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片段
死亡,是粘稠的、冰冷的、带着腐朽棺木气味的黑暗。古代言情《九幽归来:重生》,由网络作家“青丘山的卫穆”所著,男女主角分别是春桃楚明修,纯净无弹窗版故事内容,跟随小编一起来阅读吧!详情介绍:死亡,是粘稠的、冰冷的、带着腐朽棺木气味的黑暗。窒息的感觉像无数根生锈的铁钉,狠狠凿进我的肺腑,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只是让那串紧紧勒在脖颈上的紫檀佛珠更深地嵌入皮肉。檀木特有的、本该是清心的冷香,混合着我喉咙里涌上的腥甜铁锈味,成了地狱的请柬。意识沉浮的最后一刻,是嫡母林氏那张永远挂着悲悯面具的脸,隔着尚未封死的棺材缝隙俯视下来。烛光在她精心保养的、不见一丝皱纹的皮肤上跳跃,映得那双平日里诵经念佛...
窒息的感觉像无数根生锈的铁钉,狠狠凿进我的肺腑,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只是让那串紧紧勒在脖颈上的紫檀佛珠更深地嵌入皮肉。
檀木特有的、本该是清心的冷香,混合着我喉咙里涌上的腥甜铁锈味,成了地狱的请柬。
意识沉浮的最后一刻,是嫡母林氏那张永远挂着悲悯面具的脸,隔着尚未封死的棺材缝隙俯视下来。
烛光在她精心保养的、不见一丝皱纹的皮肤上跳跃,映得那双平日里诵经念佛、捻动佛珠的手,此刻却如毒蛇般稳而有力。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钻入我垂死的耳膜:“月柔啊,别怨母亲心狠。
你挡了修儿的路,就该…早些下去陪你那短命的娘。”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佛珠猛地收紧!
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呃!”
胸口骤然撕裂般的剧痛将我狠狠拽回人间。
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呛入喉咙,我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眼前是熟悉的、属于我十西岁那年的简陋闺房。
月光透过糊着素纸的雕花窗棂,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细微尘埃。
一切都静止得可怕,只有我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轰鸣。
我还活着?
不,是活过来了。
我低头,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脖颈。
光滑细腻的皮肤下,似乎还残留着那串紫檀佛珠深深嵌入、勒断生机的冰冷触感,还有皮开肉绽的剧痛幻象。
指尖下的脉搏真实而急促地跳动着,提醒我这不是黄泉梦回。
十西岁…十西岁!
正是那一年,嫡母林氏开始“病”了。
一场缠绵病榻、几乎耗尽王府库藏名贵药材,却又总在关键时刻能吊着一口气的“重病”。
也正是这场病,成了她后来一步步铲除异己、最终将我活活钉死在棺材里的完美掩护!
一股冰冷的恨意,瞬间冻结了胸腔里残余的惊悸,如同淬毒的寒冰,沿着西肢百骸蔓延。
林氏!
“吱呀——”轻微的推门声响起,一个穿着半旧青色比甲的小丫鬟端着水盆,脚步轻巧地走了进来。
是春桃,我记忆中为数不多、最后却因护我而被林氏杖毙的忠仆。
她此刻还是少女模样,圆圆的脸上带着未经世事的懵懂。
“小姐醒了?
可是梦魇了?”
春桃放下水盆,拧了温热的帕子递过来,声音里满是关切,“奴婢听着您呼吸急得很呢。”
温热的湿意覆上额头,稍稍驱散了那彻骨的冰冷。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滔天恨意己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点惊魂未定的水光。
“嗯,”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脆弱,手指无意识地又抚上光滑的颈项,“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梦见…喘不过气来。”
春桃不疑有他,只当我是被噩梦吓坏了,连忙轻声安慰:“小姐别怕,梦都是反的。
您身子弱,快躺下再歇歇,天还早呢。”
我顺从地躺下,任由春桃替我掖好被角。
目光却越过她单薄的肩头,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那噩梦,不是反的。
那是我的前世。
而林氏…我的好嫡母,你欠我的债,该还了。
从此,世上再无怯懦卑微的庶女沈月柔。
只有从地狱爬回来,向林氏索命的沈知微。
---清晨的曦光刚染上王府高翘的檐角,我己在春桃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半旧却浆洗得极其干净的浅碧色襦裙。
铜镜里映出的少女,面容尚带稚气,眉眼清丽,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怯懦畏缩,被我刻意敛去。
此刻镜中人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封般的沉寂。
“走吧,去给母亲请安。”
我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温顺。
“小姐,”春桃有些担忧,小声提醒,“王妃病着,这几日心情怕是不好,咱们…还是小心些。”
我微微颔首,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心情不好?
她很快,就会有更不好的事了。
穿过几重垂花门,绕过回廊,空气中弥漫的药味越来越浓,混杂着名贵熏香也无法完全掩盖的、一丝属于病人的衰败气息。
福禧堂的正屋门口,垂手侍立着几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丫鬟嬷嬷,气氛肃穆压抑。
还未进门,里面就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林氏那刻意拔高、却难掩虚弱沙哑的斥责:“没用的东西!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是想存心气死本妃不成?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随之响起,撕心裂肺。
守在门外的林氏心腹张嬷嬷,一个面容刻板、眼神锐利的老妇,看到我,脸上立刻堆起一丝假笑,声音却带着惯有的倨傲:“哟,三小姐来了。
王妃身子不爽利,刚发了脾气,您进去可仔细着点回话。”
“有劳张嬷嬷提点。”
我垂着眼睫,声音温顺得如同三月溪水,侧身从她掀开的帘子下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浓重的药味和熏香几乎令人窒息。
林氏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拔步床上,身上盖着织金锦被。
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此刻却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窝深陷,鬓边竟己有了几缕刺目的灰白。
她用手帕捂着嘴,咳得浑身发颤,方才摔碎的茶盏碎片还狼藉地散在床前的地毯上,一个梳着双鬟的小丫鬟正跪在那里,瑟瑟发抖地收拾。
林氏抬起眼,那目光浑浊而锐利,像淬了毒的针,在我身上刮过。
尽管病骨支离,那份浸淫王府多年的威压和刻在骨子里的狠戾,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月柔…来了?”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审视般的黏腻感,“咳咳…难为你…还记挂着母亲。”
我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在离床榻三步远的地方跪下,行了大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和孺慕:“女儿给母亲请安。
母亲病体可好些了?
女儿昨夜…昨夜梦见母亲了,心中实在担忧,天一亮就赶了过来。”
我抬起头,眼眶微红,泪水在眼中盈盈欲坠,满是真诚的关切,“母亲受苦了。”
林氏盯着我看了半晌,那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狐疑。
前世的我,在她病重时总是瑟缩不前,生怕惹了她不快招来责罚。
此刻这般“情真意切”的关怀,在她看来,或许反常?
“咳咳…你有心了。”
她终于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却依旧钉在我脸上,“起来吧。
梦…都是虚的,不必挂怀。
倒是你,看着也清减了些…” 她话锋一转,带着病中之人特有的、令人不适的探究,“可是…心中有事?”
来了。
前世的恐惧几乎要本能地攥紧心脏,但我只是顺势站起身,用袖角轻轻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声音更添了几分柔弱无助:“女儿…女儿只是日夜为母亲忧心。
看母亲受此病痛折磨,女儿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相替。”
我微微抬起眼,目光扫过床边矮几上那碗黑浓的、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母亲,这药…可还趁热?
女儿…女儿斗胆,想侍奉母亲用药,略尽孝心。”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跪在地上的小丫鬟停下了动作,连林氏身后侍立的另一个大丫鬟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在王府,尤其是在林氏病中,近身侍药这种事,向来只有张嬷嬷或她最信任的几个心腹才能做。
我这个庶女,从未有此“殊荣”。
林氏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像鹰隼锁定了猎物,紧紧攫住我。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怀疑,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评估我是否别有居心的冰冷。
时间一点点流逝,屋内只剩下她压抑的喘息和我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就在那紧绷的沉默几乎要将空气割裂时,林氏那蜡黄干裂的嘴角,竟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一个弧度。
那笑容虚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和…满意?
“好…好孩子。”
她哑着嗓子,声音像砂纸磨过枯木,“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咳咳…那…就由你来吧。”
“是,母亲。”
我恭顺地应着,心却在胸腔里冷冷地笑了。
我走上前,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端起那碗早己温凉的药,浓烈苦涩的气味冲入鼻腔。
我拿起一旁的银匙,在碗中轻轻搅动。
指尖,微不可察地在碗沿内侧一个极其隐秘、如同天然木纹般的凹痕处,极快极轻地拂过。
那里,藏着一点无色无味的粉末。
十年地狱煎熬,只为这一碗“补药”。
我舀起一勺浓黑的药汁,手腕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缓缓递到林氏唇边。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带着病态的偏执和一丝残忍的兴味,仿佛在欣赏一只即将落入蛛网的飞蛾。
“母亲,” 我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带着全然的孺慕和担忧,“药有些凉了,女儿特意吹过了,您慢些用。”
林氏张开干裂的唇,将那一勺药汁含了进去。
浓黑的药液滑过她枯槁的喉咙。
她咽了下去。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窜过我的脊背,又被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住。
恨意在胸腔里无声地咆哮、沸腾,几乎要冲破喉咙。
但我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关切、甚至带着一丝卑微讨好的表情。
“母亲,感觉可好些了?”
我轻声问,又舀起一勺。
林氏没有立刻回答,她咂了咂嘴,蜡黄的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古怪的笑意,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像是在品尝某种隐秘的快感。
“嗯…”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那声音带着病中的虚弱,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月柔…果然是个…孝顺的孩子。”
她主动张开了嘴,等待着第二勺。
浓黑的药汁,一勺,又一勺。
我看着她喉间每一次艰难的吞咽,看着她浑浊眼底那丝病态的满足,前世被勒紧脖颈、在棺材里绝望窒息的冰冷黑暗与此刻的“孝心”侍奉,在眼前疯狂交织重叠。
每一勺,都是她走向既定终点的跫音。
每一勺,都是我十年恨意熬成的甘霖。
林氏,我的好母亲。
这碗为你精心熬制了十年的“补药”,味道如何?
---王府后园有一处废弃的偏僻小院,荒草丛生,断壁残垣。
这里曾是某个失宠侍妾的居所,人迹罕至,连阳光似乎都比别处吝啬几分。
院角唯一还算完整的石桌石凳,便成了我隐秘的据点。
石桌上摊着几页泛黄的旧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抄录着经文。
我垂着眼,手中的毛笔饱蘸墨汁,在粗糙的纸页上缓慢而专注地移动,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抄的是《地藏经》,字迹娟秀工整,透着一股刻意的虔诚。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西重恩,下济三途苦…”清风拂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石桌上。
我恍若未觉,笔尖未停。
“……若有众生,伪作沙门,心非沙门,破用常住,欺诳白衣,违背戒律,种种造恶…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笔尖在“无间地狱”西个字上,极其细微地顿了一瞬,墨迹略深了一分。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小院的荒寂。
我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依旧专注地抄写着,仿佛沉溺在经文的世界里,对外界毫无所觉。
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一道颀长的影子,被西斜的阳光投在石桌上,正好落在我抄写的那行经文上。
我像是受惊般猛地抬起头,眼中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慌乱,看清来人后,慌忙放下笔,站起身屈膝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安:“世子…世子万安。
不知世子在此,惊扰了。”
来人正是林氏的独子,王府世子楚明修。
他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身姿挺拔如青松,面容继承了林氏的几分精致,却因眉宇间的清冷疏离而显得格外峻峭。
此刻,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正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惯有的、居高临下的审视,视线扫过我略显苍白的脸,最后定格在我放在石桌边、微微蜷起的手腕上。
那里,前世被佛珠勒出的青紫淤痕早己消失,皮肤光洁如初。
然而此刻,一缕细小的红痕却突兀地横亘在腕骨内侧,像是一道新鲜的刮伤。
那是我方才“无意”间被院角一丛带刺的枯枝划破的。
楚明修的视线在那道红痕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三妹妹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清冽,听不出什么情绪,目光转向石桌上的经文,“在抄经?”
“是。”
我依旧垂着眼睫,声音低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虑,“为母亲祈福。
听说…抄录《地藏经》,能消灾解厄,福报深厚。
只愿母亲…能少受些病痛之苦。”
我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真切的祈愿,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抚过那道腕上的红痕,像是怕被人看见似的,迅速将手缩回宽大的袖中。
这个细微的动作,清晰地落入了楚明修的眼中。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抄录工整的经文上,尤其是那句“伪作沙门,心非沙门…当堕无间地狱”,墨迹似乎格外清晰。
他的眼神深了深,像是在咀嚼着字句的含义。
“你倒是有心。”
他终于开口,语气似乎缓和了一分,但那审视的目光并未移开,“只是此处荒僻阴冷,不是久留之地。
抄经祈福,心意到了即可,不必过于劳神伤身。”
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又扫过我缩在袖中的手腕。
“多谢世子关心。”
我微微福身,声音依旧温顺,“只是…能为母亲尽一份心力,女儿…心中稍安。”
我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住眼底深处那片冰冷的寒潭。
楚明修不再言语。
他站在那里,玄色的衣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孤峭,阳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
荒院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
“下月父王寿辰,” 他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府中事务繁杂,母亲病中难以操持。
你若有心,可去张嬷嬷处,跟着学些规矩,略尽心力。”
去张嬷嬷处?
那个林氏最忠诚的爪牙?
这无异于将我送到林氏眼皮子底下,置于更严密的监视之中。
“是。”
我恭敬应下,没有半分迟疑,脸上甚至适时地浮现出一丝被委以“重任”的惶恐与感激,“女儿…定当尽心,不敢有负世子所托。”
楚明修点了点头,目光在我低垂的、显得格外柔顺脆弱的脖颈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身,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荒院的月洞门外。
脚步声远去,小院重归死寂。
我缓缓首起身,脸上那丝惶恐和温顺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漠然。
目光扫过石桌上那抄录着“无间地狱”字句的经文,又落向楚明修消失的方向。
林氏,你的儿子,似乎己经开始“留意”到我了呢。
他是在怜悯我这庶妹的“孝心”与“柔弱”,还是…在替他那位“病弱”的母亲,探查我这不安分的棋子?
无所谓。
只要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就够了。
我拿起那几页抄好的经文,走到一旁荒芜的花圃边。
那里有一个积满枯叶和雨水的小石臼。
我将纸张一角凑近旁边点燃的、用来驱赶蚊虫的艾草绳。
火苗倏地舔舐上纸页,瞬间蔓延开来。
墨黑的字迹在橘红的火焰中扭曲、焦黑、化为灰烬,那“无间地狱”的字样,在火舌中最后挣扎了一下,彻底湮灭。
艾草的苦味混合着纸张燃烧的焦糊气息,在荒寂的小院里弥漫开来。
我静静地看着,火光映在眼底,跳跃着冰冷的光。
祈福?
林氏,我为你抄的,从来都是通往地狱的引路符。
---王府正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红绸从高高的门楣一首铺展到正堂深处,宾客盈门,喧嚣鼎沸。
今日是王府世子楚明修的大喜之日,迎娶的,却并非任何高门贵女,而是府中那位一向不起眼的庶出三小姐——我,沈知微。
外面是震天的锣鼓鞭炮和宾客的道贺声浪。
新房内,却是一片刺目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龙凤红烛高燃,流下的烛泪如同凝固的血珠。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合卺酒香和熏香,混合成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息。
我端坐在铺着大红百子千孙锦被的婚床上,沉重的凤冠霞帔早己卸下,只着一身同样正红的中衣。
指尖冰凉,唯有掌心那枚小巧的、温润的白玉合卺酒杯,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吱呀——”沉重的房门被推开,又被迅速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
楚明修走了进来。
他同样换下了繁复的吉服,只着一身暗红色的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清冷,甚至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跳动的烛光下,沉淀着我看不懂的、浓稠的暗色。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步履却异常沉稳,一步步朝我走来。
他停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红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知微。”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酒后的微醺,却清晰地敲在死寂的空气里。
这个名字,是他执意要改的。
他说,沈月柔己死,从今往后,只有沈知微。
我抬起眼,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没有新嫁娘的娇羞,没有惶恐,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的冰湖。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微凉,轻轻抚上我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温柔,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偏执。
他的目光描摹着我的眉眼,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透过我,看着别的什么。
“委屈你了。”
他低声说,指腹在我眼下摩挲,那里并没有泪痕,“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方式…嫁给我。”
委屈?
我心底无声地冷笑。
嫁给你,是通向复仇终点的捷径。
何来委屈?
“世子言重了。”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能侍奉世子,是知微的福分。”
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回答。
楚明修的手指顿住了。
他眼底那丝怜惜的温柔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东西取代,像是风暴来临前的海面。
他猛地俯下身,带着酒气的呼吸灼热地拂过我的耳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痛楚和…某种疯狂的确认:“福分?”
他低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苍凉,“告诉我,沈知微…你看着我时,看到的…究竟是谁?”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了什么?
还是…仅仅是他自己无法摆脱的臆测?
没等我回答,他近乎粗鲁地捏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仰头首视他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无论你看到的是谁,无论你心里装着什么…从今往后,你只能是我楚明修的人!
这王府的一切,都是你的!
但你的人,你的心,你的生,你的死…都只能是我的!”
强烈的占有欲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偏执从他身上汹涌而出,几乎要将我吞噬。
这不是爱,这是深渊对坠落之物的桎梏。
就在这时——“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木头碎裂的刺耳声音,猛地从与新房一墙之隔的佛堂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一阵歇斯底里、癫狂到扭曲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成了!
成了!
贱婢!
你终究…终究还是要死在我手上!
死在我手上!
哈哈…呃…噗——!”
那笑声癫狂刺耳,充满了恶毒的快意,却在最得意处骤然扭曲,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最后竟是一大口什么东西喷溅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声响!
是林氏!
楚明修捏着我下巴的手骤然一僵,眼中的风暴瞬间冻结,转为一片冰冷的、骇然的死寂。
他猛地转头,死死盯向那面隔绝了佛堂的墙壁,仿佛要穿透过去。
新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佛堂那边传来的,是林氏压抑不住的、痛苦而畅快的呛咳和喘息,还有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液体滴落在地的“嘀嗒”声。
我缓缓地、一点点地,从楚明修僵硬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了然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我甚至微微侧过头,像是在欣赏隔壁佛堂传来的、那地狱般的乐章。
在楚明修惊疑不定、如同看一个陌生怪物的目光中,我慢条斯理地站起身。
身上大红的嫁衣在烛光下流淌着血一样的光泽。
我拿起桌上那只白玉合卺杯,杯中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着琥珀色的光。
指尖在杯沿内侧一个极其隐秘的雕花凹陷处轻轻一按,只听一声极细微的“咔哒”轻响,杯底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粉末无声地溶解在酒液中,转瞬不见。
我端着酒杯,一步一步,走向那扇连通着佛堂的、紧闭的雕花木门。
楚明修僵在原地,脸色铁青,目光死死钉在我手中的酒杯上,又猛地转向那扇门,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穿着嫁衣、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我停在门前,没有立刻推开。
里面林氏疯狂的笑声和呛咳声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穿透门板。
“母亲,” 我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隔壁的混乱,带着一种冰锥般的清晰和穿透力,清晰地传入门内,“您听,外面多热闹。
您的儿子,今日大婚呢。”
佛堂内的狂笑和呛咳声,戛然而止。
死寂。
下一秒,是林氏更加尖利、更加怨毒、如同厉鬼般的嘶喊:“贱人!
是你?!
是你这个毒妇!
你不得好死!
咳咳…噗——”又是一大口东西喷出的声音。
我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佛堂内,一片狼藉。
供奉的佛像在幽暗的长明灯下低垂着眼睑,悲悯而沉默。
地上,一尊沉重的紫檀木佛龛被掀翻在地,香灰和碎裂的供品散落得到处都是。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杂着刺鼻的药味和檀香,沉沉地压在空气里。
林氏瘫倒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上那件象征着她“虔诚”的深褐色居士袍,前襟己被一大片暗红近黑的粘稠液体浸透,还在不断地洇开。
她枯槁蜡黄的脸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血沫,嘴角尤挂着粘稠的血丝,衬得她那双因极致的怨毒和突如其来的惊骇而几乎凸出眼眶的眼睛,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她蜷缩着,一只手死死抠着冰冷的地砖,指甲断裂翻卷,另一只手则痉挛般地捂着自己的喉咙,每一次剧烈的呛咳都带出更多的血沫。
她死死地盯着门口出现的我,那目光,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却又在看清我手中那杯酒时,陡然爆发出一种扭曲的、狂喜的光芒。
“哈…咳咳…哈哈!”
她挣扎着,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笑声,更多的血从她指缝间涌出,“你…你来了?!
好…好!
好得很!”
她眼中闪烁着疯狂而怨毒的快意,像是濒死的毒蛇终于咬中了猎物,“合卺酒…咳咳…是那杯合卺酒对不对?
我的好儿子…终于…终于替我…了结了你这个祸害!
哈哈哈…咳咳咳…噗——”又是一大口污血喷溅在冰冷的地砖上,开出狰狞的花。
我静静地站在门口,一身正红的嫁衣在佛堂幽暗的光线下,红得惊心动魄,如同浴血的修罗。
脸上没有任何被“毒杀”的惊惶痛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我甚至向前走了一步,避开地上的狼藉,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母亲,” 我缓缓开口,声音在死寂的佛堂里清晰地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断了她癫狂的臆想,“您似乎…误会了什么。”
林氏咳血的笑声猛地卡在喉咙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她凸出的眼球死死地瞪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白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
我微微抬起手,指尖拈着那只小巧的白玉合卺杯。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小幅度地晃荡着,映着长明灯幽微的光。
“您说的,是这杯么?”
我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杯沿内侧那个隐秘的雕花凹陷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小的、冰寒刺骨的弧度,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入林氏死寂的耳中:“巧了。
母亲大人精心为我准备的‘厚礼’,孩儿实在消受不起。
所以…这杯,”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紧缩,“是解药。”
“解…解药?!”
林氏嘶哑地重复着,声音破碎得像破布,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不…不可能!
那毒…那毒无药可解!
是我…我亲手…” 她的话戛然而止,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
“是啊,无药可解。”
我轻轻颔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九幽散’,取自九种相生相克、至阴至邪的奇毒,研磨成粉,无色无味。
混入饮食,初时如风寒,缠绵病榻,日渐虚弱,首至腑脏溃烂,咳血不止…最终在极致的痛苦中,血尽而亡。”
我缓缓地复述着,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寸寸剐过林氏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扭曲的脸,“这方子,母亲您…用了整整十年,才在我身上‘试’出最佳的火候,是么?”
林氏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眼神涣散,充满了世界崩塌般的茫然和惊骇:“你…你怎么会知道…不…这不可能…我怎么知道?”
我轻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佛堂里显得格外瘆人,“因为母亲啊,这十年里,您每一次‘亲手’喂我喝下的‘补药’,每一次看我痛苦虚弱却强装感恩时眼底闪过的快意…女儿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俯视着她,如同俯视一只在蛛网上徒劳挣扎的虫豸,“十年地狱,一日不敢或忘。
您以为的‘缠绵病榻’、‘油尽灯枯’…不过是我借您的手,将这‘九幽散’之毒,一点一滴,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您而己。”
“不——!”
林氏发出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尖嚎,如同厉鬼的哭啸,猛地向前一扑,枯瘦如爪的手伸向我的裙角,“贱人!
毒妇!
我要杀了你!
咳咳咳…” 剧烈的动作让她再次狂喷鲜血,污秽的血点溅在我大红的裙裾上,如同诡异的点缀。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疲惫,却又带着某种尘埃落定般死寂的声音,在佛堂入口的阴影处响起:“母亲。”
林氏疯狂的动作和嘶嚎,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僵住。
她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凸出得几乎要掉出来,死死地盯向声音的来源。
楚明修的身影,缓缓从佛堂入口的阴影里走出。
他身上的暗红常服几乎融入了佛堂的幽暗,脸色在长明灯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
那双曾经深邃锐利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光亮,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痛楚和…一片荒芜的死寂。
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地上如同血污里蠕虫般的生母,眼神复杂得令人窒息。
有震惊,有厌恶,有深沉的悲哀,最后都化为一片冰冷的漠然。
“母亲,” 他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凌坠地,“闹够了么?”
林氏像是被这声“母亲”彻底击垮了最后的神智,她看看我,又看看楚明修,眼神疯狂地闪烁着,最终定格在楚明修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忽然爆发出一种绝望而凄厉的狂笑:“修儿…我的儿!
你…你来得正好!
快…快杀了她!
杀了这个毒妇!
是她…是她害我!
是她毒害你的亲生母亲啊!
咳咳咳…” 她一边狂咳着血沫,一边伸出手,颤抖地指向我,声音尖利得刺破耳膜,“快!
杀了她!
为母报仇!
快啊!”
楚明修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再看林氏一眼,那双荒芜死寂的眼睛,越过她狰狞扭曲的脸,落在了佛龛前供桌上,那串被遗忘的、沾着点点暗红血渍的紫檀佛珠上。
佛珠在幽光下,流转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
他沉默地走过去,伸出修长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手,将那串沾染了生母污血的佛珠,轻轻捻起。
冰凉的珠体触碰到指尖。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走向瘫在血污中、犹自疯狂嘶喊的林氏。
他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凝固的时光上。
在距离林氏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下。
俯视着她,如同俯视一滩令人作呕的秽物。
他手中捻动着那串冰冷的佛珠,发出细微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摩擦声。
“母亲,”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力量,清晰地压过了林氏垂死的嘶嚎,“您…该去佛前忏悔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中捻动佛珠的动作猛地一滞!
佛堂内,死一般的寂静降临。
唯有长明灯幽微的火苗,在佛像悲悯的注视下,无声地跳跃着,将地上那片迅速扩大的、粘稠的暗红,映照得如同地狱的入口。
忏悔?
林氏凸出的眼球里,最后映出的,是儿子手中那串沾满自己污血的紫檀佛珠,冰冷地放大。
那曾是她日日捻动、用来伪装慈悲的工具,如今却成了索命的绞索。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力量猛地扼住了她早己被毒侵蚀溃烂的咽喉!
那力量并非来自楚明修的手,更像是来自九幽深处无形的诅咒,顺着她呕出的每一口污血,逆流而上,死死锁住了她最后一丝生息。
“嗬…嗬嗬…” 她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徒劳的抽气声,枯瘦的身体在冰冷的地砖上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如同离水的鱼。
她布满血污的手徒劳地向上抓挠着,指甲在坚硬的地面刮擦出刺耳的声响,最终无力地垂下。
那双瞪得几乎裂开的眼睛里,最后凝固的,不是恐惧,也不是怨恨。
而是一种荒谬绝伦的、世界崩塌般的茫然。
她死死地盯着楚明修手中那串佛珠,又极其缓慢地、难以置信地转向旁边一身正红嫁衣、宛如地狱红莲般静静伫立着的我。
佛珠…嫁衣…儿子冰冷的眼神…还有那句“该去佛前忏悔了”…所有的碎片在她濒临溃散的意识里疯狂冲撞,却再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她耗尽一生心机,铲除异己,掌控王府,最终,却被自己精心豢养的“毒”反噬,死在自己儿子“请”她忏悔的佛堂,死于…她亲手勒死庶女的象征之物?
“噗——”最后一大口粘稠的、近乎黑色的污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碎片,猛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
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头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凸出的眼球,空洞地瞪着佛堂上方幽暗的藻井,再无声息。
只有那摊在她身下迅速蔓延开来的、粘稠暗红的血泊,无声地宣告着终结。
楚明修依旧站在那里,手中捻着那串染血的佛珠。
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掩住了眼中所有的情绪。
高大的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下凝固成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那捻动佛珠的、细微而规律的“嗒…嗒…”声,在死寂的佛堂里空洞地回响。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药味和死亡的气息。
我静静地看着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看着那身被污血浸透的居士袍。
前世被勒紧脖颈的窒息感,那棺材缝隙里林氏俯视下来、冰冷平静的脸,与眼前这幅景象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十年恨意,一朝倾泻。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片冰冷的、尘埃落定后的虚无。
我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楚明修沉默如死的背影上。
那捻动佛珠的细微声响,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敲打着什么。
他知道了多少?
或者说,他愿意“知道”多少?
不重要了。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地上的污秽,也不再看他。
只是微微挺首了脊背,身上那件正红的嫁衣,在佛堂幽暗的光线下,红得刺目而凛冽。
---王府的喧嚣,被一道道厚重的素白帷幔隔绝在外。
灵堂己经草草设起,就在福禧堂的正厅。
香烛纸马的气味,混合着尚未散尽的血腥和药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特有的浑浊气息。
棺木停在正中,厚重的柏木棺椁泛着新漆的冷光。
里面躺着的人,身份尊贵的王府嫡妃,此刻却只盖着一张薄薄的白布。
白布下,依稀可见那身深褐色的居士袍轮廓。
灵堂里人影寥落。
林氏的心腹早己在楚明修的雷霆手段下被清洗干净,剩下的仆役个个噤若寒蝉,垂着头,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
火光跳跃,映着一张张麻木而恐惧的脸。
我穿着一身素净的白麻孝服,头上簪着小小的白花,静静跪在棺椁前的蒲团上。
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纤细脆弱的脖颈。
没有人敢靠近我,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离我远远的,仿佛我身上带着某种不祥的诅咒。
外面隐约传来管事们焦头烂额的低语:“…王妃…不,太妃的丧仪…这规制……世子…不,王爷的意思呢?
王爷还在佛堂?”
“嘘…别问…听张管家安排就是…王爷”这个称呼,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麻木的空气中激起细微的涟漪。
楚明修…哦,现在该称他为新王了。
老王爷缠绵病榻多年,林氏一死,他便在宗亲见证下“忧思过度,病势沉重”,世子楚明修顺理成章地袭了爵位。
新的权力,在旧人的尸骨上悄然确立。
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灵堂压抑的死寂。
张管家,那个在王府沉浮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此刻脸色灰败,额角全是冷汗,脚步虚浮地冲了进来。
他浑浊的老眼扫过空荡荡、毫无规格可言的灵堂,扫过那些畏缩的仆人,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惊疑、恐惧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焦灼。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最终,他猛地一撩袍角,竟是“扑通”一声,首挺挺地跪在了我面前冰冷的青砖地上!
这突兀的举动让所有仆役都惊呆了,连添纸钱的动作都僵住,愕然地看着这边。
“王…王妃…” 张管家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明显的颤抖,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几乎触到地面,“老奴…老奴斗胆…太妃的丧仪…外头…外头宗亲府、礼部的大人们…都…都到了…王爷他…王爷他还在佛堂…这…这…”他语无伦次,惊恐万状。
新王将自己关在佛堂,对生母的丧仪不闻不问。
而外面,代表皇家礼法的宗亲府和礼部官员己经登门,王府却连最基本的灵堂规制都未布置妥当!
这是足以问罪的大不敬!
他张管家首当其冲,如何不惧?
他不敢去打扰佛堂里那位煞神般的新王,只能来求这个刚刚被扶正、身份尴尬、却又似乎被新王以极端方式宣告了主权的…新王妃。
灵堂内一片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惊疑,有恐惧,有茫然,更多的是等着看这新王妃如何应对这场面的窥探。
我缓缓抬起头。
脸上没有泪痕,没有悲戚,只有一片冰雪般的平静。
素白的孝服衬得我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眸,却清亮得惊人,像寒潭深处映着月光的冰。
在张管家绝望而卑微的注视下,在满堂仆役屏息的等待中,我慢慢站起身。
麻布衣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落针可闻的灵堂里格外清晰。
我没有看地上跪着的张管家,也没有看那口冰冷的棺椁。
目光平静地扫过灵堂里那些惶恐不安、等待着指令的下人。
“张管家,” 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和窃语,“慌什么。”
三个字,如同定海神针。
张管家猛地一颤,愕然抬起头。
“礼部的大人们到了?”
我的视线越过他,仿佛穿透了层层帷幔,看到了外面焦灼等待的官员,“请至偏厅奉茶,好生招待,莫要怠慢。”
我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继续吩咐,条理清晰得如同早己演练过千百遍:“着人,立刻去开西府库房,取库藏最好的素锦、白绫、檀香、楠木…按一品太妃的规制,重新布置灵堂。
所有帷幔、幡旗、灯烛、供器,一应更换。”
“传话内务司,所有仆役即刻换上斩衰重孝,凡有疏漏懈怠者,家法处置。”
“通晓内外管事,府中一切用度调度,暂由我亲自过问。
凡有支取,立时来报。”
“另,” 我的目光终于落回张管家煞白的脸上,语气加重了一分,“派人去佛堂外候着。
王爷…自有他的道理。
丧仪诸事,自有本妃主持,不必扰他清静。”
一条条指令,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流水般下达。
那些原本惶惶不安的下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脸上的茫然恐惧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方向的、下意识的服从。
有人开始小跑着离开去传令,有人开始收拾地上散乱的纸钱。
张管家跪在地上,张着嘴,脸上的惊愕慢慢转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敬畏,随即是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他重重地磕下头去,声音带着哭腔:“是!
是!
老奴遵命!
老奴这就去办!
谢王妃!
谢王妃恩典!”
他连滚爬爬地起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去安排。
灵堂里瞬间忙碌起来。
搬动供桌的声响,更换帷幔的窸窣,仆役们压低却不再慌乱的应答…一种新的秩序,在死亡的气息中,被迅速建立。
我依旧站在那里,一身素缟,如同风暴中心最平静的一点。
目光再次投向那口冰冷的棺椁。
林氏,你看到了吗?
你亲手操办的这场丧事…宾客盈门,哀乐齐鸣。
素白的幡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王府正门大开,宗亲显贵、朝廷命官的车马络绎不绝,沉重的哀乐和低沉的诵经声交织在一起,弥漫着属于一品太妃的、盛大而冰冷的哀荣。
灵堂己被彻底改造。
素锦如雪,白绫垂落,巨大的“奠”字幡悬于正中。
数百盏长明灯在幽暗中静静燃烧,檀香的烟雾缭绕升腾,将一切都笼罩在一层虚幻的庄严里。
棺椁被抬放在高高的灵床上,覆盖着象征最高规格的明黄绸缎。
宗亲府和礼部的官员们肃立两侧,神情凝重,微微颔首,显然对这仓促间却挑不出错处的规制感到满意。
香案前,一身斩衰重孝的我,正安静地跪在首位。
素白的麻衣宽大沉重,衬得身形越发单薄,低垂着头,露出一段脆弱而苍白的颈项。
在我身后,是王府所有有头有脸的管事仆役,黑压压跪倒一片。
司仪官拖着长腔,声音洪亮而肃穆:“——跪——!”
“——拜——!”
整齐划一的衣料摩擦声响起,所有人都随着号令,深深俯下身去,额头触地。
“——兴——!”
众人缓缓首起身。
就在这肃穆的、代表着对死者最高敬意的跪拜仪式中,在香烟缭绕、诵经声绵延的背景里,在所有人都低垂着头颅的时刻——那口厚重的、象征着终结的柏木棺椁之内。
一只枯瘦、冰冷、布满尸斑的手,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弹动了一下。
覆盖其上的明黄绸缎,随之漾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林氏感觉自己沉在冰冷粘稠的黑暗里,意识像破碎的浮冰,时而凝聚,时而涣散。
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
肺腑间那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和灼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麻木和冰冷。
外面…是什么声音?
嗡嗡的…像是很多人在哭?
不…不对…不是哭…是诵经?
还有…那拖长的、刺耳的…司仪的声音?
“——拜——!”
拜?
拜谁?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猛地噬咬了她混沌的意识。
她拼尽全力,试图睁开沉重的眼皮。
黑暗…依旧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但…有光?
一丝极其微弱、隔着某种厚重东西透进来的、模糊的光感?
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只有那只枯槁的右手,仿佛还残留着一丝不甘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悸,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力,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指尖,似乎触碰到了冰冷滑腻的绸缎内衬。
轰!
一个可怕的、让她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念头,如同惊雷,在她残存的意识里炸开!
灵堂…跪拜…诵经…她自己的…丧仪?!
“不——!”
她在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尖啸。
然而喉咙里,却连一丝气流都无法通过。
只有无尽的冰冷和窒息,死死地扼住了她。
是谁?
是谁在主持她的丧事?
是谁…在接受这满堂显贵的跪拜?!
一个穿着素白孝服的身影,瞬间占据了她的意识!
清晰得如同鬼魅!
沈知微!
那个贱人!
外面司仪的声音再次传来,如同丧钟,重重敲击着她濒临溃散的意识:“——再拜——!”
更响亮的衣袂摩擦声,更深的俯首。
棺木内,林氏那只枯手再次剧烈地痉挛起来,指甲在滑腻的绸缎内衬上刮擦,发出微弱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绝望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死了!
她真的死了!
可她的意识…为什么还在?
为什么能“听”到?
为什么能“感觉”到?!
是佛前的忏悔?
不!
是地狱!
这就是无间地狱!
让她清醒地躺在这为她精心准备的棺材里,眼睁睁(虽然她睁不开眼)“听”着外面那个她恨之入骨的女人,以新王妃的身份,主持着她的葬礼,接受着她生前梦寐以求的、来自满堂显贵的跪拜!
“——兴——!”
跪拜的人群首起身。
棺内,那徒劳的抓挠声戛然而止。
一片冰冷的、死寂的、令人疯狂的黑暗中,林氏残存的意识被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怨毒彻底吞噬。
她“听”着外面那象征着哀荣的肃穆声响,每一句诵经,每一次跪拜,都像是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早己不存在的“身体”上反复切割。
不…她不要这样!
她不要死!
更不要…不要这样死!
怨毒的诅咒在灵魂深处疯狂翻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棺木内那令人窒息的、永恒的冰冷和黑暗。
就在她的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和恐惧中即将彻底沉沦、化为虚无的刹那——“嗒。”
一声极轻、极轻的触碰声。
冰冷,坚硬,圆润。
带着一丝…熟悉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檀木气息。
那触感,轻轻地,落在了她枯槁的、毫无知觉的脖颈上。
然后,是第二颗。
“嗒。”
第三颗。
“嗒…”那串冰冷的、圆润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如同拥有生命般,带着一种缓慢而不可抗拒的、宿命般的森然,轻轻地、温柔地…缠绕上了她早己僵硬的脖颈。
紫檀佛珠。
是她勒死沈月柔的那串。
也是她儿子楚明修,亲手为她捻起、沾染了她污血的那串。
冰冷的珠体,紧贴着同样冰冷的、属于死人的皮肤。
那曾经日日被她的手指摩挲、浸染了无数伪善诵念的檀木珠子,此刻却散发着来自九幽地狱的寒意。
最后一丝属于林氏的意识,在这冰冷而绝望的缠绕中,如同风中残烛,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灵堂内,香烟袅袅。
司仪的声音再次响起,肃穆而悠长:“——礼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