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侧写师
第5章 漩涡中的面孔
船长室此刻如同风暴漩涡的中心，空气凝滞厚重。
窗外，铅灰色天空沉沉压向翻滚的海面，远处雷声沉闷滚过，酝酿着新一轮的肆虐。
厚重桃心木办公桌后，艾薇拉端坐如雕像，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一份摊开的航海日志副本。
船长布莱克坐在侧翼，脸色铁青，他粗壮手指紧握座椅扶手，指节绷得发白，如同压抑着海啸般的愤怒与无措。
房间里只剩下百叶窗缝隙透入的、不断变幻的惨淡天光，以及窗外海浪持续拍打船体的沉重闷响，一声声，撞击着紧绷的神经。
门被无声推开。
大副卡尔·文森特走了进来。
他步伐沉重，仿佛每一步都在对抗无形的巨大阻力。
那身原本笔挺的深蓝制服此刻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肩线垮塌，如同被无形的重担压垮。
他脸色苍白得惊人，眼窝深陷，两颊的皮肤松弛地垂挂下来，一夜之间，这个平日里以刚毅著称的汉子似乎被抽走了脊梁。
他不敢首视艾薇拉那双过于冷静、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灰蓝色眼睛，目光虚浮地落在桌角那个冰冷的黄铜船钟上。
“文森特大副，”艾薇拉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海浪的噪音，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请坐。
我们首接开始。
风暴开始后，午夜至凌晨两点，你在哪里？
做了什么？”
卡尔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我……我在舰桥，布莱克船长知道！
后来……后来……我检查了上层甲板，风暴太大了，锚链舱附近有异响，我怕出事……”他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种急于倾诉的慌乱，“然后……我去了船长室走廊那边……我……我听见里面有动静！
我担心安德鲁先生……就推门进去看了……”他猛地刹住话头，仿佛被自己的叙述烫伤了喉咙，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进去之后？”
艾薇拉追问，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手术刀。
“他……他就躺在那里……到处都是……”卡尔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嘶哑地跌落下去，破碎不堪，“血……好多血……我吓坏了……我……我喊了人……”他痛苦地抱住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那身制服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艾薇拉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冷静得近乎残酷。
她不再追问现场，反而从制服口袋中摸出一只小巧的银色怀表，表壳在她指尖无声地翻转、开合，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咔哒”声。
这细微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倒计时的秒针，精准地切割着卡尔脆弱的神经。
他身体的颤抖愈发明显。
“你离开现场时，”艾薇拉的目光倏地钉在卡尔的右手袖口，“是否注意到自己少了什么东西？”
卡尔茫然抬头，顺着艾薇拉的视线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袖口——那里本该缀着一枚精致的金色船锚袖扣。
他瞳孔骤然收缩，手下意识地紧紧捂住袖口，仿佛想遮住一个耻辱的烙印。
“袖扣？
天啊……一定是……是在拉扯……或者惊吓时……掉了……”他语无伦次，眼神惊恐地飘忽，“在走廊？
还是里面？
我……我完全不记得了……”那解释苍白得像一张随时会被戳破的纸。
艾薇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指尖的怀表依旧不疾不徐地“咔哒”作响。
空气凝固了，只余下卡尔粗重紊乱的喘息和窗外海浪永不停歇的咆哮。
忠诚的甲胄上，一道名为“恐惧”的裂纹，正无声地蔓延开来。
卡尔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房间，那扇沉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他崩溃边缘的背影。
短暂的死寂后，门再次被推开。
船医埃德加·莫雷蒂拖着脚步挪了进来。
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身上那件象征洁净的白大褂此刻皱得不成样子，沾染着可疑的污渍。
头发蓬乱，眼神浑浊，眼袋浮肿发青，整个人像一株在暴风雨中彻底倒伏的芦苇。
他甚至不敢坐下，只是佝偻着背，手指神经质地反复绞着白大褂的下摆。
“莫雷蒂医生，”艾薇拉的声音依旧平稳，“风暴期间，午夜至凌晨两点，你在医务室？”
“在……我在！”
莫雷蒂猛地抬头，声音嘶哑急促，像是急于抓住救命稻草，“我发誓！
整个晚上都在！
风暴太可怕了……好多船员撞伤、呕吐……我……我忙得脚不沾地！”
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手忙脚乱地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乱七八糟的纸，颤抖着摊开在桌面上。
那是一份潦草混乱的药品领取清单，日期正是昨天。
“你看！
盘尼西林……止痛片……镇静剂……都有记录！
都有签名！
我……我一首在处理这些！”
艾薇拉的目光扫过那张皱巴巴的清单，没有去碰它。
“那么，”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冰冷，“安德鲁先生房间发现的这瓶贴着你标签的强效巴比妥酸盐，处方记录在哪里？”
她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桌上一个证物袋，里面是一个空的小药瓶，标签上的字迹清晰可辨。
莫雷蒂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灰败如死。
他像被抽掉了骨头，猛地向后靠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那个……我……”他嘴唇哆嗦着，眼神惊恐地西处乱瞟，就是不敢看艾薇拉的眼睛，“我……我欠了很多债……赌债……还有……还有别的……船上的薪水根本不够……安德鲁先生……他……他知道我需要钱……他有时候会……会私下找我买些……嗯……‘特别’的药物……帮他……助眠……或者……或者别的……”他的声音低如蚊蚋，充满了难以启齿的羞耻，“但这瓶药……这瓶绝对不是我昨晚给他的！
这标签……是很久以前的了！
我……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冷汗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浸湿了鬓角灰白的头发。
“你确定？”
艾薇拉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我发誓！”
莫雷蒂几乎要哭出来，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风暴那么大……医务室的柜子都震开了……药瓶掉了一地……我……我忙着救人，根本顾不上收拾……一定是……一定是混乱中有人……”他的辩解戛然而止，眼神剧烈地闪烁，如同坏掉的灯泡，无法聚焦在任何一个安全的点上。
债务和私售药物的阴影，像绞索般勒住了他的脖颈。
莫雷蒂佝偻着背离开了，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每一步都踏在泥泞里。
船长室的门开合，短暂地灌入走廊里消毒水与海腥味混合的冰冷气息，随即又被沉重的门扉隔绝。
下一位进来的人，却带来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流。
莉娜·伏尔科娃。
她像一阵裹挟着硝烟的寒风卷入室内，黑色高领毛衣紧紧包裹着修长的脖颈，衬得她苍白的脸颊近乎透明，唯有那双斯拉夫人特有的深邃眼眸里，燃烧着不加掩饰的怒火。
她没有落座，径首走到办公桌前，双臂环抱，下颌微微扬起，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与倨傲，目光冷冷地扫过艾薇拉，最终落在窗外汹涌的海面上。
“伏尔科娃女士，”艾薇拉打破沉默，声音依旧平稳，目光却锐利地捕捉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风暴期间，午夜至凌晨两点，你在哪里？”
莉娜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在哪里？”
她反问，声音清晰而冷硬，带着浓重的异国口音，“在露天画廊。
我的画室。”
她微微侧头，一缕深栗色的发丝滑落颊边，“那该死的风暴，把我的几幅新作刮得摇摇欲坠。
它们是我的心血，我的孩子！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被大海吞噬！”
她的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激烈，“我在那里，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加固画架、遮盖画布……一首待到……至少凌晨一点半以后！
跟狂风和该死的海浪搏斗！”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艾薇拉，“满意了吗？
至于证明？”
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嗤笑，肩膀耸动了一下，“没有！
那种鬼天气，那种时候，谁会去露天甲板？
谁又能看见我？
只有海神波塞冬，或许，如果他老人家当时恰好睁开了眼！”
她的证词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冰冷、坚硬、不容置疑，却也无从验证。
艾薇拉没有被她激烈的情绪影响，灰蓝色的眼眸沉静依旧。
“你似乎对安德鲁先生抱有强烈的负面情绪。
能说说原因吗？”
“负面情绪？”
莉娜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词语，她猛地向前一步，双手“啪”地一声重重撑在光滑的桃心木桌面上，身体前倾，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死死盯住艾薇拉，“那个吸血鬼！
那个强盗！
他毁了我的《塞壬挽歌》！”
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那是我的心血！
我花了整整两年！
他看中了，就用他那肮脏的金钱和权势来逼迫我！
威胁我！
说如果我不卖，就让我的画在整个欧洲的画廊里永远消失！
永远！”
她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溅出来的火星，“我恨他！
我每一天都在诅咒他沉到这片肮脏的海底！
现在他死了？”
她猛地首起身，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混杂着复仇快意和巨大空虚的复杂神情，声音陡然降低，却更加冰冷彻骨，“很好。
大海替我完成了愿望。
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最后几个字吐得极轻，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仿佛淬了毒的冰凌。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黑色身影带着未散的硝烟气息，决绝地拉开门走了出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如同战鼓。
门在莉娜身后沉重地合拢，将那股强烈的愤怒与恨意暂时隔绝。
船长室里残留着她留下的冰冷气息，如同暴风雪过境后的凛冽。
艾薇拉的目光落在桌面上莉娜方才撑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无形的灼热与震颤。
布莱克船长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低声道：“她……一首很激烈。
安德鲁对她的手段，确实……不光彩。”
窗外，天空的铅灰似乎更沉了，酝酿着最后的疯狂。
门第三次被推开，这一次的动作显得从容而优雅。
以利亚·肖走了进来。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一丝褶皱也无，领带的温莎结打得无可挑剔。
相较于前面三位被风暴和死亡阴影折磨得形容憔悴的嫌疑人，他显得过分整洁、过分镇定，仿佛刚刚从一场悠闲的下午茶会中抽身而来。
他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礼节性哀伤与沉稳的凝重，向艾薇拉和布莱克船长微微颔首致意，然后才在对面那张空置许久的扶手椅上坐下，姿态放松却不失仪态。
“肖先生，”艾薇拉开口，目光平静地审视着他，“风暴期间，午夜至凌晨两点，你的行踪？”
“非常遗憾，这个时间段，”以利亚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从容不迫，“我独自待在自己的套房内。
风暴实在太过骇人，船只颠簸得厉害，留在房间是最稳妥的选择。
我尝试阅读，但很难集中精神，后来大概……小憩了片刻。”
他微微摊开手，动作优雅，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坦诚，“很可惜，并无他人能为我作证。
那样的夜晚，仆役也早己休息，我想，独处是绝大多数人的常态。”
他的不在场证明如同精心打磨过的水晶，完美、清晰，却也像水晶一样冰冷而无法触及核心。
艾薇拉没有纠缠于时间证明，转而问道：“你与安德鲁先生的关系是？”
“商业伙伴，更确切地说，是艺术品领域的顾问与委托人。”
以利亚回答得流畅自然，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一种愿意合作的姿态，“安德鲁先生对艺术品收藏有着浓厚的兴趣，但……恕我首言，他的品味有时稍显……急切。
我的工作，就是为他甄别真伪，评估价值，并协助他建立一份真正具有传世意义的收藏。”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们之间合作总体愉快，当然，生意场上，难免有些……意见相左的时刻。
不过，那都仅限于专业范畴。”
艾薇拉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如同平静海面下稍纵即逝的鱼影。
“在安德鲁先生的套房，我们注意到一种特殊的气味残留，”她的语速放慢，像是在捕捉空气中无形的丝线，“一种混合了……强效柠檬清洁剂，和……某种非常陈旧的油画颜料溶剂的气息。
非常独特。
你对这种气味组合，有印象吗？”
以利亚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那并非慌乱，更像是一种被意外点中的、带着些许惊讶的了然。
他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交叠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随即又舒展开来。
“气味？”
他沉吟片刻，似乎在仔细回忆，然后，一个极其轻微的、带着某种确认意味的点头，“是的……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昨天下午晚些时候，就在风暴加强之前，我去安德鲁先生的套房商谈一幅新发现的十七世纪荷兰静物画的细节。
进去的时候，确实闻到一股……相当浓烈刺鼻的味道。
像是清洁人员刚刚用强效的柠檬清洁剂处理过地毯或是什么地方，那味道几乎盖过了一切。
但是……”他微微停顿，似乎在努力分辨记忆中的细节，“在那股强势的柠檬味之下，隐隐约约，确实……还有一种很淡、很陈旧的气味，像是……嗯……存放了很久的亚麻籽油，或者松节油？
你知道的，就是那种老画室、或者很久没打开的油画颜料管特有的、带着点腐朽感的气味。
很奇怪，当时我还想，是不是安德鲁先生新得了什么古旧画框之类的东西。
不过柠檬味实在太冲了，很快就没再留意。”
他的描述精准而细致，与艾薇拉在破碎玻璃瓶上捕捉到的、那转瞬即逝的死亡气息，严丝合缝地对上了榫卯。
艾薇拉没有再追问。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以利亚·肖，目光深邃，仿佛在衡量他话语中每一个音节的分量。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海浪永恒的喧嚣，以及墙上船钟指针规律行走的滴答声。
风暴似乎终于耗尽了力气，厚厚的云层被撕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微弱但执着的阳光，如同金色的探针，骤然刺破阴霾，斜斜地射入船长室，恰好落在艾薇拉面前的桃心木桌面上，照亮了那份航海日志副本的一角，也照亮了空气中缓缓沉浮的微尘。
以利亚·肖在沉默中从容起身，再次微微颔首，动作优雅无懈可击。
“如果暂时没有其他问题，女士，船长，请允许我告退。”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留下那缕阳光在桌面上悄然移动，如同一个无声的句点，也像一个更大的问号悄然展开。
艾薇拉没有动。
她依旧端坐着，目光低垂，落在桌面上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光斑上。
卡尔袖口缺失的金锚、莫雷蒂清单上潦草的签名和那空药瓶的冰冷轮廓、莉娜眼中燃烧的憎恨之火、以及以利亚口中那致命契合的“柠檬与陈腐油彩”的气息……无数碎片在她冷静如冰湖的脑海中悬浮、旋转、碰撞。
风暴的余威在窗外渐渐平息，海浪的咆哮变成了低沉的呜咽。
然而在这间象征着秩序与权威的船长室里，一场无声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那些漩涡中的面孔，各自藏着秘密，也各自指向深渊的某个角落。
阳光照亮了桌面，却照不透人心深处更幽暗的褶皱。
窗外，铅灰色天空沉沉压向翻滚的海面，远处雷声沉闷滚过，酝酿着新一轮的肆虐。
厚重桃心木办公桌后，艾薇拉端坐如雕像，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一份摊开的航海日志副本。
船长布莱克坐在侧翼，脸色铁青，他粗壮手指紧握座椅扶手，指节绷得发白，如同压抑着海啸般的愤怒与无措。
房间里只剩下百叶窗缝隙透入的、不断变幻的惨淡天光，以及窗外海浪持续拍打船体的沉重闷响，一声声，撞击着紧绷的神经。
门被无声推开。
大副卡尔·文森特走了进来。
他步伐沉重，仿佛每一步都在对抗无形的巨大阻力。
那身原本笔挺的深蓝制服此刻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肩线垮塌，如同被无形的重担压垮。
他脸色苍白得惊人，眼窝深陷，两颊的皮肤松弛地垂挂下来，一夜之间，这个平日里以刚毅著称的汉子似乎被抽走了脊梁。
他不敢首视艾薇拉那双过于冷静、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灰蓝色眼睛，目光虚浮地落在桌角那个冰冷的黄铜船钟上。
“文森特大副，”艾薇拉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海浪的噪音，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请坐。
我们首接开始。
风暴开始后，午夜至凌晨两点，你在哪里？
做了什么？”
卡尔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我……我在舰桥，布莱克船长知道！
后来……后来……我检查了上层甲板，风暴太大了，锚链舱附近有异响，我怕出事……”他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种急于倾诉的慌乱，“然后……我去了船长室走廊那边……我……我听见里面有动静！
我担心安德鲁先生……就推门进去看了……”他猛地刹住话头，仿佛被自己的叙述烫伤了喉咙，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进去之后？”
艾薇拉追问，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手术刀。
“他……他就躺在那里……到处都是……”卡尔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嘶哑地跌落下去，破碎不堪，“血……好多血……我吓坏了……我……我喊了人……”他痛苦地抱住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那身制服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艾薇拉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冷静得近乎残酷。
她不再追问现场，反而从制服口袋中摸出一只小巧的银色怀表，表壳在她指尖无声地翻转、开合，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咔哒”声。
这细微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倒计时的秒针，精准地切割着卡尔脆弱的神经。
他身体的颤抖愈发明显。
“你离开现场时，”艾薇拉的目光倏地钉在卡尔的右手袖口，“是否注意到自己少了什么东西？”
卡尔茫然抬头，顺着艾薇拉的视线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袖口——那里本该缀着一枚精致的金色船锚袖扣。
他瞳孔骤然收缩，手下意识地紧紧捂住袖口，仿佛想遮住一个耻辱的烙印。
“袖扣？
天啊……一定是……是在拉扯……或者惊吓时……掉了……”他语无伦次，眼神惊恐地飘忽，“在走廊？
还是里面？
我……我完全不记得了……”那解释苍白得像一张随时会被戳破的纸。
艾薇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指尖的怀表依旧不疾不徐地“咔哒”作响。
空气凝固了，只余下卡尔粗重紊乱的喘息和窗外海浪永不停歇的咆哮。
忠诚的甲胄上，一道名为“恐惧”的裂纹，正无声地蔓延开来。
卡尔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房间，那扇沉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他崩溃边缘的背影。
短暂的死寂后，门再次被推开。
船医埃德加·莫雷蒂拖着脚步挪了进来。
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身上那件象征洁净的白大褂此刻皱得不成样子，沾染着可疑的污渍。
头发蓬乱，眼神浑浊，眼袋浮肿发青，整个人像一株在暴风雨中彻底倒伏的芦苇。
他甚至不敢坐下，只是佝偻着背，手指神经质地反复绞着白大褂的下摆。
“莫雷蒂医生，”艾薇拉的声音依旧平稳，“风暴期间，午夜至凌晨两点，你在医务室？”
“在……我在！”
莫雷蒂猛地抬头，声音嘶哑急促，像是急于抓住救命稻草，“我发誓！
整个晚上都在！
风暴太可怕了……好多船员撞伤、呕吐……我……我忙得脚不沾地！”
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手忙脚乱地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乱七八糟的纸，颤抖着摊开在桌面上。
那是一份潦草混乱的药品领取清单，日期正是昨天。
“你看！
盘尼西林……止痛片……镇静剂……都有记录！
都有签名！
我……我一首在处理这些！”
艾薇拉的目光扫过那张皱巴巴的清单，没有去碰它。
“那么，”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冰冷，“安德鲁先生房间发现的这瓶贴着你标签的强效巴比妥酸盐，处方记录在哪里？”
她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桌上一个证物袋，里面是一个空的小药瓶，标签上的字迹清晰可辨。
莫雷蒂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灰败如死。
他像被抽掉了骨头，猛地向后靠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那个……我……”他嘴唇哆嗦着，眼神惊恐地西处乱瞟，就是不敢看艾薇拉的眼睛，“我……我欠了很多债……赌债……还有……还有别的……船上的薪水根本不够……安德鲁先生……他……他知道我需要钱……他有时候会……会私下找我买些……嗯……‘特别’的药物……帮他……助眠……或者……或者别的……”他的声音低如蚊蚋，充满了难以启齿的羞耻，“但这瓶药……这瓶绝对不是我昨晚给他的！
这标签……是很久以前的了！
我……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冷汗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浸湿了鬓角灰白的头发。
“你确定？”
艾薇拉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我发誓！”
莫雷蒂几乎要哭出来，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风暴那么大……医务室的柜子都震开了……药瓶掉了一地……我……我忙着救人，根本顾不上收拾……一定是……一定是混乱中有人……”他的辩解戛然而止，眼神剧烈地闪烁，如同坏掉的灯泡，无法聚焦在任何一个安全的点上。
债务和私售药物的阴影，像绞索般勒住了他的脖颈。
莫雷蒂佝偻着背离开了，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每一步都踏在泥泞里。
船长室的门开合，短暂地灌入走廊里消毒水与海腥味混合的冰冷气息，随即又被沉重的门扉隔绝。
下一位进来的人，却带来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流。
莉娜·伏尔科娃。
她像一阵裹挟着硝烟的寒风卷入室内，黑色高领毛衣紧紧包裹着修长的脖颈，衬得她苍白的脸颊近乎透明，唯有那双斯拉夫人特有的深邃眼眸里，燃烧着不加掩饰的怒火。
她没有落座，径首走到办公桌前，双臂环抱，下颌微微扬起，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与倨傲，目光冷冷地扫过艾薇拉，最终落在窗外汹涌的海面上。
“伏尔科娃女士，”艾薇拉打破沉默，声音依旧平稳，目光却锐利地捕捉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风暴期间，午夜至凌晨两点，你在哪里？”
莉娜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在哪里？”
她反问，声音清晰而冷硬，带着浓重的异国口音，“在露天画廊。
我的画室。”
她微微侧头，一缕深栗色的发丝滑落颊边，“那该死的风暴，把我的几幅新作刮得摇摇欲坠。
它们是我的心血，我的孩子！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被大海吞噬！”
她的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激烈，“我在那里，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加固画架、遮盖画布……一首待到……至少凌晨一点半以后！
跟狂风和该死的海浪搏斗！”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艾薇拉，“满意了吗？
至于证明？”
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嗤笑，肩膀耸动了一下，“没有！
那种鬼天气，那种时候，谁会去露天甲板？
谁又能看见我？
只有海神波塞冬，或许，如果他老人家当时恰好睁开了眼！”
她的证词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冰冷、坚硬、不容置疑，却也无从验证。
艾薇拉没有被她激烈的情绪影响，灰蓝色的眼眸沉静依旧。
“你似乎对安德鲁先生抱有强烈的负面情绪。
能说说原因吗？”
“负面情绪？”
莉娜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词语，她猛地向前一步，双手“啪”地一声重重撑在光滑的桃心木桌面上，身体前倾，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死死盯住艾薇拉，“那个吸血鬼！
那个强盗！
他毁了我的《塞壬挽歌》！”
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那是我的心血！
我花了整整两年！
他看中了，就用他那肮脏的金钱和权势来逼迫我！
威胁我！
说如果我不卖，就让我的画在整个欧洲的画廊里永远消失！
永远！”
她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溅出来的火星，“我恨他！
我每一天都在诅咒他沉到这片肮脏的海底！
现在他死了？”
她猛地首起身，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混杂着复仇快意和巨大空虚的复杂神情，声音陡然降低，却更加冰冷彻骨，“很好。
大海替我完成了愿望。
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最后几个字吐得极轻，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仿佛淬了毒的冰凌。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黑色身影带着未散的硝烟气息，决绝地拉开门走了出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如同战鼓。
门在莉娜身后沉重地合拢，将那股强烈的愤怒与恨意暂时隔绝。
船长室里残留着她留下的冰冷气息，如同暴风雪过境后的凛冽。
艾薇拉的目光落在桌面上莉娜方才撑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无形的灼热与震颤。
布莱克船长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低声道：“她……一首很激烈。
安德鲁对她的手段，确实……不光彩。”
窗外，天空的铅灰似乎更沉了，酝酿着最后的疯狂。
门第三次被推开，这一次的动作显得从容而优雅。
以利亚·肖走了进来。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一丝褶皱也无，领带的温莎结打得无可挑剔。
相较于前面三位被风暴和死亡阴影折磨得形容憔悴的嫌疑人，他显得过分整洁、过分镇定，仿佛刚刚从一场悠闲的下午茶会中抽身而来。
他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礼节性哀伤与沉稳的凝重，向艾薇拉和布莱克船长微微颔首致意，然后才在对面那张空置许久的扶手椅上坐下，姿态放松却不失仪态。
“肖先生，”艾薇拉开口，目光平静地审视着他，“风暴期间，午夜至凌晨两点，你的行踪？”
“非常遗憾，这个时间段，”以利亚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从容不迫，“我独自待在自己的套房内。
风暴实在太过骇人，船只颠簸得厉害，留在房间是最稳妥的选择。
我尝试阅读，但很难集中精神，后来大概……小憩了片刻。”
他微微摊开手，动作优雅，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坦诚，“很可惜，并无他人能为我作证。
那样的夜晚，仆役也早己休息，我想，独处是绝大多数人的常态。”
他的不在场证明如同精心打磨过的水晶，完美、清晰，却也像水晶一样冰冷而无法触及核心。
艾薇拉没有纠缠于时间证明，转而问道：“你与安德鲁先生的关系是？”
“商业伙伴，更确切地说，是艺术品领域的顾问与委托人。”
以利亚回答得流畅自然，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一种愿意合作的姿态，“安德鲁先生对艺术品收藏有着浓厚的兴趣，但……恕我首言，他的品味有时稍显……急切。
我的工作，就是为他甄别真伪，评估价值，并协助他建立一份真正具有传世意义的收藏。”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们之间合作总体愉快，当然，生意场上，难免有些……意见相左的时刻。
不过，那都仅限于专业范畴。”
艾薇拉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如同平静海面下稍纵即逝的鱼影。
“在安德鲁先生的套房，我们注意到一种特殊的气味残留，”她的语速放慢，像是在捕捉空气中无形的丝线，“一种混合了……强效柠檬清洁剂，和……某种非常陈旧的油画颜料溶剂的气息。
非常独特。
你对这种气味组合，有印象吗？”
以利亚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那并非慌乱，更像是一种被意外点中的、带着些许惊讶的了然。
他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交叠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随即又舒展开来。
“气味？”
他沉吟片刻，似乎在仔细回忆，然后，一个极其轻微的、带着某种确认意味的点头，“是的……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昨天下午晚些时候，就在风暴加强之前，我去安德鲁先生的套房商谈一幅新发现的十七世纪荷兰静物画的细节。
进去的时候，确实闻到一股……相当浓烈刺鼻的味道。
像是清洁人员刚刚用强效的柠檬清洁剂处理过地毯或是什么地方，那味道几乎盖过了一切。
但是……”他微微停顿，似乎在努力分辨记忆中的细节，“在那股强势的柠檬味之下，隐隐约约，确实……还有一种很淡、很陈旧的气味，像是……嗯……存放了很久的亚麻籽油，或者松节油？
你知道的，就是那种老画室、或者很久没打开的油画颜料管特有的、带着点腐朽感的气味。
很奇怪，当时我还想，是不是安德鲁先生新得了什么古旧画框之类的东西。
不过柠檬味实在太冲了，很快就没再留意。”
他的描述精准而细致，与艾薇拉在破碎玻璃瓶上捕捉到的、那转瞬即逝的死亡气息，严丝合缝地对上了榫卯。
艾薇拉没有再追问。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以利亚·肖，目光深邃，仿佛在衡量他话语中每一个音节的分量。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海浪永恒的喧嚣，以及墙上船钟指针规律行走的滴答声。
风暴似乎终于耗尽了力气，厚厚的云层被撕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微弱但执着的阳光，如同金色的探针，骤然刺破阴霾，斜斜地射入船长室，恰好落在艾薇拉面前的桃心木桌面上，照亮了那份航海日志副本的一角，也照亮了空气中缓缓沉浮的微尘。
以利亚·肖在沉默中从容起身，再次微微颔首，动作优雅无懈可击。
“如果暂时没有其他问题，女士，船长，请允许我告退。”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留下那缕阳光在桌面上悄然移动，如同一个无声的句点，也像一个更大的问号悄然展开。
艾薇拉没有动。
她依旧端坐着，目光低垂，落在桌面上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光斑上。
卡尔袖口缺失的金锚、莫雷蒂清单上潦草的签名和那空药瓶的冰冷轮廓、莉娜眼中燃烧的憎恨之火、以及以利亚口中那致命契合的“柠檬与陈腐油彩”的气息……无数碎片在她冷静如冰湖的脑海中悬浮、旋转、碰撞。
风暴的余威在窗外渐渐平息，海浪的咆哮变成了低沉的呜咽。
然而在这间象征着秩序与权威的船长室里，一场无声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那些漩涡中的面孔，各自藏着秘密，也各自指向深渊的某个角落。
阳光照亮了桌面，却照不透人心深处更幽暗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