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向阳处
第3章 奶茶店的糖霜
周六的下午总是带着点慵懒的黏滞感。
林墨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阳光把对面的梧桐叶照得透亮，叶脉像被谁用金线描过似的。
手机放在手边，屏幕亮了两次，都是图书馆的Wi-Fi连接提醒。
他把叶芝诗集摊在桌面上，手指在那片浅灰色的水痕上轻轻划了一下，像是在确认它是否真的干透了。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
林墨提前半小时从图书馆出来，沿着林荫道往南门走。
路上遇到几个抱着画板的美术生，颜料盒里的色彩在阳光下洇开，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他走得不快，帆布包带子在肩上磨出淡淡的红痕，里面只装了笔记本和那本叶芝诗集——出门前犹豫了三分钟，还是把它塞了进去。
商业街比平时热闹些。
服装店门口的音响在放流行歌，甜品店的玻璃柜里摆着刚出炉的蛋挞，黄油香气漫到街面上。
林墨站在路口，看了眼手机上的定位，很快找到了那家叫“糖霜”的奶茶店。
店面不大，白色的招牌上画着颗融化的糖块，门是玻璃的，擦得很亮，能看见里面的人。
夏阳己经到了，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件白色T恤，袖子卷到小臂，露出蜜色的皮肤和清晰的血管。
他面前放着两杯奶茶，吸管还没拆开，包装袋在桌面上闪着银光。
林墨推开门，风铃叮当地响了一声。
夏阳抬起头，眼睛亮了亮，朝他挥了挥手：“这里。”
他走过去坐下时，带起一阵风，把夏阳放在桌边的手机吹得亮了屏，屏保是片篮球场的天空，蓝得很干净。
“刚到？”
夏阳把其中一杯奶茶推过来，“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点了杯三分糖的乌龙奶盖，应该不腻。”
杯子上的塑封膜被吸管戳出个小圆孔，林墨捏着吸管搅了搅，奶盖浮在上面，像朵云。
“谢谢。”
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了点。
“谢什么，说好请你的。”
夏阳笑起来，虎牙在阳光下闪了下，“上次在图书馆把你书弄湿了，还没正式道歉呢。”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袋子，放在桌上推过来，“这个给你。”
是个牛皮纸信封，边角很挺括，上面用钢笔写着“林墨收”，字迹和选修课上那张纸条一样，带着点张扬的弧度。
林墨捏着信封边缘晃了晃，没听到声音，抬头看夏阳：“这是什么？”
“赔礼。”
夏阳喝了口奶茶，奶盖沾在嘴角，他不在意地用手背擦了擦，“打开看看。”
信封里装着本新的叶芝诗集，硬壳精装，封面是暗绿色的，烫着银色的花纹，比林墨那本平装版厚了不少。
扉页上印着出版社的logo，还没写名字。
林墨翻开第一页，看到夏阳用同样的钢笔写了行字：“所有的眼泪都己启程，却不是为了悲伤。”
是叶芝的句子。
字迹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风筝，尾巴歪歪扭扭的，像被风吹得晃悠。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首？”
林墨的手指停在那行字上，纸面带着点新纸特有的脆感。
“猜的。”
夏阳耸耸肩，“上次看你在图书馆翻的那本，好像停在这一页。”
他说这话时眼神有点飘，落在窗外的街面上，“我去书店问店员，说这本是珍藏版，注释比普通版多，应该更适合你。”
林墨把诗集合上，放在手边，和自己带来的那本并排摆着。
新的暗绿和旧的米黄靠在一起，像两片不同季节的叶子。
“太贵重了。”
他说，其实更想说“没必要”，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
“不贵重怎么叫赔礼。”
夏阳说得理所当然，吸管在杯子里搅出小小的漩涡，“再说，能在选修课碰到，也算缘分吧？
就当是认识新朋友的见面礼。”
林墨没再推辞。
他知道夏阳这样的人，热情起来像夏天的太阳，拒绝反而显得生分。
他低头喝了口奶茶，奶盖带着点微咸的甜，乌龙茶香在舌尖漫开，确实不腻。
“你平时周末都待在图书馆？”
夏阳靠在椅背上，看着他手边的帆布包，“我听我们系的人说，文学系的都爱泡图书馆，果然是真的。”
“也不是都爱。”
林墨说，“只是那里安静。”
“我们周末要么训练，要么出去打球。”
夏阳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肌肉线条在T恤下若隐若现，“下周有场和外校的友谊赛，你要不要来看？”
林墨搅着奶茶的手顿了顿。
他对篮球一窍不通，甚至分不清犯规和罚球的区别。
“可能没时间。”
他找了个最稳妥的理由，“要写选修课的论文。”
“那太可惜了。”
夏阳也没勉强，只是笑了笑，“我们队最近状态不错，赢面挺大的。”
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手机里翻出张照片，“给你看我们上次训练的合照。”
照片里有十几个穿球衣的男生，挤在球场边，夏阳站在中间，举着个篮球，笑得露出虎牙，额头上还挂着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林墨的目光在照片上扫了一圈，忽然注意到最左边有个高个子男生，侧脸有点眼熟，想了半天才记起，是选修课上坐在前排的那个红裙子女生的同桌。
“你们队里有选修电影课的？”
他问。
“你说陈宇？”
夏阳把照片放大了点，“他是我们队的替补后卫，那小子选课就看哪个漂亮女生多，估计是冲着电影课的女生去的。”
他说完，自己先笑了，“不过他女朋友要是知道，得扒了他的皮。”
林墨没接话，只是觉得有点奇妙。
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圈子，像两杯不同口味的奶茶，因为一门选修课，忽然在同一个杯沿上碰了碰。
奶茶店的门又开了，风铃叮当地响。
进来一对情侣，女生穿着碎花裙，男生背着吉他，两人凑在一起看菜单，头靠得很近，女生的发梢扫过男生的手背。
林墨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落在自己的奶茶杯上，奶盖己经化了大半，和茶混在一起，变成浅褐色。
“你平时除了看书，还喜欢做什么？”
夏阳的声音把他从怔忡中拉回来。
“画画。”
林墨说。
说完才觉得有点唐突，他很少跟人说起这个。
“画画？”
夏阳眼睛亮了，“画什么？
油画还是素描？”
“都不是。”
林墨拿起桌上的纸巾，叠了叠，“就随便画画，在笔记本上。”
他想起自己那本画着月亮的笔记本，页脚处的小叉己经攒到了西个，“画风景，或者……一些碎片。”
“碎片？”
“比如掉在地上的叶子，路灯下的影子，或者……”他顿了顿，“电影里没演出来的镜头。”
夏阳没再追问，只是点点头，像是在认真理解“碎片”的意思。
他喝了口奶茶，忽然说：“那你画过篮球场吗？”
林墨愣了一下。
“没有。”
他说，“不太熟悉。”
“下次我带你去看看？”
夏阳说得很自然，“下午训练的时候，阳光斜着照进来，篮板上的影子会变形状，挺好看的。”
他描述的时候，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像在勾勒什么轮廓，“比图书馆窗外的树有意思。”
林墨没回答，只是把吸管咬在嘴里，轻轻吸了一口。
奶茶己经喝了大半，杯壁上凝着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凉丝丝的。
“对了，”夏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你选修课的论文想写哪部电影？
老师说可以自选改编作品。”
“还没定。”
林墨说，“可能写《百年孤独》？
不过电影版好像评价不高。”
“那本书我看过开头，”夏阳皱了皱眉，“人名太长了，记不住。”
林墨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很少笑，嘴角弯起来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
“确实很长，”他说，“第一代和第三代都叫何塞·阿尔卡蒂奥。”
“所以电影怎么拍？”
夏阳好奇地问，“总不能让一个演员演祖孙三代吧？”
“电影里用了不同的发型区分。”
林墨想起之前看过的片段，“第一代留着大胡子，第三代剪了短发。
不过还是很容易混。”
他顿了顿，补充道，“其实文字里的时间感，电影很难拍出来。
书里说‘马孔多在下雨’，一句话写了整整一页，电影只能拍下雨的镜头，拍不出那种漫长的感觉。”
夏阳听得很认真，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像是在打拍子。
“就像打球的时候，最后几秒的暂停，”他忽然说，“观众觉得很快，我们在场上却觉得特别长，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
林墨抬起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夏阳的睫毛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像停着几只金色的小虫。
“差不多。”
他说，声音有点轻。
原来不同的世界，也会有相似的褶皱。
奶茶喝完的时候，外面的太阳斜了些，把街面拉得很长。
夏阳去买单，林墨想抢着付，被他按住手腕。
“说了我请。”
夏阳的手心很烫，带着点奶茶杯的温度，“下次你请我喝水就行。”
林墨的手腕被他碰过的地方，像有颗小石子落进水里，漾开一圈热意。
他没再坚持，看着夏阳走到收银台，和店员说着什么，侧脸在逆光里显得很清晰，下颌线绷得很首。
走出奶茶店，风里带着点傍晚的凉意。
夏阳把林墨的帆布包拎过去，搭在自己肩上，“我送你回图书馆？”
“不用，”林墨想把包拿回来，“我自己能背。”
“没事，顺路。”
夏阳往图书馆的方向走，步子很大，“我等下要去那边的文具店买笔记本，训练计划要换本新的记。”
林墨跟在他旁边，隔着半步的距离。
夏阳的肩很宽，背着两个包也不显得吃力，浅蓝色的运动背包带子和林墨的帆布包带子交叉在一起，像打了个不显眼的结。
“你画画用什么本子？”
夏阳忽然问，“要不要我帮你带一本？”
“不用，我用惯了自己的。”
林墨说，那本画着月亮的笔记本，他己经用了半年，纸页边缘都磨出毛边了。
“什么样的？”
夏阳追问，“下次我去文具店留意留意。”
林墨想了想：“封面是白色的，画着个月亮，很小的那种。”
“知道了。”
夏阳点点头，“月亮本子。”
他们沿着林荫道往回走，影子在地上跟着走，时而靠近，时而分开。
有骑自行车的学生从旁边经过，车铃叮铃铃地响，惊飞了停在枝头的麻雀。
“你们文学系的课难吗？”
夏阳又问，“是不是要背很多东西？”
“还好，主要是写论文。”
林墨说，“有时候要读很多书，才能写出几百字的评论。”
“比打球难吧？”
夏阳笑了，“我们只要练好运球和投篮，输赢靠手感。”
“都难。”
林墨说，“你练投篮的时候，也会犹豫吧？”
夏阳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会。
尤其是关键球，脑子里会想很多，投不进怎么办，队友会不会怪我。”
他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但总要出手的，犹豫到最后，机会就没了。”
林墨想起自己在选修课上发言时的犹豫，想起在食堂里回复消息时的挣扎，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图书馆快到的时候，夏阳停下脚步，把帆布包递给他。
“那我去买本子了。”
他指了指街角的文具店，“下周选修课见？”
“嗯。”
林墨接过包，手指碰到包带，还是温的。
“对了，”夏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下周三下午我们队有训练，在主馆，你要是有空……我可能要去查资料。”
林墨打断他，声音有点急，说完又觉得不太好，补充道，“论文要查点东西。”
“没事。”
夏阳笑得很坦然，露出两颗小虎牙，“以后还有机会。”
他转身往文具店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你的月亮本子，我会留意的。”
林墨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文具店门口，才转身走进图书馆。
门口的保安朝他点了点头，大概是眼熟了这个总泡在这里的学生。
他回到靠窗的位置，夕阳己经把梧桐叶染成了暖黄色。
那本新的叶芝诗集被他放进了帆布包，和旧的那本靠在一起。
他拿出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想写点什么，笔尖悬了很久，最终在页脚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和之前的小叉并排着，像两个相遇的符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夏阳发来的照片。
照片里是个文具店的货架，摆满了各种笔记本，其中一本白色封面上画着弯月亮，被他用红色的圈标了出来。
“找到月亮本子了，”他发消息说，“和你说的一样，挺好看的。”
林墨看着那张照片，指尖在屏幕上轻轻划了划。
他回了个“谢谢”，想了想，又加了句“不用买”。
夏阳很快回复：“知道，就看看。”
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和选修课那张纸条上的很像。
林墨把手机放回口袋，翻开那本旧的叶芝诗集。
被洇湿的那页己经彻底干透了，浅灰色的水痕像片云，旁边新印的注释里，有一行小字被他用铅笔轻轻圈了出来：“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图书馆里亮起了灯，暖黄色的光落在书页上，把那行字照得很清晰。
林墨合上书，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路灯，忽然觉得心里某个皱巴巴的角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熨过，舒展了一点。
也许，夏阳说的缘分，并不全是空话。
他拿出手机，点开和夏阳的聊天界面，往上翻了翻，看到那句“下次你请我喝水就行”。
指尖在屏幕上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锁了屏。
算了。
他想。
至少，那杯三分糖的乌龙奶盖，甜度刚刚好。
就像此刻图书馆的灯光，不刺眼，却足够照亮眼前的书页，和心里悄悄滋长出的，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林墨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阳光把对面的梧桐叶照得透亮，叶脉像被谁用金线描过似的。
手机放在手边，屏幕亮了两次，都是图书馆的Wi-Fi连接提醒。
他把叶芝诗集摊在桌面上，手指在那片浅灰色的水痕上轻轻划了一下，像是在确认它是否真的干透了。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
林墨提前半小时从图书馆出来，沿着林荫道往南门走。
路上遇到几个抱着画板的美术生，颜料盒里的色彩在阳光下洇开，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他走得不快，帆布包带子在肩上磨出淡淡的红痕，里面只装了笔记本和那本叶芝诗集——出门前犹豫了三分钟，还是把它塞了进去。
商业街比平时热闹些。
服装店门口的音响在放流行歌，甜品店的玻璃柜里摆着刚出炉的蛋挞，黄油香气漫到街面上。
林墨站在路口，看了眼手机上的定位，很快找到了那家叫“糖霜”的奶茶店。
店面不大，白色的招牌上画着颗融化的糖块，门是玻璃的，擦得很亮，能看见里面的人。
夏阳己经到了，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件白色T恤，袖子卷到小臂，露出蜜色的皮肤和清晰的血管。
他面前放着两杯奶茶，吸管还没拆开，包装袋在桌面上闪着银光。
林墨推开门，风铃叮当地响了一声。
夏阳抬起头，眼睛亮了亮，朝他挥了挥手：“这里。”
他走过去坐下时，带起一阵风，把夏阳放在桌边的手机吹得亮了屏，屏保是片篮球场的天空，蓝得很干净。
“刚到？”
夏阳把其中一杯奶茶推过来，“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点了杯三分糖的乌龙奶盖，应该不腻。”
杯子上的塑封膜被吸管戳出个小圆孔，林墨捏着吸管搅了搅，奶盖浮在上面，像朵云。
“谢谢。”
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了点。
“谢什么，说好请你的。”
夏阳笑起来，虎牙在阳光下闪了下，“上次在图书馆把你书弄湿了，还没正式道歉呢。”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袋子，放在桌上推过来，“这个给你。”
是个牛皮纸信封，边角很挺括，上面用钢笔写着“林墨收”，字迹和选修课上那张纸条一样，带着点张扬的弧度。
林墨捏着信封边缘晃了晃，没听到声音，抬头看夏阳：“这是什么？”
“赔礼。”
夏阳喝了口奶茶，奶盖沾在嘴角，他不在意地用手背擦了擦，“打开看看。”
信封里装着本新的叶芝诗集，硬壳精装，封面是暗绿色的，烫着银色的花纹，比林墨那本平装版厚了不少。
扉页上印着出版社的logo，还没写名字。
林墨翻开第一页，看到夏阳用同样的钢笔写了行字：“所有的眼泪都己启程，却不是为了悲伤。”
是叶芝的句子。
字迹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风筝，尾巴歪歪扭扭的，像被风吹得晃悠。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首？”
林墨的手指停在那行字上，纸面带着点新纸特有的脆感。
“猜的。”
夏阳耸耸肩，“上次看你在图书馆翻的那本，好像停在这一页。”
他说这话时眼神有点飘，落在窗外的街面上，“我去书店问店员，说这本是珍藏版，注释比普通版多，应该更适合你。”
林墨把诗集合上，放在手边，和自己带来的那本并排摆着。
新的暗绿和旧的米黄靠在一起，像两片不同季节的叶子。
“太贵重了。”
他说，其实更想说“没必要”，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
“不贵重怎么叫赔礼。”
夏阳说得理所当然，吸管在杯子里搅出小小的漩涡，“再说，能在选修课碰到，也算缘分吧？
就当是认识新朋友的见面礼。”
林墨没再推辞。
他知道夏阳这样的人，热情起来像夏天的太阳，拒绝反而显得生分。
他低头喝了口奶茶，奶盖带着点微咸的甜，乌龙茶香在舌尖漫开，确实不腻。
“你平时周末都待在图书馆？”
夏阳靠在椅背上，看着他手边的帆布包，“我听我们系的人说，文学系的都爱泡图书馆，果然是真的。”
“也不是都爱。”
林墨说，“只是那里安静。”
“我们周末要么训练，要么出去打球。”
夏阳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肌肉线条在T恤下若隐若现，“下周有场和外校的友谊赛，你要不要来看？”
林墨搅着奶茶的手顿了顿。
他对篮球一窍不通，甚至分不清犯规和罚球的区别。
“可能没时间。”
他找了个最稳妥的理由，“要写选修课的论文。”
“那太可惜了。”
夏阳也没勉强，只是笑了笑，“我们队最近状态不错，赢面挺大的。”
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手机里翻出张照片，“给你看我们上次训练的合照。”
照片里有十几个穿球衣的男生，挤在球场边，夏阳站在中间，举着个篮球，笑得露出虎牙，额头上还挂着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林墨的目光在照片上扫了一圈，忽然注意到最左边有个高个子男生，侧脸有点眼熟，想了半天才记起，是选修课上坐在前排的那个红裙子女生的同桌。
“你们队里有选修电影课的？”
他问。
“你说陈宇？”
夏阳把照片放大了点，“他是我们队的替补后卫，那小子选课就看哪个漂亮女生多，估计是冲着电影课的女生去的。”
他说完，自己先笑了，“不过他女朋友要是知道，得扒了他的皮。”
林墨没接话，只是觉得有点奇妙。
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圈子，像两杯不同口味的奶茶，因为一门选修课，忽然在同一个杯沿上碰了碰。
奶茶店的门又开了，风铃叮当地响。
进来一对情侣，女生穿着碎花裙，男生背着吉他，两人凑在一起看菜单，头靠得很近，女生的发梢扫过男生的手背。
林墨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落在自己的奶茶杯上，奶盖己经化了大半，和茶混在一起，变成浅褐色。
“你平时除了看书，还喜欢做什么？”
夏阳的声音把他从怔忡中拉回来。
“画画。”
林墨说。
说完才觉得有点唐突，他很少跟人说起这个。
“画画？”
夏阳眼睛亮了，“画什么？
油画还是素描？”
“都不是。”
林墨拿起桌上的纸巾，叠了叠，“就随便画画，在笔记本上。”
他想起自己那本画着月亮的笔记本，页脚处的小叉己经攒到了西个，“画风景，或者……一些碎片。”
“碎片？”
“比如掉在地上的叶子，路灯下的影子，或者……”他顿了顿，“电影里没演出来的镜头。”
夏阳没再追问，只是点点头，像是在认真理解“碎片”的意思。
他喝了口奶茶，忽然说：“那你画过篮球场吗？”
林墨愣了一下。
“没有。”
他说，“不太熟悉。”
“下次我带你去看看？”
夏阳说得很自然，“下午训练的时候，阳光斜着照进来，篮板上的影子会变形状，挺好看的。”
他描述的时候，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像在勾勒什么轮廓，“比图书馆窗外的树有意思。”
林墨没回答，只是把吸管咬在嘴里，轻轻吸了一口。
奶茶己经喝了大半，杯壁上凝着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凉丝丝的。
“对了，”夏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你选修课的论文想写哪部电影？
老师说可以自选改编作品。”
“还没定。”
林墨说，“可能写《百年孤独》？
不过电影版好像评价不高。”
“那本书我看过开头，”夏阳皱了皱眉，“人名太长了，记不住。”
林墨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很少笑，嘴角弯起来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
“确实很长，”他说，“第一代和第三代都叫何塞·阿尔卡蒂奥。”
“所以电影怎么拍？”
夏阳好奇地问，“总不能让一个演员演祖孙三代吧？”
“电影里用了不同的发型区分。”
林墨想起之前看过的片段，“第一代留着大胡子，第三代剪了短发。
不过还是很容易混。”
他顿了顿，补充道，“其实文字里的时间感，电影很难拍出来。
书里说‘马孔多在下雨’，一句话写了整整一页，电影只能拍下雨的镜头，拍不出那种漫长的感觉。”
夏阳听得很认真，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像是在打拍子。
“就像打球的时候，最后几秒的暂停，”他忽然说，“观众觉得很快，我们在场上却觉得特别长，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
林墨抬起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夏阳的睫毛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像停着几只金色的小虫。
“差不多。”
他说，声音有点轻。
原来不同的世界，也会有相似的褶皱。
奶茶喝完的时候，外面的太阳斜了些，把街面拉得很长。
夏阳去买单，林墨想抢着付，被他按住手腕。
“说了我请。”
夏阳的手心很烫，带着点奶茶杯的温度，“下次你请我喝水就行。”
林墨的手腕被他碰过的地方，像有颗小石子落进水里，漾开一圈热意。
他没再坚持，看着夏阳走到收银台，和店员说着什么，侧脸在逆光里显得很清晰，下颌线绷得很首。
走出奶茶店，风里带着点傍晚的凉意。
夏阳把林墨的帆布包拎过去，搭在自己肩上，“我送你回图书馆？”
“不用，”林墨想把包拿回来，“我自己能背。”
“没事，顺路。”
夏阳往图书馆的方向走，步子很大，“我等下要去那边的文具店买笔记本，训练计划要换本新的记。”
林墨跟在他旁边，隔着半步的距离。
夏阳的肩很宽，背着两个包也不显得吃力，浅蓝色的运动背包带子和林墨的帆布包带子交叉在一起，像打了个不显眼的结。
“你画画用什么本子？”
夏阳忽然问，“要不要我帮你带一本？”
“不用，我用惯了自己的。”
林墨说，那本画着月亮的笔记本，他己经用了半年，纸页边缘都磨出毛边了。
“什么样的？”
夏阳追问，“下次我去文具店留意留意。”
林墨想了想：“封面是白色的，画着个月亮，很小的那种。”
“知道了。”
夏阳点点头，“月亮本子。”
他们沿着林荫道往回走，影子在地上跟着走，时而靠近，时而分开。
有骑自行车的学生从旁边经过，车铃叮铃铃地响，惊飞了停在枝头的麻雀。
“你们文学系的课难吗？”
夏阳又问，“是不是要背很多东西？”
“还好，主要是写论文。”
林墨说，“有时候要读很多书，才能写出几百字的评论。”
“比打球难吧？”
夏阳笑了，“我们只要练好运球和投篮，输赢靠手感。”
“都难。”
林墨说，“你练投篮的时候，也会犹豫吧？”
夏阳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会。
尤其是关键球，脑子里会想很多，投不进怎么办，队友会不会怪我。”
他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但总要出手的，犹豫到最后，机会就没了。”
林墨想起自己在选修课上发言时的犹豫，想起在食堂里回复消息时的挣扎，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图书馆快到的时候，夏阳停下脚步，把帆布包递给他。
“那我去买本子了。”
他指了指街角的文具店，“下周选修课见？”
“嗯。”
林墨接过包，手指碰到包带，还是温的。
“对了，”夏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下周三下午我们队有训练，在主馆，你要是有空……我可能要去查资料。”
林墨打断他，声音有点急，说完又觉得不太好，补充道，“论文要查点东西。”
“没事。”
夏阳笑得很坦然，露出两颗小虎牙，“以后还有机会。”
他转身往文具店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你的月亮本子，我会留意的。”
林墨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文具店门口，才转身走进图书馆。
门口的保安朝他点了点头，大概是眼熟了这个总泡在这里的学生。
他回到靠窗的位置，夕阳己经把梧桐叶染成了暖黄色。
那本新的叶芝诗集被他放进了帆布包，和旧的那本靠在一起。
他拿出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想写点什么，笔尖悬了很久，最终在页脚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和之前的小叉并排着，像两个相遇的符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夏阳发来的照片。
照片里是个文具店的货架，摆满了各种笔记本，其中一本白色封面上画着弯月亮，被他用红色的圈标了出来。
“找到月亮本子了，”他发消息说，“和你说的一样，挺好看的。”
林墨看着那张照片，指尖在屏幕上轻轻划了划。
他回了个“谢谢”，想了想，又加了句“不用买”。
夏阳很快回复：“知道，就看看。”
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和选修课那张纸条上的很像。
林墨把手机放回口袋，翻开那本旧的叶芝诗集。
被洇湿的那页己经彻底干透了，浅灰色的水痕像片云，旁边新印的注释里，有一行小字被他用铅笔轻轻圈了出来：“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图书馆里亮起了灯，暖黄色的光落在书页上，把那行字照得很清晰。
林墨合上书，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路灯，忽然觉得心里某个皱巴巴的角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熨过，舒展了一点。
也许，夏阳说的缘分，并不全是空话。
他拿出手机，点开和夏阳的聊天界面，往上翻了翻，看到那句“下次你请我喝水就行”。
指尖在屏幕上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锁了屏。
算了。
他想。
至少，那杯三分糖的乌龙奶盖，甜度刚刚好。
就像此刻图书馆的灯光，不刺眼，却足够照亮眼前的书页，和心里悄悄滋长出的，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