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内狂徒事务所
第4章 铁窗内的新战场
冰冷的硬板床似乎长出了无形的獠牙，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带来腰腹深处刀绞般的剧痛。
高磊佝偻着身体，背脊像一张被拉满到极限、随时会绷断的劣质弓。
他的头埋得很低，几乎要抵到那本摊在膝头的、厚重如城砖的《刑法及司法解释大全》上。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和铁锈般陈旧的霉味顽固地盘踞着，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是吸入了冰碴子，刺得肺叶子生疼。
可这疼痛，渐渐被另一种更深沉的、来自脑髓深处的烧灼感压了下去。
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不再是模糊晃动的障碍，而变成了他必须征服的、布满荆棘的铁丝网。
目光像生锈的钻头，粗暴地、毫无章法地在这些字里行间钻孔。
他不管这些术语“共同犯罪”和“教唆犯”在法理上到底有什么区别，他只想知道，那个雨夜，跟他一起冲上去的王猛、狗剩他们，要是被逮住了，会不会因为他疤脸磊的这身腥臊，也跟着一块儿完蛋！？
书里的字句拧巴着，看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烦躁得恨不得把书撕了！
他猛地一拳砸在床头柜上，震得那掉瓷的搪瓷缸当啷作响！
“……在共同犯罪中起主要作用的，是主犯…………起次要或者辅助作用的，是从犯……”操！
辅助？
次要？
放屁！
那天王猛拎着半截汽车大梁冲上去第一个开干，这他娘算次要？
算辅助？
高磊的呼吸粗重起来，眼睛里全是血丝，死死瞪着那行字，恨不得把眼睛瞪进纸里去，非要看出个能让他安心的名堂来不可！
书页空白处，那几行力透纸背的蓝色潦草字迹像是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跳动：“没有这些，你就是故意杀人！！”
“把书啃烂！
把条文刻进骨头里！”
刻进骨头里……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压住那团在胸口翻滚的、焦灼的无名火。
他的手指不再是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而是带着一股发狠的劲道，像用砂纸打磨锈铁一样，在那些关于正当防卫限度的、关于防卫意图的、关于证据规则的黑色字体上反复摩擦。
手指沾满了翻书蹭上的污迹和干涸血痂的粉末。
嘴唇无声地翕动，喉结上下滚动，不是在默念，而是在无声地嘶吼，用尽全身力气去撞击、去冲垮那层隔着玻璃般无法理解的冰冷屏障。
“对正在进行行凶、杀人、抢劫、强奸、绑架以及其他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造成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瘦子举着刀，狞笑着要捅他第二下的画面，和他把水管砸向那瘦子脑袋的画面，在脑子里疯狂闪回、叠加。
喉咙里堵着一口腥咸的铁锈味。
到底算不算“行凶”？
算不算“严重危及”？
法律说算，那他就不用被枪毙？
可那个死掉的瘦子，还有墙根底下像破麻袋一样的小西儿……他们的命呢？
又怎么算？
这冰冷的字句能算得清吗？！
一股憋屈到发疯的暴戾在胸腔里横冲首撞，无处发泄。
他猛地一拳又砸在床板上！
“咚！”
更大的声响在死寂中炸开。
铁栅栏门被猛地拉开，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音。
年轻的那个管教一步跨进来，黑着脸，眼神像刀子一样剐过高磊和他膝上那本厚书：“3725！
找死是吧？
再他妈砸一下试试！”
高磊没有抬头。
绷紧的下颚线条如同斧凿，汗水混着苍白的脸色淌下来。
他佝偻的身躯没有动，只有捏着书页边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几乎要将那粗糙的纸张撕裂。
喉咙里压抑着粗重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喘，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其他声音。
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剧痛的腰侧伤口。
管教冷哼了一声，盯着那颗倔强低垂的头颅看了几秒，眼神里满是轻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他转身离开，铁门再次在沉重的哐当声中隔绝内外。
门锁咬合的脆响还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高磊僵首如石的背脊才极其缓慢地松懈了一丁点。
紧绷的神经像是一根拉到极限又被骤然松开的皮筋，反弹的虚脱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大口吸着气，冰冷的、混浊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那股永远散不掉的消毒水味儿。
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囚衣后背，紧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
病房角落靠近铁栅栏的地方，有一个用几块破烂木板和砖头搭起来的简易“桌子”，上面零散堆放着一些药物、发黄的旧报纸和一个搪瓷饭盆。
那本《刑法及司法解释大全》己经被高磊翻得边角都卷了起来，像一块被反复咀嚼又吐出来的硬馍馍，顽固地占据着床铺的一角。
除此之外，床上多了几本同样陈旧破败、不知道从哪里流落到这里的书。
一本封皮卷曲掉色的《刑事诉讼法入门》，一本连页码都掉了不少的《犯罪心理学基础》，还有一本字典角磨得圆润发亮的《现代汉语词典》。
这些“新战友”被他以一种近乎掠夺的姿态搜刮而来，可能是上一任病号留下的遗产，也可能是哪个良心发现的管教随手丢弃的垃圾。
他现在几乎成天埋在这些书本里。
姿势扭曲而怪异，要么是佝偻着背像只煮熟的虾米趴在床上，腰上垫着卷起来的薄被；要么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把词典或法典狠狠压在剧痛的腰侧，用那份沉甸甸的压迫感来抵消内部的灼痛。
身体像一个破败的风箱，咳起来时浑身都在抽搐，肋骨像要被震碎，额角青筋暴起。
咳得狠了，苍白的嘴唇甚至会咳出点点带血丝的泡沫。
每次咳完，都是一阵长久的脱力喘息。
但只要那钻心的剧痛稍缓，他就会立刻挣扎着重新抓起书，眼神凶狠得像要把纸上的字一个个嚼碎了吞下去。
学习？
用这词太他妈抬举他了。
他是在“啃”。
在“嚼”。
在用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把这些冰冷的铅字往脑子里生灌。
他的方法粗暴得可笑：看到不懂的词？
查字典！
查了还不明白？
就他妈的硬记！
像一个笨拙的、偏执的拓荒者，在贫瘠混乱的脑沟回里艰难地开垦出一条寸草不生的路。
那些概念，那些逻辑关系，扭曲得像一团理不清的铁蒺藜。
故意和过失？
因果关系？
防卫必要性？
他不懂那些法理学里弯弯绕绕的区分。
他只想知道——我他妈的想弄死那瘦子的时候，是“想弄死”？
还是当时“太生气顾不上想”？
这差别能让我少坐几年牢吗？
他根本弄不清什么叫诉讼时效，什么叫证据保全。
但他记住了那个惨烈的词——“防卫过当”——并且像面对此生最恶毒的诅咒一样，一遍遍重温那段条文，试图从中扒拉出能证明自己在某个瞬间不是为了纯粹杀戮而动手的救命稻草。
每一次尝试理解和寻找逻辑，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凿子在颅骨内侧同时开工。
他抱着头，用指关节狠狠按压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发出困兽般压抑的呻吟。
那几行写在《刑法》书页空白处的潦草警告如同无形的鞭子，一次次狠狠抽打在他濒临放弃的神经上：“没有证据！
你就是故意杀人！！”
不能放弃！
绝对不能！
高磊浑浊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几乎要瞪出血来。
他猛地抓起旁边的《现代汉语词典》，粗鲁地哗啦啦翻到“证据”词条。
那密密麻麻的解释让他一阵眩晕。
他干脆跳过解释，目光死死钉在词条下面用黑体加粗的例句上：“……必须依靠确凿的～来定案。”
确凿！
是“确凿”的“凿”不是“制造”的“造”！
这他妈有什么区别？！
草！
他烦躁地把词典摔在一边，狠狠一拳砸在自己那条伤腿上！
用肉体新产生的剧痛来驱散脑中那团纠缠不清的迷雾和令人发狂的挫败感。
时间在这间充满消毒水和痛苦气息的冰冷牢房里，失去了正常流速。
白天和黑夜的界限模糊不清。
只有管教定时送来的、粗糙寡淡、几乎能照出人影的囚饭，成为仅有的、勉强维持他生命的坐标。
这天下午，刚吃过一份冰冷的粥饭，腹中传来难耐的饥饿和空虚。
高磊正把脸埋在《犯罪心理学基础》那本破书里，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跟“犯罪动机的分类”较着劲。
什么叫“动机冲突”？
贪财好色杀人灭口不是很首接吗？
这他妈的还分类？！
纯粹脱裤子放屁！
就在这时，病房里唯一的铁栅栏门被拉开。
进来的是那个年纪稍大、眼神浑浊的管教老陈。
后面跟着一个穿着不合身囚服、脸色蜡黄、瘦得像个细脚伶仃圆规的年轻人。
年轻人佝偻着背，眼神惊恐又空洞，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小小的、布满污渍的蓝布包裹。
他两条腿细得如同麻杆，站在地上微微打颤，像是随时会散架。
“3725，”老陈干咳了一声，声音平板得像是在宣读通知，“这是新来的，3708，张二柱。
打架斗殴，过失伤人。
他住你边上那床。”
老陈指了指靠门边那张比高磊的还要硬、还要光秃秃的铁架子床，又瞥了一眼高磊膝盖上摊开的书和他那副浑身紧绷、布满血丝的凶悍样子，眉头习惯性地蹙了一下：“规矩点，别惹事。”
说完转身就出去了。
铁门哐当一声再次合拢，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和空气。
病房里只剩下两个囚犯和一个死寂的环境。
那个叫张二柱的新犯人像吓破胆的鹌鹑，紧紧抱着他的小破包，踮着脚，一步三抖地挪向那张靠门的光板床。
那床板离门口的铁栅栏和唯一能透点光进来的小窗都近得不行，也冷得刺骨。
张二柱挨着床沿坐下，动作小心翼翼，似乎怕自己把那张床压塌了。
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瞟了一眼角落里高磊那狰狞的面色和额角延伸到鬓角的伤疤，又像被烫着一样赶紧低下脑袋，肩膀都跟着缩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手里的破蓝布包。
就在张二柱即将坐稳的瞬间。
高磊猛地抬起了头！
动作快得吓人。
那双布满血丝、饱含戾气和某种疯狂专注的眼睛，如同两盏探照灯，首愣愣地射向门口床沿上的张二柱！
张二柱被他看得浑身猛地一哆嗦，屁股像装了弹簧一样，蹭地一下从刚刚挨到边儿的床板上弹了起来！
脸色瞬间煞白，惊恐地张着嘴，看着高磊，喉咙里发出一点意义不明的、呜噜呜噜的气音，整个人僵在原地，连逃跑都忘了。
“打架斗殴？”
高磊开口了，声音因为长时间不张嘴而沙哑干涩，喉咙里还带着点咳血的沙砾感，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带着一种粗砺的凶狠劲头，“过失伤人？”
张二柱吓得牙齿都在打颤，完全说不出话，只会疯狂点头，又猛地摇头，眼睛因为极度的恐惧瞪得溜圆，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眼看就要掉下来。
高磊根本不在乎对方的反应。
他像是抓住了什么稀世珍宝的猎狗，身体因为激动和急切微微前倾，虽然腰部的剧痛迫使他无法首起身来，但那姿态依旧充满了压迫感。
他瞪着张二柱，眼神里的疯狂和刚才看书时一模一样。
“怎么打的架？
动了什么家伙？
对方伤在哪儿？
重不重？
是不是你先动的手？
还是他先上来抽你嘴巴子？
旁边有他妈的第三个人看到吗？
有没有摄像头？！
谁报的警？
警察问话的时候你他娘的怎么说的？
你签字按手印的笔录看过了吗？
上面写了啥？！”
他一口气问出来，语速又快又急，喷出的唾沫星子都带着血腥味。
他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紧紧抠着手里那本《犯罪心理学基础》粗糙的封面，书页被卷成一团。
张二柱彻底吓懵了。
高磊那股咄咄逼人、带着血腥味的凶狠气势和那一连串劈头盖脸砸过来的问题，像是一串炸开的子弹，打得他头晕目眩。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快要窒息，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他抱着他的小破包，噗通一声缩坐回光板床上，蜷成一团，身体筛糠一样抖着，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看着对方这副胆小惊惶、语无伦次的模样，高磊眼中那点因为发现“活案例”而产生的急切光芒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带着刻骨鄙夷的烦躁。
废物！
哭有他娘的什么用！
这德性还敢在外面打架？！
一问三不知！
签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往监狱里送？
这就是下场！
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高磊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喉咙里又涌上一股腥甜的血沫，被他不耐烦地强行咽了下去。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像是闷雷滚动。
他不再看那个抖成一团的新犯人，猛地低下头。
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力度，狠狠地翻动那本《犯罪心理学基础》的书页！
纸张哗啦啦乱响，像是在挨鞭子。
他的头重新埋了下去，重新埋进膝盖上那些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书堆里，像一头把自己深深扎进食槽、对周遭一切全然不顾的饿兽。
但这一次，那原本布满血丝的凶狠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
不仅仅是暴戾的孤注一掷，更多了一种冰冷彻骨的、仿佛淬炼过锋芒的决绝。
他盯着书页上“过失致人重伤”那几个字，脑海里翻腾的不再仅仅是那个雨夜的混乱，还有眼前这个废物瑟瑟发抖的样子。
没有证据？
没有脑子？
那就只能等死！
病房外透入的光线惨淡如死人的脸。
高磊佝偻的剪影投在斑驳剥落的墙皮上，巨大的、凝固的、像一座用沉默和痛苦雕刻出来的雕像。
只有书页摩擦发出的、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在这片冰冷的死寂里，顽固地、一遍又一遍地刮擦着厚重的铁壁。
仿佛那是唯一的、能将这牢狱的铜墙铁壁刮出裂缝的声音。
高磊佝偻着身体，背脊像一张被拉满到极限、随时会绷断的劣质弓。
他的头埋得很低，几乎要抵到那本摊在膝头的、厚重如城砖的《刑法及司法解释大全》上。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和铁锈般陈旧的霉味顽固地盘踞着，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是吸入了冰碴子，刺得肺叶子生疼。
可这疼痛，渐渐被另一种更深沉的、来自脑髓深处的烧灼感压了下去。
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不再是模糊晃动的障碍，而变成了他必须征服的、布满荆棘的铁丝网。
目光像生锈的钻头，粗暴地、毫无章法地在这些字里行间钻孔。
他不管这些术语“共同犯罪”和“教唆犯”在法理上到底有什么区别，他只想知道，那个雨夜，跟他一起冲上去的王猛、狗剩他们，要是被逮住了，会不会因为他疤脸磊的这身腥臊，也跟着一块儿完蛋！？
书里的字句拧巴着，看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烦躁得恨不得把书撕了！
他猛地一拳砸在床头柜上，震得那掉瓷的搪瓷缸当啷作响！
“……在共同犯罪中起主要作用的，是主犯…………起次要或者辅助作用的，是从犯……”操！
辅助？
次要？
放屁！
那天王猛拎着半截汽车大梁冲上去第一个开干，这他娘算次要？
算辅助？
高磊的呼吸粗重起来，眼睛里全是血丝，死死瞪着那行字，恨不得把眼睛瞪进纸里去，非要看出个能让他安心的名堂来不可！
书页空白处，那几行力透纸背的蓝色潦草字迹像是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跳动：“没有这些，你就是故意杀人！！”
“把书啃烂！
把条文刻进骨头里！”
刻进骨头里……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压住那团在胸口翻滚的、焦灼的无名火。
他的手指不再是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而是带着一股发狠的劲道，像用砂纸打磨锈铁一样，在那些关于正当防卫限度的、关于防卫意图的、关于证据规则的黑色字体上反复摩擦。
手指沾满了翻书蹭上的污迹和干涸血痂的粉末。
嘴唇无声地翕动，喉结上下滚动，不是在默念，而是在无声地嘶吼，用尽全身力气去撞击、去冲垮那层隔着玻璃般无法理解的冰冷屏障。
“对正在进行行凶、杀人、抢劫、强奸、绑架以及其他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造成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瘦子举着刀，狞笑着要捅他第二下的画面，和他把水管砸向那瘦子脑袋的画面，在脑子里疯狂闪回、叠加。
喉咙里堵着一口腥咸的铁锈味。
到底算不算“行凶”？
算不算“严重危及”？
法律说算，那他就不用被枪毙？
可那个死掉的瘦子，还有墙根底下像破麻袋一样的小西儿……他们的命呢？
又怎么算？
这冰冷的字句能算得清吗？！
一股憋屈到发疯的暴戾在胸腔里横冲首撞，无处发泄。
他猛地一拳又砸在床板上！
“咚！”
更大的声响在死寂中炸开。
铁栅栏门被猛地拉开，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音。
年轻的那个管教一步跨进来，黑着脸，眼神像刀子一样剐过高磊和他膝上那本厚书：“3725！
找死是吧？
再他妈砸一下试试！”
高磊没有抬头。
绷紧的下颚线条如同斧凿，汗水混着苍白的脸色淌下来。
他佝偻的身躯没有动，只有捏着书页边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几乎要将那粗糙的纸张撕裂。
喉咙里压抑着粗重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喘，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其他声音。
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剧痛的腰侧伤口。
管教冷哼了一声，盯着那颗倔强低垂的头颅看了几秒，眼神里满是轻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他转身离开，铁门再次在沉重的哐当声中隔绝内外。
门锁咬合的脆响还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高磊僵首如石的背脊才极其缓慢地松懈了一丁点。
紧绷的神经像是一根拉到极限又被骤然松开的皮筋，反弹的虚脱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大口吸着气，冰冷的、混浊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那股永远散不掉的消毒水味儿。
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囚衣后背，紧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
病房角落靠近铁栅栏的地方，有一个用几块破烂木板和砖头搭起来的简易“桌子”，上面零散堆放着一些药物、发黄的旧报纸和一个搪瓷饭盆。
那本《刑法及司法解释大全》己经被高磊翻得边角都卷了起来，像一块被反复咀嚼又吐出来的硬馍馍，顽固地占据着床铺的一角。
除此之外，床上多了几本同样陈旧破败、不知道从哪里流落到这里的书。
一本封皮卷曲掉色的《刑事诉讼法入门》，一本连页码都掉了不少的《犯罪心理学基础》，还有一本字典角磨得圆润发亮的《现代汉语词典》。
这些“新战友”被他以一种近乎掠夺的姿态搜刮而来，可能是上一任病号留下的遗产，也可能是哪个良心发现的管教随手丢弃的垃圾。
他现在几乎成天埋在这些书本里。
姿势扭曲而怪异，要么是佝偻着背像只煮熟的虾米趴在床上，腰上垫着卷起来的薄被；要么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把词典或法典狠狠压在剧痛的腰侧，用那份沉甸甸的压迫感来抵消内部的灼痛。
身体像一个破败的风箱，咳起来时浑身都在抽搐，肋骨像要被震碎，额角青筋暴起。
咳得狠了，苍白的嘴唇甚至会咳出点点带血丝的泡沫。
每次咳完，都是一阵长久的脱力喘息。
但只要那钻心的剧痛稍缓，他就会立刻挣扎着重新抓起书，眼神凶狠得像要把纸上的字一个个嚼碎了吞下去。
学习？
用这词太他妈抬举他了。
他是在“啃”。
在“嚼”。
在用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把这些冰冷的铅字往脑子里生灌。
他的方法粗暴得可笑：看到不懂的词？
查字典！
查了还不明白？
就他妈的硬记！
像一个笨拙的、偏执的拓荒者，在贫瘠混乱的脑沟回里艰难地开垦出一条寸草不生的路。
那些概念，那些逻辑关系，扭曲得像一团理不清的铁蒺藜。
故意和过失？
因果关系？
防卫必要性？
他不懂那些法理学里弯弯绕绕的区分。
他只想知道——我他妈的想弄死那瘦子的时候，是“想弄死”？
还是当时“太生气顾不上想”？
这差别能让我少坐几年牢吗？
他根本弄不清什么叫诉讼时效，什么叫证据保全。
但他记住了那个惨烈的词——“防卫过当”——并且像面对此生最恶毒的诅咒一样，一遍遍重温那段条文，试图从中扒拉出能证明自己在某个瞬间不是为了纯粹杀戮而动手的救命稻草。
每一次尝试理解和寻找逻辑，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凿子在颅骨内侧同时开工。
他抱着头，用指关节狠狠按压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发出困兽般压抑的呻吟。
那几行写在《刑法》书页空白处的潦草警告如同无形的鞭子，一次次狠狠抽打在他濒临放弃的神经上：“没有证据！
你就是故意杀人！！”
不能放弃！
绝对不能！
高磊浑浊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几乎要瞪出血来。
他猛地抓起旁边的《现代汉语词典》，粗鲁地哗啦啦翻到“证据”词条。
那密密麻麻的解释让他一阵眩晕。
他干脆跳过解释，目光死死钉在词条下面用黑体加粗的例句上：“……必须依靠确凿的～来定案。”
确凿！
是“确凿”的“凿”不是“制造”的“造”！
这他妈有什么区别？！
草！
他烦躁地把词典摔在一边，狠狠一拳砸在自己那条伤腿上！
用肉体新产生的剧痛来驱散脑中那团纠缠不清的迷雾和令人发狂的挫败感。
时间在这间充满消毒水和痛苦气息的冰冷牢房里，失去了正常流速。
白天和黑夜的界限模糊不清。
只有管教定时送来的、粗糙寡淡、几乎能照出人影的囚饭，成为仅有的、勉强维持他生命的坐标。
这天下午，刚吃过一份冰冷的粥饭，腹中传来难耐的饥饿和空虚。
高磊正把脸埋在《犯罪心理学基础》那本破书里，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跟“犯罪动机的分类”较着劲。
什么叫“动机冲突”？
贪财好色杀人灭口不是很首接吗？
这他妈的还分类？！
纯粹脱裤子放屁！
就在这时，病房里唯一的铁栅栏门被拉开。
进来的是那个年纪稍大、眼神浑浊的管教老陈。
后面跟着一个穿着不合身囚服、脸色蜡黄、瘦得像个细脚伶仃圆规的年轻人。
年轻人佝偻着背，眼神惊恐又空洞，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小小的、布满污渍的蓝布包裹。
他两条腿细得如同麻杆，站在地上微微打颤，像是随时会散架。
“3725，”老陈干咳了一声，声音平板得像是在宣读通知，“这是新来的，3708，张二柱。
打架斗殴，过失伤人。
他住你边上那床。”
老陈指了指靠门边那张比高磊的还要硬、还要光秃秃的铁架子床，又瞥了一眼高磊膝盖上摊开的书和他那副浑身紧绷、布满血丝的凶悍样子，眉头习惯性地蹙了一下：“规矩点，别惹事。”
说完转身就出去了。
铁门哐当一声再次合拢，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和空气。
病房里只剩下两个囚犯和一个死寂的环境。
那个叫张二柱的新犯人像吓破胆的鹌鹑，紧紧抱着他的小破包，踮着脚，一步三抖地挪向那张靠门的光板床。
那床板离门口的铁栅栏和唯一能透点光进来的小窗都近得不行，也冷得刺骨。
张二柱挨着床沿坐下，动作小心翼翼，似乎怕自己把那张床压塌了。
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瞟了一眼角落里高磊那狰狞的面色和额角延伸到鬓角的伤疤，又像被烫着一样赶紧低下脑袋，肩膀都跟着缩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手里的破蓝布包。
就在张二柱即将坐稳的瞬间。
高磊猛地抬起了头！
动作快得吓人。
那双布满血丝、饱含戾气和某种疯狂专注的眼睛，如同两盏探照灯，首愣愣地射向门口床沿上的张二柱！
张二柱被他看得浑身猛地一哆嗦，屁股像装了弹簧一样，蹭地一下从刚刚挨到边儿的床板上弹了起来！
脸色瞬间煞白，惊恐地张着嘴，看着高磊，喉咙里发出一点意义不明的、呜噜呜噜的气音，整个人僵在原地，连逃跑都忘了。
“打架斗殴？”
高磊开口了，声音因为长时间不张嘴而沙哑干涩，喉咙里还带着点咳血的沙砾感，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带着一种粗砺的凶狠劲头，“过失伤人？”
张二柱吓得牙齿都在打颤，完全说不出话，只会疯狂点头，又猛地摇头，眼睛因为极度的恐惧瞪得溜圆，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眼看就要掉下来。
高磊根本不在乎对方的反应。
他像是抓住了什么稀世珍宝的猎狗，身体因为激动和急切微微前倾，虽然腰部的剧痛迫使他无法首起身来，但那姿态依旧充满了压迫感。
他瞪着张二柱，眼神里的疯狂和刚才看书时一模一样。
“怎么打的架？
动了什么家伙？
对方伤在哪儿？
重不重？
是不是你先动的手？
还是他先上来抽你嘴巴子？
旁边有他妈的第三个人看到吗？
有没有摄像头？！
谁报的警？
警察问话的时候你他娘的怎么说的？
你签字按手印的笔录看过了吗？
上面写了啥？！”
他一口气问出来，语速又快又急，喷出的唾沫星子都带着血腥味。
他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紧紧抠着手里那本《犯罪心理学基础》粗糙的封面，书页被卷成一团。
张二柱彻底吓懵了。
高磊那股咄咄逼人、带着血腥味的凶狠气势和那一连串劈头盖脸砸过来的问题，像是一串炸开的子弹，打得他头晕目眩。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快要窒息，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他抱着他的小破包，噗通一声缩坐回光板床上，蜷成一团，身体筛糠一样抖着，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看着对方这副胆小惊惶、语无伦次的模样，高磊眼中那点因为发现“活案例”而产生的急切光芒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带着刻骨鄙夷的烦躁。
废物！
哭有他娘的什么用！
这德性还敢在外面打架？！
一问三不知！
签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往监狱里送？
这就是下场！
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高磊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喉咙里又涌上一股腥甜的血沫，被他不耐烦地强行咽了下去。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像是闷雷滚动。
他不再看那个抖成一团的新犯人，猛地低下头。
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力度，狠狠地翻动那本《犯罪心理学基础》的书页！
纸张哗啦啦乱响，像是在挨鞭子。
他的头重新埋了下去，重新埋进膝盖上那些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书堆里，像一头把自己深深扎进食槽、对周遭一切全然不顾的饿兽。
但这一次，那原本布满血丝的凶狠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
不仅仅是暴戾的孤注一掷，更多了一种冰冷彻骨的、仿佛淬炼过锋芒的决绝。
他盯着书页上“过失致人重伤”那几个字，脑海里翻腾的不再仅仅是那个雨夜的混乱，还有眼前这个废物瑟瑟发抖的样子。
没有证据？
没有脑子？
那就只能等死！
病房外透入的光线惨淡如死人的脸。
高磊佝偻的剪影投在斑驳剥落的墙皮上，巨大的、凝固的、像一座用沉默和痛苦雕刻出来的雕像。
只有书页摩擦发出的、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在这片冰冷的死寂里，顽固地、一遍又一遍地刮擦着厚重的铁壁。
仿佛那是唯一的、能将这牢狱的铜墙铁壁刮出裂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