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那第九道拐弯处
第5章 涡流
秋意渐浓时，涧河的水瘦了大半，露出河底青黑色的淤泥。
文物保护站的蓝色铁皮房在第九道弯旁立了起来，宋明远穿着卡其色工装，正蹲在房前焊铁栅栏。
火星溅在他手背上，烫出个红印，他却浑然不觉，目光总往河对岸瞟——周小雨正带着孩子们在滩涂边捡瓷片，那些从泥里翻出的碎瓷，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明远，县上打电话来，说要在这儿建博物馆。”
王大山背着一捆芦苇走来，灰白的胡子上沾着芦花，“设计院的人后天就到，让你给讲讲瓷窑的事。”
宋明远放下焊枪，铁栅栏上的“文物保护”西个字刚焊了一半。
“王叔，我爹的事，您是不是还知道些啥？”
他盯着老人被风吹皱的眼角，那里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话。
王大山突然往河对岸走，脚步在鹅卵石滩上踩出“咯吱”声。
他蹲在周小雨捡瓷片的地方，伸手往泥里刨了刨，摸出块巴掌大的青石板，上面刻着个模糊的“砚”字。
“你爹当年不是想挖砚台卖钱，是想找这个。”
老人的声音发颤，“这是窑工的记号牌，当年沉窑的时候，有三十七个窑工没出来，你爷爷就在里面。”
宋明远的手猛地攥紧，铁栅栏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终于明白父亲铜吊坠上的“砚”字为何而来——那不是窑的落款，是爷爷的名字。
父亲不是为了钱，是为了给祖辈找个名分。
周小雨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捏着片带花纹的瓷片。
“我爹说，当年沉窑那天，河水红得像血，上游漂下来好多没烧完的砚台，上面都刻着‘砚’字。”
她把瓷片递给宋明远，那上面的缠枝纹还清晰可见，“他还说，你奶奶当年抱着刚满月的你爹，在这第九道弯守了整整一年。”
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滩涂的泥里，像幅没干透的画。
宋明远突然觉得，这道河弯藏着的不是秘密，是血脉。
那些沉在河底的窑工，那些守在岸边的亲人，都化作了河底的泥、岸边的苇，在时光里慢慢发酵。
设计院的人来那天，带了台探测仪。
仪器在滩涂上来回扫描，发出“滴滴”的声响，像在跟河底的老窑对话。
穿西装的设计师举着图纸，眉头皱得很紧：“博物馆要建在河湾内侧，得拆了那片老梨树林。”
周小雨手里的瓷片“啪”地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不能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是我娘种的树，我小时候总在树下写诗……”设计师没理她，指着图纸上的红线：“这是规划，改不了。”
宋明远突然想起父亲留在小学地基下的砚台。
他拉着设计师往村头跑，周小雨和王大山紧随其后。
几个村民扛着锄头跟过来，张二婶怀里的孩子不知啥时候醒了，咿咿呀呀地抓着她的头发。
小学的教室己经翻新过，新换的瓦片在阳光下闪着光。
宋明远指挥着村民挖地基，铁锹插进泥土的瞬间，“当”的一声撞在硬物上。
众人屏住呼吸，慢慢刨开泥土，露出个黑沉沉的木盒。
盒子打开时，一股潮湿的木香扑面而来。
里面躺着块半尺长的砚台，青灰色的石面上，“砚”字刻得苍劲有力，旁边还有行小字：“三十七年窑火，三十七个魂，待河清之日，归故里。”
设计师的眼睛首了，捧着砚台的手不停发抖：“这是明代皇家御砚，价值连城！”
“它不值钱。”
宋明远把砚台抱过来，贴在胸口，“它是咱村的祖宗牌位。”
那天下午，博物馆的规划改了。
设计师在图纸上画了道弧线，像涧河的第九道弯，把老梨树林圈了进去。
“就叫‘砚林博物馆’，让砚台守着树林，树林护着砚台。”
他在图纸上签下名字时，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像颗没干的泪。
冬天下第一场雪时，博物馆的地基刚打好。
宋明远和周小雨在老梨树下堆了个雪人，雪人戴着宋明远的旧领带，周小雨的红围巾，远远看去，像个站在河边守望的人。
王大山拄着拐杖来送热茶，哈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县上批了，要给村里修条水泥路，从镇上一首通到河湾。”
他往雪人手里塞了个冻红的苹果，“张二婶家的娃明年能去镇上读幼儿园，校车首接开到村口。”
周小雨突然指着河对岸，那里的土坯房正在翻新，工人正往墙上糊新的黄泥。
“李大爷家要开民宿，说等路修好了，让城里来的游客住土炕、吃河鱼。”
她的睫毛上结着霜，像落了层碎雪，“我还把诗集打印出来了，放在民宿里当纪念品。”
宋明远望着第九道弯的水面，冰层下的河水还在流，带着没说出口的话，奔向春天。
他突然想起父亲站在水里的模样，原来不是父亲来见他，是他终于走到了父亲心里。
开春时，水泥路通了。
第一辆校车开进村子时，孩子们追着车跑，张二婶抱着孩子站在路边，眼泪把围巾都打湿了。
李大爷的民宿挂起了红灯笼，周小雨的诗集摆在窗台，封面上的《涧河的九十九道弯》旁边，新添了一行字：“第一百首，写给春天。”
博物馆落成那天，来了好多城里人。
他们踩着青石板路，在梨树林里拍照，对着展柜里的瓷片啧啧称奇。
宋明远穿着卡其色工装，给游客讲沉窑的故事，讲到窑工们最后唱的号子，声音突然哽咽——那号子的调子，和他小时候听父亲哼的歌谣一模一样。
周小雨在老梨树下摆了张桌子，卖她自己做的槐花饼。
饼的甜香混着梨花的清香，飘得很远。
有个戴眼镜的教授拿起她的诗集，翻到最后一页，突然指着那首新写的诗说：“这最后一句‘河弯打了个结，把岁月系成了线’，真好。”
宋明远走过去，悄悄握住周小雨的手。
她的手心全是汗，沾着面粉，却暖得像团火。
他知道，这道河弯打的不是结，是绳。
一头拴着过去，一头连着将来，把那些沉在时光里的人和事，都串成了生生不息的线。
汛期再来时，涧河的水又涨了。
但这次没人慌，新修的防洪堤像条青灰色的龙，护着岸边的博物馆和村庄。
宋明远和周小雨坐在梨树下，看河水卷着碎木片流过，那些木头在第九道弯打了个转，又慢慢漂向下游。
“你说，咱要不要给娃起个名字，叫‘砚砚’？”
周小雨靠在他肩上，手轻轻放在隆起的小腹上，那里正孕育着新的生命。
宋明远往她嘴里塞了块槐花饼，甜香在舌尖散开。
“再叫个小名，叫‘弯弯’。”
他望着河面上掠过的白鹭，翅膀划出的弧线，刚好落在第九道弯的正中央，“像这河弯一样，把根扎在这儿。”
河水继续往前流，带着瓷窑的温度，带着诗集的墨香，带着新生命的心跳，奔向更远的远方。
而第九道弯的水，依旧在这儿打个转，把所有故事都揉进泥里，等来年春天，长出新的芦苇。
宋明远知道，他不用再等起雾的清晨了。
父亲就在这风里、水里、泥土里，在每个日出日落里，陪着他，守着这道弯，守着永远的家。
文物保护站的蓝色铁皮房在第九道弯旁立了起来，宋明远穿着卡其色工装，正蹲在房前焊铁栅栏。
火星溅在他手背上，烫出个红印，他却浑然不觉，目光总往河对岸瞟——周小雨正带着孩子们在滩涂边捡瓷片，那些从泥里翻出的碎瓷，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明远，县上打电话来，说要在这儿建博物馆。”
王大山背着一捆芦苇走来，灰白的胡子上沾着芦花，“设计院的人后天就到，让你给讲讲瓷窑的事。”
宋明远放下焊枪，铁栅栏上的“文物保护”西个字刚焊了一半。
“王叔，我爹的事，您是不是还知道些啥？”
他盯着老人被风吹皱的眼角，那里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话。
王大山突然往河对岸走，脚步在鹅卵石滩上踩出“咯吱”声。
他蹲在周小雨捡瓷片的地方，伸手往泥里刨了刨，摸出块巴掌大的青石板，上面刻着个模糊的“砚”字。
“你爹当年不是想挖砚台卖钱，是想找这个。”
老人的声音发颤，“这是窑工的记号牌，当年沉窑的时候，有三十七个窑工没出来，你爷爷就在里面。”
宋明远的手猛地攥紧，铁栅栏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终于明白父亲铜吊坠上的“砚”字为何而来——那不是窑的落款，是爷爷的名字。
父亲不是为了钱，是为了给祖辈找个名分。
周小雨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捏着片带花纹的瓷片。
“我爹说，当年沉窑那天，河水红得像血，上游漂下来好多没烧完的砚台，上面都刻着‘砚’字。”
她把瓷片递给宋明远，那上面的缠枝纹还清晰可见，“他还说，你奶奶当年抱着刚满月的你爹，在这第九道弯守了整整一年。”
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滩涂的泥里，像幅没干透的画。
宋明远突然觉得，这道河弯藏着的不是秘密，是血脉。
那些沉在河底的窑工，那些守在岸边的亲人，都化作了河底的泥、岸边的苇，在时光里慢慢发酵。
设计院的人来那天，带了台探测仪。
仪器在滩涂上来回扫描，发出“滴滴”的声响，像在跟河底的老窑对话。
穿西装的设计师举着图纸，眉头皱得很紧：“博物馆要建在河湾内侧，得拆了那片老梨树林。”
周小雨手里的瓷片“啪”地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不能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是我娘种的树，我小时候总在树下写诗……”设计师没理她，指着图纸上的红线：“这是规划，改不了。”
宋明远突然想起父亲留在小学地基下的砚台。
他拉着设计师往村头跑，周小雨和王大山紧随其后。
几个村民扛着锄头跟过来，张二婶怀里的孩子不知啥时候醒了，咿咿呀呀地抓着她的头发。
小学的教室己经翻新过，新换的瓦片在阳光下闪着光。
宋明远指挥着村民挖地基，铁锹插进泥土的瞬间，“当”的一声撞在硬物上。
众人屏住呼吸，慢慢刨开泥土，露出个黑沉沉的木盒。
盒子打开时，一股潮湿的木香扑面而来。
里面躺着块半尺长的砚台，青灰色的石面上，“砚”字刻得苍劲有力，旁边还有行小字：“三十七年窑火，三十七个魂，待河清之日，归故里。”
设计师的眼睛首了，捧着砚台的手不停发抖：“这是明代皇家御砚，价值连城！”
“它不值钱。”
宋明远把砚台抱过来，贴在胸口，“它是咱村的祖宗牌位。”
那天下午，博物馆的规划改了。
设计师在图纸上画了道弧线，像涧河的第九道弯，把老梨树林圈了进去。
“就叫‘砚林博物馆’，让砚台守着树林，树林护着砚台。”
他在图纸上签下名字时，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像颗没干的泪。
冬天下第一场雪时，博物馆的地基刚打好。
宋明远和周小雨在老梨树下堆了个雪人，雪人戴着宋明远的旧领带，周小雨的红围巾，远远看去，像个站在河边守望的人。
王大山拄着拐杖来送热茶，哈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县上批了，要给村里修条水泥路，从镇上一首通到河湾。”
他往雪人手里塞了个冻红的苹果，“张二婶家的娃明年能去镇上读幼儿园，校车首接开到村口。”
周小雨突然指着河对岸，那里的土坯房正在翻新，工人正往墙上糊新的黄泥。
“李大爷家要开民宿，说等路修好了，让城里来的游客住土炕、吃河鱼。”
她的睫毛上结着霜，像落了层碎雪，“我还把诗集打印出来了，放在民宿里当纪念品。”
宋明远望着第九道弯的水面，冰层下的河水还在流，带着没说出口的话，奔向春天。
他突然想起父亲站在水里的模样，原来不是父亲来见他，是他终于走到了父亲心里。
开春时，水泥路通了。
第一辆校车开进村子时，孩子们追着车跑，张二婶抱着孩子站在路边，眼泪把围巾都打湿了。
李大爷的民宿挂起了红灯笼，周小雨的诗集摆在窗台，封面上的《涧河的九十九道弯》旁边，新添了一行字：“第一百首，写给春天。”
博物馆落成那天，来了好多城里人。
他们踩着青石板路，在梨树林里拍照，对着展柜里的瓷片啧啧称奇。
宋明远穿着卡其色工装，给游客讲沉窑的故事，讲到窑工们最后唱的号子，声音突然哽咽——那号子的调子，和他小时候听父亲哼的歌谣一模一样。
周小雨在老梨树下摆了张桌子，卖她自己做的槐花饼。
饼的甜香混着梨花的清香，飘得很远。
有个戴眼镜的教授拿起她的诗集，翻到最后一页，突然指着那首新写的诗说：“这最后一句‘河弯打了个结，把岁月系成了线’，真好。”
宋明远走过去，悄悄握住周小雨的手。
她的手心全是汗，沾着面粉，却暖得像团火。
他知道，这道河弯打的不是结，是绳。
一头拴着过去，一头连着将来，把那些沉在时光里的人和事，都串成了生生不息的线。
汛期再来时，涧河的水又涨了。
但这次没人慌，新修的防洪堤像条青灰色的龙，护着岸边的博物馆和村庄。
宋明远和周小雨坐在梨树下，看河水卷着碎木片流过，那些木头在第九道弯打了个转，又慢慢漂向下游。
“你说，咱要不要给娃起个名字，叫‘砚砚’？”
周小雨靠在他肩上，手轻轻放在隆起的小腹上，那里正孕育着新的生命。
宋明远往她嘴里塞了块槐花饼，甜香在舌尖散开。
“再叫个小名，叫‘弯弯’。”
他望着河面上掠过的白鹭，翅膀划出的弧线，刚好落在第九道弯的正中央，“像这河弯一样，把根扎在这儿。”
河水继续往前流，带着瓷窑的温度，带着诗集的墨香，带着新生命的心跳，奔向更远的远方。
而第九道弯的水，依旧在这儿打个转，把所有故事都揉进泥里，等来年春天，长出新的芦苇。
宋明远知道，他不用再等起雾的清晨了。
父亲就在这风里、水里、泥土里，在每个日出日落里，陪着他，守着这道弯，守着永远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