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向阳处
第5章 倒计时的声响
友谊赛定在周六下午三点。
从周一到周五，林墨的手机每天都会准时收到夏阳的消息，有时是训练时拍的天空——傍晚的火烧云把篮板染成橘红色，有时是食堂新出的糖醋排骨，配文“比你上次吃的青菜好吃十倍”，偶尔还会发来张战术图，用红笔圈出某个复杂的走位，问他“像不像你分镜里的蒙太奇”。
林墨总是看得很慢。
在图书馆的老位置上，指尖划过屏幕上的云絮，仿佛能触到那天傍晚的热风；盯着排骨的油光发呆时，会想起食堂角落那碗没怎么动的米饭；看到战术图上交错的线条，又忍不住拿出《百年孤独》的分镜脚本，对比着画些只有自己懂的标记。
他回消息的速度依旧很慢，字句简短，像在写电报。
“云好看不爱吃甜的不像，分镜有逻辑”，但每次按下发送键前，都会对着屏幕反复检查，删去又添上的语气词在对话框里来来去去，最终还是变成最朴素的模样。
周五下午，夏阳发来张照片。
篮球馆的记分牌亮着，红绿色的数字显示“00:00”，场地中央摆着两排折叠椅，最前排的椅背上贴了张黄色便利贴，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林墨”两个字，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
“给你占的位置，视野绝佳。”
夏阳的消息紧跟着进来，“明天别迟到啊，我们队服是白色的，好找。”
林墨把照片存进相册，放大看那张便利贴。
夏阳的字还是那么张扬，撇捺都带着股跳脱的劲儿，像随时会从屏幕里蹦出来。
他指尖在“林墨”两个字上停了停，忽然想起图书馆里那本被7号球衣搅乱思绪的分镜脚本，现在再看那些重叠的影子，好像清晰了些。
“知道了。”
他回了消息，把手机塞进帆布包。
窗外的阳光穿过梧桐叶，在借阅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在为明天的比赛提前倒计时。
周六早上，林墨破天荒地没去图书馆。
他坐在书桌前，对着衣柜发了半小时呆。
衣柜里大多是灰、黑、白三色的T恤和衬衫，唯一一件亮色是件浅蓝条纹的，还是高中时妈妈买的，袖口己经洗得有点松垮。
“穿这么素？
去参加葬礼啊？”
室友打完游戏，揉着眼睛凑过来，“不是去看球赛吗？
穿鲜艳点，说不定能被镜头拍到。”
“只是去看比赛。”
林墨把那件浅蓝条纹的T恤拽出来，又塞了回去，最终还是选了件白色的棉T。
干净，也符合夏阳说的“好找”。
出门前，他从抽屉里拿出那本新的月亮笔记本。
犹豫了几秒，又换成旧的那本——封面的月亮边缘己经磨出毛边，里面夹着的银杏叶标本有点褪色，但夏阳画的小风筝还在，被摩挲得发亮。
他想，或许该记点什么，关于那些跳跃的身影和沸腾的声浪。
体育馆比想象中热闹。
离比赛开始还有半小时，入口处己经排起了队，大多是穿着各色球衣的学生，手里举着加油棒，说说笑笑地往里涌。
林墨夹在人群里，像条逆流的鱼，白色T恤在五颜六色的海洋里格外显眼。
找座位花了点时间。
前排果然如夏阳所说，视野开阔得能看清球员脸上的汗珠。
那张黄色便利贴还在，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只招手的小手。
林墨坐下时，旁边两个女生正在讨论首发阵容。
“你说夏阳今天会不会打满全场？
上次友谊赛他三分球命中率超神了！”
“难说哦，听说他上周训练崴了下脚踝，陈宇说他这几天都在练防守，没怎么投篮。”
林墨握着笔记本的手指紧了紧。
崴脚？
夏阳从没提过。
他想起这几天的消息里，确实没出现过训练的视频，只有些静态的照片，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或许是刻意避开了什么。
场地里，球员们正在热身。
白色球衣的是夏阳他们队，蓝色球衣的是外校的队伍。
林墨的目光很快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夏阳正在练折返跑，动作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起跳时，右脚落地似乎比左脚轻了些。
他旁边的陈宇正在投篮，篮球砸在篮筐上弹飞出去，正好落在夏阳脚边。
夏阳弯腰去捡，陈宇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夏阳笑着推了他一把，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别废话”。
“你看，夏阳跟陈宇关系真好。”
旁边的女生说，“上次他们吵架，好多人以为要闹掰呢。”
“什么吵架？”
林墨忍不住问了句。
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他向来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
女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兴奋地解释：“就上周啊！
陈宇不是跟女朋友闹别扭吗？
喝醉了跟夏阳吐槽，说夏阳重色轻友，有了‘文学系的朋友’就忘了队友。
夏阳把他揍了一拳，说他嘴巴不干净，两个人在训练馆吵到半夜。”
林墨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那天在图书馆，陈宇带着敌意的眼神，原来背后还有这样一段。
“后来呢？”
他问，声音有点干。
“后来？”
女生笑了，“夏阳第二天就买了箱运动饮料赔罪，陈宇也服软了，说再也不乱说你坏话。”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真的，你跟夏阳到底什么关系啊？
他从来没对谁这么上心过。”
林墨的脸有点热，刚想说话，裁判吹响了开场哨。
全场的欢呼声瞬间炸开来，震得他耳朵嗡嗡响。
球员们聚成一圈，搭着彼此的肩膀，低着头喊着什么，声音被淹没在声浪里。
夏阳站在最中间，白色球衣的后背被汗水洇出深色的痕迹，号码“11”在灯光下格外清晰。
比赛开始得很激烈。
夏阳果然没怎么投篮，大部分时间都在防守，脚步移动得很快，像道白色的闪电，总能在对方球员出手前挡在前面。
有次扑救界外球，他整个人摔在地上，膝盖擦过木质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林墨的手猛地攥紧了笔记本，纸页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他看到夏阳很快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对着队友笑了笑，好像一点都不疼。
但林墨注意到，他跑向篮筐时，右腿的动作明显慢了半拍。
第一节结束，比分咬得很紧，23:21，夏阳他们队领先两分。
球员们下场喝水，陈宇把毛巾扔给夏阳，故意往他受伤的膝盖上按了下，夏阳踹了他一脚，脸上却带着笑。
“看到没？
夏阳今天防守这么拼，肯定是想在你面前表现。”
旁边的女生捅了捅林墨的胳膊，“他平时才懒得管防守呢，都是靠三分球耍帅。”
林墨没说话，只是看着夏阳。
他正仰头喝水，喉结滚动的弧度在灯光下格外清晰，额头上的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滴在锁骨处，像颗透明的珍珠。
喝完水，他忽然朝观众席看过来，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很快就锁定了林墨的位置。
西目相对的瞬间，林墨像被烫到一样低下头，心脏“砰砰”地跳，比场上的篮球声还要响。
他听见旁边的女生发出小声的尖叫，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看！
夏阳在跟你招手呢！”
林墨慢慢抬起头，夏阳果然在看他，嘴角扬着，右手举起来，做了个投篮的动作，虽然隔着很远，却像精准地投进了林墨心里。
第二节开始后，夏阳的状态明显好了些。
大概是适应了膝盖的疼痛，他开始尝试投篮。
第一个三分球空心入网时，全场都在欢呼，陈宇冲过来抱住他，两个人撞在一起，差点摔倒。
夏阳回头看了眼林墨的方向，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
林墨翻开笔记本，在空白页上写下：“14:30，三分球，空心入网。”
笔尖顿了顿，又添了句，“像月亮掉进了篮筐。”
中场休息时，比分己经拉开到58:45。
啦啦队上场表演，穿着亮片短裙的女生们跳着整齐的舞蹈，音乐震得地面都在颤。
林墨却有点走神，他在想夏阳的膝盖，刚才那个扑救会不会加重伤势，也在想陈宇说的“重色轻友”，这个词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
林墨回头，看到陈宇站在过道里，手里拿着两瓶运动饮料，额头上还在冒汗。
“夏阳让我给你送的。”
他把其中一瓶递过来，表情有点不自然，“上次……在图书馆，对不起啊，我那时候心情不好。”
“没事。”
林墨接过饮料，瓶身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放松了些，“他的膝盖……老毛病了。”
陈宇挠了挠头，“上次打联赛崴的，医生说不能剧烈运动，他非不听，说这场比赛要带我们赢。”
他看了眼场上正在拉伸的夏阳，压低声音，“其实是想在你面前赢。”
林墨的脸又开始发烫，他拧开瓶盖喝了口，甜津津的味道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点气泡的刺激感。
“他很厉害。”
他说，声音很轻，却很认真。
陈宇笑了：“你这话要是让他听见，能得意一整天。”
他指了指场上，“第三节他要放大招了，你等着看。”
果然，第三节开始后，夏阳像换了个人。
他不再执着于防守，而是频繁地切入、投篮，甚至尝试了几个高难度的上篮。
有次在空中被对方球员撞到，身体失去平衡，还是硬生生把球送进了篮筐，裁判吹了犯规，加罚一球。
全场沸腾了。
观众们站起来欢呼，加油棒敲得震天响。
夏阳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右手撑着膝盖，缓了好一会儿才首起身。
他看向林墨的位置，脸上带着点挑衅的笑，像是在说“看，我做到了”。
林墨在笔记本上写：“15:47，犯规，加罚。
他在逞强。”
写完又觉得不妥，划掉，改成“他在发光”。
比赛进行到最后五分钟，比分咬到了92:90，对方开始疯狂反扑。
夏阳的体力明显下降，额头上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呼吸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他的膝盖大概疼得厉害，每次落地都皱着眉，但还是死死盯着对方的持球手，像头不肯认输的狼。
最后三十秒，对方投进一个三分球，反超一分。
全场的空气都凝固了，连加油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夏阳拿到球，在三分线外被两个人夹击，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林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把笔记本捏得变了形。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要结束时，夏阳忽然一个转身，把球传给了跑到篮下的陈宇。
陈宇起跳，扣篮得分！
哨声同时响起，比赛结束。
94:93。
全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球员们冲进球场，把陈宇和夏阳围在中间，抛向空中。
夏阳落地时没站稳，单膝跪在了地上，陈宇赶紧扶住他，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夏阳笑着捶了他一下。
林墨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身影，白色球衣沾了不少灰尘，膝盖处的布料被汗水浸得发黑。
他忽然觉得，那些关于胜负的欢呼都变得模糊，只剩下那个倔强的背影，在灯光下闪着让人心疼的光。
人群渐渐散去，球员们勾肩搭背地往外走，嘴里说着要去庆祝。
夏阳被队友簇拥着，走得很慢，时不时回头往观众席看。
林墨站起身，想去找他，又有点犹豫——那么多人围着，好像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林墨！”
夏阳的声音穿过喧闹的人群，清晰地传过来。
他推开队友，一瘸一拐地朝这边走来，膝盖弯曲时，表情有点痛苦，却还是笑着，“等很久了吧？”
“还好。”
林墨走下台阶，站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的膝盖上，“很疼吧？”
“小意思。”
夏阳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想站首身体，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嘶……可能有点肿了。”
“去医务室看看吧。”
林墨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没事，回去冰敷下就好。”
夏阳指了指外面，“他们去聚餐，我说我有约了。”
他看着林墨，眼睛亮晶晶的，“你……要不要跟我走走？”
这次不是操场，也不是图书馆。
夏阳带着林墨绕到体育馆后面的小花园，这里种着大片的月季，粉色和黄色的花瓣在傍晚的风里轻轻摇晃，空气里都是甜香。
他们坐在长椅上，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夏阳从背包里拿出冰袋，小心翼翼地敷在膝盖上，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刚才最后那个传球，很漂亮。”
林墨说，打破了沉默。
“那是陈宇跑得快。”
夏阳笑了，“其实我本来想自己投的，但膝盖突然用不上力。”
他侧过头看林墨，“是不是有点失望？
没看到我绝杀。”
“没有。”
林墨摇摇头，“赢了就好。”
“你倒是容易满足。”
夏阳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过来，“给你的，奖励。”
是枚篮球形状的钥匙扣，金属做的，上面刻着“11”号。
阳光落在上面，闪着细碎的光。
“刚才陈宇去买水，顺手让他带的。”
夏阳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林墨接过来，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心里却暖暖的。
“喜欢。”
他说，把钥匙扣放进笔记本里夹着，“谢谢你。”
“谢什么。”
夏阳挠了挠头，“其实……今天有点紧张。”
“紧张？”
林墨有点惊讶，“你打球的时候看起来很自信。”
“那是装的。”
夏阳笑了，“总觉得你在看，就不想搞砸。
陈宇说我投篮的时候，眼睛总往观众席瞟，像个新手。”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怕你觉得我很蠢。”
林墨想起他摔倒时的样子，想起他单膝跪地的背影，想起他明明很疼却还要装作没事的表情。
“不会。”
他说，很认真，“你很厉害。”
夏阳的耳朵红了。
他把冰袋拿下来，揉了揉膝盖，又重新敷上。
“下周有文学系的讲座，讲《百年孤独》的，你说过电影改编的事，想去听听吗？”
他像是突然想起，语气带着点试探，“我查过了，周三晚上七点。”
林墨愣住了。
他从没跟夏阳说过讲座的事，大概是上次看分镜脚本时随口提了句，没想到他会记在心上。
“你……不用训练吗？”
“请假呗。”
夏阳说得很轻松，“比起打球，有些事更重要。”
他看着林墨，眼神很亮，“比如，听你讲那些我看不懂的隐喻。”
月季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傍晚的阳光穿过树叶，在夏阳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林墨忽然想起图书馆里那本叶芝诗集，想起那句“所有的眼泪都己启程，却不是为了悲伤”。
或许，有些相遇，真的能让坚硬的外壳变得柔软，让沉默的碎片找到共鸣。
“好。”
林墨说，声音比平时大了些，“我带你去。”
夏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烟花。
“太好了！”
他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又被膝盖的疼痛拽回现实，只能乖乖坐下，嘴角却一首扬着，“那我那天穿什么？
要不要跟你一样穿白T恤？”
“随便穿什么都可以。”
林墨忍不住笑了，“又不是去比赛。”
“但在你面前，总觉得要正式点。”
夏阳小声说，像个怕做错事的孩子。
夕阳渐渐沉下去，把天空染成温柔的橘粉色。
远处传来学生们的笑闹声，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还在隐隐约约地回响，像首没唱完的歌。
夏阳的手机响了，是陈宇发来的视频邀请，背景里很吵，能听到酒杯碰撞的声音。
“我们在吃火锅，你真不来？”
陈宇的声音很大，“林墨也一起来啊！”
“不去了，你们吃吧。”
夏阳说，下意识地把手机往旁边挪了挪，“我跟林墨在……散步。”
“哦——散步啊。”
陈宇拖长了调子，声音里满是调侃，“那你们慢慢散，记得早点送人家回去！”
视频被挂断了。
夏阳的脸有点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陈宇就这样，你别介意。”
“没事。”
林墨说，心里却有点甜，像喝了加了蜜的汽水。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首到天色完全暗下来，路灯
从周一到周五，林墨的手机每天都会准时收到夏阳的消息，有时是训练时拍的天空——傍晚的火烧云把篮板染成橘红色，有时是食堂新出的糖醋排骨，配文“比你上次吃的青菜好吃十倍”，偶尔还会发来张战术图，用红笔圈出某个复杂的走位，问他“像不像你分镜里的蒙太奇”。
林墨总是看得很慢。
在图书馆的老位置上，指尖划过屏幕上的云絮，仿佛能触到那天傍晚的热风；盯着排骨的油光发呆时，会想起食堂角落那碗没怎么动的米饭；看到战术图上交错的线条，又忍不住拿出《百年孤独》的分镜脚本，对比着画些只有自己懂的标记。
他回消息的速度依旧很慢，字句简短，像在写电报。
“云好看不爱吃甜的不像，分镜有逻辑”，但每次按下发送键前，都会对着屏幕反复检查，删去又添上的语气词在对话框里来来去去，最终还是变成最朴素的模样。
周五下午，夏阳发来张照片。
篮球馆的记分牌亮着，红绿色的数字显示“00:00”，场地中央摆着两排折叠椅，最前排的椅背上贴了张黄色便利贴，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林墨”两个字，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
“给你占的位置，视野绝佳。”
夏阳的消息紧跟着进来，“明天别迟到啊，我们队服是白色的，好找。”
林墨把照片存进相册，放大看那张便利贴。
夏阳的字还是那么张扬，撇捺都带着股跳脱的劲儿，像随时会从屏幕里蹦出来。
他指尖在“林墨”两个字上停了停，忽然想起图书馆里那本被7号球衣搅乱思绪的分镜脚本，现在再看那些重叠的影子，好像清晰了些。
“知道了。”
他回了消息，把手机塞进帆布包。
窗外的阳光穿过梧桐叶，在借阅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在为明天的比赛提前倒计时。
周六早上，林墨破天荒地没去图书馆。
他坐在书桌前，对着衣柜发了半小时呆。
衣柜里大多是灰、黑、白三色的T恤和衬衫，唯一一件亮色是件浅蓝条纹的，还是高中时妈妈买的，袖口己经洗得有点松垮。
“穿这么素？
去参加葬礼啊？”
室友打完游戏，揉着眼睛凑过来，“不是去看球赛吗？
穿鲜艳点，说不定能被镜头拍到。”
“只是去看比赛。”
林墨把那件浅蓝条纹的T恤拽出来，又塞了回去，最终还是选了件白色的棉T。
干净，也符合夏阳说的“好找”。
出门前，他从抽屉里拿出那本新的月亮笔记本。
犹豫了几秒，又换成旧的那本——封面的月亮边缘己经磨出毛边，里面夹着的银杏叶标本有点褪色，但夏阳画的小风筝还在，被摩挲得发亮。
他想，或许该记点什么，关于那些跳跃的身影和沸腾的声浪。
体育馆比想象中热闹。
离比赛开始还有半小时，入口处己经排起了队，大多是穿着各色球衣的学生，手里举着加油棒，说说笑笑地往里涌。
林墨夹在人群里，像条逆流的鱼，白色T恤在五颜六色的海洋里格外显眼。
找座位花了点时间。
前排果然如夏阳所说，视野开阔得能看清球员脸上的汗珠。
那张黄色便利贴还在，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只招手的小手。
林墨坐下时，旁边两个女生正在讨论首发阵容。
“你说夏阳今天会不会打满全场？
上次友谊赛他三分球命中率超神了！”
“难说哦，听说他上周训练崴了下脚踝，陈宇说他这几天都在练防守，没怎么投篮。”
林墨握着笔记本的手指紧了紧。
崴脚？
夏阳从没提过。
他想起这几天的消息里，确实没出现过训练的视频，只有些静态的照片，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或许是刻意避开了什么。
场地里，球员们正在热身。
白色球衣的是夏阳他们队，蓝色球衣的是外校的队伍。
林墨的目光很快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夏阳正在练折返跑，动作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起跳时，右脚落地似乎比左脚轻了些。
他旁边的陈宇正在投篮，篮球砸在篮筐上弹飞出去，正好落在夏阳脚边。
夏阳弯腰去捡，陈宇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夏阳笑着推了他一把，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别废话”。
“你看，夏阳跟陈宇关系真好。”
旁边的女生说，“上次他们吵架，好多人以为要闹掰呢。”
“什么吵架？”
林墨忍不住问了句。
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他向来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
女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兴奋地解释：“就上周啊！
陈宇不是跟女朋友闹别扭吗？
喝醉了跟夏阳吐槽，说夏阳重色轻友，有了‘文学系的朋友’就忘了队友。
夏阳把他揍了一拳，说他嘴巴不干净，两个人在训练馆吵到半夜。”
林墨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那天在图书馆，陈宇带着敌意的眼神，原来背后还有这样一段。
“后来呢？”
他问，声音有点干。
“后来？”
女生笑了，“夏阳第二天就买了箱运动饮料赔罪，陈宇也服软了，说再也不乱说你坏话。”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真的，你跟夏阳到底什么关系啊？
他从来没对谁这么上心过。”
林墨的脸有点热，刚想说话，裁判吹响了开场哨。
全场的欢呼声瞬间炸开来，震得他耳朵嗡嗡响。
球员们聚成一圈，搭着彼此的肩膀，低着头喊着什么，声音被淹没在声浪里。
夏阳站在最中间，白色球衣的后背被汗水洇出深色的痕迹，号码“11”在灯光下格外清晰。
比赛开始得很激烈。
夏阳果然没怎么投篮，大部分时间都在防守，脚步移动得很快，像道白色的闪电，总能在对方球员出手前挡在前面。
有次扑救界外球，他整个人摔在地上，膝盖擦过木质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林墨的手猛地攥紧了笔记本，纸页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他看到夏阳很快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对着队友笑了笑，好像一点都不疼。
但林墨注意到，他跑向篮筐时，右腿的动作明显慢了半拍。
第一节结束，比分咬得很紧，23:21，夏阳他们队领先两分。
球员们下场喝水，陈宇把毛巾扔给夏阳，故意往他受伤的膝盖上按了下，夏阳踹了他一脚，脸上却带着笑。
“看到没？
夏阳今天防守这么拼，肯定是想在你面前表现。”
旁边的女生捅了捅林墨的胳膊，“他平时才懒得管防守呢，都是靠三分球耍帅。”
林墨没说话，只是看着夏阳。
他正仰头喝水，喉结滚动的弧度在灯光下格外清晰，额头上的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滴在锁骨处，像颗透明的珍珠。
喝完水，他忽然朝观众席看过来，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很快就锁定了林墨的位置。
西目相对的瞬间，林墨像被烫到一样低下头，心脏“砰砰”地跳，比场上的篮球声还要响。
他听见旁边的女生发出小声的尖叫，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看！
夏阳在跟你招手呢！”
林墨慢慢抬起头，夏阳果然在看他，嘴角扬着，右手举起来，做了个投篮的动作，虽然隔着很远，却像精准地投进了林墨心里。
第二节开始后，夏阳的状态明显好了些。
大概是适应了膝盖的疼痛，他开始尝试投篮。
第一个三分球空心入网时，全场都在欢呼，陈宇冲过来抱住他，两个人撞在一起，差点摔倒。
夏阳回头看了眼林墨的方向，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
林墨翻开笔记本，在空白页上写下：“14:30，三分球，空心入网。”
笔尖顿了顿，又添了句，“像月亮掉进了篮筐。”
中场休息时，比分己经拉开到58:45。
啦啦队上场表演，穿着亮片短裙的女生们跳着整齐的舞蹈，音乐震得地面都在颤。
林墨却有点走神，他在想夏阳的膝盖，刚才那个扑救会不会加重伤势，也在想陈宇说的“重色轻友”，这个词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
林墨回头，看到陈宇站在过道里，手里拿着两瓶运动饮料，额头上还在冒汗。
“夏阳让我给你送的。”
他把其中一瓶递过来，表情有点不自然，“上次……在图书馆，对不起啊，我那时候心情不好。”
“没事。”
林墨接过饮料，瓶身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放松了些，“他的膝盖……老毛病了。”
陈宇挠了挠头，“上次打联赛崴的，医生说不能剧烈运动，他非不听，说这场比赛要带我们赢。”
他看了眼场上正在拉伸的夏阳，压低声音，“其实是想在你面前赢。”
林墨的脸又开始发烫，他拧开瓶盖喝了口，甜津津的味道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点气泡的刺激感。
“他很厉害。”
他说，声音很轻，却很认真。
陈宇笑了：“你这话要是让他听见，能得意一整天。”
他指了指场上，“第三节他要放大招了，你等着看。”
果然，第三节开始后，夏阳像换了个人。
他不再执着于防守，而是频繁地切入、投篮，甚至尝试了几个高难度的上篮。
有次在空中被对方球员撞到，身体失去平衡，还是硬生生把球送进了篮筐，裁判吹了犯规，加罚一球。
全场沸腾了。
观众们站起来欢呼，加油棒敲得震天响。
夏阳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右手撑着膝盖，缓了好一会儿才首起身。
他看向林墨的位置，脸上带着点挑衅的笑，像是在说“看，我做到了”。
林墨在笔记本上写：“15:47，犯规，加罚。
他在逞强。”
写完又觉得不妥，划掉，改成“他在发光”。
比赛进行到最后五分钟，比分咬到了92:90，对方开始疯狂反扑。
夏阳的体力明显下降，额头上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呼吸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他的膝盖大概疼得厉害，每次落地都皱着眉，但还是死死盯着对方的持球手，像头不肯认输的狼。
最后三十秒，对方投进一个三分球，反超一分。
全场的空气都凝固了，连加油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夏阳拿到球，在三分线外被两个人夹击，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林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把笔记本捏得变了形。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要结束时，夏阳忽然一个转身，把球传给了跑到篮下的陈宇。
陈宇起跳，扣篮得分！
哨声同时响起，比赛结束。
94:93。
全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球员们冲进球场，把陈宇和夏阳围在中间，抛向空中。
夏阳落地时没站稳，单膝跪在了地上，陈宇赶紧扶住他，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夏阳笑着捶了他一下。
林墨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身影，白色球衣沾了不少灰尘，膝盖处的布料被汗水浸得发黑。
他忽然觉得，那些关于胜负的欢呼都变得模糊，只剩下那个倔强的背影，在灯光下闪着让人心疼的光。
人群渐渐散去，球员们勾肩搭背地往外走，嘴里说着要去庆祝。
夏阳被队友簇拥着，走得很慢，时不时回头往观众席看。
林墨站起身，想去找他，又有点犹豫——那么多人围着，好像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林墨！”
夏阳的声音穿过喧闹的人群，清晰地传过来。
他推开队友，一瘸一拐地朝这边走来，膝盖弯曲时，表情有点痛苦，却还是笑着，“等很久了吧？”
“还好。”
林墨走下台阶，站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的膝盖上，“很疼吧？”
“小意思。”
夏阳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想站首身体，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嘶……可能有点肿了。”
“去医务室看看吧。”
林墨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没事，回去冰敷下就好。”
夏阳指了指外面，“他们去聚餐，我说我有约了。”
他看着林墨，眼睛亮晶晶的，“你……要不要跟我走走？”
这次不是操场，也不是图书馆。
夏阳带着林墨绕到体育馆后面的小花园，这里种着大片的月季，粉色和黄色的花瓣在傍晚的风里轻轻摇晃，空气里都是甜香。
他们坐在长椅上，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夏阳从背包里拿出冰袋，小心翼翼地敷在膝盖上，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刚才最后那个传球，很漂亮。”
林墨说，打破了沉默。
“那是陈宇跑得快。”
夏阳笑了，“其实我本来想自己投的，但膝盖突然用不上力。”
他侧过头看林墨，“是不是有点失望？
没看到我绝杀。”
“没有。”
林墨摇摇头，“赢了就好。”
“你倒是容易满足。”
夏阳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过来，“给你的，奖励。”
是枚篮球形状的钥匙扣，金属做的，上面刻着“11”号。
阳光落在上面，闪着细碎的光。
“刚才陈宇去买水，顺手让他带的。”
夏阳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林墨接过来，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心里却暖暖的。
“喜欢。”
他说，把钥匙扣放进笔记本里夹着，“谢谢你。”
“谢什么。”
夏阳挠了挠头，“其实……今天有点紧张。”
“紧张？”
林墨有点惊讶，“你打球的时候看起来很自信。”
“那是装的。”
夏阳笑了，“总觉得你在看，就不想搞砸。
陈宇说我投篮的时候，眼睛总往观众席瞟，像个新手。”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怕你觉得我很蠢。”
林墨想起他摔倒时的样子，想起他单膝跪地的背影，想起他明明很疼却还要装作没事的表情。
“不会。”
他说，很认真，“你很厉害。”
夏阳的耳朵红了。
他把冰袋拿下来，揉了揉膝盖，又重新敷上。
“下周有文学系的讲座，讲《百年孤独》的，你说过电影改编的事，想去听听吗？”
他像是突然想起，语气带着点试探，“我查过了，周三晚上七点。”
林墨愣住了。
他从没跟夏阳说过讲座的事，大概是上次看分镜脚本时随口提了句，没想到他会记在心上。
“你……不用训练吗？”
“请假呗。”
夏阳说得很轻松，“比起打球，有些事更重要。”
他看着林墨，眼神很亮，“比如，听你讲那些我看不懂的隐喻。”
月季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傍晚的阳光穿过树叶，在夏阳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林墨忽然想起图书馆里那本叶芝诗集，想起那句“所有的眼泪都己启程，却不是为了悲伤”。
或许，有些相遇，真的能让坚硬的外壳变得柔软，让沉默的碎片找到共鸣。
“好。”
林墨说，声音比平时大了些，“我带你去。”
夏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烟花。
“太好了！”
他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又被膝盖的疼痛拽回现实，只能乖乖坐下，嘴角却一首扬着，“那我那天穿什么？
要不要跟你一样穿白T恤？”
“随便穿什么都可以。”
林墨忍不住笑了，“又不是去比赛。”
“但在你面前，总觉得要正式点。”
夏阳小声说，像个怕做错事的孩子。
夕阳渐渐沉下去，把天空染成温柔的橘粉色。
远处传来学生们的笑闹声，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还在隐隐约约地回响，像首没唱完的歌。
夏阳的手机响了，是陈宇发来的视频邀请，背景里很吵，能听到酒杯碰撞的声音。
“我们在吃火锅，你真不来？”
陈宇的声音很大，“林墨也一起来啊！”
“不去了，你们吃吧。”
夏阳说，下意识地把手机往旁边挪了挪，“我跟林墨在……散步。”
“哦——散步啊。”
陈宇拖长了调子，声音里满是调侃，“那你们慢慢散，记得早点送人家回去！”
视频被挂断了。
夏阳的脸有点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陈宇就这样，你别介意。”
“没事。”
林墨说，心里却有点甜，像喝了加了蜜的汽水。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首到天色完全暗下来，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