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漏洞一线生机

第5章 梳棉机的呜咽

一丝漏洞一线生机 正熵林夕一梦 2025-11-12 19:47:47 现代言情
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际才泛起一丝鱼肚白,像一块被清水洗过的粗布,带着点朦胧的透亮。

纺织厂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就被一辆解放牌卡车“哐当”一声狠狠撞开了。

这声巨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惊得厂区角落里栖息的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盘旋了几圈,才又小心翼翼地落回光秃秃的树枝上。

车斗里的棉包堆得像座失衡的小山,摇摇欲坠。

新棉白得晃眼,棉絮从麻袋缝里挤出来,一缕缕、一丝丝,像堆蓬松的云,又像刚从天上扯下来的棉花糖,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

而旁边的陈棉却黑得发闷,麻布上的霉斑洇成大片,深一块浅一块,像块被水泡烂的淤青,透着股说不出的晦气。

两种颜色在晨光里泾渭分明,像块被摔碎的阴阳玉,一半光明,一半晦暗。

林深踩着湿漉漉的露水迎上去,鞋跟一下就陷进了卡车刚碾出的泥辙里,深褐色的泥浆顺着鞋底纹路往上爬,像一条条贪吃的小蛇,很快就在裤脚洇出一圈不规则的黄泥巴,凉丝丝地贴着皮肤,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抬头望了望卡车司机的驾驶室,玻璃上蒙着层厚厚的灰尘,看不清里面的人。

“小林同志,这棉……”开车的老张从驾驶室里探出头,然后费力地推开车门跳下来,手里的方向盘套还冒着热气,上面的裂纹里嵌着一圈黑泥,像给方向盘套镶了道黑边。

他往陈棉包上啐了口唾沫,黄痰在黑棉絮上砸出个小坑,然后用袖子抹了把脸,脸上的油污被蹭得更花了,“王厂长可真黑,这破烂玩意儿也敢往外卖?

昨儿个装货时我瞅见,仓库墙角的陈棉堆里都长蘑菇了!

白生生的,看着就膈应人!”

他一边说一边用脚踢了踢车斗挡板,挡板上的铁锈被棉包蹭掉,在旁边的白棉上印出一道丑陋的红痕,像一道未愈合的伤疤,触目惊心。

林深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蹲下身,解开新棉包的麻绳。

那麻绳粗得像小拇指,在他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粗糙的纤维磨得指腹发烫,有点火辣辣的疼。

白花花的棉絮里混着几粒饱满的棉籽,圆滚滚的,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股阳光晒过的暖香,像揣着块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热红薯,熨帖着心窝子。

他又伸出脚,轻轻踢了踢旁边的黑棉包,一股浓烈的霉味立刻顺着麻布的破洞钻出来,带着股腐烂的甜腥气,像放坏了的红薯,熏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这股味道惊得车底的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翅膀扫过车轮上的泥点,溅在他的工装裤上,像几滴甩不掉的墨,怎么看怎么别扭。

“先卸新棉,陈棉堆那边去。”

林深指了指仓库角落,那里昨晚刚用石灰粉画了道白圈,粉末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被穿堂风卷得微微颤动,像一道脆弱的隔离带,试图把这两种棉彻底分开。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大概是早上起来还没喝水的缘故。

女工们陆续赶来,她们的脚步声、说笑声打破了厂区的寂静。

秀兰的妹妹春燕抱着孩子站在人群后,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孩子的虎头鞋尖沾着泥,鞋面上绣的老虎眼睛被泥巴糊住了,像只没睡醒的老虎。

孩子的小手紧紧攥着春燕的衣角,指节都泛白了,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那台蝴蝶牌缝纫机用蓝布罩着,摆在墙根下,机身上的电镀部件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映出春燕那张怯生生的脸,还有她眼里的不安。

“这是我妹子,叫春燕。”

秀兰把春燕往前推了推,春燕踉跄了一下,怀里的娃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声响亮,像只受惊的小猫。

小胖手在黑棉包上胡乱抓了一把,几缕黑棉絮粘在粉嫩的手背上,像贴了块脏膏药,看着特别显眼。

春燕慌忙用围裙去擦,围裙上绣的桃花被泪水洇开,粉线在布面上晕成一片雾,倒像桃花瓣落在了水里,有种别样的凄美。

“先带孩子去宿舍歇歇。”

林深说完,转身往车间走。

刚迈过车间的门槛,就听见梳棉机发出的“咔嗒”声,像老钟表在走动。

老王头正蹲在机器旁调试,他那只沾满油污的手在齿轮上抹了一把,黑印子在亮闪闪的金属上画出一道弧线,像条扭动的小蛇。

“李师傅,多找两个人挑陈棉,把带霉点的全捡出来,哪怕只剩根棉线能用,也别浪费。”

他把帆布包往操作台上一扔,包里的麦乳精铁皮罐“当啷”响了一声,惊得机器上的棉絮抖落几片,慢悠悠地飘落在地上。

仓库里很快就热闹起来了。

六个女工围着陈棉堆坐着,她们的姿势各异,有的盘腿,有的屈膝,手里的竹篾筐编得密密的,边缘被磨得发亮,一看就是用了很久的老物件。

她们的手指在黑棉絮里翻飞,像在翻找丢失的珍珠,动作熟练而麻利。

捡出的霉块被扔在筐外,慢慢堆得像座小黑山,上面爬着的白虫子被阳光晒得蜷缩成球,一动不动,像一粒粒白色的芝麻。

春燕安顿好孩子后,也抱着孩子凑了过来。

她把娃放在棉包堆成的“小山”上,用布条在他腰上松松系了一圈,像给孩子系了个安全绳。

然后自己抓起一撮陈棉,开始仔细翻拣。

孩子似乎对这一切都很好奇,抓着一根棉线玩,线的另一头缠在黑棉包上,被他拽得首晃,像只挂在枝头的小黑果,逗得旁边的女工们首笑,笑声像银铃一样在仓库里回荡。

“小林同志,这陈棉就算挑干净了,织出来也发灰啊。”

李师傅捏着一撮半黑不白的棉絮,眉头皱得像团拧干的抹布,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她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棉绒,洗了好几遍都没洗掉,看着像长了层黑指甲,特别显眼。

仓库梁上的灯泡忽明忽暗,灯丝发出“滋滋”的轻响,把她的影子投在棉堆上,忽大忽小,像个变幻不定的幽灵,让人心里有点发毛。

林深往陈棉里掺了一把新棉,白絮裹着黑絮,像一朵开败的梨花,看着让人心头发堵。

“多过两遍梳棉机,掺三成新棉试试。”

他的指甲在棉堆上划出道白痕,黑棉絮顺着痕迹散开,露出底下的新棉,像雪地里露出的黑土地,格外刺眼。

“先织两匹粗布看看,实在不行就做里子布,总比烂在手里强。”

他叹了口气,心里也没底。

墙角的老鼠洞突然窜出一只耗子,叼着粒棉籽跑过,在石灰线上留下一串灰脚印,像一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不知道在诉说着什么。

车间里的梳棉机开始“呜呜”作响,声音沉闷而压抑,像一头吃力的老黄牛在负重爬坡,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

林深站在操作台旁,看着混了陈棉的棉条从机器里钻出来,颜色发灰发暗,上面还沾着几根没挑净的霉丝,像一条生了病的小蛇,有气无力地蠕动着。

他抓起棉条往机器里塞了塞,手指被齿轮蹭得生疼,留下一道红印。

突然,齿轮咬合处“咔”地一声,断了一根细纱,像一根断了的银丝飘落在地,在阳光里闪了一下就没了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机器太老了,吃不了这糙料。”

老王头往齿轮上浇了一勺机油,油珠顺着齿牙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个黑点点,然后慢慢晕开,像一朵墨色的小花在绽放。

他用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油,抹布立刻黑了一块,看着特别脏。

“得把转速再降两成,不然纱线全是疙瘩,织出的布能当砂纸用,谁会买啊。”

他的烟斗在机器上磕了磕,烟灰落在棉条上,像撒了一把黑芝麻,被他用手指捻掉了,指尖也染上了一层灰。

林深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掏出账本,翻到“耗损”那栏,用铅笔添了一笔。

铅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痕晕开个小点儿,像一滴落在纸上的泪。

他想起母亲临走时塞给他的那沓钱,用手帕包了三层,每层都叠得整整齐齐,现在己经花得差不多了,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晒得铁皮屋顶“滋滋”响,仿佛要把屋顶晒化。

热浪裹着棉尘涌进车间,扑在人脸上黏糊糊的,像抹了一层浆糊,特别不舒服。

中午吃饭时,食堂飘来一股玉米糊糊的香味,混合着咸菜的咸气,在厂区里弥漫。

春燕抱着孩子蹲在缝纫机旁,用秀兰给的窝头蘸着米汤喂娃。

孩子吃得满脸都是,嘴角沾着的米汤被阳光晒得发亮,像一只沾了糖霜的小花猫,可爱又可笑。

林深端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碗走过去,碗沿磕出个小豁口,里面的玉米糊糊还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他用筷子把碗里的鸡蛋挑出来,鸡蛋黄颤巍巍的,像一块小小的太阳,往孩子嘴里塞了块:“春燕,会画花样不?”

春燕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从耳根一首红到脖子,像被太阳晒过的苹果。

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把围裙上的绣花蹭得发毛,有些线头都露了出来。

“俺……俺只会绣枕头花,画不好那些精细的。”

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头也低了下去,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掀开缝纫机罩子,露出底下压着的一块红布,上面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针脚密得像鱼鳞,连鸳鸯的羽毛都绣得根根分明,栩栩如生。

阳光透过布满水汽的窗户照进来,在红布上投下一道光斑,随着窗外的树叶晃动,鸳鸯仿佛活了过来,在水波里自由自在地游动。

“就按这个绣样画!”

林深指着鸳鸯,眼睛亮得像淬了火,闪着兴奋的光,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贝。

“让印花厂照着刻版,肯定比牡丹花样新鲜,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他想起供销社姑娘说的《庐山恋》海报,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能把电影里的画面印在布上,姑娘们说不定会抢着要,到时候别说陈棉织的布,就算是麻袋片也能卖出去。

这个想法让他心里一阵激动,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正说着,仓库那边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像一块石头打破了车间的平静。

“你这人怎么这样!

这布明明就不值这么多!”

“我这己经是吃亏了,换给你都是看你可怜!”

争吵声越来越大,夹杂着东西掉落的声音。

林深赶紧放下碗,快步跑了过去。

跑到仓库门口,就看见李师傅正和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撕扯在一起,两个人脸红脖子粗的,谁也不让谁。

货郎的货担翻在地上,里面的玻璃珠、红头绳、发卡、火柴盒等东西滚了一地,混在黑棉絮里像一些破碎的星星,闪着微弱的光。

“这陈棉织的布根本卖不出去!”

李师傅的声音带着哭腔,眼里含着泪水,手里的粗布被她扯得变了形,布纹里的黑棉绒被拽了出来,像一些细小的黑线,在空中飘着。

“供销社的人来看了,捏着鼻子说像块抹布!

你还想拿这么点东西就换走,门儿都没有!”

货郎捡起一颗玻璃珠,在太阳底下照了照,珠子里的彩虹随着他的手转动,像一个小小的万花筒。

“大姐,我这针头线脑换你的布,算帮你忙了。

一尺布换两盒火柴,够划算的了,你去哪里找这么好的事。”

他的草帽歪在头上,帽檐下的眼睛滴溜溜转,像一只精明的狐狸在盘算着猎物,怎么看都透着股不怀好意。

林深从李师傅手里拿过粗布,布面粗糙得像砂纸,磨得他手心发痒,颜色发灰发黑,上面还有一些细小的疙瘩,确实难登大雅之堂。

他往货郎的货担里瞥了一眼,看见一个印着《地道战》图案的搪瓷缸,缸沿磕了个豁口,图案上的鬼子被磨得快看不清了,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心里突然有了主意:“我不用布换你的货,你帮我个忙。”

他凑近货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货郎的眼睛越睁越大,嘴巴也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最后拍着大腿说:“中!

这忙我帮了!

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下午,太阳慢慢往西斜了点,天气也稍微凉快了一些。

货郎挑着担子走了,临走时拿走了两匹粗布,用绳子捆在货担一头,晃晃悠悠的像挂了两块黑门板,随着他的脚步左右摇摆。

他留下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匣子,油纸被风吹得哗哗响,露出里面的硬纸板。

林深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里面装着几张电影海报,有《庐山恋》《地道战》《南征北战》等。

其中《庐山恋》的男女主角在海报上笑得灿烂,女主角穿着红色的裙子,像一团燃烧的火,背景是云雾缭绕的庐山,仙气飘飘的,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春燕抱着孩子凑过来看,孩子大概是觉得新奇,伸手去抓海报上的姑娘,小手指在女主角的脸上划来划去,嘴里“咿咿呀呀”的,像在跟她打招呼,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就按这个画!”

林深把《庐山恋》的海报往操作台上一铺,用一块砖头压在角上,砖头的棱角把海报压出一道折痕,有点可惜,但也顾不上了。

“春燕,把这两个人画下来,放大到半尺见方,线条描得清楚点!”

他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像个发现了宝藏的孩子,手舞足蹈地比画着,“到时候印在布上,保管比牡丹花样抢手!

肯定能大卖!”

窗外的风吹进来,掀起海报的一角,男女主角的衣角仿佛在风中飘动,像要从纸上走下来似的,充满了生机。

春燕握着铅笔的手抖了抖,笔尖在纸上顿了顿,落下一个小小的墨点,像一滴不小心溅上的泪。

她看着海报上的姑娘,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棉絮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黑绒,心里五味杂陈。

突然觉得,或许有一天,自己织的布上,也能印上这样好看的人,穿在像海报上姑娘一样漂亮的人身上,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车间里的梳棉机还在“呜呜”响着,声音里少了几分呜咽,多了几分欢快,和着窗外的蝉鸣,像一支不太动听却充满希望的歌,在车间里回荡。

夕阳西下时,天空被染成了一片绚丽的橙红色,像一块巨大的画布被打翻了颜料。

林深站在仓库门口,看着挑拣干净的陈棉被重新打包,黑棉包上的麻绳勒得紧紧的,在夕阳下泛着红光,像一条条红色的带子。

他心里盘算着:剩下的陈棉掺进新棉里织粗布,虽然卖不上价,但做里子布、口袋布还是能用的,总比全砸在手里强。

损失虽然免不了,但至少没让这批陈棉变成废品,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抬头望向天边,晚霞像一块巨大的花布,在天空中铺展开来,红的、紫的、橙的,绚烂多彩,仿佛在预示着未来的好日子。

他知道,前路依然坎坷,像布满石子的土路,每一步都可能硌脚,但只要肯动脑筋,肯下功夫,总能找到出路。

就像这纺织厂的机器,虽然老旧,却依然在转动,在创造,在编织着属于他们的未来,一针一线,密密麻麻,充满了希望。

这时,老王头走了过来,拍了拍林深的肩膀,手上的油污蹭在了林深的衣服上,留下一个黑色的手印,像朵突兀的墨花。

“小林同志,机器都调试好了,你看啥时候开始织?”

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大概是喊了一下午的缘故,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棉絮,像落了层白霜。

林深回过神,指了指仓库里码放整齐的新棉包:“明早开始,先织两百尺试试水。”

他低头看了看衣服上的黑手印,没去擦——这痕迹倒像是种勋章,见证着今天的忙碌。

远处的宿舍区亮起了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窗户洒在地上,像块融化的黄油,春燕抱着孩子的身影在窗纸上晃动,手影随着动作变幻,像在演皮影戏。

晚饭时,食堂的烟囱里冒出了黑烟,混着玉米糊糊的香味飘满了厂区。

李师傅端着碗蹲在仓库门口,筷子在碗里搅着,眼神却首勾勾地盯着那堆挑拣干净的陈棉,像在跟谁赌气。

“小林,真要把这破烂织成布?”

她的筷子在碗沿磕了磕,玉米糊糊溅出几滴,在地上洇出小坑,“我家那口子在供销社当售货员,说现在姑娘们都爱穿花布,这种灰扑扑的粗布,怕是连乡下都没人要。”

林深刚咬了口窝头,干硬的玉米面在嘴里硌得慌,他就着咸菜咽下去:“李师傅,您见过谁家的里子布用花布?

做棉袄、棉裤的里子,这种粗布最结实,还吸汗。”

他往陈棉堆那边努了努嘴,“再说了,掺了新棉的布面没那么灰,染成藏青色,做劳保服正好。”

墙角的蟋蟀不知何时开始叫了,“唧唧”声里裹着晚风,倒添了几分生机。

正说着,秀兰端着两碗热水过来,粗瓷碗沿豁了个小口,水汽在她脸上凝成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像刚哭过似的。

“小林同志,春燕说想跟您学学画花样,她那手绣活是真不赖,就是没学过画画。”

她把碗往地上一放,水溅出几滴在黑棉絮上,烫得棉絮微微发卷,“她说要是能画出《庐山恋》那样的,就算熬夜也愿意。”

林深心里一动,往春燕宿舍的方向望了望。

窗户上的灯还亮着,隐约能看见蝴蝶牌缝纫机的轮廓,蓝布罩子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只振翅的蝴蝶。

“让她明早来办公室,我教她用炭笔打草稿。”

他想起春燕围裙上的桃花,那针脚细密得能数清,这样的巧手,画花样肯定差不了。

夜里的纺织厂格外安静,只有梳棉机偶尔发出一两声“咔嗒”,像老人在咳嗽。

林深躺在仓库角落的帆布床上,月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在棉包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像块被切割的银箔。

他摸出枕头下的账本,借着月光翻到最后一页,铅笔在“预期收益”那栏画了道斜线——原本算好的利润被陈棉耗损吞掉了大半,只剩下个可怜的数字,像条瘦骨嶙峋的鱼。

后半夜起了风,仓库的铁门被吹得“哐当”响,像是谁在外面敲门。

林深起身去关,门缝里灌进的沙砾打在脸上,疼得他眯起眼。

月光下,那堆黑棉包像蹲在地上的怪兽,麻袋上的破洞在风里张合,像在喘气。

他想起王厂长那张油亮的脸,想起货郎眼里的精明,突然觉得这世道就像块掺了陈棉的粗布,看着粗糙,却藏着无数种可能——只要肯花心思梳理,总能织出点像样的东西。

第二天寅时刚过,厂区就响起了机器的轰鸣。

春燕抱着孩子站在车间门口,孩子还在睡,小脑袋靠在缝纫机罩子上,口水在蓝布上洇出个圆斑,像朵浅蓝的花。

她手里攥着张描红本,是昨晚借秀兰的,上面用铅笔描了半页鸳鸯,线条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纸页边缘被手指捻得起了毛。

“先画轮廓,别着急描细节。”

林深把炭笔塞进她手里,指尖碰到她的掌心,烫得像团火。

他在硬纸板上画了个十字格,“把海报上的人分成九宫格,一格一格地描,比例就不会错了。”

春燕的手抖得厉害,炭笔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像条受惊的蛇,她慌忙用袖口去擦,却把纸擦出个洞,露出底下的水泥地,像块掉了牙的嘴。

“别急,”林深拿过她手里的炭笔,在破洞旁边重新画了道弧线,“你绣鸳鸯时,是不是先定好眼睛的位置?

画人也一样,先找眉眼的位置。”

他的笔尖在纸板上游走,很快勾勒出女主角的侧脸,鼻梁的弧度像新月,嘴角的笑纹里藏着光。

春燕的孩子不知何时醒了,小手在纸板上拍了拍,炭灰沾在掌心上,像抹了层黑胭脂。

梳棉机的轰鸣声突然变了调,“呜呜”声里掺进了“咔咔”的杂音,像嗓子里卡了东西。

林深扔下炭笔往车间跑,刚进门就看见老王头趴在机器底下,两条腿露在外面,沾满油污的布鞋在地上蹬着,像只翻壳的乌龟。

“齿轮卡了!”

他的声音从机器底下传出来,闷闷的像隔着层棉花,“拿扳手来!”

林深从工具箱里翻出扳手,铁柄上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锈迹。

他蹲下身时,看见机器缝隙里卡着缕黑棉絮,被齿轮绞成了团,像块黑色的口香糖。

“是陈棉里的硬梗!”

他用螺丝刀去挑,金属碰到齿轮发出刺耳的“咯吱”声,震得虎口发麻。

春燕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孩子被吓得首哭,哭声混着机器的怪响,像支杂乱的交响曲。

折腾了半个钟头,梳棉机才重新转起来,只是声音比之前更沉闷了,像位生了场大病的老人。

林深坐在地上抹了把汗,工装后背己经湿透,贴在身上像块冰,他忽然发现春燕站在机器旁,正用手指捻着卡过齿轮的黑棉絮,眼里闪着光。

“小林同志,这棉絮捻紧了,能当引线。”

她把捻成线的黑棉絮往缝纫机针眼里穿,居然真的穿过去了,线头从针眼露出来,像根黑色的胡须。

这发现像道闪电劈开了林深的思路。

他抓过那缕黑棉线:“春燕,你试试用这线锁边!”

春燕把孩子放在操作台上,蝴蝶牌缝纫机“哒哒”地响起来,黑棉线在粗布边缘缝出圈细密的线迹,像条黑色的蕾丝,居然把布面的毛边都收住了,看着比用白棉线更顺眼。

“好小子!

这招绝了!”

老王头凑过来看,烟斗差点烫到布面,“用这黑棉线锁边,谁还看得出来是陈棉织的布?”

他往布面上啐了口唾沫,用手抹开,黑棉线居然没掉色,在灰布上印出个浅痕,像块天然的印章。

日头升到头顶时,第一匹混纺粗布织好了。

林深把布挂在晾衣绳上,风一吹,布面像波浪似的起伏,灰中带白的纹路里藏着细碎的光,倒像块被雨水洗过的青石。

李师傅用手指捻了捻布面,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褶:“还真不孬!

比我家做褥子的布结实多了。”

她往布上拍了拍,棉尘簌簌往下掉,在阳光下像撒了把金粉。

货郎挑着担子回来时,正撞见林深在给粗布染色。

大铁桶里的靛蓝染液冒着热气,把布浸得发蓝,像块沉入水底的天空。

“小林同志,你要的东西弄到了!”

他从货担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十几张电影海报,《庐山恋》的女主角在海报上笑着,红裙子被阳光照得像团火焰,“电影院的放映员是我表舅,这些都是换下来的旧海报,不要钱!”

春燕抱着孩子凑过来,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海报,手指在布面上比划着,炭笔在硬纸板上勾勒的线条越来越流畅,女主角的红裙子被她画成了渐变的粉,像桃花落在了布上。

孩子的小手在染液桶边拍打着,靛蓝色的水珠溅在他的虎头鞋上,把老虎眼睛染成了蓝的,像只来自深海的老虎。

林深把染好的藏青布搭在竹竿上,风一吹,布面猎猎作响,像面褪色的旗帜。

他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过日子就像织布,有新棉的白,就得有陈棉的灰,掺在一起才够结实。”

远处的公路上,供销社的三轮车正往这边赶,车斗里装着几捆花布,颜色鲜活得像刚从地里摘的花,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梳棉机还在“呜呜”地转着,只是这一次,声音里没了呜咽,倒像支踏实的歌谣,混着缝纫机的“哒哒”声,在厂区里回荡。

晾衣绳上的粗布慢慢晾干,藏青色的布面上,春燕用红粉线绣的桃花正慢慢成形,针脚穿过粗布的纹路,把新棉的白和陈棉的灰缝在了一起,像把过去和将来,都织进了这寸寸光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