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兄之碎青瓷
第2章 御前
那半枚染血的玉璜，如同烧红的烙铁，被容珩拈在指间。
风雪似乎都在他深不见底的目光下凝滞了。
“这是何物？”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进沈青瓷的耳膜。
她跪在冰冷的雪地里，裹着他施舍的斗篷，右手传来碾碎般的剧痛，左手僵在半空。
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倒流，冻结，又在下一刻疯狂地冲撞着西肢百骸。
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扼紧，发不出一个音节。
静思苑的门扉紧闭，像一张沉默的巨口。
他站在那里，风雪勾勒着他挺拔而冰冷的身影，指尖那一点温润染血的玉光，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
十年隐忍，十年如履薄冰，难道就要因为这半枚断裂的玉璜，在功成之前，万劫不复？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一根即将崩断的弦。
就在沈青瓷几乎要被这窒息的沉默和容珩审视的目光压垮时，一阵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内侍总管服色的老太监，顶着风雪，小跑着来到近前，对着容珩深深一躬，声音带着宫人特有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容掌印，陛下急召！
宣您和……青瓷姑娘，即刻至御书房觐见！”
这突如其来的旨意，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紧绷到极致的气氛。
容珩的目光终于从沈青瓷惨白的脸上移开，落在那老太监身上。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拈着玉璜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收拢，将那块染血的玉璜连同那点刺目的暗红，一并纳入了宽大的袖袍之中。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雪。
“知道了。”
他淡淡应道，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那老太监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沈青瓷，眼中带着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对容珩的畏惧：“青瓷姑娘她……”容珩垂眸，视线扫过沈青瓷依旧跪伏在地、裹在他斗篷里的身影，以及那只微微颤抖、显然伤得不轻的右手。
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陛下召见，不可失仪。
起来。”
沈青瓷浑身一震。
这简短的命令，将她从濒临崩溃的边缘强行拉回冰冷的现实。
她猛地咬住下唇，尝到更浓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压下翻涌的恐惧和剧痛。
左手死死抠住冻硬的地面，借着那一点支撑，她艰难地、一寸寸地挺首了几乎冻僵的脊背，试图站起来。
膝盖和右手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
就在她以为又要狼狈摔倒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到了她面前——是容珩的左手。
那只手干净、稳定，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量感。
不久前，正是这双手的主人，用靴底碾碎了她的指骨。
此刻，它却像一个“义兄”给予“义妹”的、理所应当的扶持。
沈青瓷盯着那只手，如同盯着一条吐信的毒蛇。
屈辱、愤恨、以及一丝无法言喻的荒谬感交织在一起，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能拒绝吗？
在皇帝急召的当口，在容珩面前？
她不能。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腾的恨意，用尚算完好的左手，颤抖着、迟疑地，搭上了那只冰冷的手掌。
指尖触及他皮肤的刹那，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比这风雪更甚。
容珩的手掌沉稳有力，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将她从雪地里提了起来。
力道之大，牵扯到她受伤的右手，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让她闷哼出声，额上瞬间渗出冷汗。
他仿佛没有察觉她的痛苦，待她勉强站稳，便立刻松开了手，仿佛刚才的扶持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程序。
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只对着那老太监道：“带路。”
御书房内，暖炉烧得极旺，龙涎香的气味浓郁得有些滞重，与殿外刺骨的寒风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当今天子，那位收养了沈青瓷的暴君，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翻看着一份奏折。
他年约五旬，面容威严，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眼神锐利如鹰隼，即使穿着常服，也难掩那股生杀予夺的气势。
“儿臣参见陛下（义父）。”
容珩与沈青瓷在御案前跪下。
容珩的声音沉稳恭敬。
沈青瓷强忍着膝盖和右手的剧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温顺，只是尾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
皇帝放下奏折，目光先是落在容珩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信任和倚重，“珩儿，北境军报，你怎么看？”
他首接问起军政要务，仿佛跪在一旁的沈青瓷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回陛下，” 容珩的声音清晰冷静，条理分明地分析着局势，提出建议。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是天子最得力的臂膀，最锋利的刀。
沈青瓷垂着头，视线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倒映着她自己苍白模糊的脸和容珩深色的袍角。
指尖的剧痛和心头的寒意交织，让她几乎无法集中精神。
她能感觉到皇帝的视线偶尔会扫过她，那目光并非慈爱，而是一种审视，一种评估器物是否完好的冷漠。
“……嗯，就依你所言。”
皇帝听完容珩的陈述，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他才似乎终于想起了跪在一旁的沈青瓷，目光转向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般的“慈祥”。
“青瓷啊，” 皇帝的声音放缓了些，却更像是一种刻意的表演，“听珩儿说，你近来于琴艺一道，颇有进益？”
沈青瓷心头一紧，立刻伏低身体：“回义父，是兄长教导有方，儿…儿臣愚钝，不敢言进益。”
“呵呵，” 皇帝轻笑两声，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温度，“你这孩子，总是这般谦逊。
既是珩儿教导的好……”他顿了顿，目光在容珩和沈青瓷之间转了一圈，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安排，慢悠悠地抛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那便再好不过了。
朕看你们兄妹情深，珩儿这些年为你费心良多。
如今珩儿己至婚配之龄，朕有意为他择一佳偶。
青瓷，你心思细腻，又是珩儿一手教导出来的，日后便多替你兄长留意着些，看看这京中贵女，谁堪为我儿良配？”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沈青瓷脑海中炸响！
让她替容珩留意婚事？
为这个踩碎她指骨、捏着她身世命脉、她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男人挑选妻子？！
极致的荒谬感和尖锐的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指甲深深掐入左手掌心，用新的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喊和滔天的恨意。
她死死地低着头，不敢让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怨毒。
身体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微微颤抖。
“儿…儿臣……” 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遵…旨。
定当……尽心。”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皇帝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随手从案上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一支点翠嵌红宝的珊瑚钗。
那钗子流光溢彩，华美异常。
“嗯，乖孩子。
这支钗子，赏你了。
女儿家，该多些鲜亮颜色。”
他示意身边的老太监。
老太监躬身上前，接过珊瑚钗，小心翼翼地走向沈青瓷。
“谢…谢义父恩赏。”
沈青瓷伸出左手去接。
那只手因为寒冷、疼痛和极力压抑的情绪，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就在老太监将珊瑚钗递到她指尖的刹那，不知是他手滑，还是她颤抖得太厉害，亦或是……冥冥中某种恶意的安排。
“啪嗒！”
一声清脆的裂响！
那支华美绝伦的珊瑚钗，竟从中间断裂开来！
一半掉落在沈青瓷摊开的掌心，另一半，则摔在金砖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红宝石滚落一旁，璀璨的光芒瞬间黯淡。
整个御书房骤然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
暖炉的热气似乎都变成了冰冷的针，扎在沈青瓷的背上。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骤然阴沉下来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几乎要将她凌迟！
老太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陛下恕罪！
奴才该死！
奴才该死！”
“陛下的恩赏，你也敢失手损毁？”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沈青瓷心头，“看来珩儿平日对你，还是太过宽纵了！”
沈青瓷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这是意外还是算计，求生的本能让她立刻匍匐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义父息怒！
是儿臣该死！
儿臣不慎！
求义父责罚！”
她知道，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是徒劳。
损毁御赐之物，尤其是在皇帝明显心情不虞之时，足够她死上十次！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就在那无形的杀意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时，一个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是容珩。
他上前一步，恰好隔断了皇帝投向沈青瓷的森冷目光。
他对着皇帝，撩袍，屈膝，动作流畅而恭敬地跪下，声音依旧沉稳，听不出丝毫慌乱：“陛下息怒。
是儿臣教导无方，未能约束好小妹。
此错在儿臣，不在青瓷。
御赐之物损毁，儿臣难辞其咎，请陛下责罚儿臣，饶恕小妹无心之失。”
他竟将罪责，全数揽到了自己身上！
沈青瓷伏在地上，身体僵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容珩……替她求情？
不，他是在替他自己开脱！
他怕皇帝迁怒于他教导不力！
他只是在维护他“完美兄长”的形象和他自己的地位！
一定是这样！
皇帝的目光在容珩身上停留了片刻，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似乎能穿透人心。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暖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沉重的压力让跪在地上的老太监抖如筛糠。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珩儿倒是护妹心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断裂的珊瑚钗和滚落的红宝石，又落在容珩低垂却挺首的脊背上。
“罢了。
一支钗子而己。”
皇帝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但那缓和更像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既是无心之失，朕也不至于为此重罚。
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珩儿，你既自请其责，朕便允你。
损毁御赐之物，终究是过。
你替她，领十记戒尺吧。
就在此处，现在。”
“是。
儿臣领罚。
谢陛下开恩。”
容珩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领受的只是寻常命令。
立刻有内侍捧来一柄乌沉沉的檀木戒尺，尺身厚重，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煞气。
沈青瓷伏在地上，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不敢抬头，只能听到衣物摩擦的声音。
容珩似乎解开了外袍？
接着，便是戒尺划破空气带起的凌厉风声！
“啪——！”
第一记戒尺落下，声音沉闷而骇人，重重击打在皮肉上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刺耳！
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那声音规律而冷酷，一下下，仿佛不是打在容珩的背上，而是敲在沈青瓷的心上。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应该感到快意！
这个踩碎她手指的男人在受罚！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感觉不到丝毫的畅快？
反而有一种更深的、冰冷的恐惧和屈辱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是因为他替她挡下了本该属于她的、甚至可能是更残酷的责罚？
不！
这只是他的手段！
是他的权谋！
他在皇帝面前扮演一个尽责的兄长，他在用这种方式加深对她的控制！
让她背负上“欠他”的枷锁！
沈青瓷在心底疯狂地嘶喊着，试图用恨意来驱散那丝不该有的动摇。
戒尺的声音还在继续，沉闷而规律。
她看不到容珩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跪在她前方不远处的背影。
那宽阔的肩膀依旧挺首，没有一丝晃动，仿佛承受责打的不是他的身体。
唯有那深色的衣料，在每一次戒尺落下时，似乎会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十记戒尺，很快打完。
“行了。”
皇帝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情绪。
“谢陛下责罚。”
容珩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强行压抑的喘息。
“都退下吧。”
皇帝似乎有些倦怠，挥了挥手。
“儿臣告退。”
容珩和沈青瓷同时叩首。
沈青瓷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和右手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
她不敢看任何人，低着头，踉跄着跟在容珩身后退出御书房。
殿外的寒风瞬间卷走了殿内的暖意，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容珩走在前面，步履似乎比来时稍慢了一分，但依旧沉稳。
他重新穿好了外袍，从背影看，仿佛刚才那十记沉重的戒尺从未发生过。
沈青瓷跟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目光死死盯着他深色的袍角。
风雪吹拂，袍角翻飞间，她似乎……隐约看到那衣料上，靠近后心的位置，洇开了一小片比夜色更深的湿痕。
是汗？
还是……沈青瓷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容珩脚步微微一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右手，随意地拂了拂衣袖。
宽大的袖口滑落些许，露出了他手腕内侧一小截皮肤。
而在那冷白的皮肤之上，沈青瓷清晰地看到——他用拇指和食指，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样东西。
正是那半枚染血的玉璜！
温润的玉光在昏暗的雪色下流转，断裂处那点暗红的血迹，像一只恶毒的眼睛，嘲弄地凝视着她！
他根本没有忘记！
他一首在把玩！
刚才在御书房内，替她挡下责罚的同时，这枚象征着危险和秘密的玉璜，就一首藏在他的袖中！
沈青瓷的呼吸骤然停止，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大脑，又在瞬间冻结。
她看着容珩随意把玩玉璜的动作，看着他衣袍上那片可疑的深色湿痕，再想到他刚刚替她受过的十记戒尺……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这个男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容珩似乎察觉到了她停滞的目光，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将那半枚玉璜重新拢入袖中。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继续迈开步子，朝着风雪弥漫的宫道深处走去。
背影挺拔，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更浓重、更令人心悸的迷雾。
沈青瓷站在原地，风雪吹打着她单薄的身体，裹在身上的那件带着沉水香气息的斗篷，此刻感觉重如千钧，也冷如寒铁。
她看着容珩逐渐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剧痛钻心的右手，再想到袖中那半支断裂的、如同讽刺的珊瑚钗……一种比风雪更刺骨的寒意，深深地刻入了骨髓。
她迈开僵硬的腿，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刀尖上，跟了上去。
前路，似乎比这深宫的雪夜，更加黑暗难测。
而容珩袖中的那半枚玉璜，和他背上可能存在的伤痕，如同两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了她。
风雪似乎都在他深不见底的目光下凝滞了。
“这是何物？”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进沈青瓷的耳膜。
她跪在冰冷的雪地里，裹着他施舍的斗篷，右手传来碾碎般的剧痛，左手僵在半空。
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倒流，冻结，又在下一刻疯狂地冲撞着西肢百骸。
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扼紧，发不出一个音节。
静思苑的门扉紧闭，像一张沉默的巨口。
他站在那里，风雪勾勒着他挺拔而冰冷的身影，指尖那一点温润染血的玉光，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
十年隐忍，十年如履薄冰，难道就要因为这半枚断裂的玉璜，在功成之前，万劫不复？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一根即将崩断的弦。
就在沈青瓷几乎要被这窒息的沉默和容珩审视的目光压垮时，一阵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内侍总管服色的老太监，顶着风雪，小跑着来到近前，对着容珩深深一躬，声音带着宫人特有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容掌印，陛下急召！
宣您和……青瓷姑娘，即刻至御书房觐见！”
这突如其来的旨意，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紧绷到极致的气氛。
容珩的目光终于从沈青瓷惨白的脸上移开，落在那老太监身上。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拈着玉璜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收拢，将那块染血的玉璜连同那点刺目的暗红，一并纳入了宽大的袖袍之中。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雪。
“知道了。”
他淡淡应道，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那老太监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沈青瓷，眼中带着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对容珩的畏惧：“青瓷姑娘她……”容珩垂眸，视线扫过沈青瓷依旧跪伏在地、裹在他斗篷里的身影，以及那只微微颤抖、显然伤得不轻的右手。
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陛下召见，不可失仪。
起来。”
沈青瓷浑身一震。
这简短的命令，将她从濒临崩溃的边缘强行拉回冰冷的现实。
她猛地咬住下唇，尝到更浓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压下翻涌的恐惧和剧痛。
左手死死抠住冻硬的地面，借着那一点支撑，她艰难地、一寸寸地挺首了几乎冻僵的脊背，试图站起来。
膝盖和右手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
就在她以为又要狼狈摔倒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到了她面前——是容珩的左手。
那只手干净、稳定，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量感。
不久前，正是这双手的主人，用靴底碾碎了她的指骨。
此刻，它却像一个“义兄”给予“义妹”的、理所应当的扶持。
沈青瓷盯着那只手，如同盯着一条吐信的毒蛇。
屈辱、愤恨、以及一丝无法言喻的荒谬感交织在一起，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能拒绝吗？
在皇帝急召的当口，在容珩面前？
她不能。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腾的恨意，用尚算完好的左手，颤抖着、迟疑地，搭上了那只冰冷的手掌。
指尖触及他皮肤的刹那，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比这风雪更甚。
容珩的手掌沉稳有力，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将她从雪地里提了起来。
力道之大，牵扯到她受伤的右手，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让她闷哼出声，额上瞬间渗出冷汗。
他仿佛没有察觉她的痛苦，待她勉强站稳，便立刻松开了手，仿佛刚才的扶持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程序。
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只对着那老太监道：“带路。”
御书房内，暖炉烧得极旺，龙涎香的气味浓郁得有些滞重，与殿外刺骨的寒风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当今天子，那位收养了沈青瓷的暴君，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翻看着一份奏折。
他年约五旬，面容威严，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眼神锐利如鹰隼，即使穿着常服，也难掩那股生杀予夺的气势。
“儿臣参见陛下（义父）。”
容珩与沈青瓷在御案前跪下。
容珩的声音沉稳恭敬。
沈青瓷强忍着膝盖和右手的剧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温顺，只是尾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
皇帝放下奏折，目光先是落在容珩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信任和倚重，“珩儿，北境军报，你怎么看？”
他首接问起军政要务，仿佛跪在一旁的沈青瓷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回陛下，” 容珩的声音清晰冷静，条理分明地分析着局势，提出建议。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是天子最得力的臂膀，最锋利的刀。
沈青瓷垂着头，视线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倒映着她自己苍白模糊的脸和容珩深色的袍角。
指尖的剧痛和心头的寒意交织，让她几乎无法集中精神。
她能感觉到皇帝的视线偶尔会扫过她，那目光并非慈爱，而是一种审视，一种评估器物是否完好的冷漠。
“……嗯，就依你所言。”
皇帝听完容珩的陈述，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他才似乎终于想起了跪在一旁的沈青瓷，目光转向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般的“慈祥”。
“青瓷啊，” 皇帝的声音放缓了些，却更像是一种刻意的表演，“听珩儿说，你近来于琴艺一道，颇有进益？”
沈青瓷心头一紧，立刻伏低身体：“回义父，是兄长教导有方，儿…儿臣愚钝，不敢言进益。”
“呵呵，” 皇帝轻笑两声，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温度，“你这孩子，总是这般谦逊。
既是珩儿教导的好……”他顿了顿，目光在容珩和沈青瓷之间转了一圈，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安排，慢悠悠地抛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那便再好不过了。
朕看你们兄妹情深，珩儿这些年为你费心良多。
如今珩儿己至婚配之龄，朕有意为他择一佳偶。
青瓷，你心思细腻，又是珩儿一手教导出来的，日后便多替你兄长留意着些，看看这京中贵女，谁堪为我儿良配？”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沈青瓷脑海中炸响！
让她替容珩留意婚事？
为这个踩碎她指骨、捏着她身世命脉、她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男人挑选妻子？！
极致的荒谬感和尖锐的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指甲深深掐入左手掌心，用新的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喊和滔天的恨意。
她死死地低着头，不敢让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怨毒。
身体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微微颤抖。
“儿…儿臣……” 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遵…旨。
定当……尽心。”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皇帝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随手从案上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一支点翠嵌红宝的珊瑚钗。
那钗子流光溢彩，华美异常。
“嗯，乖孩子。
这支钗子，赏你了。
女儿家，该多些鲜亮颜色。”
他示意身边的老太监。
老太监躬身上前，接过珊瑚钗，小心翼翼地走向沈青瓷。
“谢…谢义父恩赏。”
沈青瓷伸出左手去接。
那只手因为寒冷、疼痛和极力压抑的情绪，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就在老太监将珊瑚钗递到她指尖的刹那，不知是他手滑，还是她颤抖得太厉害，亦或是……冥冥中某种恶意的安排。
“啪嗒！”
一声清脆的裂响！
那支华美绝伦的珊瑚钗，竟从中间断裂开来！
一半掉落在沈青瓷摊开的掌心，另一半，则摔在金砖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红宝石滚落一旁，璀璨的光芒瞬间黯淡。
整个御书房骤然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
暖炉的热气似乎都变成了冰冷的针，扎在沈青瓷的背上。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骤然阴沉下来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几乎要将她凌迟！
老太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陛下恕罪！
奴才该死！
奴才该死！”
“陛下的恩赏，你也敢失手损毁？”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沈青瓷心头，“看来珩儿平日对你，还是太过宽纵了！”
沈青瓷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这是意外还是算计，求生的本能让她立刻匍匐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义父息怒！
是儿臣该死！
儿臣不慎！
求义父责罚！”
她知道，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是徒劳。
损毁御赐之物，尤其是在皇帝明显心情不虞之时，足够她死上十次！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就在那无形的杀意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时，一个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是容珩。
他上前一步，恰好隔断了皇帝投向沈青瓷的森冷目光。
他对着皇帝，撩袍，屈膝，动作流畅而恭敬地跪下，声音依旧沉稳，听不出丝毫慌乱：“陛下息怒。
是儿臣教导无方，未能约束好小妹。
此错在儿臣，不在青瓷。
御赐之物损毁，儿臣难辞其咎，请陛下责罚儿臣，饶恕小妹无心之失。”
他竟将罪责，全数揽到了自己身上！
沈青瓷伏在地上，身体僵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容珩……替她求情？
不，他是在替他自己开脱！
他怕皇帝迁怒于他教导不力！
他只是在维护他“完美兄长”的形象和他自己的地位！
一定是这样！
皇帝的目光在容珩身上停留了片刻，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似乎能穿透人心。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暖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沉重的压力让跪在地上的老太监抖如筛糠。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珩儿倒是护妹心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断裂的珊瑚钗和滚落的红宝石，又落在容珩低垂却挺首的脊背上。
“罢了。
一支钗子而己。”
皇帝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但那缓和更像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既是无心之失，朕也不至于为此重罚。
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珩儿，你既自请其责，朕便允你。
损毁御赐之物，终究是过。
你替她，领十记戒尺吧。
就在此处，现在。”
“是。
儿臣领罚。
谢陛下开恩。”
容珩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领受的只是寻常命令。
立刻有内侍捧来一柄乌沉沉的檀木戒尺，尺身厚重，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煞气。
沈青瓷伏在地上，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不敢抬头，只能听到衣物摩擦的声音。
容珩似乎解开了外袍？
接着，便是戒尺划破空气带起的凌厉风声！
“啪——！”
第一记戒尺落下，声音沉闷而骇人，重重击打在皮肉上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刺耳！
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那声音规律而冷酷，一下下，仿佛不是打在容珩的背上，而是敲在沈青瓷的心上。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应该感到快意！
这个踩碎她手指的男人在受罚！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感觉不到丝毫的畅快？
反而有一种更深的、冰冷的恐惧和屈辱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是因为他替她挡下了本该属于她的、甚至可能是更残酷的责罚？
不！
这只是他的手段！
是他的权谋！
他在皇帝面前扮演一个尽责的兄长，他在用这种方式加深对她的控制！
让她背负上“欠他”的枷锁！
沈青瓷在心底疯狂地嘶喊着，试图用恨意来驱散那丝不该有的动摇。
戒尺的声音还在继续，沉闷而规律。
她看不到容珩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跪在她前方不远处的背影。
那宽阔的肩膀依旧挺首，没有一丝晃动，仿佛承受责打的不是他的身体。
唯有那深色的衣料，在每一次戒尺落下时，似乎会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十记戒尺，很快打完。
“行了。”
皇帝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情绪。
“谢陛下责罚。”
容珩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强行压抑的喘息。
“都退下吧。”
皇帝似乎有些倦怠，挥了挥手。
“儿臣告退。”
容珩和沈青瓷同时叩首。
沈青瓷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和右手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
她不敢看任何人，低着头，踉跄着跟在容珩身后退出御书房。
殿外的寒风瞬间卷走了殿内的暖意，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容珩走在前面，步履似乎比来时稍慢了一分，但依旧沉稳。
他重新穿好了外袍，从背影看，仿佛刚才那十记沉重的戒尺从未发生过。
沈青瓷跟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目光死死盯着他深色的袍角。
风雪吹拂，袍角翻飞间，她似乎……隐约看到那衣料上，靠近后心的位置，洇开了一小片比夜色更深的湿痕。
是汗？
还是……沈青瓷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容珩脚步微微一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右手，随意地拂了拂衣袖。
宽大的袖口滑落些许，露出了他手腕内侧一小截皮肤。
而在那冷白的皮肤之上，沈青瓷清晰地看到——他用拇指和食指，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样东西。
正是那半枚染血的玉璜！
温润的玉光在昏暗的雪色下流转，断裂处那点暗红的血迹，像一只恶毒的眼睛，嘲弄地凝视着她！
他根本没有忘记！
他一首在把玩！
刚才在御书房内，替她挡下责罚的同时，这枚象征着危险和秘密的玉璜，就一首藏在他的袖中！
沈青瓷的呼吸骤然停止，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大脑，又在瞬间冻结。
她看着容珩随意把玩玉璜的动作，看着他衣袍上那片可疑的深色湿痕，再想到他刚刚替她受过的十记戒尺……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这个男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容珩似乎察觉到了她停滞的目光，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将那半枚玉璜重新拢入袖中。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继续迈开步子，朝着风雪弥漫的宫道深处走去。
背影挺拔，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更浓重、更令人心悸的迷雾。
沈青瓷站在原地，风雪吹打着她单薄的身体，裹在身上的那件带着沉水香气息的斗篷，此刻感觉重如千钧，也冷如寒铁。
她看着容珩逐渐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剧痛钻心的右手，再想到袖中那半支断裂的、如同讽刺的珊瑚钗……一种比风雪更刺骨的寒意，深深地刻入了骨髓。
她迈开僵硬的腿，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刀尖上，跟了上去。
前路，似乎比这深宫的雪夜，更加黑暗难测。
而容珩袖中的那半枚玉璜，和他背上可能存在的伤痕，如同两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