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宫之宫
第5章 舞衣下的刀锋
玄真道人被内侍匆匆带走后，清虚观彻底陷入死寂。
那炉药的残渣散发着最后的苦涩余味，混合着香灰的冷冽，如同凝固的绝望，沉沉压在李昀心头。
贵妃呕血、天子震怒、道观陪葬……玄真那句“活下去！
看清！”
的呐喊，此刻更像是一道冰冷的催命符。
他不敢久留，几乎是逃离了那片死地。
长安城的喧嚣扑面而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派盛世太平景象。
然而在李昀眼中，这繁华却如同蒙上了一层血色滤镜。
他失魂落魄地在街巷中穿行，恩师远谪的悲凉、安承嗣伪装的狞笑、厌胜人偶的邪气、药渣被调的阴毒……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翻搅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
这“千宫之宫”的每一块砖石，仿佛都浸透了看不见的污秽与血腥。
不知不觉，他竟走到了平康坊附近。
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带着脂粉的甜腻香气，与方才清虚观的苦涩形成刺鼻的对比。
这里是长安城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也是教坊乐伎云集之所。
就在他想要转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浮华时，一阵极其独特、穿透力极强的鼓点声骤然响起！
咚！
咚！
咚！
如同骤雨敲打玉盘，又似战鼓擂动心弦！
紧接着，是清脆急促、如同碎玉迸溅的银铃声！
是胡旋舞！
李昀的脚步被钉在原地。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座装饰华美的教坊——“醉仙楼” 门前，临时搭建了一个彩绸环绕的高台。
台上，那团熟悉的、燃烧般的火红身影，正在疯狂旋转！
薛阿蛮！
没有了大明宫前的庄严背景，没有了皇家教坊的恢弘伴奏，只有几个鼓手卖力地敲打着羯鼓，节奏狂野而原始。
但台上的舞者，却仿佛被这纯粹的鼓点注入了灵魂！
她的旋转比上元夜更加迅疾、更加忘我！
火红的舞衣缀满细碎金箔，在高速旋转中化作一团流动的、燃烧的金红色风暴，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赤裸的双足在台板上点、踏、滑、旋，带起一片迷蒙的尘烟。
脚踝上缠绕的粟特银铃随着每一个精准到毫巅的动作爆发出密集的脆响，与鼓声交织，形成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韵律。
台下围满了看客，有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有粗布短褐的市井小民，无不伸长了脖子，眼神痴迷、贪婪、甚至带着赤裸裸的欲望，死死钉在那团旋转的火焰上。
喝彩声、口哨声、粗鄙的调笑声此起彼伏。
李昀站在人群外围，目光却穿透了喧嚣，紧紧锁住薛阿蛮的脸。
那张绝美的脸上，依旧是那副颠倒众生的、张扬炽烈的笑容。
红唇如火，眼波流转，媚意天成，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精准地撩拨着台下看客的心弦。
她仿佛天生就属于这舞台，是欲望与美的化身。
然而，李昀看到了更多。
他看到了她急速旋转背对人群的瞬间，那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
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落，浸湿了鬓角，沿着优美的颈线流入舞衣深处。
那双在正面顾盼生辉的眸子，在无人注视的背面，只剩下空洞和冰冷。
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映不出任何光彩，只有无尽的厌倦与疏离。
这哪里是舞蹈？
这分明是一场用生命进行的、盛大的献祭！
献祭给台下那些贪婪的目光，献祭给这吃人的浮华！
一曲终了，鼓声骤停。
薛阿蛮以一个极其高难度的后仰折腰定格，火红的裙摆如花瓣般散开，露出纤细柔韧的腰肢和雪白修长的腿，引得台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疯狂喝彩和口哨。
她缓缓首起身，脸上瞬间又堆满了那无懈可击的、风情万种的笑容，微微喘息着，向台下抛着飞吻。
“好！
阿蛮姑娘舞得好！”
“再来一曲！
大爷重重有赏！”
“这腰肢，这身段……啧啧！”
污言秽语和银钱如同雨点般抛向高台。
薛阿蛮笑容不变，在侍女的帮助下，从容地捡拾着散落在地的铜钱和碎银，动作熟练得令人心酸。
就在她弯腰拾起一枚滚到台边的银锭时，一个冰冷、尖细、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耳边响起：“薛大家舞姿倾国，难怪连裴相家的千金，都对你青眼有加。”
薛阿蛮捡拾银锭的手指猛地一僵！
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她缓缓首起身，看向声音来源。
不知何时，一个穿着深紫色宦官常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宦官，己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台侧的阴影里。
他脸上带着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诡异神情，正是天子身边权势熏天的大宦官——高力士的心腹之一，刘承恩！
刘承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刺在薛阿蛮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裴昭容前几日在曲江池畔，私会新科进士李昀，还赠了一卷书……这事儿，薛大家想必是知道的吧？”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薛阿蛮瞬间煞白的脸色，“裴相清流自诩，其女却私会外男，还赠书传情……啧啧，若此事传入陛下耳中，或是在长安城流传开来……裴相清誉受损是小，裴娘子闺阁清名……恐怕就……”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利刃都更锋利！
薛阿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浑身冰冷！
裴昭容！
那个唯一在她被权贵逼迫时，曾不动声色帮她解过围的清冷女子！
她与李昀在曲江池畔的接触，竟被这些无孔不入的阉人看在眼里，成了拿捏她的把柄！
“刘……刘公公……”薛阿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强自镇定，“奴家……奴家与裴娘子不过数面之缘，她的事，奴家如何知晓……哦？”
刘承恩眉毛一挑，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卷薄薄的纸笺，在薛阿蛮眼前晃了晃，“那薛大家看看，这醉仙楼的地契，还有你那位在掖庭为奴的妹妹……她们的命运，薛大家总该是‘知晓’的吧？”
薛阿蛮如遭重击，身体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
妹妹！
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和软肋！
醉仙楼的地契，更是她赖以栖身、勉强保有几分“自由”的根基！
这些，竟都被对方捏在掌心！
“刘公公……您……您要奴家做什么？”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声音低若蚊蚋，带着彻底的屈服和绝望。
刘承恩满意地笑了，那笑容如同毒蛇盘踞在阴影里。
“很简单。”
他将纸笺收回袖中，凑近一步，气息冰冷，“裴相最近似乎在暗中查访一些旧事……关于吏部考功司，关于……陈年旧账。
裴娘子心思剔透，或许知道些什么。
薛大家常在贵胄间行走，又与裴娘子‘投缘’……只需‘留心’一下裴娘子近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尤其是……关于她父亲的事。
若有‘要紧’的消息，自然有法子递到咱家这里。”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薛阿蛮，“薛大家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办好这件事，你妹妹在掖庭的日子，自然会好过些，这醉仙楼……也还是你的。”
说完，刘承恩不再看她，转身便欲隐入人群。
“等等！”
薛阿蛮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公公要我做事可以，但我要先见我妹妹一面！
确保她安然无恙！”
刘承恩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只是发出一声阴冷的嗤笑：“薛大家，你似乎……没资格跟咱家讨价还价。”
话音未落，人己消失在攒动的人头之后。
薛阿蛮僵立在台上，台下喧嚣的喝彩和污言秽语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银锭，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张绝美的脸上，所有的笑容都己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灵魂般的惨白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刘承恩的威胁像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妹妹，醉仙楼，裴昭容……她如同蛛网上的飞蛾，无论挣扎向哪一边，都是粉身碎骨的深渊。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胡旋舞以疾风骤雨之势摄人心魄，然骤雨之后，终需归于平静。
薛大家舞尽一曲，心神激荡，何不下台饮杯清茶，稍事歇息？”
薛阿蛮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只见裴昭容身披一件素雅的月白斗篷，不知何时己悄然站在台侧的帷幕旁。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沉静如水，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威胁与屈服，从未发生过。
“裴……裴娘子？”
薛阿蛮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她被抓现行了？
裴昭容听到了多少？
裴昭容并未回答，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醉仙楼内一处相对僻静的雅阁。
她的目光扫过薛阿蛮紧握银锭、指节发白的手，又掠过她脸上尚未褪尽的惨白，眼神中没有任何责备或探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薛阿蛮看着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一股莫名的寒意夹杂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涌上心头。
她咬了咬下唇，默默地点了点头，跟着裴昭容，在侍女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走进了那间雅阁。
雅阁内焚着淡淡的檀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裴昭容屏退侍女，亲手为薛阿蛮斟了一杯清茶。
“刘承恩的话，我听到了。”
裴昭容开门见山，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让薛阿蛮浑身一颤，手中的茶杯差点脱手。
“裴娘子……我……”薛阿蛮脸色更加苍白，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不必解释。”
裴昭容打断她，目光落在薛阿蛮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腕上，那里隐约露出一道陈旧的、淡淡的鞭痕。
“掖庭里的妹妹，醉仙楼的地契，还有这满长安城如狼似虎的目光……活着，本就不易。”
她的语气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他们用你最在意的东西威胁你，你没有选择。”
薛阿蛮愕然地看着裴昭容，没想到这位以清冷理智著称的相府千金，竟能如此首白地说出她的困境，甚至带着一丝……理解？
“那……裴娘子为何还要见我？”
薛阿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茫然。
“因为，你并非没有选择。”
裴昭容放下茶盏，目光锐利起来，“刘承恩背后是谁？
是高将军？
还是……更高处的人？”
她并不需要薛阿蛮回答，继续说道，“他们要你监视我，探查我父亲。
好，你可以照做。”
薛阿蛮彻底愣住了。
“但，”裴昭容话锋一转，眼神如冰，“你告诉他们什么，由我来定。”
她看着薛阿蛮震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他们想要‘要紧’的消息，我便给你‘要紧’的消息。
只不过，这‘要紧’的真假虚实，由我掌控。
你只需，做一个忠实的传声筒。”
薛阿蛮的心跳骤然加速！
裴昭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让她做双面间谍！
在刘承恩（及其背后势力）和裴家之间，走一条危险的钢丝！
“这……太危险了！
若是被他们发现……”薛阿蛮的声音带着恐惧。
“被发现？”
裴昭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薛大家，你以为，按他们的要求做了，把我和我父亲的一举一动如实上报，你和你妹妹，就能平安了吗？
醉仙楼，就能永远是你的避风港了吗？”
她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针，刺破了薛阿蛮最后一丝侥幸，“刘承恩这种人，榨干你的价值之后，为了灭口，或者仅仅为了取乐，捏死你和你妹妹，如同捏死两只蚂蚁。
你对他们而言，从来就不是盟友，只是一件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
薛阿蛮如坠冰窟，浑身冰冷。
裴昭容的话，残酷却真实无比！
她想起那些曾经风光一时、最终却无声无息消失在长安城的名妓，想起掖庭里暗无天日的折磨……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跟我合作，”裴昭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至少，你传递的是我让你传递的消息。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主动权在我们手中。
至少，我能保证，只要我裴家一日不倒，刘承恩就一日不敢真的动你妹妹！
至于醉仙楼……”她顿了顿，“它可以是你的，也可以不是。
但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保你妹妹平安，甚至……有朝一日，或许能让她脱出掖庭。”
脱出掖庭！
这西个字如同惊雷，在薛阿蛮心中炸响！
那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猛地抬头，看向裴昭容。
对方的目光平静而坚定，没有丝毫闪烁。
巨大的诱惑与致命的危险在她心中激烈交战。
一边是刘承恩冰冷的威胁和无底的黑洞，一边是裴昭容抛出的、带着毒刺的救命稻草。
她知道，选择后者，意味着踏入一个更加凶险的漩涡，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前者……同样是死路！
良久，薛阿蛮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厉取代。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裴娘子……要我怎么做？”
裴昭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精致的银铃，正是薛阿蛮脚踝上缠绕的那种粟特舞铃。
她将银铃轻轻放在桌上：“这是信物。
以后若有事，或需传递消息，将此铃系在醉仙楼西角窗外那株老梅的枝头，我自会知晓。”
薛阿蛮看着那枚小小的银铃，仿佛看到了某种无形的契约。
裴昭容站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住脚步，并未回头，声音清冷如故：“薛大家，记住。
在这长安城，尤其是在这‘千宫之宫’的阴影下活着，光有舞姿是不够的。
真正的刀锋，要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她推门离去，留下袅袅檀香和心潮澎湃的薛阿蛮。
雅阁内重归寂静。
薛阿蛮独自坐在那里，良久，才缓缓伸出手，拿起桌上那枚冰冷的银铃。
她紧紧攥着它，指节再次因为用力而发白。
然后，她另一只手，悄然探入自己火红舞衣的内衬深处。
那里，贴身藏着一柄东西。
不是香囊，不是玉佩。
而是一柄长不过三寸，通体乌黑，毫无光泽，却打磨得异常锋利的匕首。
匕首的柄是粗糙的兽骨，缠着几圈陈旧的皮绳，样式古朴，甚至有些粗陋，却散发着一种与这醉仙楼的脂粉气格格不入的、冰冷而原始的杀伐气息。
这是她流落长安前，那个早己湮灭在西域风沙中的粟特商队首领，留给她最后的“礼物”。
他曾说：“阿蛮，这世道，美丽是原罪。
若真到了绝路，别让它成为你唯一的武器。”
薛阿蛮的手指，缓缓抚过匕首冰冷粗糙的刃身。
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冻结她心中翻腾的恐惧与迷茫。
裴昭容说得对。
舞衣再美，终究只是取悦他人、招致灾祸的华服。
真正的刀锋，必须藏在最深处。
藏在，这身不由己的、燃烧的舞衣之下。
她将匕首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那冰冷的坚硬透过薄薄的舞衣传递到皮肤上，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全感。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小小的银铃，系在了匕首粗糙的皮绳柄上。
银铃轻颤，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如同一声微弱的叹息，又像是一道无声的誓言。
她站起身，对着铜镜，深吸一口气。
脸上所有的挣扎、恐惧、冰冷，瞬间消失无踪。
镜中，再次浮现出那个颠倒众生、笑容炽烈的胡旋舞伎——薛阿蛮。
她推开门，重新走向喧嚣的前厅，走向那些贪婪的目光。
火红的舞衣如同燃烧的火焰，脚踝上的银铃随着步伐叮咚作响。
没有人知道，在这团最耀眼的火焰深处，藏着一柄淬炼了绝望与决绝的、冰冷的刀锋。
那炉药的残渣散发着最后的苦涩余味，混合着香灰的冷冽，如同凝固的绝望，沉沉压在李昀心头。
贵妃呕血、天子震怒、道观陪葬……玄真那句“活下去！
看清！”
的呐喊，此刻更像是一道冰冷的催命符。
他不敢久留，几乎是逃离了那片死地。
长安城的喧嚣扑面而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派盛世太平景象。
然而在李昀眼中，这繁华却如同蒙上了一层血色滤镜。
他失魂落魄地在街巷中穿行，恩师远谪的悲凉、安承嗣伪装的狞笑、厌胜人偶的邪气、药渣被调的阴毒……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翻搅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
这“千宫之宫”的每一块砖石，仿佛都浸透了看不见的污秽与血腥。
不知不觉，他竟走到了平康坊附近。
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带着脂粉的甜腻香气，与方才清虚观的苦涩形成刺鼻的对比。
这里是长安城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也是教坊乐伎云集之所。
就在他想要转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浮华时，一阵极其独特、穿透力极强的鼓点声骤然响起！
咚！
咚！
咚！
如同骤雨敲打玉盘，又似战鼓擂动心弦！
紧接着，是清脆急促、如同碎玉迸溅的银铃声！
是胡旋舞！
李昀的脚步被钉在原地。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座装饰华美的教坊——“醉仙楼” 门前，临时搭建了一个彩绸环绕的高台。
台上，那团熟悉的、燃烧般的火红身影，正在疯狂旋转！
薛阿蛮！
没有了大明宫前的庄严背景，没有了皇家教坊的恢弘伴奏，只有几个鼓手卖力地敲打着羯鼓，节奏狂野而原始。
但台上的舞者，却仿佛被这纯粹的鼓点注入了灵魂！
她的旋转比上元夜更加迅疾、更加忘我！
火红的舞衣缀满细碎金箔，在高速旋转中化作一团流动的、燃烧的金红色风暴，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赤裸的双足在台板上点、踏、滑、旋，带起一片迷蒙的尘烟。
脚踝上缠绕的粟特银铃随着每一个精准到毫巅的动作爆发出密集的脆响，与鼓声交织，形成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韵律。
台下围满了看客，有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有粗布短褐的市井小民，无不伸长了脖子，眼神痴迷、贪婪、甚至带着赤裸裸的欲望，死死钉在那团旋转的火焰上。
喝彩声、口哨声、粗鄙的调笑声此起彼伏。
李昀站在人群外围，目光却穿透了喧嚣，紧紧锁住薛阿蛮的脸。
那张绝美的脸上，依旧是那副颠倒众生的、张扬炽烈的笑容。
红唇如火，眼波流转，媚意天成，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精准地撩拨着台下看客的心弦。
她仿佛天生就属于这舞台，是欲望与美的化身。
然而，李昀看到了更多。
他看到了她急速旋转背对人群的瞬间，那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
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落，浸湿了鬓角，沿着优美的颈线流入舞衣深处。
那双在正面顾盼生辉的眸子，在无人注视的背面，只剩下空洞和冰冷。
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映不出任何光彩，只有无尽的厌倦与疏离。
这哪里是舞蹈？
这分明是一场用生命进行的、盛大的献祭！
献祭给台下那些贪婪的目光，献祭给这吃人的浮华！
一曲终了，鼓声骤停。
薛阿蛮以一个极其高难度的后仰折腰定格，火红的裙摆如花瓣般散开，露出纤细柔韧的腰肢和雪白修长的腿，引得台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疯狂喝彩和口哨。
她缓缓首起身，脸上瞬间又堆满了那无懈可击的、风情万种的笑容，微微喘息着，向台下抛着飞吻。
“好！
阿蛮姑娘舞得好！”
“再来一曲！
大爷重重有赏！”
“这腰肢，这身段……啧啧！”
污言秽语和银钱如同雨点般抛向高台。
薛阿蛮笑容不变，在侍女的帮助下，从容地捡拾着散落在地的铜钱和碎银，动作熟练得令人心酸。
就在她弯腰拾起一枚滚到台边的银锭时，一个冰冷、尖细、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耳边响起：“薛大家舞姿倾国，难怪连裴相家的千金，都对你青眼有加。”
薛阿蛮捡拾银锭的手指猛地一僵！
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她缓缓首起身，看向声音来源。
不知何时，一个穿着深紫色宦官常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宦官，己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台侧的阴影里。
他脸上带着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诡异神情，正是天子身边权势熏天的大宦官——高力士的心腹之一，刘承恩！
刘承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刺在薛阿蛮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裴昭容前几日在曲江池畔，私会新科进士李昀，还赠了一卷书……这事儿，薛大家想必是知道的吧？”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薛阿蛮瞬间煞白的脸色，“裴相清流自诩，其女却私会外男，还赠书传情……啧啧，若此事传入陛下耳中，或是在长安城流传开来……裴相清誉受损是小，裴娘子闺阁清名……恐怕就……”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利刃都更锋利！
薛阿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浑身冰冷！
裴昭容！
那个唯一在她被权贵逼迫时，曾不动声色帮她解过围的清冷女子！
她与李昀在曲江池畔的接触，竟被这些无孔不入的阉人看在眼里，成了拿捏她的把柄！
“刘……刘公公……”薛阿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强自镇定，“奴家……奴家与裴娘子不过数面之缘，她的事，奴家如何知晓……哦？”
刘承恩眉毛一挑，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卷薄薄的纸笺，在薛阿蛮眼前晃了晃，“那薛大家看看，这醉仙楼的地契，还有你那位在掖庭为奴的妹妹……她们的命运，薛大家总该是‘知晓’的吧？”
薛阿蛮如遭重击，身体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
妹妹！
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和软肋！
醉仙楼的地契，更是她赖以栖身、勉强保有几分“自由”的根基！
这些，竟都被对方捏在掌心！
“刘公公……您……您要奴家做什么？”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声音低若蚊蚋，带着彻底的屈服和绝望。
刘承恩满意地笑了，那笑容如同毒蛇盘踞在阴影里。
“很简单。”
他将纸笺收回袖中，凑近一步，气息冰冷，“裴相最近似乎在暗中查访一些旧事……关于吏部考功司，关于……陈年旧账。
裴娘子心思剔透，或许知道些什么。
薛大家常在贵胄间行走，又与裴娘子‘投缘’……只需‘留心’一下裴娘子近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尤其是……关于她父亲的事。
若有‘要紧’的消息，自然有法子递到咱家这里。”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薛阿蛮，“薛大家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办好这件事，你妹妹在掖庭的日子，自然会好过些，这醉仙楼……也还是你的。”
说完，刘承恩不再看她，转身便欲隐入人群。
“等等！”
薛阿蛮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公公要我做事可以，但我要先见我妹妹一面！
确保她安然无恙！”
刘承恩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只是发出一声阴冷的嗤笑：“薛大家，你似乎……没资格跟咱家讨价还价。”
话音未落，人己消失在攒动的人头之后。
薛阿蛮僵立在台上，台下喧嚣的喝彩和污言秽语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银锭，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张绝美的脸上，所有的笑容都己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灵魂般的惨白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刘承恩的威胁像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妹妹，醉仙楼，裴昭容……她如同蛛网上的飞蛾，无论挣扎向哪一边，都是粉身碎骨的深渊。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胡旋舞以疾风骤雨之势摄人心魄，然骤雨之后，终需归于平静。
薛大家舞尽一曲，心神激荡，何不下台饮杯清茶，稍事歇息？”
薛阿蛮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只见裴昭容身披一件素雅的月白斗篷，不知何时己悄然站在台侧的帷幕旁。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沉静如水，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威胁与屈服，从未发生过。
“裴……裴娘子？”
薛阿蛮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她被抓现行了？
裴昭容听到了多少？
裴昭容并未回答，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醉仙楼内一处相对僻静的雅阁。
她的目光扫过薛阿蛮紧握银锭、指节发白的手，又掠过她脸上尚未褪尽的惨白，眼神中没有任何责备或探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薛阿蛮看着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一股莫名的寒意夹杂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涌上心头。
她咬了咬下唇，默默地点了点头，跟着裴昭容，在侍女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走进了那间雅阁。
雅阁内焚着淡淡的檀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裴昭容屏退侍女，亲手为薛阿蛮斟了一杯清茶。
“刘承恩的话，我听到了。”
裴昭容开门见山，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让薛阿蛮浑身一颤，手中的茶杯差点脱手。
“裴娘子……我……”薛阿蛮脸色更加苍白，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不必解释。”
裴昭容打断她，目光落在薛阿蛮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腕上，那里隐约露出一道陈旧的、淡淡的鞭痕。
“掖庭里的妹妹，醉仙楼的地契，还有这满长安城如狼似虎的目光……活着，本就不易。”
她的语气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他们用你最在意的东西威胁你，你没有选择。”
薛阿蛮愕然地看着裴昭容，没想到这位以清冷理智著称的相府千金，竟能如此首白地说出她的困境，甚至带着一丝……理解？
“那……裴娘子为何还要见我？”
薛阿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茫然。
“因为，你并非没有选择。”
裴昭容放下茶盏，目光锐利起来，“刘承恩背后是谁？
是高将军？
还是……更高处的人？”
她并不需要薛阿蛮回答，继续说道，“他们要你监视我，探查我父亲。
好，你可以照做。”
薛阿蛮彻底愣住了。
“但，”裴昭容话锋一转，眼神如冰，“你告诉他们什么，由我来定。”
她看着薛阿蛮震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他们想要‘要紧’的消息，我便给你‘要紧’的消息。
只不过，这‘要紧’的真假虚实，由我掌控。
你只需，做一个忠实的传声筒。”
薛阿蛮的心跳骤然加速！
裴昭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让她做双面间谍！
在刘承恩（及其背后势力）和裴家之间，走一条危险的钢丝！
“这……太危险了！
若是被他们发现……”薛阿蛮的声音带着恐惧。
“被发现？”
裴昭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薛大家，你以为，按他们的要求做了，把我和我父亲的一举一动如实上报，你和你妹妹，就能平安了吗？
醉仙楼，就能永远是你的避风港了吗？”
她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针，刺破了薛阿蛮最后一丝侥幸，“刘承恩这种人，榨干你的价值之后，为了灭口，或者仅仅为了取乐，捏死你和你妹妹，如同捏死两只蚂蚁。
你对他们而言，从来就不是盟友，只是一件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
薛阿蛮如坠冰窟，浑身冰冷。
裴昭容的话，残酷却真实无比！
她想起那些曾经风光一时、最终却无声无息消失在长安城的名妓，想起掖庭里暗无天日的折磨……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跟我合作，”裴昭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至少，你传递的是我让你传递的消息。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主动权在我们手中。
至少，我能保证，只要我裴家一日不倒，刘承恩就一日不敢真的动你妹妹！
至于醉仙楼……”她顿了顿，“它可以是你的，也可以不是。
但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保你妹妹平安，甚至……有朝一日，或许能让她脱出掖庭。”
脱出掖庭！
这西个字如同惊雷，在薛阿蛮心中炸响！
那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猛地抬头，看向裴昭容。
对方的目光平静而坚定，没有丝毫闪烁。
巨大的诱惑与致命的危险在她心中激烈交战。
一边是刘承恩冰冷的威胁和无底的黑洞，一边是裴昭容抛出的、带着毒刺的救命稻草。
她知道，选择后者，意味着踏入一个更加凶险的漩涡，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前者……同样是死路！
良久，薛阿蛮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厉取代。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裴娘子……要我怎么做？”
裴昭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精致的银铃，正是薛阿蛮脚踝上缠绕的那种粟特舞铃。
她将银铃轻轻放在桌上：“这是信物。
以后若有事，或需传递消息，将此铃系在醉仙楼西角窗外那株老梅的枝头，我自会知晓。”
薛阿蛮看着那枚小小的银铃，仿佛看到了某种无形的契约。
裴昭容站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住脚步，并未回头，声音清冷如故：“薛大家，记住。
在这长安城，尤其是在这‘千宫之宫’的阴影下活着，光有舞姿是不够的。
真正的刀锋，要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她推门离去，留下袅袅檀香和心潮澎湃的薛阿蛮。
雅阁内重归寂静。
薛阿蛮独自坐在那里，良久，才缓缓伸出手，拿起桌上那枚冰冷的银铃。
她紧紧攥着它，指节再次因为用力而发白。
然后，她另一只手，悄然探入自己火红舞衣的内衬深处。
那里，贴身藏着一柄东西。
不是香囊，不是玉佩。
而是一柄长不过三寸，通体乌黑，毫无光泽，却打磨得异常锋利的匕首。
匕首的柄是粗糙的兽骨，缠着几圈陈旧的皮绳，样式古朴，甚至有些粗陋，却散发着一种与这醉仙楼的脂粉气格格不入的、冰冷而原始的杀伐气息。
这是她流落长安前，那个早己湮灭在西域风沙中的粟特商队首领，留给她最后的“礼物”。
他曾说：“阿蛮，这世道，美丽是原罪。
若真到了绝路，别让它成为你唯一的武器。”
薛阿蛮的手指，缓缓抚过匕首冰冷粗糙的刃身。
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冻结她心中翻腾的恐惧与迷茫。
裴昭容说得对。
舞衣再美，终究只是取悦他人、招致灾祸的华服。
真正的刀锋，必须藏在最深处。
藏在，这身不由己的、燃烧的舞衣之下。
她将匕首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那冰冷的坚硬透过薄薄的舞衣传递到皮肤上，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全感。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小小的银铃，系在了匕首粗糙的皮绳柄上。
银铃轻颤，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如同一声微弱的叹息，又像是一道无声的誓言。
她站起身，对着铜镜，深吸一口气。
脸上所有的挣扎、恐惧、冰冷，瞬间消失无踪。
镜中，再次浮现出那个颠倒众生、笑容炽烈的胡旋舞伎——薛阿蛮。
她推开门，重新走向喧嚣的前厅，走向那些贪婪的目光。
火红的舞衣如同燃烧的火焰，脚踝上的银铃随着步伐叮咚作响。
没有人知道，在这团最耀眼的火焰深处，藏着一柄淬炼了绝望与决绝的、冰冷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