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人间

第四章 布包与茶种

小满,人间 离耳 2025-11-13 05:49:56 现代言情
1立夏前三天,黎明前的黑暗还未完全褪去,晨露如一层轻柔的薄纱,悄然漫过茶园边缘的石坎。

陈水生在这静谧的氛围中,被一阵竹筛轻微晃动的声响从睡梦中唤醒。

他迷迷糊糊地趴在窗边向外望去,只见母亲周桂兰正蹲在天井之中,专注地将新采回来的茶青均匀地摊放在竹筛之上。

母亲的指尖灵活地翻动着茶青,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多年劳作练就的娴熟。

随着她手指的触碰,芽尖上的晶莹露水纷纷滚落,顺着青石板的纹路缓缓渗去,这一幕,像极了去年他还在上学时,母亲每天清晨为他精心煮鸡蛋的温馨场景,那些温暖的过往如同电影画面般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

“醒了就来搭把手。”

母亲察觉到儿子的动静,转过头来,脸上洋溢着温和的笑容。

她腰间系着的围裙上,依旧沾着些许糯米粉,那是准备做米饺留下的痕迹。

“今个蒸米饺,给你装在布包里,去县城路上吃,可别饿着。”

母亲的声音里满是关切与疼爱。

水生赶忙套上那件洗得己然发白的蓝布褂子,匆匆来到天井。

刚一落脚,便瞧见父亲陈德贵正蹲在门槛上,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那本《植物生长小常识》。

父亲的手指在“茶叶扦插技术”那一页上缓缓划着圈,似乎想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

这本书的书角早己被父亲翻得起了毛边,昨夜的油灯烘烤,让书页变得有些发脆,然而,书页间却透着一股独特的混合气味,那是烟草的醇厚与茶青的清新交织而成的味道,仿佛承载着这个家的独特记忆。

“李老师说,去职高要带被褥。”

父亲抬起头,眼神下意识地避开了水生的脸,转而看向竹筛里鲜嫩的茶青,仿佛在借由茶青来掩饰自己内心复杂的情绪。

“我跟隔壁二柱说好啦,明早搭他的拖拉机去县城,他去卖菌菇,正好顺路。”

父亲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期待。

水生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默默地蹲下来,帮母亲仔细地捡出茶青里夹杂的碎叶。

母亲的手指在竹筛上如灵动的飞梭般翻飞,速度快得就像在编织精细的竹篾。

“你爹昨个去后山,费了好大劲挖了半袋腐叶土,说让你带点去。”

母亲一边忙碌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课本上说茶苗要这种土才肯好好长呢。”

说着,她转身从灶房里摸出一个粗布包,那布包鼓鼓囊囊的,显然装满了母亲的心意。

“还装了罐葛公豆腐乳,你配着米饺吃,可比食堂的咸菜香多啦。”

母亲的眼中满是笑意,那是一位母亲对即将远行儿子的深深关怀。

这个布包是母亲连夜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针脚虽然显得有些歪歪扭扭,但在边角处,母亲精心绣了一片栩栩如生的茶芽。

母亲年轻时学过绣嫁妆,只是后来日复一日地揉茶、磨豆腐,手指渐渐变得粗糙,但拿起针来,依旧稳稳当当。

水生轻轻摸着那片茶芽绣,布面有些粗糙,硌得手心微微发痒,可他的心里却涌起一股暖烘烘的热流,这一针一线里,满满的都是母亲的爱。

傍晚,茶园里的劳作结束后,父亲把水生叫到了茶园。

夕阳的余晖将茶棵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给整个茶园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

父亲缓缓走到一棵最粗壮的老茶树旁,停下脚步,指着它说道:“这棵茶树是你爷爷亲手栽下的,那年升金湖突然涨水,大水无情地淹没了半片农田,好多茶树都没能挺过去,可就它顽强地活了下来。”

父亲说着,缓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扒开茶树根部的土,露出了那己经有些发白的根须。

“你瞧瞧这根,使劲往石头缝里钻,它不贪图肥沃的土壤,只求能牢牢地扎根,稳稳地生长。”

父亲的眼神里满是对这棵老茶树的敬重与感慨。

水生看着那裸露的根须,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书本上的话:“根系深的植物,耐旱。”

他不禁对这棵老茶树坚韧的生命力感到由衷的敬佩。

“书本没骗你。”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颗晒干的茶籽,颗粒饱满。

“带去学校,试试能不能种活。

就算种不活也没啥,就当是记着家里的茶味儿,记着咱这茶园。”

父亲把油纸包递到水生手里,眼神中满是期许。

夜里,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只有水生房间里的油灯还散发着昏黄的光。

水生坐在桌前,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地收拾着行李。

被褥是母亲白天拆洗过的,在太阳下晾晒了一整天,散发着艾草淡淡的香气,那是家的味道,让人安心。

课本按照李老师的叮嘱,他用牛皮纸精心包好书皮,并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上“陈水生”三个字。

最后,他把那袋沉甸甸的腐叶土和装着茶籽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塞进布包。

当拉链拉到一半时,他突然发现母亲偷偷塞进来的两元钱,钱被叠成了一个小巧的方块,安静地夹在豆腐乳罐子底下。

他轻轻摸出枕头下的《植物生长小常识》,翻到父亲用铅笔划圈的那页,上面写着“扦插时需保留两片真叶,遮阴七日”。

窗外,升金湖传来的浪声比往日轻柔许多,仿佛是大自然在温柔地哄人入眠。

他想着明天即将乘坐的拖拉机,即将前往的县城,即将学习的技术,原本有些忐忑的心,突然变得平静下来。

就像茶园里的茶棵,只有先将根须稳稳地伸展开,才能在未来慢慢地茁壮成长。

第二天,天还未亮透,鸡才叫了两遍,二柱的拖拉机就“突突突”地冒着黑烟,稳稳地停在了村口。

那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在空旷的村子里回荡。

父亲帮水生把行李一件件搬上拖拉机,帆布包蹭到拖拉机的铁皮,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也在诉说着即将远行的不舍。

母亲站在老槐树下,手里还紧紧攥着没织完的茶篓,竹篾在晨光的映照下闪着洁白的光。

“到了给家里捎个信,村部的电话能打通。”

母亲大声叮嘱着,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与牵挂。

当拖拉机缓缓开上土路,水生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父亲和母亲依旧静静地站在老槐树下,他们的身影就像茶园里的两株老茶棵,在晨雾中坚定地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凝望着。

路两旁的稻田里刚插上嫩绿的秧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为他送行。

远处升金湖的水面在晨光的照耀下亮得如同碎银,几只白鹤舒展着修长的翅膀从水面上轻盈地掠过,翅膀划破晨雾,露出后面隐隐约约的山峦,那正是他即将前往的县城方向。

二柱坐在驾驶座上,一边熟练地操控着拖拉机,一边转头大声对水生喊道:“水生,你爹昨个跟我喝酒,说你以后要当‘茶先生’呢!”

水生紧紧把布包抱在怀里,里面的茶籽硌着他的腰,却让他感到无比踏实。

他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茶田、波光粼粼的河塘、郁郁葱葱的竹林,思绪万千。

突然,他想起王伯曾经说过的话“侍弄茶要懂它”。

此刻,他仿佛明白了,自己去县城求学,并非是与茶渐行渐远,反而是在一步步靠近茶的世界,去探寻茶更深的奥秘。

当拖拉机缓缓翻过山岗时,一轮红日正好从地平线上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布包上的茶芽绣片上,那绣片亮得如同刚刚冒出的鲜嫩茶尖。

水生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茶籽,他觉得这些小小的茶籽,就像怀揣着一个生机勃勃的小春天,正等待着在新的土地里生根发芽,开启一段全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