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
第4章 捣巢
天光尚未透彻，晨雾之中己响起马嘶与甲响之声。
数百名辽东军将士列队待发，披甲佩刀，冷光闪烁，宛如一片待命的铁浪。
营中煮肉的大锅尚未熄火，热汤翻腾，气味与铁腥交杂。
一旁的亲兵在给战马加系缰绳，擦拭刀口，连皮手套也浸了牛油防冻。
“这次该能碰上敌人的正兵吧？”
阿木儿调试着弓弦问道，这些日子表现优异，又通晓蒙语，所以李平胡特意也把她安排进入队伍。
李如彘却不屑地嗤了一声：“当然？
咱可是精锐家丁，估计是去‘捣巢’的。”
“到底什么是倒巢？”
阿木尔一脸茫然。
“洪武爷那会儿，梁国公爷爷突袭捕鱼儿海，你们大元不就亡了；后来永乐爷爷没当皇帝的时候，就上辽东突袭降乃儿不花，这都是从小听到大的故事啊。”
李如彘神秘兮兮的笑接着说。
李正不动声色查看臂甲：“先别揣测太多，军令到时自然会给解释。
看一会怎么说。”
远处号角吹响，旌旗招展中，一辆西轮檀木车缓缓驶来。
那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行辕，门帘卷起，一双苍鹰般的眼眸自阴影中扫视全场。
“老总爷要训话。”
亲兵大声道。
李成梁一身蟒缎锦衣，自轿中缓缓走出，步履沉稳。
他目视前方，声音沉如石鼓：“察哈尔贼虏近日南动，意图窥我边界。
然主力未动，先遣轻骑扰我牧地。
朝廷命我军先发制人。”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李平胡、李正与李如彘等人，继续道：“本次出征，不求久战，而为速决。”
“要他们知道，大明边军不容挑衅。”
“也要让朝中知道，辽东尚能杀敌！”
话音落地，全军振臂高呼：“辽兵！
满员出，满员归！”
阿木尔握紧长弓，看到李如彘和李正眼中早己燃起兴奋；随即又给二人递上水囊，又用蒙语低声祈祷。
但她不知，这一次出征，不会有真正的胜利者。
李成梁重新登车，帘幕落下。
他身旁，一名副将低声问：“老总爷，要打激了土蛮，这贼虏再引来炒花速八亥二贼的主力反扑？”
李成梁冷笑：“他们敢动？
老子更有借口要加军费给辽东。
李宁啊，咱这一局，本就是打给朝廷看的。”
西轮马车渐远，车轮碾过泥尘，如时局辗过忠义。
辽兵突入察哈尔腹地。
李平胡拔刀前行，踏过浅草与羊粪，一路沉默。
那是一处营地，松木辕门大敞，然而马厩空空，哨台塌斜——毫无要抵抗的迹象。
营中残火未熄，一名跛脚老牧人正用牛皮绳系住桦皮筒，勉强为一头瘦羊挤奶。
再往内，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持木弓守着羊圈。
箭矢以牛骨削制，难穿皮甲。
孩子们眼中无惧，只有一种木然的使命感。
“这就是察哈尔的‘精兵’？”
阿木尔低声。
李如彘哼笑一声：“你看那桦皮筒，伤兵挤奶之物。
老弱病残的聚养所罢了。”
“你们走另一侧，一个也不能叫他们逃了。”
李平胡给李正下达指令。
众人随李平胡推进至营内，明军士兵连砍带杀，突破一座小型辕门赫然出现在眼前，却早己倒塌。
李如彘挥刀砍断碍事的门棍，刃上溅满污物。
“或许是诈营。”
另一侧，李正蹲下检查，“他们是故意布下老弱来示弱，诱我们误判。”
"进攻！
"李平胡突然暴喝，只听一声枪响，一妇人隆起的腹部被火铳铁砂轰出蜂窝状血洞，当另一名家丁用铁钎捅穿小牧童的耳骨时，又见马蹄踏碎挤奶木桶噼啪作响，原来是李平胡拍马杀出---他的斩刀己削飞那跛脚牧人半边肩膀。
而另一边，羊奶混着血浆溅在三眼铳的铳管上，瞬间被火药的热量烤成焦糊薄壳。
两个总旗带着钩镰枪队穿插补刀，枪头倒钩专挑老弱胸口。
火器旗牌官点燃松脂箭，七顶帐篷同时爆燃。
只见一老妪抱着羊羔冲出火场，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三支透甲箭钉在立柱上。
李平胡盯着鲜血从箭杆滴落，突然呢喃道："长生天保佑。
（蒙古语）"李正三人正在大营后方准备迂回包抄，刚越过一处障碍，可阿木儿脸色大变，盯着路边一具尸体大喊：“不对！
这个人，我上月在马市见过！”
“他救过人。
我还欠他药资……”无声之中，三人站立良久。
风掠过营地，卷起火灰，像乌鸦的羽毛般飘落。
三人突入营地，李如彘翻开一顶帐子，探出一张写满失望的脸：“这哪像个驻兵营？
顶多是残兵孤老的养疴窝。”
李平胡依然蹙眉不语，踢开一只陶罐，罐中奶块尚温，却无人应声。
阿木儿翻身下马，西望营地，低声道：“不对……这里连弓箭储备都不足……土蛮汗己倾巢南下。”
李正皱眉：“你确定？”
阿木尔拾起地上遗弃的羊骨箭，箭杆细瘦，竟有裂痕。
他将其捏碎，语气急促带着哭腔：“这是儿童弓，不具杀伤力，连防身都勉强。
土蛮汗显然先一步带主力南掠。
若他真绕路切入，不可能是铁岭什么的，而是……”她顿住，看向李正和李如彘，眼神急切。
“顺夷的村寨。”
李如彘低声接道，声音一沉。
但这里也不能白来。”
即刻三人听到李平胡的喊声：“把剩下的贼人全部杀掉，取成年贼虏首级、焚营、回撤。”
长刀起落，老弱与幼童的营地，只剩尘烟。
--暮色未合，辽军班师。
义州西郊的屯堡，本是归附明廷的顺夷聚居点。
数日前众人自此出发，离时尚能闻到烤粟米的香味，如今返来，迎面却是焦土余烬。
屯墙塌了一半，院中寂无一人。
风中挂着几条撕烂的破布，迎风猎猎，仿佛是丧礼之物。
阿木尔脸色骤变，猛催战马冲入。
他记得萨萨儿，那个在蒙古包前递给他热饼的老妇，笑得有点迟钝，却亲切。
如今那顶羊皮帐顶只剩焦黑残骨，陶罐碎了一地，半截嵌在土灰里。
烤架还立着，铁叉上只剩焦炭。
老妇的尸体靠在门边，手臂伸着，仿佛还想递出一块热粟饼。
阿木儿缓缓走过去，要跪下抱住老妇肩膀。
她缓步走近，沉默不语。
他看见了陶罐底部的铭刻：“万全右卫 万历二年制”。
那是老妇死前最后的纪念。
不远处的几名明军正翻拣尸体，将符合标准的蒙古人的首级割下，袋装收齐。
“这些达子都是被土蛮所杀。”
一名把总冷笑，“故意放他们进来嘛……总爷的意思，他们死得也值。”
李如彘吐了口唾沫：“杀老弱的是土蛮，割首级的是我们，一样的结果。
咱们不跟察哈尔正面打，头也捞够了。”
阿木儿终于撑不住，冲到李正怀里大哭了出来。
“为什么不让她活下来……她只是个刚开始学种地的老人！”
李正僵住半晌，轻轻搂住她肩头。
这时，李平胡恰好路过。
见到此状，翻身下马，朗声道：“辽东都司报：察哈尔精兵七千，分多路南下犯境，我军先己发制人，破贼老营，灭其精锐，夺其辎重，斩首174级，贼虏大惊，遂北遁。”
阿木儿怒斥李平胡：“平胡哥，你早知察哈尔营地尽是妇孺老弱！
而这里也早被土蛮的人进攻！”
李平胡面不改色，他丢下军报：“看好了，这印泥才刚压上，还是湿的。
战报就是这样，你们不需要有任何疑问，这次每人都会有赏赐。”
说罢便转身离去。
阿木儿低头看过那纸角——红印色泽未干，正与焦土上老妇的血痕一模一样。
李正低语：“平胡哥他……”阿木儿忽而怒极，将刀插入焦土之中：“算什么大明天兵！”
李如彘眯起眼望向夕阳摇头：“我早说过，这不是打仗，是买卖生意。”
“买头颅，卖仁义。”
“没有人比我更懂辽东。”
数百名辽东军将士列队待发，披甲佩刀，冷光闪烁，宛如一片待命的铁浪。
营中煮肉的大锅尚未熄火，热汤翻腾，气味与铁腥交杂。
一旁的亲兵在给战马加系缰绳，擦拭刀口，连皮手套也浸了牛油防冻。
“这次该能碰上敌人的正兵吧？”
阿木儿调试着弓弦问道，这些日子表现优异，又通晓蒙语，所以李平胡特意也把她安排进入队伍。
李如彘却不屑地嗤了一声：“当然？
咱可是精锐家丁，估计是去‘捣巢’的。”
“到底什么是倒巢？”
阿木尔一脸茫然。
“洪武爷那会儿，梁国公爷爷突袭捕鱼儿海，你们大元不就亡了；后来永乐爷爷没当皇帝的时候，就上辽东突袭降乃儿不花，这都是从小听到大的故事啊。”
李如彘神秘兮兮的笑接着说。
李正不动声色查看臂甲：“先别揣测太多，军令到时自然会给解释。
看一会怎么说。”
远处号角吹响，旌旗招展中，一辆西轮檀木车缓缓驶来。
那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行辕，门帘卷起，一双苍鹰般的眼眸自阴影中扫视全场。
“老总爷要训话。”
亲兵大声道。
李成梁一身蟒缎锦衣，自轿中缓缓走出，步履沉稳。
他目视前方，声音沉如石鼓：“察哈尔贼虏近日南动，意图窥我边界。
然主力未动，先遣轻骑扰我牧地。
朝廷命我军先发制人。”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李平胡、李正与李如彘等人，继续道：“本次出征，不求久战，而为速决。”
“要他们知道，大明边军不容挑衅。”
“也要让朝中知道，辽东尚能杀敌！”
话音落地，全军振臂高呼：“辽兵！
满员出，满员归！”
阿木尔握紧长弓，看到李如彘和李正眼中早己燃起兴奋；随即又给二人递上水囊，又用蒙语低声祈祷。
但她不知，这一次出征，不会有真正的胜利者。
李成梁重新登车，帘幕落下。
他身旁，一名副将低声问：“老总爷，要打激了土蛮，这贼虏再引来炒花速八亥二贼的主力反扑？”
李成梁冷笑：“他们敢动？
老子更有借口要加军费给辽东。
李宁啊，咱这一局，本就是打给朝廷看的。”
西轮马车渐远，车轮碾过泥尘，如时局辗过忠义。
辽兵突入察哈尔腹地。
李平胡拔刀前行，踏过浅草与羊粪，一路沉默。
那是一处营地，松木辕门大敞，然而马厩空空，哨台塌斜——毫无要抵抗的迹象。
营中残火未熄，一名跛脚老牧人正用牛皮绳系住桦皮筒，勉强为一头瘦羊挤奶。
再往内，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持木弓守着羊圈。
箭矢以牛骨削制，难穿皮甲。
孩子们眼中无惧，只有一种木然的使命感。
“这就是察哈尔的‘精兵’？”
阿木尔低声。
李如彘哼笑一声：“你看那桦皮筒，伤兵挤奶之物。
老弱病残的聚养所罢了。”
“你们走另一侧，一个也不能叫他们逃了。”
李平胡给李正下达指令。
众人随李平胡推进至营内，明军士兵连砍带杀，突破一座小型辕门赫然出现在眼前，却早己倒塌。
李如彘挥刀砍断碍事的门棍，刃上溅满污物。
“或许是诈营。”
另一侧，李正蹲下检查，“他们是故意布下老弱来示弱，诱我们误判。”
"进攻！
"李平胡突然暴喝，只听一声枪响，一妇人隆起的腹部被火铳铁砂轰出蜂窝状血洞，当另一名家丁用铁钎捅穿小牧童的耳骨时，又见马蹄踏碎挤奶木桶噼啪作响，原来是李平胡拍马杀出---他的斩刀己削飞那跛脚牧人半边肩膀。
而另一边，羊奶混着血浆溅在三眼铳的铳管上，瞬间被火药的热量烤成焦糊薄壳。
两个总旗带着钩镰枪队穿插补刀，枪头倒钩专挑老弱胸口。
火器旗牌官点燃松脂箭，七顶帐篷同时爆燃。
只见一老妪抱着羊羔冲出火场，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三支透甲箭钉在立柱上。
李平胡盯着鲜血从箭杆滴落，突然呢喃道："长生天保佑。
（蒙古语）"李正三人正在大营后方准备迂回包抄，刚越过一处障碍，可阿木儿脸色大变，盯着路边一具尸体大喊：“不对！
这个人，我上月在马市见过！”
“他救过人。
我还欠他药资……”无声之中，三人站立良久。
风掠过营地，卷起火灰，像乌鸦的羽毛般飘落。
三人突入营地，李如彘翻开一顶帐子，探出一张写满失望的脸：“这哪像个驻兵营？
顶多是残兵孤老的养疴窝。”
李平胡依然蹙眉不语，踢开一只陶罐，罐中奶块尚温，却无人应声。
阿木儿翻身下马，西望营地，低声道：“不对……这里连弓箭储备都不足……土蛮汗己倾巢南下。”
李正皱眉：“你确定？”
阿木尔拾起地上遗弃的羊骨箭，箭杆细瘦，竟有裂痕。
他将其捏碎，语气急促带着哭腔：“这是儿童弓，不具杀伤力，连防身都勉强。
土蛮汗显然先一步带主力南掠。
若他真绕路切入，不可能是铁岭什么的，而是……”她顿住，看向李正和李如彘，眼神急切。
“顺夷的村寨。”
李如彘低声接道，声音一沉。
但这里也不能白来。”
即刻三人听到李平胡的喊声：“把剩下的贼人全部杀掉，取成年贼虏首级、焚营、回撤。”
长刀起落，老弱与幼童的营地，只剩尘烟。
--暮色未合，辽军班师。
义州西郊的屯堡，本是归附明廷的顺夷聚居点。
数日前众人自此出发，离时尚能闻到烤粟米的香味，如今返来，迎面却是焦土余烬。
屯墙塌了一半，院中寂无一人。
风中挂着几条撕烂的破布，迎风猎猎，仿佛是丧礼之物。
阿木尔脸色骤变，猛催战马冲入。
他记得萨萨儿，那个在蒙古包前递给他热饼的老妇，笑得有点迟钝，却亲切。
如今那顶羊皮帐顶只剩焦黑残骨，陶罐碎了一地，半截嵌在土灰里。
烤架还立着，铁叉上只剩焦炭。
老妇的尸体靠在门边，手臂伸着，仿佛还想递出一块热粟饼。
阿木儿缓缓走过去，要跪下抱住老妇肩膀。
她缓步走近，沉默不语。
他看见了陶罐底部的铭刻：“万全右卫 万历二年制”。
那是老妇死前最后的纪念。
不远处的几名明军正翻拣尸体，将符合标准的蒙古人的首级割下，袋装收齐。
“这些达子都是被土蛮所杀。”
一名把总冷笑，“故意放他们进来嘛……总爷的意思，他们死得也值。”
李如彘吐了口唾沫：“杀老弱的是土蛮，割首级的是我们，一样的结果。
咱们不跟察哈尔正面打，头也捞够了。”
阿木儿终于撑不住，冲到李正怀里大哭了出来。
“为什么不让她活下来……她只是个刚开始学种地的老人！”
李正僵住半晌，轻轻搂住她肩头。
这时，李平胡恰好路过。
见到此状，翻身下马，朗声道：“辽东都司报：察哈尔精兵七千，分多路南下犯境，我军先己发制人，破贼老营，灭其精锐，夺其辎重，斩首174级，贼虏大惊，遂北遁。”
阿木儿怒斥李平胡：“平胡哥，你早知察哈尔营地尽是妇孺老弱！
而这里也早被土蛮的人进攻！”
李平胡面不改色，他丢下军报：“看好了，这印泥才刚压上，还是湿的。
战报就是这样，你们不需要有任何疑问，这次每人都会有赏赐。”
说罢便转身离去。
阿木儿低头看过那纸角——红印色泽未干，正与焦土上老妇的血痕一模一样。
李正低语：“平胡哥他……”阿木儿忽而怒极，将刀插入焦土之中：“算什么大明天兵！”
李如彘眯起眼望向夕阳摇头：“我早说过，这不是打仗，是买卖生意。”
“买头颅，卖仁义。”
“没有人比我更懂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