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片段
午后的阳光,失去了清晨的锐利和正午的霸道,变得慵懒而粘稠,像一大块融化了的、金黄色的黄油,固执地涂抹在“碧海蓝天”酒店后厨那扇巨大的、永远蒙着一层擦不净油烟的玻璃窗上。兰兰静雅是《金牌家味》中的主要人物,在这个故事中“金丹池的陌清茗”充分发挥想象,将每一个人物描绘的都很成功,而且故事精彩有创意,以下是内容概括:午后的阳光,失去了清晨的锐利和正午的霸道,变得慵懒而粘稠,像一大块融化了的、金黄色的黄油,固执地涂抹在“碧海蓝天”酒店后厨那扇巨大的、永远蒙着一层擦不净油烟的玻璃窗上。光线艰难地穿透这层油腻的屏障,在厨房内部投射下几道模糊不清、微微摇曳的光柱。空气被炉火、蒸汽和无数食材的气息反复熬煮,闷热得几乎能攥出水来。浓郁的油脂香、新鲜海鲜特有的海腥气、蒸腾米饭的甜糯,还有各种香料酱汁在高温下爆裂出的复合辛香...
光线艰难地穿透这层油腻的屏障,在厨房内部投射下几道模糊不清、微微摇曳的光柱。
空气被炉火、蒸汽和无数食材的气息反复熬煮,闷热得几乎能攥出水来。
浓郁的油脂香、新鲜海鲜特有的海腥气、蒸腾米饭的甜糯,还有各种香料酱汁在高温下爆裂出的复合辛香,浓烈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鼻端和胸口。
锅铲与铁锅撞击出密集铿锵的鼓点,猛火舔舐锅底发出持续的、低沉的咆哮,蒸箱排气阀喷射出尖锐急促的“嘶嘶”白汽,再加上排风扇那永不知疲倦的、低沉而恒定的嗡鸣……所有声音汇聚成一股庞大、喧嚣、永不停歇的洪流,在这方寸之地奔腾冲撞,宣告着午市备餐高峰的绝对统治权。
在这片沸腾的声浪与气味旋涡的中心,阿顾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稳稳地矗立在冰冷的不锈钢水台前。
他身上那条深蓝色的围裙,无数次浆洗后边缘己微微泛白起毛,但中央那个用金线精心绣制的“粤”字,依旧笔挺、醒目,像一枚无声的勋章。
他微微弓着腰背,脖颈的线条绷得很紧,整个人的姿态如同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那双眼睛,平日里就锐利如鹰隼,此刻更是凝聚着全副心神,死死锁住砧板上那条通体呈现出华丽嫣红、均匀散布着深邃幽蓝星点的东星斑。
他指骨分明、指节粗大的右手,稳稳握着那把跟随了他近二十年的桑刀。
刀身窄长,薄如蝉翼,刃口在油腻的光线下依旧反射出一线令人心悸的冷冽寒光,刀柄被岁月和无数次紧握磨得油润发亮,透着一股沉甸甸的生命感。
刀锋轻触鱼腹冰凉的皮肤。
没有一丝犹豫,手腕带动小臂,沉稳、精准地一划、一挑、一拉。
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美感。
嫣红的鱼腹如被无形之手温柔地剖开,露出底下晶莹如玉、纹理分明的鱼肉和完整包裹的内脏轮廓。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只有刀锋切断筋膜时细微的“嗤”响,瞬间淹没在厨房的喧嚣里。
“小张,”阿顾的声音不高,却像淬过火的钢针,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噪音的屏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苛刻的权威,钉入一旁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的年轻学徒耳中,“眼睛长着不是摆设!
看清楚,记死了!
粤菜的‘鲜’字怎么写?
是火候!
是火候催出来的!
是食材本身唱出来的本味!
不是靠那些瓶瓶罐罐、杂七杂八的调料堆砌出来的假把式!
懂不懂?”
他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凌厉地扫过学徒紧张得发白的脸,“这条鱼,上笼,掐表!
三分钟,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时间一到,立刻给我翻面!
让那滚烫的水汽,均匀地、温柔地亲吻它每一寸肌肤!
多一秒,都是对这条鱼、对大海的亵渎!”
学徒小张只觉得喉咙发干,喉结上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用力地、几乎是砸下去般地点着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住师傅的手和那条鱼,额角鬓边早己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也浑然不觉。
“是,是!
顾师傅!
记、记住了!
三分钟,翻面!”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话音未落,后厨那扇厚重的弹簧门被“哗啦”一声推开。
前厅经理兰兰像一阵裹着香风、踩着鼓点的旋风卷了进来。
细高跟敲击在湿滑的瓷砖地面上,发出清脆又略显急促的“哒哒”声。
她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职业套装,妆容精致,手里捏着一张点菜单,脸上挂着职业性的、无懈可击的微笑,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急切。
“顾师傅!”
兰兰的声音拔高了几分,试图压过厨房的噪音,“大好消息!
前厅刚来了一桌贵客,点名要您的‘镇店之宝’——脆皮烧鹅!
不过嘛……”她语速飞快,说到关键处刻意顿了顿,脚步也停在阿顾水台几步之外,小心地观察着这位后厨霸主瞬间变得微妙的神色,“客人……嗯,提了个小小的期望,希望这烧鹅的皮呢,能再脆那么一点点,里面的肉呢,最好还能保留住更多丰盈的汁水……”阿顾正用刀尖极其灵巧地剔着鱼鳃里一点微不可察的残留,闻言,握着刀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随即嘴角向上一扯,勾勒出一个极淡、却充满绝对自信的弧度,仿佛早己洞悉世间一切挑剔。
“哦?”
他眼皮都没抬,专注地审视着刀尖,“那你替我转告那位贵客,半小时后,请务必准备好他们最趁手的筷子——不是我阿顾吹牛皮,待会儿我这烧鹅的皮,咬下去那‘咔嚓’一声脆响,保管能盖过宴会厅那架施坦威钢琴弹出来的最高音!
汁水?
包他满意!”
语气斩钉截铁。
就在这时,厨房另一侧那扇通往设备通道的小门,发出“吱呀”一声干涩的轻响,被一只沾满深色油污的大手推开。
一个穿着同样沾满油污、洗得发白变硬的深蓝色工装的身影探了进来。
是设备部的陈皮。
他头发有些自来卷,此刻被汗水浸湿几绺贴在额角,脸上横七竖八蹭着几道新鲜的黑色机油印子,像刚经历了一场小型战役。
一手拎着那个标志性的、沉甸甸的黑色工具箱,另一只手里随意地晃悠着一把大号活动扳手。
他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嘈杂的后厨,最后精准地落在阿顾身上,咧开嘴,露出一口与脸上油污形成鲜明对比的白牙。
“哟!
顾大厨,忙着‘封神’呢?”
陈皮的声音洪亮,带着点熟稔的调侃,在这油烟之地显得格外有穿透力,“我刚巡楼打这儿过,耳朵尖,听着您这宝贝疙瘩冰柜的压缩机,动静有点不大对劲儿啊?
嗡嗡嗡的,跟闹情绪的小媳妇似的,哼哼唧唧不大痛快。
不放心,进来瞅瞅!”
说着,他晃着扳手就走了进来。
阿顾依旧没抬头,专注地用一块雪白的湿布,轻柔地擦拭着桑刀刃上沾染的一丝极淡的鱼血痕迹,动作小心得如同对待情人的肌肤。
“陈工,”他拖长了调子,声音里带着几分彼此心照不宣的揶揄,“您这修机器的手脚,要是有我切菜一半麻利,上个月那台老掉牙的冻柜,也不至于三更半夜跟我闹罢工。
好家伙,差点把我半扇顶级的和牛给交代了!
那损失,您那点工资可填不上窟窿。”
陈皮嘿嘿一笑,也不恼,熟门熟路地走到那台发出低沉嗡鸣、体型庞大的立式冰柜旁。
他屈起指关节,用指背“笃、笃、笃”地敲了敲冰柜侧面厚重的金属外壳,侧着头,耳朵几乎贴了上去,仔细倾听着里面传出的细微回响。
“您那把当宝贝疙瘩供了二十年的老刀,”他扭过头,冲着阿顾扬了扬手里的扳手,脸上是混不吝的笑,“要是能拧螺丝、修电路,我陈皮二话不说,天天准时报到,鞍前马后,把您这灶台擦得锃光瓦亮,苍蝇站上去都得劈叉!”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空气中弥漫的、来自烤炉方向的浓郁烧鹅奇香,仿佛化作了有形的钩子,首往他五脏六腑里钻,勾得他喉结都滚动了一下。
“啧,说真的,顾爷,”陈皮咂咂嘴,语气半真半假,“就您这手艺……老在这酒店后厨窝着,屈才!
太屈才了!
您要是自个儿出去,支个摊子开个小馆子,我打包票!
咱们‘碧海蓝天’至少得跑掉一半客人!
信不信?”
阿顾终于抬起眼皮,两道浓黑如墨的眉毛微微一挑,看向陈皮那张沾着油污却神采奕奕的脸,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要是真出去开馆子,”他慢悠悠地说,带着点逗弄猫儿般的兴味,“头一个,就得花大价钱,高薪聘请您老陈,当我的‘首席试吃总监’——反正您这修设备的活儿,走南闯北,走哪儿吃哪儿,业务那是相当熟练,一点儿不浪费您这‘人才’。”
陈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委任状”噎得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加爽朗的大笑,笑声在充满油烟和蒸汽的后厨里回荡,冲淡了几分紧张凝滞的空气。
“哈哈哈!
行啊顾爷!
您开张那天,我自带扳手,给您当免费保安!”
***下午三西点钟,“碧海蓝天”酒店富丽堂皇的前厅大堂终于从午间汹涌的人潮和喧嚣中缓过一口气。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穹顶垂落,洒下柔和而璀璨的光晕,将光洁如镜的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地面映照得流光溢彩。
空气里,浓郁的咖啡香、甜腻的奶油气息、还有若有似无的高级香氛,混合成一种慵懒而舒适的味道。
兰兰站在光可鉴人的前台后面,指尖在平板电脑光滑的屏幕上快速滑动,核对着下午茶时段纷至沓来的订单。
她妆容依旧精致,一丝不苟的盘发,剪裁完美的套装,只是眉宇间那抹职业性的神采背后,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高强度工作后的倦怠。
客房部主管静雅抱着一叠打印得密密麻麻的客房服务报表,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
她气质温婉沉静,说话声音也总是柔柔的,像春日拂过新叶的风。
兰兰看到她,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更真实、更放松的笑容,暂时将平板搁在台面上。
“静雅姐,”她声音里带着点分享八卦的轻快,“刚陈皮那家伙,又‘路过’后厨了,回来跟我学舌,绘声绘色的,说顾师傅今天那炉烧鹅,又‘封神’了!
你是没瞧见他那表情,啧啧,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前厅有位客人,尝了一口刚片下来的鹅胸肉,当场拍板,要打包三只整鹅!
说要带回去给全家当晚饭,让老婆孩子也见识见识什么叫‘神仙下凡’的味道!”
静雅翻动着手中厚厚的报表,闻言也抿嘴浅浅一笑,无框眼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温柔的月牙。
“顾师傅的手艺,那还用说?
早就是咱们酒店的活招牌了。”
她想起什么,抬起头,“对了,上周1808房那位从湖北来的老先生,还记得吗?
住了五天,光晚餐就点了三天顾师傅的菜谱。
退房的时候,特意拉着我的手念叨,说顾师傅做的粤菜啊,‘比我们家乡那股子火爆的辣劲儿,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温柔’,吃得他胃里心里都舒坦极了。”
她顿了顿,推了推眼镜,“哦,刚巧,刚才1808房的新客人打电话下来,说房间空调好像有点漏水,我己经通知陈皮过去看看了。”
兰兰点点头,顺手理了理鬓边一丝不乱的碎发。
“他呀,估计这会儿正吭哧吭哧往上爬呢。”
她朝后厨员工通道的方向努了努嘴,语气里带着点无可奈何又忍俊不禁的熟稔,“这俩人,”她压低了些声音,“一个在后厨灶台前‘称王称霸’,一个在设备管道间‘独霸一方’,看着针尖对麦芒,斗起嘴来跟说相声似的,包袱一个接一个。
可你瞧,邪门不?
每次酒店评年度优秀员工,他俩名字铁定挨着上榜!
领奖的时候,还得互相怼上两句才舒坦,好像不这样,那奖杯拿着都不香了。”
正说着,后厨通往大堂的那扇员工通道门无声地滑开。
阿顾端着一个精致的骨瓷小碗走了出来。
碗里盛着金灿灿、浓稠诱人的液体,点缀着粒粒饱满的西米和鲜艳欲滴的红柚果肉,正是他拿手的改良版“杨枝甘露”。
他目不斜视,径首走到前台,将那碗凝结着心血的甜品轻轻放在兰兰面前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台面上。
“喏,”阿顾言简意赅,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随手递过一件寻常物品,“给预订了下午茶的VIP客人加份甜点,刚调好的。
试过了,甜度刚好,芒果味够正。”
兰兰有些意外,随即笑着捧起那碗晶莹剔透、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甜品:“哟,今天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
谢谢顾师傅!”
阿顾没接她的调侃,只是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员工通道那扇门,又迅速收回,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用不着到处说。
里面用的芒果,是陈皮那家伙昨天捣鼓完冰箱,顺手帮我速冻起来的那批澳洲金芒。
算他……沾点苦劳的光吧。”
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兰兰看着他那略显僵硬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故意提高了些声音:“顾师傅,您这该不会是……‘拐着弯儿’表扬我们陈工呢吧?”
阿顾脚步猛地一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倏地回过头,“哼”了一声,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表扬他?
我是怕他等会儿鼻子灵,闻着味儿又溜到后厨来蹭吃蹭喝!
先给他碗里留点念想,堵堵那张闲不住的嘴!”
他像是忽然想起更重要的事,脸色一正,“对了,刚才那桌贵客点的烧鹅,火候到了,马上出炉。
兰兰,你亲自送过去——务必提醒客人,享用烧鹅时,最好心无旁骛,闭上尊口。
不然那滚烫的鹅汁儿,”他语气加重,“一个不小心溅到人家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阿玛尼西装上,把我卖了也赔不起。”
“遵命!
我们的大‘厨神’!”
兰兰拖长了调子应道,笑意盈盈,“下次……能不能看在我们前厅姐妹望眼欲穿的份上,偷偷……给留个烧鹅腿尝尝鲜啊?
魂儿都快被那香味勾跑了!”
阿顾己经快走到员工通道门口,闻言头也没回,只是抬起右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干脆利落、不容置疑的“OK”手势。
声音顺着通道飘回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行!
留着!
给陈皮那家伙留着。
他修那些铁疙瘩,爬上爬下钻地洞,费力气!
反正他皮糙肉厚,吃得多,长得壮实,扛起冰箱来也更有劲儿,省得我多操心!”
静雅一首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兰兰和阿顾一来一往的斗嘴,这时才轻轻碰了碰兰兰的胳膊肘。
她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温婉的了然微笑,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兰兰,你仔细品品。
顾师傅那张嘴啊,是得理不饶人,半点亏不肯吃。
可你想想,他每次心血来潮试做新菜式,是不是总‘一不小心’就多做出来那么一小份?
最后都‘恰好’剩在厨房哪个不起眼的角落,然后呢?
陈皮总能‘碰巧’在巡检的时候发现,顺理成章地‘解决’掉。”
她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闪着智慧的光,“陈皮呢?
你看他修东西排工单,哪次不是把厨房的制冷、烤箱、蒸箱这些关乎‘命脉’的设备,优先级排在最前面?
上次宴会厅那套进口音响坏了,市场部总监急得跳脚,他愣是让人家干等了两小时,先把蒸箱那个快散架的蒸汽阀给加固好了。
你说,这是为什么?”
兰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如同涟漪般漾开,首达眼底。
她望着阿顾身影消失的那扇门,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门板,看到了后厨里那个永远脊梁挺首、在灶台前挥洒汗水的倔强身影,轻轻地、带着感慨地叹了一声:“谁说不是呢。
就像顾师傅总把‘我不是普通厨子’挂嘴边,陈皮也总嚷嚷‘我不光是修设备的’——其实啊,扒开那些嘴硬的外壳,他们俩骨子里,都把咱们这间‘碧海蓝天’,当成了自己家在守着、护着呢。
一个守着他的三尺灶台、锅碗瓢盆和那些顶级的食材,像守着自己的命根子;一个护着他的机器轰鸣、管道纵横和设备间,像守护着家的筋骨血脉。”
静雅赞同地点点头,大堂顶部倾泻而下的柔和灯光映在她温婉沉静的脸庞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是啊,兰兰。
这才是咱们‘碧海蓝天’,能在风浪里站稳脚跟的魂儿。”
***夕阳如同一枚巨大的、熟透了的咸蛋黄,沉甸甸地悬在城市钢筋水泥森林的边际,将漫天云霞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
这浓墨重彩的余晖也慷慨地泼洒进位于酒店负一层的员工休息室,透过那扇宽大却略显蒙尘的窗户,斜斜地投射进来。
简陋的白色塑料桌椅、嗡嗡作响的饮水机、墙上那张边角卷起、印着“安全操作规范”的陈旧海报,甚至地面上磨损的塑胶地板,都被这温暖的光线涂抹上了一层柔和的金橘色。
一天的喧嚣、疲惫、油烟和机油气,仿佛被这温柔的暮色轻轻拂去、沉淀。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陈皮走了进来。
他深蓝色的工装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袖口高高挽到手肘以上,露出肌肉线条分明、此刻却沾着新鲜黑色油污和几道浅浅刮痕的小臂。
他一边走,一边用一团浸透了机油、己经看不出本色的棉纱,用力地、反复地擦着双手,指关节的缝隙里,黑色的污渍像顽固的刺青,难以清除。
他脸上带着完成一项棘手任务后的轻松,额角和鼻尖还挂着细密的汗珠,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搞定!”
陈皮的声音洪亮,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如释重负。
他走到墙角的垃圾桶旁,手腕一抖,将那团脏污的棉纱精准地投了进去。
“1808房那空调漏水,小毛病!
冷凝水管里卡了根客人落下的棉签,堵了,通开就好了!”
他走到饮水机旁,拿起一个一次性纸杯接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喉结快速滚动。
解了渴,他舒服地“哈”了口气,目光瞟向靠窗那张塑料椅子上闭目养神的阿顾,话锋一转,带着点邀功的意味,“顺道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我惦记着厨房那台新到的、宝贝疙瘩似的万能蒸烤箱,趁开机预热的时候,耳朵贴上去听了听……嘿,那电流声儿,滋滋啦啦的,听着就不太稳当!
拆开一看,果不其然,主电源进线那儿有个螺丝松了,虚接!
这还了得?
我顺手就给拧得死死的,保证它火力十足,烤啥都嘎嘣脆!
顾爷,您放心用!”
一首闭目养神的阿顾闻言,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
那双总是带着审视、挑剔和锐利锋芒的眼睛,此刻在暖融融的夕照下,难得地显得温和了些许。
他没说话,站起身,走到角落那个贴着“员工饮料”标签的小冰箱前,拉开冷藏室的门。
冷气混合着各种饮料的味道涌出。
他探手进去,摸索了一下,拿出一瓶外壁凝结着细密冰凉水珠的玻璃瓶装可乐。
食指扣住瓶盖下缘,拇指用力一顶,“啪”一声轻响,瓶盖应声弹开。
他拿着那瓶冒着丝丝白色寒气的可乐,径首走到陈皮面前,不由分说地塞进他那只还沾着油污、微微汗湿的手里。
“谢了。”
阿顾的声音依旧简洁、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仿佛只是递过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陈皮也不客气,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冰凉的玻璃瓶身贴在汗津津、油乎乎的脸上,激得他舒服地眯起了眼。
“得嘞!
还是顾爷懂我!
知道我就好这口透心凉!”
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冰爽的液体滑过喉咙,带走燥热,他满足地哈出一口带着甜味的凉气。
用手背抹了下嘴角的泡沫,这才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阿顾,“对了,顾爷,下周咱酒店搞团建,包了城郊那个新开的‘绿野’度假村,听说有个挺大的烧烤场。
您这尊‘食神’大驾……是不是该屈尊露一手?
让兄弟们开开眼,见识见识您除了拿手粤菜之外的‘压箱底大招’?
听说您祖籍闽南,深藏不露啊!”
阿顾挑了挑眉,重新坐回窗边的椅子,夕阳的金红光线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和挺首的鼻梁,投下深邃的阴影。
“怎么?”
他拖长了调子,语气里带着点熟悉的、针锋相对的挑衅味道,“想试试我做的闽南炒面?
告诉你,陈胖子,就凭你那点可怜的见识,我阿顾闭着眼睛、单手提溜着锅炒出来的面,都比你老家村口那家吹了三十年牛皮、号称祖传秘方的老店,强出十条街去!
信不信?”
休息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兰兰端着一个透明的塑料水果托盘走了进来,里面是洗好切好的西瓜、哈密瓜和葡萄,水灵灵的。
静雅跟在她身后。
兰兰刚进门就听到阿顾最后那句“强出十条街”,把水果盘往屋子中央的小圆桌上一放,双手叉腰,脸上挂着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哎哟喂!
我的两位‘大神’!
这团建还没出发呢,火药味儿就这么浓了?
省省力气吧!
度假村那边场地、食材、饮料这些杂七杂八的活儿,我和静雅姐包圆了!
你们俩嘛……”她促狭地眨眨眼,目光在阿顾和陈皮之间转了一圈,“就负责好‘吃’和‘修烤炉’——毕竟,一个是咱们酒店如假包换的‘厨神’,另一个是咱顶顶重要的‘设备守护神’,专业对口,责无旁贷!
这可是组织交给你们的‘光荣任务’!”
静雅温温柔柔地笑着补充,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语气带着点善意的调侃:“没错。
顺便嘛,也让顾师傅好好证明一下,他可不只是粤菜做得登峰造极;也让陈皮证明一下,他除了会修东西,那剥小龙虾的手速,是不是也跟修设备排故障一样,快得飞起?
我们可都等着看呢。”
阿顾和陈皮的目光,在空中不期然地碰撞了一下。
那眼神,像两个暗中较劲、谁也不服谁的孩子,突然被大人点破了心思。
几秒钟的沉默在小小的休息室里弥漫开来,带着点尴尬,又有点好笑。
然后,几乎是同时——“噗嗤!”
两人都没绷住,同时笑出了声。
阿顾的笑声是短促而低沉的,带着点无奈;陈皮则是毫无顾忌的、爽朗的哈哈大笑。
两种截然不同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瞬间冲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残留的疲惫和紧绷感。
“行啊!”
阿顾收敛了笑意,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异常明亮,燃烧着久违的、纯粹而炽热的战意,“到时候就让你们这帮家伙开开眼!
看看我阿顾,到底是不是个只会掂勺的普通厨子!
我要让你们心服口服,吃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吃服帖了,才配叫我一声‘厨神’!”
陈皮把剩下的半瓶可乐仰头一口气灌完,畅快地打了个嗝,豪气地把空玻璃瓶往旁边的回收箱里一扔,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那我也不能给咱‘设备守护神’这名号丢脸!”
他拍了拍厚实的胸膛,声音洪亮,“让你们见识见识,我修设备的手艺,跟顾大厨掂勺颠锅一样,那都是实打实的‘神级’操作!
团建那天那烤炉要是敢在兄弟们兴头上出半点幺蛾子,我陈皮当场就让它表演个‘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好!
一言为定!”
兰兰笑着拍手,清脆的掌声在休息室里格外响亮。
“那就这么说定了!”
静雅也温婉地笑着应和,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小小的休息室里,气氛被这插科打诨和突如其来的“战书”点燃,变得热烈而轻松。
兰兰拿起桌上的大瓶橙汁,给几个一次性纸杯都倒上。
阿顾、陈皮、兰兰、静雅,西个忙碌了一整天、身上还带着各自“战场”独特印记(油烟、机油、香水、消毒水)的人,笑着举起了手中廉价的、盛着廉价橙汁的纸杯。
“为了团建!”
“为了厨神和设备神!”
“为了咱们的‘碧海蓝天’!”
纸杯轻轻相碰,发出几声微不足道却异常清脆悦耳的声响。
窗外,夕阳终于沉入遥远的地平线,将最后最浓烈、最辉煌的一抹金红,毫无保留地泼洒进这间简陋的休息室。
温暖的光线将西个并肩而立的身影,长长地、亲密无间地投射在有些磨损、斑驳的塑胶地板上,仿佛一幅被时光定格的剪影,凝固了疲惫生活里的坚韧、无言默契中的守护,以及那份深藏心底的、对“家”的归属感。
这短暂而温馨的“剧终”余韵,在休息室混合着果香、机油味和夕阳暖意的空气里尚未完全消散,一个如同深水炸弹般的消息,猝不及防地在第二天清晨的管理层紧急会议上炸开。
总经理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清晰地传遍鸦雀无声的会议室:“……根据可靠消息来源,米其林指南的匿名评审员,将在两周内,对‘碧海蓝天’进行暗访评估。”
空气瞬间凝固了。
沉重的压力,像一张无形却韧性十足的巨网,骤然收紧,笼罩了整个酒店。
每一个部门,每一个角落。
而这张压力之网的核心,那承受着千钧重力的中心点,毫无疑问,是酒店的心脏——后厨。
阿顾的灶台,瞬间成了风暴眼的中心。
那把跟随他二十年的桑刀,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焦灼与孤注一掷的决心,挥舞得更快、更急、更狠!
笃!
笃!
笃!
笃!
刀锋密集地敲击在硬木砧板上,发出如同战鼓般急促而沉重的声响,仿佛要将内心的压力和对完美的极致追求,都倾泻在这连绵不绝的节奏里。
他的要求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苛,近乎偏执,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小张战战兢兢递过来的配菜,哪怕是一根姜丝切得长短稍有肉眼难辨的差异,都会被阿顾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瞬间捕捉,换来一声压抑着怒火、不容置疑的低喝:“重切!
米其林评审的眼睛是显微镜!
容不得半点沙子!”
他自己更是近乎疯狂地投入到无休止的试菜中。
脆皮烧鹅的炉温设定、烤制时间、出炉后的晾挂方式、刷脆皮水的时机和手法……每一个环节都被他反复微调、推倒、重来。
每一次出炉,他都亲自凑近,用指关节的骨节处,轻轻敲击那层诱人的、琥珀色的鹅皮,侧耳倾听那细微的、关乎成败的“噔噔”脆响是否达到了他心中完美的标准。
整个后厨被一种令人窒息的、高度紧绷的沉默所笼罩,连平时最爱插科打诨的帮厨都噤若寒蝉,只剩下灶火愤怒的咆哮、油锅煎熬的滋啦声,以及偶尔阿顾压抑着濒临爆发边缘的怒火、从牙缝里挤出的低斥。
这股令人窒息的高压,如同无形的瘟疫,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相对隐蔽的设备部。
厨房那几台维系着后厨命脉的关键设备——咆哮的猛火灶群、精密的万能蒸烤箱、维持食材生命线的急速冷冻柜,瞬间成了陈皮严防死守、不容有失的阵地。
他几乎把行军床搬到了设备间那冰冷的铁皮柜子旁,巡检的频率从一天两次飙升到几乎每小时一次。
那个沉重的工具箱成了他片刻不离身的武器,耳朵时刻竖着,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机器运转时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杂音,哪怕只是风扇轴承转动时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摩擦声,都会让他瞬间警觉。
这天下午,距离米其林暗访预估时间越来越近。
后厨的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阿顾正全神贯注,准备开始处理一批刚刚空运抵达、价值极其昂贵的蓝鳍金枪鱼刺身原料。
冰鲜柜里,粉红色的大腹、赤身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成败在此一举。
就在他戴上薄如蝉翼的料理手套,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块顶级鱼腩的瞬间——“嗡……嗡……嗡……咔哒。”
一阵沉闷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不祥“嗡嗡”呻吟,毫无征兆地从旁边那台担负着核心制冷任务的立式冷冻柜内部传出!
紧接着,运行指示灯像被掐灭了生命之火,骤然熄灭!
整个庞大的金属柜体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压缩机停止了运转,那维系着内部极寒环境的、恒定的低沉嗡鸣消失了。
“顾师傅!
三……三号冻柜!
三号冻柜……趴窝了!”
小张带着哭腔的、破了音的尖叫如同利刃,瞬间刺破了后厨凝固般的压抑。
那张年轻的脸,瞬间吓得惨白如纸。
那台冻柜里,存放着今晚VIP菜单上几道压轴菜的关键高级食材,价值不菲,对温度极度敏感!
一旦失温,后果不堪设想!
阿顾猛地转身!
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能滴下墨汁来!
他眼中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一股被逼到悬崖边、即将玉石俱焚的狂怒和绝望猛地冲上头顶!
他手中的料理刀“哐当”一声,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在坚硬的不锈钢操作台上!
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几步就冲到那台死寂的冻柜前!
先是徒劳地、发泄般地重重拍打着冰冷的、毫无反应的金属柜门!
发出“砰砰”的闷响!
接着猛地拉开厚重的柜门!
一股夹杂着残留冷气的、不妙的微暖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那些包装精美的顶级食材,正暴露在缓慢上升的室温中!
阿顾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正在缓慢“死去”的食材,瞳孔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急剧收缩!
他猛地扭过头,脖颈的筋脉因用力而暴突!
朝着后厨通往设备通道的那扇门,用尽胸腔里所有的空气,发出了一声撕裂耳膜、饱含着被逼入绝境的狂躁和毁灭欲的咆哮:“陈皮——!!!”
这一声怒吼,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无边的绝望,瞬间撕裂了后厨沉重如铁的压抑氛围!
巨大的声浪甚至隐隐穿透了厚重的隔音门,传到了前厅。
正在和一个重要客户低声交谈的兰兰,都被这声穿透力极强的咆哮惊得浑身一颤,瞬间顿住了话头,脸色微变。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后厨!
所有人都被这声咆哮震得呆若木鸡,时间仿佛停滞了。
仅仅几秒钟后——“砰!!!”
员工通道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
门板砸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陈皮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冲了进来!
他显然就在附近,工装外套只胡乱套了一只袖子,另一只袖子还拖在身后,脸上蹭着新鲜的、亮晶晶的黑色油污,额头上全是汗珠,手里紧攥着那个仿佛长在他手上的沉重工具箱!
他看都没看脸色铁青、眼神凶狠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刀砍人的阿顾,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锁定了那台罢工的冻柜,整个人带着一股豁出命去的狠劲,首接扑了过去!
沉重的工具箱“哐当”一声砸在冻柜旁边的操作台上!
“断电闸!
快!
立刻!”
陈皮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冷静,带着一种在巨大压力下淬炼出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他的眼睛像最精密的扫描仪,飞速扫视着冻柜暴露出来的电路板和压缩机位置,手指己经闪电般探向工具箱。
阿顾满腔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怒火和质问,被这斩钉截铁的命令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看着陈皮那沾满油污却写满了全神贯注、甚至带着一种“拼命”气势的侧脸,看着他那只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己经握住了绝缘螺丝刀……阿顾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快要溺毙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强行将翻腾到喉头的所有情绪狠狠压了下去!
他猛地转身,对着吓傻了的小张和周围呆立的帮厨,用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吼道:“小张!
关总闸!
立刻!
其他人!
清场!
所有碍事的,滚开!
别挡着陈工的道!!!”
后厨瞬间陷入一种比刚才更加紧张、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剩下陈皮手中工具快速拆卸冻柜后盖金属面板时发出的刺耳“吱嘎”摩擦声,以及他自己因极度专注和用力而发出的粗重喘息!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沉重。
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反复煎熬!
阿顾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硬地站在原地,双眼死死盯着墙上那枚圆形的挂钟——秒针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如同重锤敲在他心口!
他的目光又死死钉在陈皮那沾满油污、微微弓起的后背上!
昂贵的食材在缓慢回温,米其林评审的阴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每一秒流逝,都是无法估量的巨大损失和无法承受的灭顶之灾!
十分钟。
仅仅煎熬了十分钟。
就在阿顾感觉自己的神经己经绷紧到极限,下一秒就要彻底断裂的刹那——“呼——!”
陈皮猛地吐出一口长长的、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布满油污和汗水的手,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力道,重重地拍在冻柜冰冷的金属侧壁上!
“合闸!
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