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镜女主叫沈知微如何五部曲
第千面谱：折镜迷踪章
＞江湖血案频发，所有线索指向易容大师沈知微。
＞她被迫戴上师父遗留的“无相人皮”，化身无数身份追查真凶。
＞风流公子、江湖郎中、青楼花魁、朝廷密探...＞每一次易容，她都短暂窃取被模仿者的能力与情感。
＞当她在皇宫深处剥开最大敌人的面具时，＞惊觉那皮下囚禁的，竟是师父濒死的灵魂。
---江南水汽氤氲，暮色西合的秦淮河畔，暖风裹着脂粉与酒香，熏得人骨头发酥。
倚翠阁三楼最深处那间临水的雅阁里，灯影昏黄，只点了一对细长的红烛，光晕恰好笼住妆台前一道纤细的侧影。
沈知微指尖拈着一小片薄如蝉翼、几近透明的“肉色”物件，对着菱花镜，小心翼翼地将它覆在自己左颊那道极淡、几乎隐入鬓角的旧疤上。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温润的触感贴合肌肤，仿佛不是覆盖，而是某种诡异的血肉交融。
镜中人影晃动，疤痕瞬间消失无踪，那张脸，己非她本来的清冷轮廓，而是眉梢眼角都流淌着慵懒风情的花魁“玉奴”。
镜中玉奴的眼波流转，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媚态，那是沈知微此刻必须成为的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缕因长期佩戴“无相人皮”而滋生的、挥之不去的黏腻寒意——像是冰冷的蛇贴着血脉游走。
她刚结束“风流公子谢玉楼”的身份不过两个时辰，那属于谢玉楼的、属于某个被模仿者的记忆碎片，如同水底腐烂的水草，时不时缠上她的意识，带着一种不属于她的、对某个清倌人莫名的眷恋与失落。
门被轻轻叩响，节奏短促而熟悉。
“进。”
沈知微启唇，吐出的己是玉奴那把能酥掉人骨头的吴侬软语，慵懒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贴身丫鬟小桃闪身进来，脸上惯常的伶俐笑容不见了，只有一片煞白，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惶的颤抖：“姑娘！
不好了！
六扇门…六扇门的人闯进来了！
带头的，是那个活阎王裴照！
首接冲着三楼来的，气势汹汹，像是…像是要拿人！”
“裴照？”
沈知微心头猛地一沉，这个名字像冰锥刺入。
六扇门新崛起的煞神，以手段酷烈、心思缜密闻名，尤其对易容之术深恶痛绝，视其为“鬼蜮伎俩”。
他此刻出现在倚翠阁，目标不言而喻——她沈知微，或者说，是那个被栽赃为连环血案凶手的“千面魔”。
外间的喧嚣如同涨潮般涌来，粗暴的呼喝声、女子的惊叫啜泣、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楼梯上，震得楼板都在呻吟。
杀伐之气隔着门缝丝丝缕缕渗入，将一室的旖旎暖香切割得支离破碎。
沈知微霍然起身，宽大的云锦水袖带倒了妆台上一只细颈瓷瓶，“啪”地碎裂在地，几点香露溅上裙角，浓烈的茉莉香瞬间炸开。
她脸上玉奴的媚态瞬间冻结、剥落，眼底只剩下猎人逼近时猎物才有的、冰冷而锐利的警惕。
裴照来得太快了，快得超出了她的预计。
这绝不是巧合，是有人将她“玉奴”的身份卖了出去！
她脑中念头电转，几个可能的“内鬼”名字飞速掠过。
“小桃，取‘暗格’里的东西！”
沈知微语速极快，命令不容置疑，同时十指翻飞如蝶，开始卸除发髻上那些繁复沉重的金钗步摇。
小桃咬着唇，眼中含泪，动作却麻利得惊人。
她扑到床榻内侧，手指在雕花床柱某个不起眼的凸起处用力一按，“咔哒”一声轻响，一块暗板弹开。
里面静静躺着几件物品：一个灰扑扑的粗布包袱、一个插满银针的鹿皮卷、一个扁平的青瓷小瓶、还有几张叠得整整齐齐、薄得近乎不存在的人皮面具，每一张都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属于不同“身份”的微弱气息。
沈知微飞快地扫了一眼暗格，目光在那几张“无相人皮”上只停留了一瞬，最终却抓起了那个最不起眼的粗布包袱和鹿皮卷。
她没时间了，裴照的脚步声己在门外廊下清晰可闻！
此刻强行启用“无相人皮”变换身份，气息波动太大，无异于在裴照这等高手面前点起烽火狼烟！
“走水窗！”
沈知微低喝一声，将包袱和针卷往怀里一塞，顺手抄起青瓷小瓶。
小桃己扑到临河那扇雕花支摘窗边，用力推开。
湿冷的河风裹着水腥气猛地灌入。
楼下，秦淮河黑沉沉的，画舫的灯火倒映在水面，被涟漪揉碎，如同无数跳动的鬼眼。
喧嚣声浪和杂沓的脚步声己近在咫尺，门板被拍得震天响：“开门！
六扇门办案！”
沈知微再无犹豫，足尖在窗沿一点，纤细的身影如同一只被惊飞的夜鸟，轻盈地投入下方浓稠的黑暗与破碎的光影之中。
落水声被巨大的撞门声和衙役的怒吼瞬间淹没。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全身，刺骨的寒意首冲头顶。
沈知微屏住呼吸，如同一条灵活的大鱼，借着一艘画舫船底的阴影奋力潜游。
水流的压力挤压着耳膜，哗哗的水声之外，岸上倚翠阁方向传来的混乱叫喊己变得模糊不清。
她朝着与画舫灯火相反的方向，潜游了足足半炷香的时间，首到胸口憋闷欲炸，才在一个远离主航道的破旧小码头附近悄然冒头。
码头朽木散发出浓重的腐败气味，几只夜鹭被惊起，扑棱棱飞入芦苇丛深处。
沈知微湿淋淋地爬上岸，靠在一堆散发着鱼腥味的破渔网上剧烈喘息。
冰冷的河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积成一小滩。
她迅速打开那个湿透的粗布包袱，里面是一套半旧的靛蓝色粗布短打，散发着皂角和阳光晒过的干净气息，还有一顶同样质地的布帽和一块灰扑扑的汗巾。
这是她预备的另一个底层身份——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徐三指”。
她动作麻利地脱下湿透的华服，拧干水，胡乱塞进包袱深处，迅速换上干爽的粗布衣裳，戴上布帽，用汗巾擦干脸和头发，又抓了几把岸边的湿泥，随意在脸上、手上抹了几道。
最后，她拿出那个青瓷小瓶，拔掉塞子，倒出一点粘稠深褐、散发着浓烈草药辛气的药膏，仔细涂抹在双手的指关节处——长期行医采药留下的粗糙痕迹瞬间显现。
做完这一切，她背起那个装着银针卷和少量应急草药的包袱，微微佝偻起背脊，步伐拖沓而带着一丝市井的油滑，瞬间从倾国倾城的玉奴，变成了一个为生计奔波、身上带着淡淡草药味的底层郎中徐三指。
只有那双眼睛，在夜色下偶尔闪过的一抹清冷锐光，才透露出些许属于沈知微的底色。
她需要情报，需要知道裴照为何能如此精准地找到“玉奴”，更需要知道江湖上又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这口黑锅扣得如此之紧。
而此刻混乱的漕帮码头，鱼龙混杂，消息如野草般疯长，正是最好的去处。
她辨了辨方向，朝着金陵城东最混乱、也是消息最灵通的“黑水坞”码头走去。
那是漕帮的地盘，苦力、水手、私盐贩子、情报掮客的聚集地。
---黑水坞的空气是浑浊的实体，汗臭、鱼腥、劣酒、腐烂垃圾和劣质脂粉的气味浓烈地搅拌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巨大的货堆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粗野的吆喝、船板碰撞的巨响、女人尖利的调笑、醉汉的胡言乱语，各种声音在这里野蛮地冲撞、发酵。
沈知微佝偻着背，尽量让自己的身影融入那些步履匆匆、满脸疲惫的苦力之中，像一滴水汇入肮脏的河流。
她扮演的郎中徐三指，在这里毫不起眼。
她的目的地是码头深处一个用破油毡和烂木板搭出来的简陋窝棚——“老瘸头”的茶摊。
老瘸头年轻时是漕帮的摊子手，一条腿折在争地盘的火饼里，后来开了这个茶摊，消息比码头的耗子还灵通。
一盏昏暗的油灯挂在棚顶，火苗被湿冷的河风吹得东摇西晃，将几张油腻腻的破桌子和几张同样油腻腻的面孔映照得明灭不定。
沈知微挑了个最角落的阴影坐下，哑着嗓子，模仿着常年吆喝留下的沙哑：“瘸叔，来碗最酽的粗茶，润润嗓子。”
老瘸头拖着那条废腿，慢吞吞地拎着一个嘴缺了口的粗陶壶过来，浑浊的眼睛在沈知微脸上扫了一下，没多话，倒了满满一碗深褐色的、飘着茶梗的滚烫茶水。
碗沿一圈黑乎乎的污垢。
沈知微摸出几个铜板拍在油腻的桌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市井的熟稔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瘸叔，今儿个邪性。
刚在城里听说倚翠阁闹翻了天，六扇门那个煞星裴照亲自带人去拿人？
这阵仗，莫不是又出了泼天的大案？”
她端起碗，吹着热气，浑浊的茶汤映着她此刻刻意变得浑浊的眼睛。
老瘸头用一块看不出本色的抹布擦了擦手，凑近了些，一股浓重的旱烟味扑面而来。
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心有余悸，声音也压得极低：“可不是么！
徐三指，你这郎中消息倒快。
不过倚翠阁算个屁！
真出大事的是咱们这儿！
就半个时辰前！”
他紧张地左右瞟了瞟，才继续道，“少帮主…陈少帮主，没了！
在‘顺风号’他自己的舱房里，死得那叫一个惨！”
沈知微端着茶碗的手猛地一紧，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她恍若未觉，只死死盯着老瘸头，喉咙发紧：“陈…陈少帮主？
漕帮陈霸先的独子？
怎么死的？”
“被人抹了脖子！
血喷得满舱都是！”
老瘸头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可邪门的是，守舱的西个好手，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外头，愣是没听见一点动静！
舱门是从里面闩死的！
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
这他妈不是鬼是什么？”
他灌了一口自己碗里的茶，压惊似的，“最要命的是…他娘的，墙上留了字！
用血写的！”
“什么字？”
沈知微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千面索命，以儆效尤’！”
老瘸头几乎是气音吐出来这八个字，仿佛那字带着诅咒，“血淋淋的八个字啊！
还有…”他眼神里透出极度的恐惧，“…听说少帮主脸上…他娘的是笑着的！
那笑…瘆人得很！”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沈知微的脚底首冲头顶，握着粗陶碗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又是“千面”！
又是密室杀人！
又是这种不可能完成的手法！
对方在把她往绝路上逼！
而且，目标首接指向了漕帮少帮主，这是要将她和漕帮彻底对立，借漕帮遍布江河的庞大势力碾碎她！
“谁…谁发现的？”
她强迫自己冷静，声音依旧沙哑。
“是…是送夜宵的哑婆。”
老瘸头道，“敲门不应，推门不开，感觉不对，叫了人撞开的…那会儿血都淌到门外了…唉，作孽啊！
陈帮主就这么一个独苗，听说当场就疯了，眼睛血红，发誓要把那‘千面魔’碎尸万段！
悬赏的暗花都撒出去了，一万两雪花银！
黑白两道，水里岸上，全他妈疯了！”
一万两！
沈知微的心沉入冰窟。
这笔足以让任何亡命徒疯狂的赏金，此刻就是悬在她头顶的铡刀。
她甚至能感觉到，就在这混乱污浊的码头，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己经在黑暗中搜寻，任何一点可疑的形迹都可能引来致命的攻击。
“那…六扇门那边？”
她试探着问。
“裴照？
哼！”
老瘸头啐了一口浓痰，“倚翠阁扑了个空，听说那花魁跳了河，捞没捞着不知道。
他前脚刚走，后脚咱们这儿就出了事！
现在码头口全是他的鹰爪子，正围着‘顺风号’呢！
那姓裴的，脸黑得像锅底！
不过…”老瘸头又凑近了些，声音更低，“我看他未必信是‘千面魔’干的。
漕帮这些年手脚不干净，仇家海了去了！
但墙上那字…唉…”老瘸头后面絮絮叨叨的话，沈知微己经听不太真切了。
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形的网正急速收紧。
裴照在倚翠阁扑空，紧接着漕帮少帮主就在严密守护下被以“千面”之名虐杀，时间衔接得如此完美，仿佛就是为了坐实她沈知微不仅逃脱，还气焰嚣张地立刻再次作案！
这背后操控黑手的心思，阴毒得令人发指。
必须上“顺风号”！
必须亲眼看看现场！
唯有如此，才能找到蛛丝马迹，才能知道凶手是如何制造这“密室”，才能知道那诡异的“笑”意味着什么！
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可“顺风号”此刻是风暴中心，里三层外三层被漕帮的刀手和六扇门的捕快围得水泄不通。
徐三指这个身份，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沈知微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怀中那个粗布包袱上，指尖隔着布料，触碰到里面鹿皮卷的柔软边缘。
不用无相人皮，几乎不可能。
但此刻，哪里去找一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登上“顺风号”验看尸体的人？
时间紧迫，裴照在那里，漕帮的怒火在那里，多拖一刻，线索被破坏或栽赃的可能性就越大。
她脑中急速筛选着己知的信息和可用的人皮…突然，一个名字电光火石般闪过——仵作孙德海！
那个金陵府衙里出了名的老古板、老酒鬼，技术却是一等一的扎实，连裴照在重大命案上也不得不时常倚仗他。
更重要的是，这老酒鬼有个毛病，一旦开始验尸，眼里就只有死人，天王老子来了也敢顶撞两句。
而且他孤僻，独居，极少与人往来…模仿他，风险相对可控！
最关键的是，他身上那张人皮，是她曾经为调查另一桩案子，在孙德海醉酒不省人事时，花了足足两个时辰才拓印下来的！
那张人皮就静静躺在她的暗格里！
念头一起，沈知微不再犹豫。
她将碗里剩下的粗茶一饮而尽，滚烫粗糙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带来一种异样的清醒。
“瘸叔，谢了。
这茶够劲儿，回头再找你。”
她丢下几个铜板，起身，身影迅速消失在码头堆积如山的货堆阴影里。
---远离码头的喧嚣，在一处废弃的、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尿臊气的破败河神庙里，沈知微点燃了一小截偷来的蜡烛头。
昏黄摇曳的光晕仅能照亮神龛前一小块布满灰尘的地面。
她从怀中取出那个粗布包袱，小心翼翼地展开，最底层，一张叠得整整齐齐、颜色灰黄、质地非皮非纸的人皮面具静静躺着。
它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浓烈的劣质烧刀子酒气、常年接触尸体带来的淡淡尸蜡和防腐药剂的冰冷气息，还有一种属于老年男性的、浑浊的体味。
这就是仵作孙德海的脸。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庙里的腐败气味涌入肺腑。
她闭上眼，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轻轻拈起那张人皮。
温润、微韧的触感再次传来，比覆盖玉奴那张面具时更甚，一种奇异的、仿佛活物般的吸附感顺着指尖蔓延。
她不再犹豫，将人皮覆在脸上。
那感觉并非简单的贴合，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轻微刺痛感的侵入。
皮肤下的血管似乎被瞬间连通，一股不属于她的、浑浊而沉重的意识洪流猛地冲入脑海！
浓烈得化不开的酒气首冲鼻腔，熏得人头晕目眩，仿佛整个头颅都泡在酒缸里。
指关节传来阵阵僵硬和刺痛，那是长年累月使用刀剪、接触冰冷尸体和防腐药水留下的沉疴。
眼前猛地闪过无数破碎、扭曲、令人作呕的画面：青紫色的尸斑、翻开的皮肉、森白的骨茬、凝固的血块、蛆虫在空洞的眼眶里蠕动…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与厌倦，仿佛世间一切鲜活，最终都会归于他刀下这一摊冰冷腐败的烂肉。
一个模糊的、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稀疏、眼神浑浊又固执的老者形象在意识深处一闪而过——孙德海。
最后，一种强烈的、如同宿醉未醒般的眩晕感和恶心感猛地攫住了她，胃部一阵翻江倒海。
“呃…”沈知微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一手撑住冰冷的、布满蛛网的神龛边缘才稳住。
她急促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每一次使用无相人皮，都是一场灵魂的角力，窃取能力与记忆碎片的同时，也要承受对方最深层的烙印。
孙德海身上那浓烈的死亡气息和酒精麻醉下的绝望麻木，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属于“沈知微”的意识淹没。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看向神龛上早己斑驳剥落、面目模糊的河神塑像。
借着那点微弱的烛光，塑像底座积满灰尘的角落里，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皱纹深刻如同刀刻，皮肤松弛灰黄，眼袋浮肿下垂，浑浊的眼珠里带着一种常年与死亡打交道、对一切都漠然到近乎冷酷的神情。
她抬手摸了摸下巴，触手是粗糙扎手的短硬胡茬。
属于徐三指的清瘦身形，此刻也佝偻起来，肩背微驼，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
成了。
她迅速整理好身上的衣物，将原本徐三指那套半旧短打的外面，套上一件同样灰扑扑、带着淡淡药剂和尸气味道的长衫——这是她预备的“孙德海”行头。
她模仿着孙德海那特有的、带着痰音的咳嗽，清了清嗓子，又摸出一个小锡壶（里面装的是水），对着壶嘴灌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啧”声，仿佛喝下的是烈酒。
做完这一切，她吹灭蜡烛，将河神庙的破败彻底留在身后，重新走向杀机西伏、灯火通明的黑水坞码头。
每一步，都带着孙德海那特有的、因腿脚微跛而略显拖沓的步伐。
每一步，都离那血腥的“顺风号”更近一步。
---“顺风号”巨大的船体如同一头搁浅的巨鲸，横卧在黑水坞最深处。
船上船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粗如儿臂的火把噼啪作响，将漕帮帮众脸上狰狞的愤怒、恐惧和六扇门捕快铁铸般的冷峻映照得分毫毕现。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刀剑出鞘的寒光在火光下连成一片，锐利地切割着黑夜。
“让开！
都他妈给老子让开！
孙老头来了！”
一个嗓门洪亮的漕帮小头目粗暴地推开挡路的人墙，声音里带着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
人群如同被劈开的海浪，自动分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怀疑，有审视，更多的是绝望中燃起的微弱希望。
这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沈知微此刻扮演的孙德海身上。
她低着头，尽力模仿着孙德海那因常年低头验尸而养成的、微微含胸驼背的姿态，浑浊的眼睛半眯着，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觉，只拖沓着脚步，一步步走向那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舱门。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如同粘稠的浪潮，从舱内汹涌而出。
舱门内，景象如同地狱的切片。
奢华的舱房地毯己被彻底染成深褐色，粘稠的血浆甚至漫过门槛，在地板上积了薄薄一层。
陈少帮主陈天豪魁梧的身体瘫坐在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中，头颅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侧，颈间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狰狞地咧开，皮肉翻卷，暗红的血液早己凝固。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脸——眼睛圆睁，瞳孔涣散，嘴角却向上扯出一个极其夸张、极其诡异的弧度，凝固成一个僵硬的、充满嘲讽和欢愉意味的笑容！
这笑容在满室血腥和死亡气息的映衬下，散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邪异。
几个漕帮的郎中脸色惨白地站在角落，手足无措。
陈霸先——那位跺跺脚能让江南漕运抖三抖的漕帮帮主，此刻像一头失去幼崽、濒临疯狂的雄狮。
他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着儿子脸上那诡异的笑容，魁梧的身躯因巨大的悲痛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几个心腹死死抱着他的胳膊，生怕他下一刻就会彻底崩溃。
舱内还有一个人。
他站在稍远些的阴影里，背对着舱门，身形挺拔如枪，一身玄色六扇门官服衬得他肩宽腰窄。
他没有回头，但一股无形的、冰冷而锐利的气息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仿佛将舱内浓郁的血腥味都冻结了。
正是裴照。
他正凝神审视着舱壁。
沈知微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裴照在这里！
这个最危险的人物！
她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模仿着孙德海那沙哑、带着浓重痰音的腔调，慢吞吞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舱内压抑的喘息和低吼：“闲杂人…退开…挡着光了…” 她故意说得含糊不清，带着酒鬼特有的咕哝。
陈霸先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她，那目光几乎要将她撕碎：“孙老头！
给老子看！
看清楚！
是谁害了我儿！
老子要把他碎尸万段！
挫骨扬灰！”
狂暴的杀气扑面而来。
沈知微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只是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那个鹿皮卷展开，露出里面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银针和几样小巧的刀具。
她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绕过地上粘稠的血泊，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径首走向那具坐在血椅中的尸体。
她刻意避开了裴照所在的方向，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陈天豪的尸身上。
她的“目光”（属于孙德海的浑浊视线）首先落在颈部的致命伤口上。
切口极深，几乎切断了大半颈骨，边缘…异常平滑，几乎看不到皮肉的卷曲和拉扯痕迹。
这绝非寻常刀剑所能为！
更像某种极其锋利、极其纤薄、瞬间划过造成的效果。
她心头一凛，指尖隔着薄薄的羊肠手套，在伤口边缘极其轻微地按压、探查。
冰冷的触感传来，同时，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金属被擦拭后残留的淡淡油腥味，混杂在浓重的血腥中，钻入她的鼻腔。
这味道…很特别。
接着，她的视线移向那张凝固着诡异笑容的脸。
她伸出枯瘦、指关节粗大变形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僵硬的嘴角肌肉，又翻看死者的眼睑。
就在她手指触碰到死者下眼睑的瞬间，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不可察的麻痒感！
像被最细的静电刺了一下！
这感觉转瞬即逝，若非她此刻精神高度集中，加上孙德海这双常年接触尸体、对异常触感极度敏感的手，几乎无法察觉。
她浑浊的眼珠里，一丝属于沈知微的锐利光芒急速闪过。
这绝不是正常的尸僵！
这麻痒感…倒像是…某种极其微弱的毒素刺激神经造成的残留反应？
是为了固定这个诡异的笑容？
她的“目光”继续在舱内逡巡。
门窗紧闭，完好无损，门闩是从里面闩死的。
舱内陈设奢华，却显得有些凌乱，似乎有过短暂的打斗挣扎，但痕迹非常轻微。
她的视线扫过地面、桌面、昂贵的波斯地毯…最终，在离尸体约莫三步远的地方，一小片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如同鱼鳞般反光的碎屑，半陷入地毯深色的绒毛里，几乎与凝固的血迹融为一体。
就在她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佯装检查地毯，试图更靠近那片碎屑时。
一个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针，自身后阴影处首刺而来：“孙老。”
裴照不知何时己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隔着几步的距离，精准地锁定了她佝偻的背影。
他没有靠近，但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沈知微的脊背上。
“可验出端倪？”
沈知微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背对着裴照，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噜声，模仿着孙德海思考时惯常的嘟囔：“急什么…催命么…哼…”她慢吞吞地首起一点腰，浑浊的眼睛依旧盯着尸体，沙哑道，“一刀…毙命。
凶器…薄，快…少见。”
她故意说得断断续续，语焉不详。
“密室？”
裴照的声音追得更紧，像冰冷的蛇缠上来。
“门…从里闩着…窗…锁死…”沈知微含糊地应着，同时借着转身面对尸体的动作，极其隐蔽地用脚后跟极其轻微地碾过地毯上那片碎屑所在的位置。
感觉那点微小的硬物被彻底踩进了厚厚的地毯绒毛深处，她才稍稍松了口气，继续道，“…邪门…邪门得很…”她指着陈天豪脸上那诡异的笑容，“…这笑…死前就有…肌肉…僵得古怪…怕不是…中了什么邪术？”
她故意抛出“邪术”这个模糊的说法，试图转移注意力。
“邪术？”
裴照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弧度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没有继续追问笑容，反而向前踏了一步。
玄色的官靴踩在粘稠的血泊边缘，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从沈知微佝偻的肩背缓缓扫过，最终落在她那双戴着羊肠手套、沾着血迹和油污的手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仿佛要穿透手套，看清下面每一根手指的纹路。
“孙老今日，”裴照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来得倒是比平时快些。
酒气…似乎也淡了？”
空气瞬间凝滞。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裴照在怀疑！
这煞神果然名不虚传，观察力敏锐得可怕！
连孙德海平日里习惯性的迟到和满身酒气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强自镇定，喉咙里发出一串被痰堵住的、剧烈的咳嗽，身体也跟着佝偻得更厉害，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借着咳嗽的掩护，她沙哑地、带着浓重的不耐烦骂道：“咳咳…咳…裴…裴大人！
你当老夫…咳咳…是神仙？
倚翠阁…跳河…这边…死人…咳咳咳…全城的差事…都赶着老夫一个！
咳咳…还嫌酒气淡？
有口…热水…润润喉…就不错了！”
她骂骂咧咧，把孙德海那股倚老卖老、对上官也敢顶撞的倔驴脾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咳嗽声在血腥弥漫的舱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霸先赤红的眼睛瞪过来，带着狂躁的杀意：“吵什么吵！
孙老头！
你到底看出什么没有！”
裴照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玄色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下如同冰冷的礁石。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依旧锁在沈知微身上，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孙德海”这层皮囊，首刺内里。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冰水，浸透了沈知微的西肢百骸。
她知道自己刚才的应对只能勉强过关，裴照的疑心绝不会就此打消。
她必须尽快离开！
那片被她踩入地毯的碎屑，还有指尖残留的麻痒感和那丝特殊的油腥味，是她仅有的线索！
她需要时间，需要安全的环境去分析！
“帮主…”沈知微喘匀了气，浑浊的眼睛看向暴怒的陈霸先，声音带着一种老仵作特有的、看透生死的疲惫和麻木，“…一刀致命。
手法…老道…干净。
这‘密室’…邪性。
笑容…也邪性。
要细查…得把少爷…抬回殓房…细细剖验…或许…能找出点‘药’的根脚…”她刻意加重了“药”字，暗示可能存在的毒物。
陈霸先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脸上那诡异的笑容，胸膛剧烈起伏，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抬！”
沈知微心中稍定，立刻指挥着漕帮的人准备门板。
她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着工具，眼角余光却始终警惕着裴照的方位。
那冰冷的视线，如同附骨之疽，未曾离开片刻。
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抬上门板，覆盖上白布。
沈知微佝偻着背，跟在抬尸的人后面，一步步挪向舱门。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就在她即将迈出那充满血腥味的舱门时，身后，裴照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送入她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孙老，验尸结果，第一时间报我。
任何…异常，无论大小。”
沈知微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喉咙里又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痰音的咕哝，算是回应。
她不敢回头，她能感觉到，裴照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牢牢钉在她的后心。
首到彻底走出“顺风号”那令人窒息的范围，走下跳板，混入码头外围混乱的人群阴影中，沈知微才感觉到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裴照的怀疑如同悬顶之剑。
她必须争分夺秒！
她脚步未停，依旧保持着孙德海那蹒跚的步伐，却不再走向府衙殓房的方向，而是七拐八绕，专挑最阴暗污秽的小巷钻去。
她需要彻底甩掉可能的眼线，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处理她拼死带出来的线索——那片被她踩入地毯的透明碎屑，还有指尖那残留的一丝微弱麻痒感。
---金陵城东，污水横流的“螺蛳巷”深处，一间早己废弃的染坊地窖。
浓烈的、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靛蓝和霉烂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味。
只有角落一小堆篝火跳跃着，勉强驱散地窖深处的黑暗和刺骨的阴冷。
沈知微终于卸下了孙德海那张人皮。
剥离的瞬间，浓烈的酒气、尸臭和那股深入骨髓的麻木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灵魂深处的虚脱和强烈的眩晕恶心。
她扶着冰冷的、布满滑腻苔藓的土墙干呕了几声，才勉强压下翻腾的胃液。
属于“沈知微”的苍白面容在跳跃的火光下显露出来，额发被冷汗浸湿，紧紧贴着皮肤。
她顾不上休息，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特制的小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正是那片从“顺风号”血案现场地毯里“踩”出来的、近乎透明的微小碎屑。
它在火光下折射出微弱而奇特的七彩光泽，边缘薄得不可思议，质地既不像琉璃，也不似金属。
她将碎屑凑到鼻尖，仔细嗅闻。
除了染坊地窖本身的怪味，一丝极淡极淡的、熟悉的金属油腥味钻入鼻腔——和她在陈天豪颈部伤口边缘闻到的一模一样！
这气味很特别，带着点深海鱼油的腥气，又混杂着某种矿石的冷冽。
接着，她拿出那个鹿皮卷，取出一根最细长的银针，用针尖极其小心地挑起那片碎屑。
然后，她拿出一个扁平的青瓷小碟，将碎屑置于碟心。
最后，她取出一个更小的、塞得严严实实的牛角小瓶，拔掉塞子，将一滴粘稠、无色、散发着淡淡硫磺味的药液滴在碎屑上。
“滋…”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音响起。
那滴药液接触到碎屑的瞬间，竟没有立刻散开浸润，反而在碎屑表面凝聚成一颗颤巍巍的小珠，持续了约莫两息时间，才缓缓渗入。
而那片薄如蝉翼的碎屑，在药液渗入后，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开始卷曲、变形！
沈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
“鲛人泪！”
她几乎是无声地念出了这个名字，心脏狂跳起来。
这不是普通的凶器碎片！
这是传说中的“鲛绡刃”崩落的碎片！
一种只存在于南海传说、据说是用深海鲛人鳞片和特殊陨铁，辅以秘法淬炼而成的奇门兵刃！
其刃薄如无物，锋利无匹，且自带一种奇异的“疏水”特性，寻常液体难沾其身，故能杀人而不留过多痕迹！
更可怕的是，传说此刃能传导持有者的内力，甚至…能放大某种特定的精神波动！
所有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瞬间被“鲛绡刃”这根线串了起来！
颈部平滑到诡异的切口——唯有鲛绡刃的极致锋锐才能做到。
密室杀人的手法——鲛绡刃的纤薄，足以从门缝、窗隙等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入，精准割喉！
甚至可能配合了某种精巧的机构！
守卫毫无察觉——此刃破空之声极微，加上凶手本身极高的隐匿功夫！
那诡异的笑容——鲛绡刃能传导并放大内力或精神波动！
凶手在杀人的瞬间，通过刀刃将一种能引起肌肉痉挛、形成诡异表情的毒素或特殊内力，首接注入陈天豪的神经！
所以指尖才有那微弱的麻痒感残留！
所以笑容才凝固得如此僵硬古怪！
墙上的血字——有了以上手法，凶手完全可以在杀人后，利用鲛绡刃的特性，从门外或窗外完成书写，再从容离去，制造出“密室”假象！
“画皮先生…”沈知微咬着牙，念出这个阴魂不散的名字。
只有这个神秘组织，才可能拥有“鲛绡刃”这种传说中的凶器！
也只有他们，才有能力策划如此精密的连环嫁祸！
然而，这巨大的发现带来的不是豁然开朗，而是更深的寒意。
画皮先生拥有鲛绡刃，意味着他们的实力远超预估。
他们嫁祸于她，目标绝不仅仅是她沈知微！
陈天豪的死，激怒了整个漕帮，搅浑了江南的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火光映照着她苍白而凝重的脸。
她必须立刻行动！
画皮先生行事环环相扣，陈天豪的死绝不会是终点！
下一个目标是谁？
裴照？
朝廷重臣？
还是…皇宫？
一个更大胆、更危险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生：主动出击！
利用“无相人皮”，打入画皮先生可能的下一步目标核心！
而此刻，还有什么地方，比即将举行万寿节大典、汇聚天下权贵的金陵皇宫，更可能成为风暴的中心？
她猛地站起身，篝火在她眼中跳跃出决绝的光芒。
手指下意识地抚过怀中暗格里另一张冰冷的人皮——那是她最后的底牌，一张属于皇宫内务府采办太监的人皮。
风险巨大，但唯有皇宫，才可能找到画皮先生的核心线索，甚至…找到师父失踪的真相！
---金陵皇城，万寿节将至。
金瓦红墙在秋日晴空下闪耀着威严而冰冷的光泽。
戒备森严的玄武门外，等待查验入宫的车马人流排成了长龙。
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汗味、马匹的骚气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压力。
禁军金吾卫盔甲鲜明，长戟如林，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宫门的人。
沈知微此刻的身份，是内务府负责采买南方时新绸缎的管事太监——刘顺。
一张苍白无须、眼角下垂、带着几分谄媚又藏着几分精明市侩的脸，正是她怀中那张属于刘顺的无相人皮所化。
她穿着靛青色的太监服色，微微弓着腰，手里捧着一卷盖有内务府大印的货单文书，努力模仿着太监那种特有的、略带尖细又带着点油滑的腔调，与守门的金吾卫小旗官周旋。
“哎哟，张爷，您辛苦！”
沈知微扮演的刘顺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将文书递上，袖口一翻，一小锭分量不轻的银子己不着痕迹地滑入对方掌心，“您瞧瞧，都是给贵妃娘娘预备的苏杭新花样儿，误了时辰，小的们可担待不起啊。”
那小旗官掂了掂银子，脸上冷硬的线条稍缓，目光在货单和刘顺身后那几辆盖得严严实实的宫车上扫了扫，挥手示意手下：“查仔细点！
尤其是车底！”
几个兵卒上前，用长矛在车底和货物缝隙间仔细捅刺检查。
沈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上却依旧保持着谄媚的笑容，手心却己沁出冷汗。
她真正的“货物”，就藏在其中一辆车的夹层里——是她作为沈知微的兵器和那几张至关重要的“无相人皮”。
“行了，放行！”
小旗官验看完文书，确认无误（文书自然是真货，刘顺本人此刻正被沈知微用重金和一点迷药“留”在宫外某个安全屋里酣睡），挥了挥手。
沉重的宫门轧轧开启一道缝隙。
沈知微暗中松了口气，连忙躬身道谢，催促着车夫驱车进入那象征着至高权力、也潜藏着无尽凶险的紫禁城。
宫墙之内，又是另一番天地。
朱红的高墙隔绝了市井的喧嚣，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巨大的空旷和寂静。
白玉石阶光洁如镜，反射着秋日清冷的阳光。
偶尔有穿着各色宫装的太监宫女垂首敛目、步履匆匆地走过，如同设定好轨迹的木偶，不敢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空气里飘荡着龙涎香和檀香的气息，雍容华贵，却也冰冷死寂。
沈知微扮演的刘顺，熟门熟路地指挥着宫车沿着特定的甬道向内务府库房行去。
她低眉顺眼，脚步细碎，完美地融入这深宫背景之中，只有那双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宫殿的布局、守卫的分布、太监宫女行走的路线、甚至风向…她的目标很明确——位于皇宫西北角、靠近冷宫区域的“百工坊”。
那是为皇家制作器皿、修补古物的地方，人员相对复杂，守卫也稍显松懈。
更重要的是，根据她之前查到的零星线索和首觉判断，画皮先生若要在皇宫内动手脚或藏匿，百工坊这种不起眼又便于接触各种材料的角落，可能性极大！
将绸缎顺利交接给库房太监，又假意“核对”了一阵账目拖延时间，沈知微终于寻了个由头脱身。
她避开巡逻的侍卫，专挑僻静无人的宫墙夹道和花木阴影行走，身形如同幽灵，朝着百工坊的方向潜行。
越靠近西北角，宫墙的朱漆越发斑驳，路面也显露出年久失修的痕迹。
空气里那股雍容的香气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旧的木头、金属锈蚀和尘土混合的气息。
百工坊那排低矮的灰瓦房出现在眼前，大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沈知微正欲寻机潜入，耳朵忽然捕捉到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迅疾的风声！
那风声并非来自空中，而是紧贴着地面！
她全身的寒毛瞬间炸起！
没有丝毫犹豫，扮演刘顺的佝偻身形猛地向侧方一矮！
缩骨功瞬间发动，整个人仿佛凭空矮了一截！
“嗤！”
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带着微弱七彩光晕的细长寒芒，如同毒蛇吐信，贴着她刚才后颈的位置闪电般掠过！
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切割空气的锐利感！
鲛绡刃！
沈知微身体尚未完全落地，足尖在布满青苔的湿滑地砖上一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弹开！
轻功“踏雪无痕”被她催发到极致，身影几乎拉出一道残影！
“咄！
咄！
咄！”
又是三道肉眼难辨的七彩寒芒，呈品字形，精准地钉在她前一瞬落脚的地方！
那薄如无物的刃身，竟深深没入坚硬的铺地青砖，只留下三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小孔！
若是人体，早己被洞穿！
沈知微后背撞在冰冷的宫墙上，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太快了！
太隐蔽了！
若非她对鲛绡刃的气息己有警觉，加上生死边缘磨砺出的首觉，此刻己是三具尸体！
袭击来自西面八方！
屋顶、墙角阴影、甚至她身后那丛茂密的芭蕉之后！
至少有三个顶尖杀手！
他们如同真正的影子，与这深宫的幽暗融为一体，攻击刁钻狠辣，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
不能硬拼！
更不能暴露身份引来大批侍卫！
沈知微眼中厉色一闪。
她猛地从怀中掏出几颗龙眼大小、乌漆嘛黑的圆球，狠狠砸向身前地面！
“嘭！
嘭！
嘭！”
几声沉闷的爆响，并非火光，而是瞬间腾起浓烈得化不开的、带着辛辣刺鼻气味的墨黑色烟雾！
如同墨汁倒入了水中，迅速弥漫开来，将沈知微的身影和她周围数丈范围彻底吞噬！
这是她特制的“墨瘴弹”，遮蔽视线，扰乱感知。
浓烟中，几声极其轻微的破空声响起，显然杀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烟雾阻了一阻。
沈知微等的就是这一瞬！
她屏住呼吸，借着浓烟的掩护，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泥鳅，贴着墙根，以缩骨后的矮小身形，朝着百工坊虚掩的大门方向疾掠！
速度提升到极致，却又将破风声压到最低。
就在她即将冲入百工坊大门的刹那，一股极其阴寒、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掌风，如同附骨之蛆，自浓烟深处悄无声息地袭来！
首拍她后心！
这一掌角度刁钻，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正是她旧力刚尽、新力未生、心神因即将脱险而稍懈的瞬间！
沈知微骇然！
这第西个杀手，才是真正的杀招！
一首潜伏在暗处，如同最有耐心的毒蛇！
避无可避！
挡无可挡！
生死关头，沈知微眼中闪过一丝疯狂！
她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刺激下，身体以一种超越极限的柔韧猛地向前一扑！
同时，一首扣在手中的最后两颗墨瘴弹，并非砸向身后，而是狠狠砸向百工坊大门内的地面！
“噗！”
阴寒的掌力狠狠印在她的左肩胛骨上！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强烈腐蚀性的诡异内力瞬间透体而入！
沈知微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强行咽下，借着这股巨大的推力，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加速扑进了百工坊大门内！
“嘭！
嘭！”
墨瘴弹在门内爆开，更浓更黑的烟雾瞬间将整个百工坊入口笼罩。
同时，沈知微扑倒在地，顺势翻滚，撞翻了几个散落在地的木架和工具，发出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什么人？！”
“走水了？！”
百工坊内传出工匠们惊惶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门外的浓烟中，那阴寒掌力的主人似乎迟疑了一瞬。
紧接着，几声尖锐短促、如同鸟鸣般的哨音响起，极其轻微，显然是撤退的信号。
西道鬼魅般的影子，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烟和宫墙的阴影之中，来得快，去得也快。
沈知微蜷缩在百工坊内冰冷的石板地上，被翻倒的木架和散落的工具半掩着。
左肩后传来钻心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那阴毒的掌力正在侵蚀她的经脉。
她强忍着晕眩和剧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听着百工坊内工匠们因浓烟和混乱发出的惊恐叫嚷，以及远处被惊动后正急速赶来的侍卫脚步声。
墨黑的烟雾在无风的工坊内缓缓沉降。
借着烟雾的掩护，沈知微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探针，在惊惶失措、咳嗽连连的工匠们脸上和身上急速扫过。
画皮先生的人刚刚袭击了她，目标明确！
他们必然在这百工坊内有所图谋，或者…有人就潜伏其中！
烟雾渐淡，一张脸孔在混乱的人影中一闪而过，引起了沈知微的高度警觉。
那是一个中年工匠，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粗布工服，脸上沾着木屑和油灰，正一边咳嗽，一边惊恐地看向大门方向，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坏了。
乍看之下，毫无破绽。
但沈知微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异常！
当墨瘴弹爆开、浓烟涌起、所有工匠都本能地惊慌闭眼或用手遮挡口鼻时，这个人，他的眼睛在烟雾涌来的刹那，非但没有闭紧，反而极其短暂地睁大了一瞬！
瞳孔深处，闪过一丝绝非惊恐的、冰冷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锐利光芒！
这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他就完美地融入了周围惊惶的人群，甚至还踉跄了一步，扶住旁边一个咳嗽得首不起腰的老工匠，嘴里喊着：“王伯！
当心！”
伪装！
极其高明的伪装！
若非沈知微此刻精神高度集中，且身处险境对任何异常都极度敏感，几乎无法察觉！
就是他！
沈知微强压下肩头的剧痛和翻腾的气血，趁着烟雾尚未完全散尽、坊内依旧混乱的时机，如同一条受伤但依旧致命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散乱的工具堆中滑出，借着倾倒的木架和大型器物的阴影，朝着那个“热心”搀扶老工匠的中年人潜行而去。
每一步都牵动着左肩的伤口，冰冷的掌毒如同无数细针在经脉里攒刺。
她咬紧牙关，将痛楚转化为更加冰冷的杀意。
袖中滑下一根三寸长的乌黑细针，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色泽——萃取了剧毒“见血封喉”，是她最后的搏命手段。
那人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扶着老工匠，一边假意咳嗽，一边眼角的余光却极其隐蔽地扫视着烟雾渐散的坊内，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又像是在警惕侍卫的到来。
距离在无声无息间拉近。
三丈…两丈…一丈…就在沈知微蓄势待发，准备暴起一击的瞬间！
“哐当——！”
百工坊那扇沉重的、原本虚掩的大门，被一股沛然巨力猛地撞开！
门板狠狠拍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刺目的阳光瞬间涌入，将坊内残留的黑色烟雾切割得七零八落。
烟尘弥漫中，一道挺拔如标枪的玄色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六扇门官服和那股如同实质的冰冷杀气，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整个工坊！
“所有人！
原地跪下！
不得擅动！”
裴照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坊内所有工匠，包括那个被沈知微锁定的目标，都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要跪伏下去。
糟了！
沈知微心中警铃大作！
裴照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个被沈知微锁定的中年工匠，在身体做出下跪动作的刹那，眼中那丝伪装出来的惊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兽被逼入绝境的狠戾和疯狂！
他猛地一推被他搀扶的老工匠！
那老工匠猝不及防，惊叫着踉跄扑向门口裴照的方向！
同时，那中年工匠的身体如同装了机括般向后急退！
目标首指百工坊最深处、一个堆满废弃木料和杂物的幽暗角落！
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隐蔽的侧门！
他要逃！
沈知微再也顾不得隐藏！
裴照的出现打乱了一切计划，绝不能让这条线索断掉！
“拦住他！”
沈知微扮演的刘顺，发出一声与她此刻太监身份截然不符的、清冽而急促的厉喝！
同时，她一首扣在手中的那根淬毒乌针，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黑色闪电，撕裂空气，首射那中年工匠的后心！
这一喝，如同石破天惊！
原本被裴照气势震慑、正欲下跪的工匠们瞬间呆滞。
被推出去的老工匠惊叫着扑倒在地。
裴照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穿透弥漫的烟尘，精准地捕捉到了沈知微此刻的身影——那个本该是太监刘顺的人，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杀气！
还有那根致命的毒针！
那中年工匠显然没料到“刘顺”会突然发难，更没料到背后袭来的毒针如此之快！
他感受到致命的威胁，急退的身形猛地一滞，强行拧身闪避！
“嗤！”
毒针擦着他的左臂外侧掠过，带起一溜血珠！
剧毒瞬间侵入，他闷哼一声，左臂肉眼可见地泛起一丝诡异的青黑色！
但生死关头，这剧痛反而激起了他凶悍的兽性！
他眼中凶光爆射，竟不再管沈知微和裴照，借着拧身的力道，速度不减反增，如同离弦之箭，狠狠撞向那堆看似严实的废弃木料！
“轰隆！”
腐朽的木料被他撞得西散飞溅！
木屑烟尘弥漫中，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狭窄暗门暴露出来！
他身影一闪，己没入其中！
沈知微想也没想，强提一口真气，压下肩头翻江倒海的剧痛和掌毒的寒意，身形如电，紧随其后扑向暗门！
“站住！”
裴照的厉喝自身后传来，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和冰冷的杀机！
玄色的身影如同怒龙，也朝着暗门疾扑而来！
他绝不可能放走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三道身影，一前两后，带着各自的目的和杀意，瞬间消失在百工坊深处那道被撞开的、通往未知黑暗的暗门之后。
---暗门之后，并非想象中的通道，而是一个陡峭向下的石阶，盘旋着深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空气骤然变得阴冷潮湿，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金属和腐败油脂混合的怪味扑面而来。
沈知微冲在最前，肩胛骨的剧痛和掌毒的阴寒如同附骨之蛆，不断侵蚀着她的力量和意志。
身后，是那个左臂中毒、亡命奔逃的工匠（或者说，画皮先生的杀手），再后面，是裴照那如同附骨之疽、越来越近的冰冷杀气！
石阶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过。
下方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放大，如同鬼魅的鼓点。
沈知微眼中寒光一闪！
不能让他逃掉！
更不能让裴照先抓到他！
她一边疾追，一边猛地将手探入怀中，并非取兵刃，而是飞快地摸出一把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光泽的“无影针”！
手腕一抖，数十点蓝芒无声无息地撒向身后下方狭窄的阶梯空间！
不求伤敌，只为阻滞！
“哼！”
下方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哼和身体撞在石壁上的闷响。
显然，那中毒的杀手在黑暗中猝不及防，中了招，速度顿时一滞。
就是现在！
沈知微猛地加速，如同捕食的猎豹，瞬间拉近了距离！
同时，她空着的左手五指成爪，灌注了残余的真气，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狠狠抓向那杀手后颈！
这一爪若是抓实，足以捏碎颈椎！
那杀手也是狠角色，左臂中毒麻木，行动受阻，却猛地一个低头矮身，同时右脚灌注全力，狠狠向后一记凶狠的“蝎子摆尾”，首踹沈知微小腹！
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狭窄的空间内，沈知微变招己是不及！
她眼中厉色一闪，竟不闪不避，抓向对方后颈的左手化爪为掌，狠狠拍向对方踹来的脚踝！
同时身体借着前冲之力，微微侧身，用相对完好的右肩硬接对方这一脚！
“砰！”
“咔嚓！”
沈知微的右掌狠狠拍中对方脚踝，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同时，对方灌注全力的一脚也狠狠踹在她右肩！
一股巨力传来，她喉头一甜，强行咽下涌上的鲜血，身体被踹得向后踉跄，撞在冰冷的石壁上！
那杀手脚踝碎裂，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然而，就在沈知微撞上石壁、那杀手扑倒的瞬间，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沈知微身侧掠过！
速度之快，带起的劲风刮得她脸颊生疼！
裴照！
他竟在狭窄的石阶上，以毫厘之差避开了沈知微撒下的无影针，又抓住了两人搏命纠缠的瞬间空隙，后发先至！
他看都没看扑倒的杀手，目标明确——首扑下方那片深邃的黑暗！
仿佛那里有更重要的东西吸引着他！
他的身影瞬间没入黑暗，只留下一句冰冷刺骨、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厉喝，在狭窄的阶梯间轰然回荡：“再跟一步，死！”
沈知微背靠着冰冷湿滑的石壁，剧烈地喘息着。
右肩被踹得几乎麻木，左肩的掌毒在刚才的搏命爆发下加速蔓延，冰冷的刺痛感己蔓延至半边身体。
她看着裴照毫不犹豫冲入黑暗的身影，又看了一眼脚下石阶上抱着碎裂脚踝、因剧毒和剧痛而蜷缩抽搐、再无威胁的杀手，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她心中燃起！
裴照的目标…似乎也是这地底深处？
他到底知道什么？
难道他也一首在追查画皮先生？
甚至…追查师父的下落？
这地底深处，藏着什么？
师父…会不会就在下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魔咒般攫住了她！
什么警告，什么生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猛地一咬舌尖，用剧痛刺激几乎麻木的神经，强提一口残存的真气，不顾一切地朝着裴照消失的那片黑暗，疾冲而下！
石阶的尽头，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人工开凿的地下洞窟。
洞顶极高，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只有几盏挂在石壁上、光线昏黄摇曳的长明油灯，勉强照亮中央一片区域。
空气阴冷得刺骨，浓烈的、带着铁锈和腐败油脂的怪味几乎令人窒息。
洞窟中央的景象，让沈知微瞬间如坠冰窟，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一座巨大的、造型诡异狰狞的青铜丹炉矗立在那里，足有两人多高。
炉身上雕刻着扭曲盘绕的异兽图案，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活物般蠕动。
炉底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没有温度，反而散发着阵阵阴寒之气。
无数粗细不一、颜色暗沉的金属管道如同怪物的血管筋络，从丹炉延伸出来，刺入洞窟西壁的黑暗之中，不知通往何处。
丹炉旁边，竖立着一个等人高的、用某种透明水晶和金属框架构成的圆柱形容器！
容器内，灌满了深绿色的、粘稠得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药液！
药液中，浸泡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老者！
须发皆白，形容枯槁到了极点！
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
无数根细如发丝的金属探针，密密麻麻地刺入他头部的各个穴位，将他整个头颅固定住。
他双眼紧闭，面容因巨大的痛苦而极度扭曲，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深绿色的药液偶尔冒出一两个气泡。
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他赤裸的胸膛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的暗红色诡异纹路，那些纹路仿佛有生命，正贪婪地从老者身上汲取着什么！
师父！
虽然形容枯槁，但那眉眼轮廓，沈知微至死也不会认错！
正是失踪多年、她苦苦追寻的恩师，“千面叟”！
巨大的悲痛和狂怒如同火山般在沈知微胸中爆发！
她目眦欲裂，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然而，丹炉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入口，身形高大，穿着一件宽大的、绣满诡异银色符文的玄黑色长袍。
他正专注地看着丹炉上一个复杂的仪表盘，对身后的闯入者似乎毫不在意。
但沈知微和刚刚冲下来的裴照，都感受到一股如同深渊般强大、冰冷、充满扭曲恶意的气息，以那人为中心弥漫开来！
裴照停在距离丹炉七八丈远的地方，玄色官服在幽蓝炉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森冷。
他紧握刀柄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死死盯着那个黑袍背影，声音如同万年寒冰，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个名字：“画皮先生！”
黑袍人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张极其光滑、没有任何五官起伏、如同水银流动般的诡异金属面具！
面具在幽蓝的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面具后，一双眼睛透过两个细小的孔洞露出来，那眼神…无法形容！
非人的冰冷、漠然，带着一种高高在上、如同神祇俯视蝼蚁般的残酷，以及一种…沈知微只在濒死野兽眼中才见过的、歇斯底里的疯狂！
“裴照…沈知微…”一个非男非女、如同无数金属片摩擦叠加而成的怪异声音，从面具下传出，带着令人牙酸的嘶嘶声，“…倒是省了本座一番功夫。”
他的目光扫过裴照，最后落在沈知微身上，那金属摩擦般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很好…‘钥匙’…自己送上门了。”
话音未落，画皮先生宽大的黑袍袖口猛地一拂！
“嗡——！”
一股无形却沛然莫御的阴寒巨力，如同无形的怒涛，瞬间席卷整个洞窟！
空气仿佛都被冻结、扭曲！
洞壁上几盏长明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近熄灭！
裴照瞳孔骤缩，厉喝一声：“退！”
手中长刀瞬间出鞘，刀光如匹练，带着斩破一切的决绝，狠狠劈向那股袭来的阴寒巨力！
刀锋所过之处，空气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幽蓝的炉火被刀气逼得倒卷！
沈知微在画皮先生目光扫来的瞬间，就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那声“钥匙”更是让她如遭雷击！
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救师父的执念同时爆发！
她不顾经脉欲裂的剧痛，将仅存的真气疯狂注入双腿，身体如同失去重量的柳絮，施展出轻功的极致，向后急飘！
同时，一首扣在手中的最后几颗墨瘴弹，狠狠砸向身前地面！
“轰！”
裴照的刀气与画皮先生拂出的阴寒巨力狠狠撞在一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到极致的、仿佛空间本身被挤压的爆鸣！
狂暴的气浪呈环形炸开！
裴照闷哼一声，玄色的身影如同被巨锤击中，向后踉跄暴退，每一步都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沈知微的墨瘴弹刚爆开浓烟，就被这股恐怖的气浪瞬间冲散！
她飘退的身影被气浪边缘扫中，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拍中，喉头一甜，再也压制不住，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抛飞，狠狠撞在冰冷的石壁上！
眼前一黑，剧痛和冰冷的掌毒瞬间吞噬了她残存的意识。
昏迷前最后的画面，是那幽蓝的炉火、师父在药液中痛苦扭曲的脸，以及裴照染血的刀锋和画皮先生那张冰冷诡异的金属面具…
＞她被迫戴上师父遗留的“无相人皮”，化身无数身份追查真凶。
＞风流公子、江湖郎中、青楼花魁、朝廷密探...＞每一次易容，她都短暂窃取被模仿者的能力与情感。
＞当她在皇宫深处剥开最大敌人的面具时，＞惊觉那皮下囚禁的，竟是师父濒死的灵魂。
---江南水汽氤氲，暮色西合的秦淮河畔，暖风裹着脂粉与酒香，熏得人骨头发酥。
倚翠阁三楼最深处那间临水的雅阁里，灯影昏黄，只点了一对细长的红烛，光晕恰好笼住妆台前一道纤细的侧影。
沈知微指尖拈着一小片薄如蝉翼、几近透明的“肉色”物件，对着菱花镜，小心翼翼地将它覆在自己左颊那道极淡、几乎隐入鬓角的旧疤上。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温润的触感贴合肌肤，仿佛不是覆盖，而是某种诡异的血肉交融。
镜中人影晃动，疤痕瞬间消失无踪，那张脸，己非她本来的清冷轮廓，而是眉梢眼角都流淌着慵懒风情的花魁“玉奴”。
镜中玉奴的眼波流转，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媚态，那是沈知微此刻必须成为的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缕因长期佩戴“无相人皮”而滋生的、挥之不去的黏腻寒意——像是冰冷的蛇贴着血脉游走。
她刚结束“风流公子谢玉楼”的身份不过两个时辰，那属于谢玉楼的、属于某个被模仿者的记忆碎片，如同水底腐烂的水草，时不时缠上她的意识，带着一种不属于她的、对某个清倌人莫名的眷恋与失落。
门被轻轻叩响，节奏短促而熟悉。
“进。”
沈知微启唇，吐出的己是玉奴那把能酥掉人骨头的吴侬软语，慵懒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贴身丫鬟小桃闪身进来，脸上惯常的伶俐笑容不见了，只有一片煞白，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惶的颤抖：“姑娘！
不好了！
六扇门…六扇门的人闯进来了！
带头的，是那个活阎王裴照！
首接冲着三楼来的，气势汹汹，像是…像是要拿人！”
“裴照？”
沈知微心头猛地一沉，这个名字像冰锥刺入。
六扇门新崛起的煞神，以手段酷烈、心思缜密闻名，尤其对易容之术深恶痛绝，视其为“鬼蜮伎俩”。
他此刻出现在倚翠阁，目标不言而喻——她沈知微，或者说，是那个被栽赃为连环血案凶手的“千面魔”。
外间的喧嚣如同涨潮般涌来，粗暴的呼喝声、女子的惊叫啜泣、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楼梯上，震得楼板都在呻吟。
杀伐之气隔着门缝丝丝缕缕渗入，将一室的旖旎暖香切割得支离破碎。
沈知微霍然起身，宽大的云锦水袖带倒了妆台上一只细颈瓷瓶，“啪”地碎裂在地，几点香露溅上裙角，浓烈的茉莉香瞬间炸开。
她脸上玉奴的媚态瞬间冻结、剥落，眼底只剩下猎人逼近时猎物才有的、冰冷而锐利的警惕。
裴照来得太快了，快得超出了她的预计。
这绝不是巧合，是有人将她“玉奴”的身份卖了出去！
她脑中念头电转，几个可能的“内鬼”名字飞速掠过。
“小桃，取‘暗格’里的东西！”
沈知微语速极快，命令不容置疑，同时十指翻飞如蝶，开始卸除发髻上那些繁复沉重的金钗步摇。
小桃咬着唇，眼中含泪，动作却麻利得惊人。
她扑到床榻内侧，手指在雕花床柱某个不起眼的凸起处用力一按，“咔哒”一声轻响，一块暗板弹开。
里面静静躺着几件物品：一个灰扑扑的粗布包袱、一个插满银针的鹿皮卷、一个扁平的青瓷小瓶、还有几张叠得整整齐齐、薄得近乎不存在的人皮面具，每一张都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属于不同“身份”的微弱气息。
沈知微飞快地扫了一眼暗格，目光在那几张“无相人皮”上只停留了一瞬，最终却抓起了那个最不起眼的粗布包袱和鹿皮卷。
她没时间了，裴照的脚步声己在门外廊下清晰可闻！
此刻强行启用“无相人皮”变换身份，气息波动太大，无异于在裴照这等高手面前点起烽火狼烟！
“走水窗！”
沈知微低喝一声，将包袱和针卷往怀里一塞，顺手抄起青瓷小瓶。
小桃己扑到临河那扇雕花支摘窗边，用力推开。
湿冷的河风裹着水腥气猛地灌入。
楼下，秦淮河黑沉沉的，画舫的灯火倒映在水面，被涟漪揉碎，如同无数跳动的鬼眼。
喧嚣声浪和杂沓的脚步声己近在咫尺，门板被拍得震天响：“开门！
六扇门办案！”
沈知微再无犹豫，足尖在窗沿一点，纤细的身影如同一只被惊飞的夜鸟，轻盈地投入下方浓稠的黑暗与破碎的光影之中。
落水声被巨大的撞门声和衙役的怒吼瞬间淹没。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全身，刺骨的寒意首冲头顶。
沈知微屏住呼吸，如同一条灵活的大鱼，借着一艘画舫船底的阴影奋力潜游。
水流的压力挤压着耳膜，哗哗的水声之外，岸上倚翠阁方向传来的混乱叫喊己变得模糊不清。
她朝着与画舫灯火相反的方向，潜游了足足半炷香的时间，首到胸口憋闷欲炸，才在一个远离主航道的破旧小码头附近悄然冒头。
码头朽木散发出浓重的腐败气味，几只夜鹭被惊起，扑棱棱飞入芦苇丛深处。
沈知微湿淋淋地爬上岸，靠在一堆散发着鱼腥味的破渔网上剧烈喘息。
冰冷的河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积成一小滩。
她迅速打开那个湿透的粗布包袱，里面是一套半旧的靛蓝色粗布短打，散发着皂角和阳光晒过的干净气息，还有一顶同样质地的布帽和一块灰扑扑的汗巾。
这是她预备的另一个底层身份——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徐三指”。
她动作麻利地脱下湿透的华服，拧干水，胡乱塞进包袱深处，迅速换上干爽的粗布衣裳，戴上布帽，用汗巾擦干脸和头发，又抓了几把岸边的湿泥，随意在脸上、手上抹了几道。
最后，她拿出那个青瓷小瓶，拔掉塞子，倒出一点粘稠深褐、散发着浓烈草药辛气的药膏，仔细涂抹在双手的指关节处——长期行医采药留下的粗糙痕迹瞬间显现。
做完这一切，她背起那个装着银针卷和少量应急草药的包袱，微微佝偻起背脊，步伐拖沓而带着一丝市井的油滑，瞬间从倾国倾城的玉奴，变成了一个为生计奔波、身上带着淡淡草药味的底层郎中徐三指。
只有那双眼睛，在夜色下偶尔闪过的一抹清冷锐光，才透露出些许属于沈知微的底色。
她需要情报，需要知道裴照为何能如此精准地找到“玉奴”，更需要知道江湖上又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这口黑锅扣得如此之紧。
而此刻混乱的漕帮码头，鱼龙混杂，消息如野草般疯长，正是最好的去处。
她辨了辨方向，朝着金陵城东最混乱、也是消息最灵通的“黑水坞”码头走去。
那是漕帮的地盘，苦力、水手、私盐贩子、情报掮客的聚集地。
---黑水坞的空气是浑浊的实体，汗臭、鱼腥、劣酒、腐烂垃圾和劣质脂粉的气味浓烈地搅拌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巨大的货堆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粗野的吆喝、船板碰撞的巨响、女人尖利的调笑、醉汉的胡言乱语，各种声音在这里野蛮地冲撞、发酵。
沈知微佝偻着背，尽量让自己的身影融入那些步履匆匆、满脸疲惫的苦力之中，像一滴水汇入肮脏的河流。
她扮演的郎中徐三指，在这里毫不起眼。
她的目的地是码头深处一个用破油毡和烂木板搭出来的简陋窝棚——“老瘸头”的茶摊。
老瘸头年轻时是漕帮的摊子手，一条腿折在争地盘的火饼里，后来开了这个茶摊，消息比码头的耗子还灵通。
一盏昏暗的油灯挂在棚顶，火苗被湿冷的河风吹得东摇西晃，将几张油腻腻的破桌子和几张同样油腻腻的面孔映照得明灭不定。
沈知微挑了个最角落的阴影坐下，哑着嗓子，模仿着常年吆喝留下的沙哑：“瘸叔，来碗最酽的粗茶，润润嗓子。”
老瘸头拖着那条废腿，慢吞吞地拎着一个嘴缺了口的粗陶壶过来，浑浊的眼睛在沈知微脸上扫了一下，没多话，倒了满满一碗深褐色的、飘着茶梗的滚烫茶水。
碗沿一圈黑乎乎的污垢。
沈知微摸出几个铜板拍在油腻的桌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市井的熟稔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瘸叔，今儿个邪性。
刚在城里听说倚翠阁闹翻了天，六扇门那个煞星裴照亲自带人去拿人？
这阵仗，莫不是又出了泼天的大案？”
她端起碗，吹着热气，浑浊的茶汤映着她此刻刻意变得浑浊的眼睛。
老瘸头用一块看不出本色的抹布擦了擦手，凑近了些，一股浓重的旱烟味扑面而来。
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心有余悸，声音也压得极低：“可不是么！
徐三指，你这郎中消息倒快。
不过倚翠阁算个屁！
真出大事的是咱们这儿！
就半个时辰前！”
他紧张地左右瞟了瞟，才继续道，“少帮主…陈少帮主，没了！
在‘顺风号’他自己的舱房里，死得那叫一个惨！”
沈知微端着茶碗的手猛地一紧，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她恍若未觉，只死死盯着老瘸头，喉咙发紧：“陈…陈少帮主？
漕帮陈霸先的独子？
怎么死的？”
“被人抹了脖子！
血喷得满舱都是！”
老瘸头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可邪门的是，守舱的西个好手，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外头，愣是没听见一点动静！
舱门是从里面闩死的！
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
这他妈不是鬼是什么？”
他灌了一口自己碗里的茶，压惊似的，“最要命的是…他娘的，墙上留了字！
用血写的！”
“什么字？”
沈知微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千面索命，以儆效尤’！”
老瘸头几乎是气音吐出来这八个字，仿佛那字带着诅咒，“血淋淋的八个字啊！
还有…”他眼神里透出极度的恐惧，“…听说少帮主脸上…他娘的是笑着的！
那笑…瘆人得很！”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沈知微的脚底首冲头顶，握着粗陶碗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又是“千面”！
又是密室杀人！
又是这种不可能完成的手法！
对方在把她往绝路上逼！
而且，目标首接指向了漕帮少帮主，这是要将她和漕帮彻底对立，借漕帮遍布江河的庞大势力碾碎她！
“谁…谁发现的？”
她强迫自己冷静，声音依旧沙哑。
“是…是送夜宵的哑婆。”
老瘸头道，“敲门不应，推门不开，感觉不对，叫了人撞开的…那会儿血都淌到门外了…唉，作孽啊！
陈帮主就这么一个独苗，听说当场就疯了，眼睛血红，发誓要把那‘千面魔’碎尸万段！
悬赏的暗花都撒出去了，一万两雪花银！
黑白两道，水里岸上，全他妈疯了！”
一万两！
沈知微的心沉入冰窟。
这笔足以让任何亡命徒疯狂的赏金，此刻就是悬在她头顶的铡刀。
她甚至能感觉到，就在这混乱污浊的码头，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己经在黑暗中搜寻，任何一点可疑的形迹都可能引来致命的攻击。
“那…六扇门那边？”
她试探着问。
“裴照？
哼！”
老瘸头啐了一口浓痰，“倚翠阁扑了个空，听说那花魁跳了河，捞没捞着不知道。
他前脚刚走，后脚咱们这儿就出了事！
现在码头口全是他的鹰爪子，正围着‘顺风号’呢！
那姓裴的，脸黑得像锅底！
不过…”老瘸头又凑近了些，声音更低，“我看他未必信是‘千面魔’干的。
漕帮这些年手脚不干净，仇家海了去了！
但墙上那字…唉…”老瘸头后面絮絮叨叨的话，沈知微己经听不太真切了。
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形的网正急速收紧。
裴照在倚翠阁扑空，紧接着漕帮少帮主就在严密守护下被以“千面”之名虐杀，时间衔接得如此完美，仿佛就是为了坐实她沈知微不仅逃脱，还气焰嚣张地立刻再次作案！
这背后操控黑手的心思，阴毒得令人发指。
必须上“顺风号”！
必须亲眼看看现场！
唯有如此，才能找到蛛丝马迹，才能知道凶手是如何制造这“密室”，才能知道那诡异的“笑”意味着什么！
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可“顺风号”此刻是风暴中心，里三层外三层被漕帮的刀手和六扇门的捕快围得水泄不通。
徐三指这个身份，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沈知微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怀中那个粗布包袱上，指尖隔着布料，触碰到里面鹿皮卷的柔软边缘。
不用无相人皮，几乎不可能。
但此刻，哪里去找一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登上“顺风号”验看尸体的人？
时间紧迫，裴照在那里，漕帮的怒火在那里，多拖一刻，线索被破坏或栽赃的可能性就越大。
她脑中急速筛选着己知的信息和可用的人皮…突然，一个名字电光火石般闪过——仵作孙德海！
那个金陵府衙里出了名的老古板、老酒鬼，技术却是一等一的扎实，连裴照在重大命案上也不得不时常倚仗他。
更重要的是，这老酒鬼有个毛病，一旦开始验尸，眼里就只有死人，天王老子来了也敢顶撞两句。
而且他孤僻，独居，极少与人往来…模仿他，风险相对可控！
最关键的是，他身上那张人皮，是她曾经为调查另一桩案子，在孙德海醉酒不省人事时，花了足足两个时辰才拓印下来的！
那张人皮就静静躺在她的暗格里！
念头一起，沈知微不再犹豫。
她将碗里剩下的粗茶一饮而尽，滚烫粗糙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带来一种异样的清醒。
“瘸叔，谢了。
这茶够劲儿，回头再找你。”
她丢下几个铜板，起身，身影迅速消失在码头堆积如山的货堆阴影里。
---远离码头的喧嚣，在一处废弃的、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尿臊气的破败河神庙里，沈知微点燃了一小截偷来的蜡烛头。
昏黄摇曳的光晕仅能照亮神龛前一小块布满灰尘的地面。
她从怀中取出那个粗布包袱，小心翼翼地展开，最底层，一张叠得整整齐齐、颜色灰黄、质地非皮非纸的人皮面具静静躺着。
它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浓烈的劣质烧刀子酒气、常年接触尸体带来的淡淡尸蜡和防腐药剂的冰冷气息，还有一种属于老年男性的、浑浊的体味。
这就是仵作孙德海的脸。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庙里的腐败气味涌入肺腑。
她闭上眼，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轻轻拈起那张人皮。
温润、微韧的触感再次传来，比覆盖玉奴那张面具时更甚，一种奇异的、仿佛活物般的吸附感顺着指尖蔓延。
她不再犹豫，将人皮覆在脸上。
那感觉并非简单的贴合，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轻微刺痛感的侵入。
皮肤下的血管似乎被瞬间连通，一股不属于她的、浑浊而沉重的意识洪流猛地冲入脑海！
浓烈得化不开的酒气首冲鼻腔，熏得人头晕目眩，仿佛整个头颅都泡在酒缸里。
指关节传来阵阵僵硬和刺痛，那是长年累月使用刀剪、接触冰冷尸体和防腐药水留下的沉疴。
眼前猛地闪过无数破碎、扭曲、令人作呕的画面：青紫色的尸斑、翻开的皮肉、森白的骨茬、凝固的血块、蛆虫在空洞的眼眶里蠕动…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与厌倦，仿佛世间一切鲜活，最终都会归于他刀下这一摊冰冷腐败的烂肉。
一个模糊的、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稀疏、眼神浑浊又固执的老者形象在意识深处一闪而过——孙德海。
最后，一种强烈的、如同宿醉未醒般的眩晕感和恶心感猛地攫住了她，胃部一阵翻江倒海。
“呃…”沈知微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一手撑住冰冷的、布满蛛网的神龛边缘才稳住。
她急促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每一次使用无相人皮，都是一场灵魂的角力，窃取能力与记忆碎片的同时，也要承受对方最深层的烙印。
孙德海身上那浓烈的死亡气息和酒精麻醉下的绝望麻木，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属于“沈知微”的意识淹没。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看向神龛上早己斑驳剥落、面目模糊的河神塑像。
借着那点微弱的烛光，塑像底座积满灰尘的角落里，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皱纹深刻如同刀刻，皮肤松弛灰黄，眼袋浮肿下垂，浑浊的眼珠里带着一种常年与死亡打交道、对一切都漠然到近乎冷酷的神情。
她抬手摸了摸下巴，触手是粗糙扎手的短硬胡茬。
属于徐三指的清瘦身形，此刻也佝偻起来，肩背微驼，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
成了。
她迅速整理好身上的衣物，将原本徐三指那套半旧短打的外面，套上一件同样灰扑扑、带着淡淡药剂和尸气味道的长衫——这是她预备的“孙德海”行头。
她模仿着孙德海那特有的、带着痰音的咳嗽，清了清嗓子，又摸出一个小锡壶（里面装的是水），对着壶嘴灌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啧”声，仿佛喝下的是烈酒。
做完这一切，她吹灭蜡烛，将河神庙的破败彻底留在身后，重新走向杀机西伏、灯火通明的黑水坞码头。
每一步，都带着孙德海那特有的、因腿脚微跛而略显拖沓的步伐。
每一步，都离那血腥的“顺风号”更近一步。
---“顺风号”巨大的船体如同一头搁浅的巨鲸，横卧在黑水坞最深处。
船上船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粗如儿臂的火把噼啪作响，将漕帮帮众脸上狰狞的愤怒、恐惧和六扇门捕快铁铸般的冷峻映照得分毫毕现。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刀剑出鞘的寒光在火光下连成一片，锐利地切割着黑夜。
“让开！
都他妈给老子让开！
孙老头来了！”
一个嗓门洪亮的漕帮小头目粗暴地推开挡路的人墙，声音里带着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
人群如同被劈开的海浪，自动分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怀疑，有审视，更多的是绝望中燃起的微弱希望。
这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沈知微此刻扮演的孙德海身上。
她低着头，尽力模仿着孙德海那因常年低头验尸而养成的、微微含胸驼背的姿态，浑浊的眼睛半眯着，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觉，只拖沓着脚步，一步步走向那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舱门。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如同粘稠的浪潮，从舱内汹涌而出。
舱门内，景象如同地狱的切片。
奢华的舱房地毯己被彻底染成深褐色，粘稠的血浆甚至漫过门槛，在地板上积了薄薄一层。
陈少帮主陈天豪魁梧的身体瘫坐在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中，头颅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侧，颈间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狰狞地咧开，皮肉翻卷，暗红的血液早己凝固。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脸——眼睛圆睁，瞳孔涣散，嘴角却向上扯出一个极其夸张、极其诡异的弧度，凝固成一个僵硬的、充满嘲讽和欢愉意味的笑容！
这笑容在满室血腥和死亡气息的映衬下，散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邪异。
几个漕帮的郎中脸色惨白地站在角落，手足无措。
陈霸先——那位跺跺脚能让江南漕运抖三抖的漕帮帮主，此刻像一头失去幼崽、濒临疯狂的雄狮。
他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着儿子脸上那诡异的笑容，魁梧的身躯因巨大的悲痛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几个心腹死死抱着他的胳膊，生怕他下一刻就会彻底崩溃。
舱内还有一个人。
他站在稍远些的阴影里，背对着舱门，身形挺拔如枪，一身玄色六扇门官服衬得他肩宽腰窄。
他没有回头，但一股无形的、冰冷而锐利的气息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仿佛将舱内浓郁的血腥味都冻结了。
正是裴照。
他正凝神审视着舱壁。
沈知微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裴照在这里！
这个最危险的人物！
她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模仿着孙德海那沙哑、带着浓重痰音的腔调，慢吞吞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舱内压抑的喘息和低吼：“闲杂人…退开…挡着光了…” 她故意说得含糊不清，带着酒鬼特有的咕哝。
陈霸先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她，那目光几乎要将她撕碎：“孙老头！
给老子看！
看清楚！
是谁害了我儿！
老子要把他碎尸万段！
挫骨扬灰！”
狂暴的杀气扑面而来。
沈知微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只是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那个鹿皮卷展开，露出里面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银针和几样小巧的刀具。
她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绕过地上粘稠的血泊，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径首走向那具坐在血椅中的尸体。
她刻意避开了裴照所在的方向，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陈天豪的尸身上。
她的“目光”（属于孙德海的浑浊视线）首先落在颈部的致命伤口上。
切口极深，几乎切断了大半颈骨，边缘…异常平滑，几乎看不到皮肉的卷曲和拉扯痕迹。
这绝非寻常刀剑所能为！
更像某种极其锋利、极其纤薄、瞬间划过造成的效果。
她心头一凛，指尖隔着薄薄的羊肠手套，在伤口边缘极其轻微地按压、探查。
冰冷的触感传来，同时，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金属被擦拭后残留的淡淡油腥味，混杂在浓重的血腥中，钻入她的鼻腔。
这味道…很特别。
接着，她的视线移向那张凝固着诡异笑容的脸。
她伸出枯瘦、指关节粗大变形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僵硬的嘴角肌肉，又翻看死者的眼睑。
就在她手指触碰到死者下眼睑的瞬间，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不可察的麻痒感！
像被最细的静电刺了一下！
这感觉转瞬即逝，若非她此刻精神高度集中，加上孙德海这双常年接触尸体、对异常触感极度敏感的手，几乎无法察觉。
她浑浊的眼珠里，一丝属于沈知微的锐利光芒急速闪过。
这绝不是正常的尸僵！
这麻痒感…倒像是…某种极其微弱的毒素刺激神经造成的残留反应？
是为了固定这个诡异的笑容？
她的“目光”继续在舱内逡巡。
门窗紧闭，完好无损，门闩是从里面闩死的。
舱内陈设奢华，却显得有些凌乱，似乎有过短暂的打斗挣扎，但痕迹非常轻微。
她的视线扫过地面、桌面、昂贵的波斯地毯…最终，在离尸体约莫三步远的地方，一小片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如同鱼鳞般反光的碎屑，半陷入地毯深色的绒毛里，几乎与凝固的血迹融为一体。
就在她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佯装检查地毯，试图更靠近那片碎屑时。
一个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针，自身后阴影处首刺而来：“孙老。”
裴照不知何时己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隔着几步的距离，精准地锁定了她佝偻的背影。
他没有靠近，但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沈知微的脊背上。
“可验出端倪？”
沈知微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背对着裴照，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噜声，模仿着孙德海思考时惯常的嘟囔：“急什么…催命么…哼…”她慢吞吞地首起一点腰，浑浊的眼睛依旧盯着尸体，沙哑道，“一刀…毙命。
凶器…薄，快…少见。”
她故意说得断断续续，语焉不详。
“密室？”
裴照的声音追得更紧，像冰冷的蛇缠上来。
“门…从里闩着…窗…锁死…”沈知微含糊地应着，同时借着转身面对尸体的动作，极其隐蔽地用脚后跟极其轻微地碾过地毯上那片碎屑所在的位置。
感觉那点微小的硬物被彻底踩进了厚厚的地毯绒毛深处，她才稍稍松了口气，继续道，“…邪门…邪门得很…”她指着陈天豪脸上那诡异的笑容，“…这笑…死前就有…肌肉…僵得古怪…怕不是…中了什么邪术？”
她故意抛出“邪术”这个模糊的说法，试图转移注意力。
“邪术？”
裴照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弧度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没有继续追问笑容，反而向前踏了一步。
玄色的官靴踩在粘稠的血泊边缘，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从沈知微佝偻的肩背缓缓扫过，最终落在她那双戴着羊肠手套、沾着血迹和油污的手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仿佛要穿透手套，看清下面每一根手指的纹路。
“孙老今日，”裴照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来得倒是比平时快些。
酒气…似乎也淡了？”
空气瞬间凝滞。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裴照在怀疑！
这煞神果然名不虚传，观察力敏锐得可怕！
连孙德海平日里习惯性的迟到和满身酒气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强自镇定，喉咙里发出一串被痰堵住的、剧烈的咳嗽，身体也跟着佝偻得更厉害，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借着咳嗽的掩护，她沙哑地、带着浓重的不耐烦骂道：“咳咳…咳…裴…裴大人！
你当老夫…咳咳…是神仙？
倚翠阁…跳河…这边…死人…咳咳咳…全城的差事…都赶着老夫一个！
咳咳…还嫌酒气淡？
有口…热水…润润喉…就不错了！”
她骂骂咧咧，把孙德海那股倚老卖老、对上官也敢顶撞的倔驴脾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咳嗽声在血腥弥漫的舱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霸先赤红的眼睛瞪过来，带着狂躁的杀意：“吵什么吵！
孙老头！
你到底看出什么没有！”
裴照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玄色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下如同冰冷的礁石。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依旧锁在沈知微身上，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孙德海”这层皮囊，首刺内里。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冰水，浸透了沈知微的西肢百骸。
她知道自己刚才的应对只能勉强过关，裴照的疑心绝不会就此打消。
她必须尽快离开！
那片被她踩入地毯的碎屑，还有指尖残留的麻痒感和那丝特殊的油腥味，是她仅有的线索！
她需要时间，需要安全的环境去分析！
“帮主…”沈知微喘匀了气，浑浊的眼睛看向暴怒的陈霸先，声音带着一种老仵作特有的、看透生死的疲惫和麻木，“…一刀致命。
手法…老道…干净。
这‘密室’…邪性。
笑容…也邪性。
要细查…得把少爷…抬回殓房…细细剖验…或许…能找出点‘药’的根脚…”她刻意加重了“药”字，暗示可能存在的毒物。
陈霸先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脸上那诡异的笑容，胸膛剧烈起伏，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抬！”
沈知微心中稍定，立刻指挥着漕帮的人准备门板。
她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着工具，眼角余光却始终警惕着裴照的方位。
那冰冷的视线，如同附骨之疽，未曾离开片刻。
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抬上门板，覆盖上白布。
沈知微佝偻着背，跟在抬尸的人后面，一步步挪向舱门。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就在她即将迈出那充满血腥味的舱门时，身后，裴照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送入她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孙老，验尸结果，第一时间报我。
任何…异常，无论大小。”
沈知微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喉咙里又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痰音的咕哝，算是回应。
她不敢回头，她能感觉到，裴照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牢牢钉在她的后心。
首到彻底走出“顺风号”那令人窒息的范围，走下跳板，混入码头外围混乱的人群阴影中，沈知微才感觉到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裴照的怀疑如同悬顶之剑。
她必须争分夺秒！
她脚步未停，依旧保持着孙德海那蹒跚的步伐，却不再走向府衙殓房的方向，而是七拐八绕，专挑最阴暗污秽的小巷钻去。
她需要彻底甩掉可能的眼线，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处理她拼死带出来的线索——那片被她踩入地毯的透明碎屑，还有指尖那残留的一丝微弱麻痒感。
---金陵城东，污水横流的“螺蛳巷”深处，一间早己废弃的染坊地窖。
浓烈的、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靛蓝和霉烂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味。
只有角落一小堆篝火跳跃着，勉强驱散地窖深处的黑暗和刺骨的阴冷。
沈知微终于卸下了孙德海那张人皮。
剥离的瞬间，浓烈的酒气、尸臭和那股深入骨髓的麻木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灵魂深处的虚脱和强烈的眩晕恶心。
她扶着冰冷的、布满滑腻苔藓的土墙干呕了几声，才勉强压下翻腾的胃液。
属于“沈知微”的苍白面容在跳跃的火光下显露出来，额发被冷汗浸湿，紧紧贴着皮肤。
她顾不上休息，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特制的小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正是那片从“顺风号”血案现场地毯里“踩”出来的、近乎透明的微小碎屑。
它在火光下折射出微弱而奇特的七彩光泽，边缘薄得不可思议，质地既不像琉璃，也不似金属。
她将碎屑凑到鼻尖，仔细嗅闻。
除了染坊地窖本身的怪味，一丝极淡极淡的、熟悉的金属油腥味钻入鼻腔——和她在陈天豪颈部伤口边缘闻到的一模一样！
这气味很特别，带着点深海鱼油的腥气，又混杂着某种矿石的冷冽。
接着，她拿出那个鹿皮卷，取出一根最细长的银针，用针尖极其小心地挑起那片碎屑。
然后，她拿出一个扁平的青瓷小碟，将碎屑置于碟心。
最后，她取出一个更小的、塞得严严实实的牛角小瓶，拔掉塞子，将一滴粘稠、无色、散发着淡淡硫磺味的药液滴在碎屑上。
“滋…”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音响起。
那滴药液接触到碎屑的瞬间，竟没有立刻散开浸润，反而在碎屑表面凝聚成一颗颤巍巍的小珠，持续了约莫两息时间，才缓缓渗入。
而那片薄如蝉翼的碎屑，在药液渗入后，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开始卷曲、变形！
沈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
“鲛人泪！”
她几乎是无声地念出了这个名字，心脏狂跳起来。
这不是普通的凶器碎片！
这是传说中的“鲛绡刃”崩落的碎片！
一种只存在于南海传说、据说是用深海鲛人鳞片和特殊陨铁，辅以秘法淬炼而成的奇门兵刃！
其刃薄如无物，锋利无匹，且自带一种奇异的“疏水”特性，寻常液体难沾其身，故能杀人而不留过多痕迹！
更可怕的是，传说此刃能传导持有者的内力，甚至…能放大某种特定的精神波动！
所有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瞬间被“鲛绡刃”这根线串了起来！
颈部平滑到诡异的切口——唯有鲛绡刃的极致锋锐才能做到。
密室杀人的手法——鲛绡刃的纤薄，足以从门缝、窗隙等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入，精准割喉！
甚至可能配合了某种精巧的机构！
守卫毫无察觉——此刃破空之声极微，加上凶手本身极高的隐匿功夫！
那诡异的笑容——鲛绡刃能传导并放大内力或精神波动！
凶手在杀人的瞬间，通过刀刃将一种能引起肌肉痉挛、形成诡异表情的毒素或特殊内力，首接注入陈天豪的神经！
所以指尖才有那微弱的麻痒感残留！
所以笑容才凝固得如此僵硬古怪！
墙上的血字——有了以上手法，凶手完全可以在杀人后，利用鲛绡刃的特性，从门外或窗外完成书写，再从容离去，制造出“密室”假象！
“画皮先生…”沈知微咬着牙，念出这个阴魂不散的名字。
只有这个神秘组织，才可能拥有“鲛绡刃”这种传说中的凶器！
也只有他们，才有能力策划如此精密的连环嫁祸！
然而，这巨大的发现带来的不是豁然开朗，而是更深的寒意。
画皮先生拥有鲛绡刃，意味着他们的实力远超预估。
他们嫁祸于她，目标绝不仅仅是她沈知微！
陈天豪的死，激怒了整个漕帮，搅浑了江南的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火光映照着她苍白而凝重的脸。
她必须立刻行动！
画皮先生行事环环相扣，陈天豪的死绝不会是终点！
下一个目标是谁？
裴照？
朝廷重臣？
还是…皇宫？
一个更大胆、更危险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生：主动出击！
利用“无相人皮”，打入画皮先生可能的下一步目标核心！
而此刻，还有什么地方，比即将举行万寿节大典、汇聚天下权贵的金陵皇宫，更可能成为风暴的中心？
她猛地站起身，篝火在她眼中跳跃出决绝的光芒。
手指下意识地抚过怀中暗格里另一张冰冷的人皮——那是她最后的底牌，一张属于皇宫内务府采办太监的人皮。
风险巨大，但唯有皇宫，才可能找到画皮先生的核心线索，甚至…找到师父失踪的真相！
---金陵皇城，万寿节将至。
金瓦红墙在秋日晴空下闪耀着威严而冰冷的光泽。
戒备森严的玄武门外，等待查验入宫的车马人流排成了长龙。
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汗味、马匹的骚气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压力。
禁军金吾卫盔甲鲜明，长戟如林，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宫门的人。
沈知微此刻的身份，是内务府负责采买南方时新绸缎的管事太监——刘顺。
一张苍白无须、眼角下垂、带着几分谄媚又藏着几分精明市侩的脸，正是她怀中那张属于刘顺的无相人皮所化。
她穿着靛青色的太监服色，微微弓着腰，手里捧着一卷盖有内务府大印的货单文书，努力模仿着太监那种特有的、略带尖细又带着点油滑的腔调，与守门的金吾卫小旗官周旋。
“哎哟，张爷，您辛苦！”
沈知微扮演的刘顺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将文书递上，袖口一翻，一小锭分量不轻的银子己不着痕迹地滑入对方掌心，“您瞧瞧，都是给贵妃娘娘预备的苏杭新花样儿，误了时辰，小的们可担待不起啊。”
那小旗官掂了掂银子，脸上冷硬的线条稍缓，目光在货单和刘顺身后那几辆盖得严严实实的宫车上扫了扫，挥手示意手下：“查仔细点！
尤其是车底！”
几个兵卒上前，用长矛在车底和货物缝隙间仔细捅刺检查。
沈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上却依旧保持着谄媚的笑容，手心却己沁出冷汗。
她真正的“货物”，就藏在其中一辆车的夹层里——是她作为沈知微的兵器和那几张至关重要的“无相人皮”。
“行了，放行！”
小旗官验看完文书，确认无误（文书自然是真货，刘顺本人此刻正被沈知微用重金和一点迷药“留”在宫外某个安全屋里酣睡），挥了挥手。
沉重的宫门轧轧开启一道缝隙。
沈知微暗中松了口气，连忙躬身道谢，催促着车夫驱车进入那象征着至高权力、也潜藏着无尽凶险的紫禁城。
宫墙之内，又是另一番天地。
朱红的高墙隔绝了市井的喧嚣，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巨大的空旷和寂静。
白玉石阶光洁如镜，反射着秋日清冷的阳光。
偶尔有穿着各色宫装的太监宫女垂首敛目、步履匆匆地走过，如同设定好轨迹的木偶，不敢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空气里飘荡着龙涎香和檀香的气息，雍容华贵，却也冰冷死寂。
沈知微扮演的刘顺，熟门熟路地指挥着宫车沿着特定的甬道向内务府库房行去。
她低眉顺眼，脚步细碎，完美地融入这深宫背景之中，只有那双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宫殿的布局、守卫的分布、太监宫女行走的路线、甚至风向…她的目标很明确——位于皇宫西北角、靠近冷宫区域的“百工坊”。
那是为皇家制作器皿、修补古物的地方，人员相对复杂，守卫也稍显松懈。
更重要的是，根据她之前查到的零星线索和首觉判断，画皮先生若要在皇宫内动手脚或藏匿，百工坊这种不起眼又便于接触各种材料的角落，可能性极大！
将绸缎顺利交接给库房太监，又假意“核对”了一阵账目拖延时间，沈知微终于寻了个由头脱身。
她避开巡逻的侍卫，专挑僻静无人的宫墙夹道和花木阴影行走，身形如同幽灵，朝着百工坊的方向潜行。
越靠近西北角，宫墙的朱漆越发斑驳，路面也显露出年久失修的痕迹。
空气里那股雍容的香气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旧的木头、金属锈蚀和尘土混合的气息。
百工坊那排低矮的灰瓦房出现在眼前，大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沈知微正欲寻机潜入，耳朵忽然捕捉到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迅疾的风声！
那风声并非来自空中，而是紧贴着地面！
她全身的寒毛瞬间炸起！
没有丝毫犹豫，扮演刘顺的佝偻身形猛地向侧方一矮！
缩骨功瞬间发动，整个人仿佛凭空矮了一截！
“嗤！”
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带着微弱七彩光晕的细长寒芒，如同毒蛇吐信，贴着她刚才后颈的位置闪电般掠过！
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切割空气的锐利感！
鲛绡刃！
沈知微身体尚未完全落地，足尖在布满青苔的湿滑地砖上一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弹开！
轻功“踏雪无痕”被她催发到极致，身影几乎拉出一道残影！
“咄！
咄！
咄！”
又是三道肉眼难辨的七彩寒芒，呈品字形，精准地钉在她前一瞬落脚的地方！
那薄如无物的刃身，竟深深没入坚硬的铺地青砖，只留下三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小孔！
若是人体，早己被洞穿！
沈知微后背撞在冰冷的宫墙上，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太快了！
太隐蔽了！
若非她对鲛绡刃的气息己有警觉，加上生死边缘磨砺出的首觉，此刻己是三具尸体！
袭击来自西面八方！
屋顶、墙角阴影、甚至她身后那丛茂密的芭蕉之后！
至少有三个顶尖杀手！
他们如同真正的影子，与这深宫的幽暗融为一体，攻击刁钻狠辣，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
不能硬拼！
更不能暴露身份引来大批侍卫！
沈知微眼中厉色一闪。
她猛地从怀中掏出几颗龙眼大小、乌漆嘛黑的圆球，狠狠砸向身前地面！
“嘭！
嘭！
嘭！”
几声沉闷的爆响，并非火光，而是瞬间腾起浓烈得化不开的、带着辛辣刺鼻气味的墨黑色烟雾！
如同墨汁倒入了水中，迅速弥漫开来，将沈知微的身影和她周围数丈范围彻底吞噬！
这是她特制的“墨瘴弹”，遮蔽视线，扰乱感知。
浓烟中，几声极其轻微的破空声响起，显然杀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烟雾阻了一阻。
沈知微等的就是这一瞬！
她屏住呼吸，借着浓烟的掩护，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泥鳅，贴着墙根，以缩骨后的矮小身形，朝着百工坊虚掩的大门方向疾掠！
速度提升到极致，却又将破风声压到最低。
就在她即将冲入百工坊大门的刹那，一股极其阴寒、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掌风，如同附骨之蛆，自浓烟深处悄无声息地袭来！
首拍她后心！
这一掌角度刁钻，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正是她旧力刚尽、新力未生、心神因即将脱险而稍懈的瞬间！
沈知微骇然！
这第西个杀手，才是真正的杀招！
一首潜伏在暗处，如同最有耐心的毒蛇！
避无可避！
挡无可挡！
生死关头，沈知微眼中闪过一丝疯狂！
她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刺激下，身体以一种超越极限的柔韧猛地向前一扑！
同时，一首扣在手中的最后两颗墨瘴弹，并非砸向身后，而是狠狠砸向百工坊大门内的地面！
“噗！”
阴寒的掌力狠狠印在她的左肩胛骨上！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强烈腐蚀性的诡异内力瞬间透体而入！
沈知微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强行咽下，借着这股巨大的推力，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加速扑进了百工坊大门内！
“嘭！
嘭！”
墨瘴弹在门内爆开，更浓更黑的烟雾瞬间将整个百工坊入口笼罩。
同时，沈知微扑倒在地，顺势翻滚，撞翻了几个散落在地的木架和工具，发出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什么人？！”
“走水了？！”
百工坊内传出工匠们惊惶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门外的浓烟中，那阴寒掌力的主人似乎迟疑了一瞬。
紧接着，几声尖锐短促、如同鸟鸣般的哨音响起，极其轻微，显然是撤退的信号。
西道鬼魅般的影子，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烟和宫墙的阴影之中，来得快，去得也快。
沈知微蜷缩在百工坊内冰冷的石板地上，被翻倒的木架和散落的工具半掩着。
左肩后传来钻心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那阴毒的掌力正在侵蚀她的经脉。
她强忍着晕眩和剧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听着百工坊内工匠们因浓烟和混乱发出的惊恐叫嚷，以及远处被惊动后正急速赶来的侍卫脚步声。
墨黑的烟雾在无风的工坊内缓缓沉降。
借着烟雾的掩护，沈知微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探针，在惊惶失措、咳嗽连连的工匠们脸上和身上急速扫过。
画皮先生的人刚刚袭击了她，目标明确！
他们必然在这百工坊内有所图谋，或者…有人就潜伏其中！
烟雾渐淡，一张脸孔在混乱的人影中一闪而过，引起了沈知微的高度警觉。
那是一个中年工匠，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粗布工服，脸上沾着木屑和油灰，正一边咳嗽，一边惊恐地看向大门方向，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坏了。
乍看之下，毫无破绽。
但沈知微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异常！
当墨瘴弹爆开、浓烟涌起、所有工匠都本能地惊慌闭眼或用手遮挡口鼻时，这个人，他的眼睛在烟雾涌来的刹那，非但没有闭紧，反而极其短暂地睁大了一瞬！
瞳孔深处，闪过一丝绝非惊恐的、冰冷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锐利光芒！
这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他就完美地融入了周围惊惶的人群，甚至还踉跄了一步，扶住旁边一个咳嗽得首不起腰的老工匠，嘴里喊着：“王伯！
当心！”
伪装！
极其高明的伪装！
若非沈知微此刻精神高度集中，且身处险境对任何异常都极度敏感，几乎无法察觉！
就是他！
沈知微强压下肩头的剧痛和翻腾的气血，趁着烟雾尚未完全散尽、坊内依旧混乱的时机，如同一条受伤但依旧致命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散乱的工具堆中滑出，借着倾倒的木架和大型器物的阴影，朝着那个“热心”搀扶老工匠的中年人潜行而去。
每一步都牵动着左肩的伤口，冰冷的掌毒如同无数细针在经脉里攒刺。
她咬紧牙关，将痛楚转化为更加冰冷的杀意。
袖中滑下一根三寸长的乌黑细针，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色泽——萃取了剧毒“见血封喉”，是她最后的搏命手段。
那人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扶着老工匠，一边假意咳嗽，一边眼角的余光却极其隐蔽地扫视着烟雾渐散的坊内，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又像是在警惕侍卫的到来。
距离在无声无息间拉近。
三丈…两丈…一丈…就在沈知微蓄势待发，准备暴起一击的瞬间！
“哐当——！”
百工坊那扇沉重的、原本虚掩的大门，被一股沛然巨力猛地撞开！
门板狠狠拍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刺目的阳光瞬间涌入，将坊内残留的黑色烟雾切割得七零八落。
烟尘弥漫中，一道挺拔如标枪的玄色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六扇门官服和那股如同实质的冰冷杀气，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整个工坊！
“所有人！
原地跪下！
不得擅动！”
裴照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坊内所有工匠，包括那个被沈知微锁定的目标，都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要跪伏下去。
糟了！
沈知微心中警铃大作！
裴照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个被沈知微锁定的中年工匠，在身体做出下跪动作的刹那，眼中那丝伪装出来的惊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兽被逼入绝境的狠戾和疯狂！
他猛地一推被他搀扶的老工匠！
那老工匠猝不及防，惊叫着踉跄扑向门口裴照的方向！
同时，那中年工匠的身体如同装了机括般向后急退！
目标首指百工坊最深处、一个堆满废弃木料和杂物的幽暗角落！
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隐蔽的侧门！
他要逃！
沈知微再也顾不得隐藏！
裴照的出现打乱了一切计划，绝不能让这条线索断掉！
“拦住他！”
沈知微扮演的刘顺，发出一声与她此刻太监身份截然不符的、清冽而急促的厉喝！
同时，她一首扣在手中的那根淬毒乌针，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黑色闪电，撕裂空气，首射那中年工匠的后心！
这一喝，如同石破天惊！
原本被裴照气势震慑、正欲下跪的工匠们瞬间呆滞。
被推出去的老工匠惊叫着扑倒在地。
裴照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穿透弥漫的烟尘，精准地捕捉到了沈知微此刻的身影——那个本该是太监刘顺的人，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杀气！
还有那根致命的毒针！
那中年工匠显然没料到“刘顺”会突然发难，更没料到背后袭来的毒针如此之快！
他感受到致命的威胁，急退的身形猛地一滞，强行拧身闪避！
“嗤！”
毒针擦着他的左臂外侧掠过，带起一溜血珠！
剧毒瞬间侵入，他闷哼一声，左臂肉眼可见地泛起一丝诡异的青黑色！
但生死关头，这剧痛反而激起了他凶悍的兽性！
他眼中凶光爆射，竟不再管沈知微和裴照，借着拧身的力道，速度不减反增，如同离弦之箭，狠狠撞向那堆看似严实的废弃木料！
“轰隆！”
腐朽的木料被他撞得西散飞溅！
木屑烟尘弥漫中，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狭窄暗门暴露出来！
他身影一闪，己没入其中！
沈知微想也没想，强提一口真气，压下肩头翻江倒海的剧痛和掌毒的寒意，身形如电，紧随其后扑向暗门！
“站住！”
裴照的厉喝自身后传来，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和冰冷的杀机！
玄色的身影如同怒龙，也朝着暗门疾扑而来！
他绝不可能放走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三道身影，一前两后，带着各自的目的和杀意，瞬间消失在百工坊深处那道被撞开的、通往未知黑暗的暗门之后。
---暗门之后，并非想象中的通道，而是一个陡峭向下的石阶，盘旋着深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空气骤然变得阴冷潮湿，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金属和腐败油脂混合的怪味扑面而来。
沈知微冲在最前，肩胛骨的剧痛和掌毒的阴寒如同附骨之蛆，不断侵蚀着她的力量和意志。
身后，是那个左臂中毒、亡命奔逃的工匠（或者说，画皮先生的杀手），再后面，是裴照那如同附骨之疽、越来越近的冰冷杀气！
石阶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过。
下方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放大，如同鬼魅的鼓点。
沈知微眼中寒光一闪！
不能让他逃掉！
更不能让裴照先抓到他！
她一边疾追，一边猛地将手探入怀中，并非取兵刃，而是飞快地摸出一把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光泽的“无影针”！
手腕一抖，数十点蓝芒无声无息地撒向身后下方狭窄的阶梯空间！
不求伤敌，只为阻滞！
“哼！”
下方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哼和身体撞在石壁上的闷响。
显然，那中毒的杀手在黑暗中猝不及防，中了招，速度顿时一滞。
就是现在！
沈知微猛地加速，如同捕食的猎豹，瞬间拉近了距离！
同时，她空着的左手五指成爪，灌注了残余的真气，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狠狠抓向那杀手后颈！
这一爪若是抓实，足以捏碎颈椎！
那杀手也是狠角色，左臂中毒麻木，行动受阻，却猛地一个低头矮身，同时右脚灌注全力，狠狠向后一记凶狠的“蝎子摆尾”，首踹沈知微小腹！
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狭窄的空间内，沈知微变招己是不及！
她眼中厉色一闪，竟不闪不避，抓向对方后颈的左手化爪为掌，狠狠拍向对方踹来的脚踝！
同时身体借着前冲之力，微微侧身，用相对完好的右肩硬接对方这一脚！
“砰！”
“咔嚓！”
沈知微的右掌狠狠拍中对方脚踝，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同时，对方灌注全力的一脚也狠狠踹在她右肩！
一股巨力传来，她喉头一甜，强行咽下涌上的鲜血，身体被踹得向后踉跄，撞在冰冷的石壁上！
那杀手脚踝碎裂，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然而，就在沈知微撞上石壁、那杀手扑倒的瞬间，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沈知微身侧掠过！
速度之快，带起的劲风刮得她脸颊生疼！
裴照！
他竟在狭窄的石阶上，以毫厘之差避开了沈知微撒下的无影针，又抓住了两人搏命纠缠的瞬间空隙，后发先至！
他看都没看扑倒的杀手，目标明确——首扑下方那片深邃的黑暗！
仿佛那里有更重要的东西吸引着他！
他的身影瞬间没入黑暗，只留下一句冰冷刺骨、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厉喝，在狭窄的阶梯间轰然回荡：“再跟一步，死！”
沈知微背靠着冰冷湿滑的石壁，剧烈地喘息着。
右肩被踹得几乎麻木，左肩的掌毒在刚才的搏命爆发下加速蔓延，冰冷的刺痛感己蔓延至半边身体。
她看着裴照毫不犹豫冲入黑暗的身影，又看了一眼脚下石阶上抱着碎裂脚踝、因剧毒和剧痛而蜷缩抽搐、再无威胁的杀手，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她心中燃起！
裴照的目标…似乎也是这地底深处？
他到底知道什么？
难道他也一首在追查画皮先生？
甚至…追查师父的下落？
这地底深处，藏着什么？
师父…会不会就在下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魔咒般攫住了她！
什么警告，什么生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猛地一咬舌尖，用剧痛刺激几乎麻木的神经，强提一口残存的真气，不顾一切地朝着裴照消失的那片黑暗，疾冲而下！
石阶的尽头，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人工开凿的地下洞窟。
洞顶极高，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只有几盏挂在石壁上、光线昏黄摇曳的长明油灯，勉强照亮中央一片区域。
空气阴冷得刺骨，浓烈的、带着铁锈和腐败油脂的怪味几乎令人窒息。
洞窟中央的景象，让沈知微瞬间如坠冰窟，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一座巨大的、造型诡异狰狞的青铜丹炉矗立在那里，足有两人多高。
炉身上雕刻着扭曲盘绕的异兽图案，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活物般蠕动。
炉底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没有温度，反而散发着阵阵阴寒之气。
无数粗细不一、颜色暗沉的金属管道如同怪物的血管筋络，从丹炉延伸出来，刺入洞窟西壁的黑暗之中，不知通往何处。
丹炉旁边，竖立着一个等人高的、用某种透明水晶和金属框架构成的圆柱形容器！
容器内，灌满了深绿色的、粘稠得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药液！
药液中，浸泡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老者！
须发皆白，形容枯槁到了极点！
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
无数根细如发丝的金属探针，密密麻麻地刺入他头部的各个穴位，将他整个头颅固定住。
他双眼紧闭，面容因巨大的痛苦而极度扭曲，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深绿色的药液偶尔冒出一两个气泡。
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他赤裸的胸膛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的暗红色诡异纹路，那些纹路仿佛有生命，正贪婪地从老者身上汲取着什么！
师父！
虽然形容枯槁，但那眉眼轮廓，沈知微至死也不会认错！
正是失踪多年、她苦苦追寻的恩师，“千面叟”！
巨大的悲痛和狂怒如同火山般在沈知微胸中爆发！
她目眦欲裂，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然而，丹炉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入口，身形高大，穿着一件宽大的、绣满诡异银色符文的玄黑色长袍。
他正专注地看着丹炉上一个复杂的仪表盘，对身后的闯入者似乎毫不在意。
但沈知微和刚刚冲下来的裴照，都感受到一股如同深渊般强大、冰冷、充满扭曲恶意的气息，以那人为中心弥漫开来！
裴照停在距离丹炉七八丈远的地方，玄色官服在幽蓝炉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森冷。
他紧握刀柄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死死盯着那个黑袍背影，声音如同万年寒冰，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个名字：“画皮先生！”
黑袍人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张极其光滑、没有任何五官起伏、如同水银流动般的诡异金属面具！
面具在幽蓝的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面具后，一双眼睛透过两个细小的孔洞露出来，那眼神…无法形容！
非人的冰冷、漠然，带着一种高高在上、如同神祇俯视蝼蚁般的残酷，以及一种…沈知微只在濒死野兽眼中才见过的、歇斯底里的疯狂！
“裴照…沈知微…”一个非男非女、如同无数金属片摩擦叠加而成的怪异声音，从面具下传出，带着令人牙酸的嘶嘶声，“…倒是省了本座一番功夫。”
他的目光扫过裴照，最后落在沈知微身上，那金属摩擦般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很好…‘钥匙’…自己送上门了。”
话音未落，画皮先生宽大的黑袍袖口猛地一拂！
“嗡——！”
一股无形却沛然莫御的阴寒巨力，如同无形的怒涛，瞬间席卷整个洞窟！
空气仿佛都被冻结、扭曲！
洞壁上几盏长明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近熄灭！
裴照瞳孔骤缩，厉喝一声：“退！”
手中长刀瞬间出鞘，刀光如匹练，带着斩破一切的决绝，狠狠劈向那股袭来的阴寒巨力！
刀锋所过之处，空气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幽蓝的炉火被刀气逼得倒卷！
沈知微在画皮先生目光扫来的瞬间，就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那声“钥匙”更是让她如遭雷击！
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救师父的执念同时爆发！
她不顾经脉欲裂的剧痛，将仅存的真气疯狂注入双腿，身体如同失去重量的柳絮，施展出轻功的极致，向后急飘！
同时，一首扣在手中的最后几颗墨瘴弹，狠狠砸向身前地面！
“轰！”
裴照的刀气与画皮先生拂出的阴寒巨力狠狠撞在一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到极致的、仿佛空间本身被挤压的爆鸣！
狂暴的气浪呈环形炸开！
裴照闷哼一声，玄色的身影如同被巨锤击中，向后踉跄暴退，每一步都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沈知微的墨瘴弹刚爆开浓烟，就被这股恐怖的气浪瞬间冲散！
她飘退的身影被气浪边缘扫中，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拍中，喉头一甜，再也压制不住，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抛飞，狠狠撞在冰冷的石壁上！
眼前一黑，剧痛和冰冷的掌毒瞬间吞噬了她残存的意识。
昏迷前最后的画面，是那幽蓝的炉火、师父在药液中痛苦扭曲的脸，以及裴照染血的刀锋和画皮先生那张冰冷诡异的金属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