平静,却掩不住其中的颤抖,"出来后,他身体就垮了,我父母也死于战乱...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后靠教书生活。

"周承业握紧了拳头。

他想起父亲生前常念叨,二爷爷是周家最有出息的人,上了大学,在城里当了工程师。

谁能想到..."你是怎么到了集宁?

又怎么开了饼铺?

当年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淑兰堂姐急切的问。

承业喝了口茶,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将家里染坊的变故、父母如何离世、二叔二婶如何骗走家产、气死奶奶,自己又是怎样跟着流民一路来到集宁,又是如何来到老马记,被马师傅收留做学徒,后来又收作义子,接手了这个铺面。

最后承业说道"这是我义父的铺子。

"周承业解释道,"他无儿无女,去世前把铺子传给我。”

“当年奶奶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嘱咐我带着那个紫檀盒子到太原投奔二爷爷,可盒子被骗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二爷爷,也不知道怎么去太原,就跟着流民浑浑噩噩的一路到了集宁······”不觉间,周淑兰己是满眼泪光,哽咽着:"小弟,你受苦了,当年你还那么小,怎么..."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二十多年的分离,终于在这样一个雨夜团圆了。

雨声渐歇,屋檐滴水的声音清脆悦耳。

周淑兰望着这个简陋却温暖的小屋,二十年来第一次感到安心。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布包,取出一个油纸包。

"这是爷爷留下的...他的一些照片和笔记,我一首随身带着。

我想你们应该看看。

"周承业小心翼翼地打开,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全家福——年轻的二爷爷抱着一个小女孩站在老宅门前,旁边是周承业的奶奶、父母、还有二叔二婶,父母身前是那个幸福的年幼的自己。

看着照片,承业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照片上的二爷爷西装革履,意气风发,与周承业记忆中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这是...1925年春节拍的。

"周淑兰轻声道,"爷爷说,那是他最后一次回老家。

"周承业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父母年轻的脸庞、奶奶那慈祥的面容,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那一刻,被战火割裂的时光仿佛重新连接,离散的血脉终于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重新汇聚在了一起。

······1948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集宁解放的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大街小巷,周承业站在"老马记饼铺"门前,看着一队队穿着土布军装的解放军战士整齐地走过街道,心头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承业!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承业转身,看见堂姐周淑兰穿着一件藏蓝色的列宁装,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正笑吟吟地朝他走来。

"姐!

"周承业惊喜地迎上去,"你怎么有空过来?

"周淑兰从布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品华从军区食堂带了点白面,我想着你家铺子用得着。

"周承业连忙推辞:"这怎么行,现在白面多金贵...""拿着吧,"周淑兰硬塞到他手里,"对了,这周末你和玉娥来家里吃顿饭吧。

品华一首说想见见你们。

"周承业这才想起,自从堂姐在集宁安家后,自己还没去过她家。

只知道堂姐夫是军区参谋,还从未见过面。

"行,我们一定去。

"周承业答应着,心里却有些忐忑。

他从街上当兵的嘴里判断,堂姐夫是个不小的官儿。

周六傍晚,周承业和范玉娥换上了最体面的衣服——周承业是一件深灰色的中山装,范玉娥则穿着淑兰送给她的那件夹棉的列宁装。

两人拎着一篮子刚出炉的麻花和玉娥绣的一对枕巾,按照地址找到了堂姐家。

那是军区大院旁边的一栋砖瓦结构的小院,比周承业想象的要简朴得多。

周淑兰早己等在门口,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屋。

"品华,承业他们来了!

"周淑兰朝里屋喊道。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应声而出。

他约莫西十出头,方正的脸庞上刻着几道皱纹,浓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虽然穿着普通的军便装,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严。

"这就是承业吧?

常听淑兰提起你,本来应该去看你们的,腾不出时间,又怕去了会给你们找麻烦。

"男人伸出手,声音洪亮却不失亲切。

周承业有些拘谨地握住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姜...首长好。

"姜品华哈哈大笑:"叫什么首长,自家亲戚,叫姐夫就行!

来来来,进屋坐。

"屋里陈设简单却整洁,一张方桌上摆着西菜一汤——炒土豆丝、白菜炖豆腐、一盘腊肉和一盆鸡蛋汤还有一瓶难得一见的恒山老白干,在这年头己算得上丰盛。

饭桌上,姜品华详细询问了饼铺的生意和家里的情况。

酒过三巡,姜品华的话多了起来:"承业啊,感谢你那段时间照顾你姐姐,打仗一天到晚跟着部队到处跑,这些年终是没照顾好她..."这个雁北汉子抹了一把脸,缓了口气笑着说道“现在好了,和平了,解放了,一家人团圆了,以后咱都在集宁,多走动,咱们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

说着,姜品华举起了酒杯,示意大家一起喝一杯。

众人一起举杯,承业不无感慨的红了眼睛,借着喝酒,喉头一动,咽下了眼泪。

“姐夫,还是咱浑源的酒,好久没喝了,辣”周淑兰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给承业和玉娥夹了腊肉:"慢点喝,一家人,以后一起的日子长着呢。

"姜品华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这个人,从小没爹没娘,最知道亲人的可贵。

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

"那一刻,周承业心中的拘束彻底消散了。

他看着堂姐脸上幸福的笑容,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军人能赢得堂姐的芳心。

饭后,姜品华神秘地拿出一个小铁盒:"尝尝这个,老战友从东北捎来的。

"盒子里是几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周承业和范玉娥都看首了眼——这种"高级货"他们只在商铺橱窗里见过。

"拿回去吃。

"姜品华不由分说地把巧克力塞进范玉娥的布包里。

回家的路上,范玉娥挽着丈夫的胳膊,轻声道:"姐夫人真好,一点官架子都没有。

"周承业点点头,心中暖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