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灯
第5章 雨水不淌牛蹄印
王铁柱回来那天晌午，背着一捆还带着湿泥气的根茎藤蔓，裤腿被山涧水泡得发硬，脚上的草鞋糊满了黄泥，一步一个湿脚印，敲进教室的泥土地。
他没顾上回家放藤子，首奔后墙角的锈齿轮架子，袖口抹过那点油亮的木头，才松了口气似的。
他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悄悄压在那堆锈疙瘩下面——是块从老洞边捡的、布满蜂窝孔眼的火成岩。
那一个个孔眼，在他眼里分明是一个个缩小的零。
铁柱爹用了那捣碎的藤药糊，腰腿的钻痛竟真消停了许多。
父子俩那份沉甸甸的心事，像屋漏墙上的霉斑，暂时被这山野的偏方糊住了几分焦灼。
可教室里，另一种看不见的裂隙，却在春末的潮湿中悄然滋生。
古诗课，是柳青禾按惯例要上的。
她将《静夜思》一句一句写在斑驳的黑板上。
粉笔受潮，写出的字有些发虚。
“床前明月光……”柳青禾用平缓的调子念出第一句，那腔调带着她固有的、山里人的硬朗底色，字正腔圆，像是把每个字都夯进了土地里。
学生们跟着念，声音参差不齐，散在空旷的教室里。
“疑是地上霜……”柳青禾继续。
这时，后排几个半大小子互相挤了挤眼，有个瘦长脸的忍不住咧开嘴。
轮到“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念到“故乡”两个字时，柳青禾的声调，下意识地往下一沉，裹上一点山风的悠长。
这本是她教书的习惯，一种根植于土地的韵律。
然而，“思——杠——象——嘞——”！
一个拖得长长的、带着明显促狭模仿的怪腔怪调，像只滑不溜秋的泥鳅，猛地从前排靠墙的位置溜了出来！
是锁柱旁边的那个叫“泥鳅”的孩子，学着柳青禾的口音，把“思故乡”硬生生拐成了山坳里唤牯牛回家的调子“思杠象嘞！”！
死水瞬间被搅动。
先是一小片压抑的嗤笑，“噗嗤”、“哧哧”，像是压抑太久的气泡从泥沼里挤出。
紧接着，几个顽皮惯了的男孩再也忍不住，“哈哈哈！”
大笑起来，前仰后合，连带着桌椅板凳一阵乱响。
“思杠象嘞！
思杠象嘞！”
有人尖着嗓子复述、起哄，教室里哄乱一片。
柳青禾拿粉笔的手停在半空。
黑板上那个“故乡”的“乡”字，最后一笔拖出一个无力的短划，定在那里。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的肌肉似乎绷紧了一瞬，像风雨来临前的山脊。
她没看那几个笑闹的孩子，目光扫过整个教室。
大多数孩子还茫然，或者不知所措地低着头，生怕引火烧身。
只有小草，依旧缩在墙角，但那双眼睛却紧紧地盯着讲台上站着的柳青禾，小脸绷着，像是在看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
林顺意心头被那怪腔刺得一阵发堵。
他看着黑板上的“举头望明月”，那意境像被溅上了脏泥点。
他意识到，这些孩子理解不了那异乡的“明月”，更触摸不到那悠远的“乡愁”。
这词句，在山风呼啸、牯牛踏蹄的云岭村，就像一个扎眼的异类，激起的不是感动，而是赤裸的隔膜与戏谑的笑声。
哄闹渐渐平息，变成一种更压抑的沉默。
没人再跟着念，孩子们像霜打过的豆苗，蔫头耷脑。
几个原本认真跟着读的女孩子，眼眶都有些红。
锁柱还在得意地冲着“泥鳅”挤眉弄眼，被柳青禾平静的目光扫过时，才悻悻地收敛了一些。
柳青禾放下了粉笔。
她没有发怒，也没有责备。
她走到那扇破旧的木窗前，望着窗外连绵无尽的山岭和其间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
山谷深处，隐约有采茶女的歌声，断续地飘上来，被风揉碎了，又拼凑起来，缠绵又清亮。
“不上课咯——”不知是谁怯怯地喊了一声，声音在沉默中异常清晰。
有人开始偷偷往座位底下塞书包带子。
锁柱几个交换着眼色，脚开始不自觉地往外挪。
一场无言的罢课，如同冰冷的溪水，正悄悄漫过教室的地面。
林顺意的手心有些汗湿。
他瞥见窗台上浸在清水里、像白蚕般安静润泽的粉笔头。
这好不容易换来的洁净知识媒介，眼看又要被另一种形式的“毒液”污染——那种因无法沟通而产生的深深的抵触与隔阂。
“柳老师，”林顺意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压过了底下细微的骚动，“昨个儿傍晚，我听见后山崖坎那边飘过来的调子，怪好听的。
那是唱的啥？”
柳青禾依旧望着窗外，山风撩动她额前一缕滑落的碎发。
过了几息，她才慢慢转过身来，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没有回答林顺意的问题，目光却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点探究，一点沉默的考量。
然后，她清了清嗓子。
没有预兆地，她开口了。
唱的并非古诗，也不是任何课文。
那调子陡然拔高，清越、激越，像崖顶的风撕开了云层！
“哎——呀依——喂——清早的露水——打湿鞋嘛——一把茶叶——不离怀哟——”是刚飘过窗外的山歌！
采茶调！
但那韵律被柳青禾一唱，调门更高昂，穿透力更强，每一个起承转合都带着山石的筋骨，野性的奔放！
特别是那结尾处，长音悠远，打着旋儿拐进更高的山脊里，像要唤出太阳！
这从未有过的歌声在教室里炸开！
一下子把学生镇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盯在她脸上、身上。
锁柱忘了挤眉弄眼，“泥鳅”张着嘴忘了合拢。
柳青禾唱完，脸微微有些泛红。
她没看学生，只看向林顺意：“这是咱云岭顶顶硬的采茶调头——《打露水》。
后生伢在山坡上开嗓子对歌，全靠这调头把声音送去对面山梁。”
教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只有窗外断续的采茶小调还在背景里飘着。
林顺意心领神会。
他用力点头，带着一种近乎学生求教般的赤诚：“我听着…这调头和那句‘低头思故乡’，好像…有点亲？”
柳青禾的嘴角极其不易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短促得如同石子投入深潭的涟漪。
“唱法不同，”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在讲桌边缘轻轻划过，“一个往山头抛，一个朝心里落。
劲儿不一样。”
“那…柳老师能不能…教教我？
把这诗，也像抛山调子那样，让声音跑得远？”
林顺意往前走了一步，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讶、或茫然、或好奇、甚至刚才还在起哄的小脸。
他看到铁柱下意识坐首了身体，小草的目光从柳青禾转向他，带着一丝亮光。
柳青禾没说话，也没拒绝。
她走到黑板前，拿起湿漉漉的粉笔，在“思故乡”三个字下面，用力地画了一条起伏的、如同山峦走向的长线。
然后，在那条波浪线上方，又画了一根同样起伏，但弧度更大的波浪。
“试试，”她把粉笔递给林顺意，“按这两条线起伏走。
上面的线顶高些，声音就抛远。”
林顺意接过粉笔，手有些微颤。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着刚才那山歌的力度。
对着自己画的第一条波浪线（代表原字调），尝试着把“举头望明月”的“月”字按第二条波浪的高点，猛地拔起来！
声音硬邦邦地飘上去，像块石头砸向空中，突兀又尴尬。
“噗！”
这下连刚才蔫着的孩子也忍不住笑了。
林顺意自己也被这怪调逗得有点难为情，但他没停，硬着头皮继续试“低头思故乡”，想着山歌最后的悠长甩尾。
这次，“故乡”两个字被他拖得怪模怪样，尾音发飘，像断了线的风筝。
“哈哈哈！”
锁柱和“泥鳅”带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柳青禾却没有笑。
她仔细听了，等林顺意磕磕绊绊唱完，才摇摇头。
“不对头，”她指着那两条波浪线，“不是硬拔。
你看那高山顶上，风急，声音要浑厚，得灌着山气上去。
你再听听外面，人家落音，不是断了，是滑下来，揉进雾里……”她再次唱起来，不再高亢如呼号，而是调整了气息，将“床前明月光”那几个字揉进一种更开阔、更沉静的调子里，尾音的悠长不再是首首往上抛，而是带着一点回环的叹息，像落日溶进层峦叠嶂的暮霭中。
然后“低头思故乡”那思乡的愁绪，也被那婉转下行的旋律包裹，不再是硬邦邦的下降，而是如同小溪汇入深潭，带着千回百转的余韵。
这一次，连窗外的采茶小调都似乎安静了一瞬。
林顺意再试，少了生硬拔高，多了气息托举。
“望明月”的“月”字，顺着第二条高出的山势线送出，声音陡然变得辽远，有了空间的纵深感。
虽然依旧生涩，那韵味却开始接近柳青禾调子里那种苍茫的气象了。
孩子们不笑了，惊奇地看着这个城里来的老师笨拙地学习山野的语言魔法。
小草轻轻跟着那起伏的音调，小嘴无声地动着。
太阳彻底沉入西山时，柳青禾找来几块干净的石板，当作“黑板”。
小草自发地从书包里掏出自个裁的、歪歪扭扭的作业本纸。
铁柱翻出他攒下的、长短不一的铅笔头。
锁柱也讪讪地摸出半块橡皮。
篝火燃起来了。
在老槐树下避风的角落，枯枝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围坐的一圈人影投射在身后粗糙的树皮墙上，晃动着，摇曳着。
火光映在柳青禾专注的脸上，也照亮了孩子们期待的眼眸。
柳青禾在石板上写着工整的汉字。
林顺意则在另一个石板上，仔细地描画着那些如同山脊绵延、溪流跌宕的声音波浪线。
锁柱负责擦石板，他第一次把那块平时画小王八的橡皮，擦得格外认真仔细。
“牯——牛——过不了——深沟——沟”字后面柳青禾画一条向上的陡弧线，标上对应汉字。
“深沟”在林顺意的板上，变成两条急速下坠后又缓缓上升的波浪，旁边写上“Deep Gully”。
锁柱凑近了看那弯弯扭扭的英文符号，撇撇嘴：“像蚯蚓拱泥巴。”
语气却少了许多不屑，反而带点好奇。
铁柱捏着铅笔头，在一张纸上用力地誊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下面，柳青禾教的山峦起伏线和林顺意标注的英文符号。
他写得专注，额前冒出了细汗。
小草则捧着那张记着“打露水”调子的石板，将拼音版的《静夜思》歌词——按着山歌节奏断句——小心翼翼描摹在自己皱巴巴的作业本上。
篝火在夜风中摇曳，将人影拉长又缩短。
山歌的调子、英文的读法、拼音的标记，在火光里混合着柴烟与松脂的气味，被一笔一划刻在那些大小不一、纸色各异的纸片上。
古老的“思故乡”之愁，就这样被揉进了云岭的山风水韵，又被一双双粗糙或稚嫩的手，写下了通往山外世界最初的痕迹。
雨水滴不进牛蹄踏实的印窝，却能在山歌的藤蔓里，织出另一种渡河的桥。
他没顾上回家放藤子，首奔后墙角的锈齿轮架子，袖口抹过那点油亮的木头，才松了口气似的。
他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悄悄压在那堆锈疙瘩下面——是块从老洞边捡的、布满蜂窝孔眼的火成岩。
那一个个孔眼，在他眼里分明是一个个缩小的零。
铁柱爹用了那捣碎的藤药糊，腰腿的钻痛竟真消停了许多。
父子俩那份沉甸甸的心事，像屋漏墙上的霉斑，暂时被这山野的偏方糊住了几分焦灼。
可教室里，另一种看不见的裂隙，却在春末的潮湿中悄然滋生。
古诗课，是柳青禾按惯例要上的。
她将《静夜思》一句一句写在斑驳的黑板上。
粉笔受潮，写出的字有些发虚。
“床前明月光……”柳青禾用平缓的调子念出第一句，那腔调带着她固有的、山里人的硬朗底色，字正腔圆，像是把每个字都夯进了土地里。
学生们跟着念，声音参差不齐，散在空旷的教室里。
“疑是地上霜……”柳青禾继续。
这时，后排几个半大小子互相挤了挤眼，有个瘦长脸的忍不住咧开嘴。
轮到“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念到“故乡”两个字时，柳青禾的声调，下意识地往下一沉，裹上一点山风的悠长。
这本是她教书的习惯，一种根植于土地的韵律。
然而，“思——杠——象——嘞——”！
一个拖得长长的、带着明显促狭模仿的怪腔怪调，像只滑不溜秋的泥鳅，猛地从前排靠墙的位置溜了出来！
是锁柱旁边的那个叫“泥鳅”的孩子，学着柳青禾的口音，把“思故乡”硬生生拐成了山坳里唤牯牛回家的调子“思杠象嘞！”！
死水瞬间被搅动。
先是一小片压抑的嗤笑，“噗嗤”、“哧哧”，像是压抑太久的气泡从泥沼里挤出。
紧接着，几个顽皮惯了的男孩再也忍不住，“哈哈哈！”
大笑起来，前仰后合，连带着桌椅板凳一阵乱响。
“思杠象嘞！
思杠象嘞！”
有人尖着嗓子复述、起哄，教室里哄乱一片。
柳青禾拿粉笔的手停在半空。
黑板上那个“故乡”的“乡”字，最后一笔拖出一个无力的短划，定在那里。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的肌肉似乎绷紧了一瞬，像风雨来临前的山脊。
她没看那几个笑闹的孩子，目光扫过整个教室。
大多数孩子还茫然，或者不知所措地低着头，生怕引火烧身。
只有小草，依旧缩在墙角，但那双眼睛却紧紧地盯着讲台上站着的柳青禾，小脸绷着，像是在看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
林顺意心头被那怪腔刺得一阵发堵。
他看着黑板上的“举头望明月”，那意境像被溅上了脏泥点。
他意识到，这些孩子理解不了那异乡的“明月”，更触摸不到那悠远的“乡愁”。
这词句，在山风呼啸、牯牛踏蹄的云岭村，就像一个扎眼的异类，激起的不是感动，而是赤裸的隔膜与戏谑的笑声。
哄闹渐渐平息，变成一种更压抑的沉默。
没人再跟着念，孩子们像霜打过的豆苗，蔫头耷脑。
几个原本认真跟着读的女孩子，眼眶都有些红。
锁柱还在得意地冲着“泥鳅”挤眉弄眼，被柳青禾平静的目光扫过时，才悻悻地收敛了一些。
柳青禾放下了粉笔。
她没有发怒，也没有责备。
她走到那扇破旧的木窗前，望着窗外连绵无尽的山岭和其间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
山谷深处，隐约有采茶女的歌声，断续地飘上来，被风揉碎了，又拼凑起来，缠绵又清亮。
“不上课咯——”不知是谁怯怯地喊了一声，声音在沉默中异常清晰。
有人开始偷偷往座位底下塞书包带子。
锁柱几个交换着眼色，脚开始不自觉地往外挪。
一场无言的罢课，如同冰冷的溪水，正悄悄漫过教室的地面。
林顺意的手心有些汗湿。
他瞥见窗台上浸在清水里、像白蚕般安静润泽的粉笔头。
这好不容易换来的洁净知识媒介，眼看又要被另一种形式的“毒液”污染——那种因无法沟通而产生的深深的抵触与隔阂。
“柳老师，”林顺意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压过了底下细微的骚动，“昨个儿傍晚，我听见后山崖坎那边飘过来的调子，怪好听的。
那是唱的啥？”
柳青禾依旧望着窗外，山风撩动她额前一缕滑落的碎发。
过了几息，她才慢慢转过身来，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没有回答林顺意的问题，目光却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点探究，一点沉默的考量。
然后，她清了清嗓子。
没有预兆地，她开口了。
唱的并非古诗，也不是任何课文。
那调子陡然拔高，清越、激越，像崖顶的风撕开了云层！
“哎——呀依——喂——清早的露水——打湿鞋嘛——一把茶叶——不离怀哟——”是刚飘过窗外的山歌！
采茶调！
但那韵律被柳青禾一唱，调门更高昂，穿透力更强，每一个起承转合都带着山石的筋骨，野性的奔放！
特别是那结尾处，长音悠远，打着旋儿拐进更高的山脊里，像要唤出太阳！
这从未有过的歌声在教室里炸开！
一下子把学生镇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盯在她脸上、身上。
锁柱忘了挤眉弄眼，“泥鳅”张着嘴忘了合拢。
柳青禾唱完，脸微微有些泛红。
她没看学生，只看向林顺意：“这是咱云岭顶顶硬的采茶调头——《打露水》。
后生伢在山坡上开嗓子对歌，全靠这调头把声音送去对面山梁。”
教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只有窗外断续的采茶小调还在背景里飘着。
林顺意心领神会。
他用力点头，带着一种近乎学生求教般的赤诚：“我听着…这调头和那句‘低头思故乡’，好像…有点亲？”
柳青禾的嘴角极其不易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短促得如同石子投入深潭的涟漪。
“唱法不同，”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在讲桌边缘轻轻划过，“一个往山头抛，一个朝心里落。
劲儿不一样。”
“那…柳老师能不能…教教我？
把这诗，也像抛山调子那样，让声音跑得远？”
林顺意往前走了一步，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讶、或茫然、或好奇、甚至刚才还在起哄的小脸。
他看到铁柱下意识坐首了身体，小草的目光从柳青禾转向他，带着一丝亮光。
柳青禾没说话，也没拒绝。
她走到黑板前，拿起湿漉漉的粉笔，在“思故乡”三个字下面，用力地画了一条起伏的、如同山峦走向的长线。
然后，在那条波浪线上方，又画了一根同样起伏，但弧度更大的波浪。
“试试，”她把粉笔递给林顺意，“按这两条线起伏走。
上面的线顶高些，声音就抛远。”
林顺意接过粉笔，手有些微颤。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着刚才那山歌的力度。
对着自己画的第一条波浪线（代表原字调），尝试着把“举头望明月”的“月”字按第二条波浪的高点，猛地拔起来！
声音硬邦邦地飘上去，像块石头砸向空中，突兀又尴尬。
“噗！”
这下连刚才蔫着的孩子也忍不住笑了。
林顺意自己也被这怪调逗得有点难为情，但他没停，硬着头皮继续试“低头思故乡”，想着山歌最后的悠长甩尾。
这次，“故乡”两个字被他拖得怪模怪样，尾音发飘，像断了线的风筝。
“哈哈哈！”
锁柱和“泥鳅”带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柳青禾却没有笑。
她仔细听了，等林顺意磕磕绊绊唱完，才摇摇头。
“不对头，”她指着那两条波浪线，“不是硬拔。
你看那高山顶上，风急，声音要浑厚，得灌着山气上去。
你再听听外面，人家落音，不是断了，是滑下来，揉进雾里……”她再次唱起来，不再高亢如呼号，而是调整了气息，将“床前明月光”那几个字揉进一种更开阔、更沉静的调子里，尾音的悠长不再是首首往上抛，而是带着一点回环的叹息，像落日溶进层峦叠嶂的暮霭中。
然后“低头思故乡”那思乡的愁绪，也被那婉转下行的旋律包裹，不再是硬邦邦的下降，而是如同小溪汇入深潭，带着千回百转的余韵。
这一次，连窗外的采茶小调都似乎安静了一瞬。
林顺意再试，少了生硬拔高，多了气息托举。
“望明月”的“月”字，顺着第二条高出的山势线送出，声音陡然变得辽远，有了空间的纵深感。
虽然依旧生涩，那韵味却开始接近柳青禾调子里那种苍茫的气象了。
孩子们不笑了，惊奇地看着这个城里来的老师笨拙地学习山野的语言魔法。
小草轻轻跟着那起伏的音调，小嘴无声地动着。
太阳彻底沉入西山时，柳青禾找来几块干净的石板，当作“黑板”。
小草自发地从书包里掏出自个裁的、歪歪扭扭的作业本纸。
铁柱翻出他攒下的、长短不一的铅笔头。
锁柱也讪讪地摸出半块橡皮。
篝火燃起来了。
在老槐树下避风的角落，枯枝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围坐的一圈人影投射在身后粗糙的树皮墙上，晃动着，摇曳着。
火光映在柳青禾专注的脸上，也照亮了孩子们期待的眼眸。
柳青禾在石板上写着工整的汉字。
林顺意则在另一个石板上，仔细地描画着那些如同山脊绵延、溪流跌宕的声音波浪线。
锁柱负责擦石板，他第一次把那块平时画小王八的橡皮，擦得格外认真仔细。
“牯——牛——过不了——深沟——沟”字后面柳青禾画一条向上的陡弧线，标上对应汉字。
“深沟”在林顺意的板上，变成两条急速下坠后又缓缓上升的波浪，旁边写上“Deep Gully”。
锁柱凑近了看那弯弯扭扭的英文符号，撇撇嘴：“像蚯蚓拱泥巴。”
语气却少了许多不屑，反而带点好奇。
铁柱捏着铅笔头，在一张纸上用力地誊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下面，柳青禾教的山峦起伏线和林顺意标注的英文符号。
他写得专注，额前冒出了细汗。
小草则捧着那张记着“打露水”调子的石板，将拼音版的《静夜思》歌词——按着山歌节奏断句——小心翼翼描摹在自己皱巴巴的作业本上。
篝火在夜风中摇曳，将人影拉长又缩短。
山歌的调子、英文的读法、拼音的标记，在火光里混合着柴烟与松脂的气味，被一笔一划刻在那些大小不一、纸色各异的纸片上。
古老的“思故乡”之愁，就这样被揉进了云岭的山风水韵，又被一双双粗糙或稚嫩的手，写下了通往山外世界最初的痕迹。
雨水滴不进牛蹄踏实的印窝，却能在山歌的藤蔓里，织出另一种渡河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