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传记
第2章 黑云压城
雨水敲打着程记伞铺的瓦檐，阿毛蹲在门廊下修理一把西洋黑布伞。
这把伞的钢骨结构很特别，是英国领事馆的秘书布朗先生送来的。
阿毛用镊子夹着细如发丝的弹簧，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修…修不好就算了。
"布朗操着生硬的中国话，灰蓝眼睛扫过墙上悬挂的油纸伞，"我可以再买把新的。
"阿毛没抬头，手指稳得像绣花："再给我十分钟。
"阿翠端着茶盘出来，七个月的身孕让她动作迟缓。
布朗见状连忙起身，不小心碰倒了倚在墙边的油纸伞。
阿毛闪电般伸手，在伞落地前稳稳接住。
"得小心点。
"阿毛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这把伞比我爷爷还老。
"布朗尴尬地整理领结，目光扫过阿毛粗糙的手指和修长灵活的关节。
这个中国伞匠的手像是有独立生命，在伞骨间游走时宛如水中的鱼。
"好了。
"阿毛突然撑开黑伞，钢骨"咔"地一声弹开，雨水顺着伞面滑落成完美的圆弧。
他转动伞柄，某个精巧的机关发出悦耳的"咔嗒"声，"这里加了防反转卡扣，以后不会卡住了。
"布朗惊讶地接过伞："你从哪里学的机械原理？？
"阿毛用棉布擦拭手指："伞就是会走路的房子，和机器没什么不同。
"他指着伞面接缝处，"这里模仿了燕子尾巴的结构，雨水流得快。
"阿翠递上龙井茶，布朗道谢时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你们的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八月底。
"阿翠眼睛亮起来，"如果是男孩，小名叫永福。
如果是女孩，小名就叫安安。
""南京的秋天很美。
"布朗啜了口茶，突然压低声音，"不过...你们考虑过离开吗？
北边的局势现在有点危机了。
"阿毛收拾工具的手停顿了一秒："南京是首都，有几十万国军守着，不着急"布朗欲言又止，最终留下双倍修理费走了。
阿翠看着雨中渐远的黑色伞影："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阿毛把银元放进陶罐——那里面己经存了小半罐，是他们为生孩子准备的。
"洋人总是大惊小怪。
"他拿起为未出世孩子做的小油伞，轻轻转动，"你看，永福的伞面我用了双层宣纸，就算是下雨天也不会潮。
"夜深了，阿毛还在灯下绘制伞骨设计图。
阿翠躺在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隆起的腹部。
远处传来隐约的轰鸣，窗纸微微震动。
"又是演习啊？
"阿翠问。
阿毛放下毛笔，吹灭油灯："快睡吧。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听那轰鸣声。
这不是第一次了，近来夜空的声响越来越频繁，像远处有巨人在踱步。
前天去下关进货时，他看到江边筑起了沙包工事，穿灰布军装的士兵们比上月多了不少。
身旁的阿翠呼吸渐匀。
阿毛轻轻起身，摸黑来到后院。
父亲房里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佝偻的剪影。
他敲门进去，发现老人正在整理一个藤箱。
"爹？
"程老先生示意他关门："今天茶楼里有人说，上海那边打得很凶。
"阿毛拿起藤箱里的相册——那是程家三代伞匠的合影，最早一张还是前清时在夫子庙前拍的。
"南京不一样。
"他翻到最新一页，是去年和阿翠在栖霞山拍的，"委员长在这里，德国顾问团也在。
"老人咳嗽起来，阿毛熟练地拍打他嶙峋的背脊。
摸到的手感比上月更瘦了，脊椎骨节分明得像串起来的算盘珠。
"药吃了吗？
"程老先生摆摆手："阿毛，你记得咱们祖传的制伞口诀吗？
""天晴修伞，未雨绸缪。
"阿毛下意识背诵。
"后面还有两句。
"老人浑浊的眼睛在灯光下异常明亮，"雨来撑伞，为时己晚。
"远处又传来轰鸣，这次更近了，震得窗棂咯咯作响。
阿毛突然想起布朗先生临走时欲言又止的表情。
第二天清晨，阿毛去鼓楼医院取阿翠的产检报告。
路过新街口时，他看到一群学生举着"誓死保卫南京"的横幅游行。
有个戴眼镜的女学生在散发传单，塞给他一张。
"同胞们！
"女学生声音嘶哑却坚定，"上海己经沦陷，日军正向南京进犯！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阿毛折好传单塞进口袋。
传单上的油墨蹭在手指上，黑得像干涸的血。
医院走廊里挤满了人，很多是包扎着绷带的军人。
他闻到刺鼻的石炭酸气味，听到某个病房里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程太太的检查结果很好。
"护士递给他报告单，突然压低声音，"程先生，现在办出院手续要提前交二十块大洋押金，您最好准备起来。
"阿毛攥紧报告单："不是说到时候现交吗？
"护士看了眼周围："院长说现如今局势不稳，很多医生要撤往武汉…所以…"回程路上，阿毛拐进了常去的茶馆。
掌柜老周神秘地把他拉到后间："阿毛，我侄子在军政部当差，说日本人最多两个月就打过来。
"阿毛盯着茶杯里浮沉的茶叶："南京有十几道防线。
""防个屁的防线！
"老周啐了一口，"老蒋的精锐都在上海打光了，现在守城的都是临时拉来的壮丁！
"他凑近阿毛，"我下周就带家小去重庆，你们也快走吧。
"阿毛摇头："阿翠的身子经不起颠簸，我爹的肺病也...""等炮弹落到你头上就晚了！
死木头！
"老周急得拍桌子，震得茶碗叮当响。
晚饭时，阿毛发现米缸快见底了。
近来粮价飞涨，原先一块大洋能买三十斤上等粳米，现在连十五斤糙米都买不到。
他往锅里多添了水，让粥看起来稠些。
"今天孩子踢得厉害吗？
"阿毛给阿翠盛了满满一碗。
阿翠刚要回答，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开门一看，是浑身湿透的李婶，怀里抱着个包袱。
"程师傅！
"李婶声音发抖，"我儿子从上海逃回来了，说日本人见人就杀，闸北那边不好了。
"阿毛让她进屋，递上干毛巾。
李婶的儿子在商务印书馆工作，是个稳重的读书人。
此刻这个年轻人瘫坐在椅子上，眼镜片裂了一道缝，西装袖口有焦黑的痕迹。
"上海完了。
"他机械地重复着，"他们用燃烧弹烧死了好多人，而且印刷厂全是学徒工，最大的才十五岁。
"阿翠捂住嘴。
阿毛注意到年轻人的左手少了小指，伤口草草包着纱布，渗着暗红的血。
"南京...还…守得住吗？
"阿翠轻声问。
年轻人突然笑了，笑声像碎玻璃般刺耳："狗屁！
守？
拿什么来守？
我们在撤退时看见国军把伤兵扔在路边等死！
"他猛地抓住阿毛的手，"快走吧，趁还能走的时候！
"夜雨更急了，敲打在瓦片上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
阿毛送走母子俩，回到卧室发现阿翠在整理衣物。
"你干什么？
"阿翠的手在微微发抖："我想起地窖里还有空箱子。
"阿毛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明天我去打听车票。
但现在，你需要休息。
"他轻轻抚摸妻子隆起的腹部，"永福也需要。
"第二天一早，阿毛去了下关车站。
站前广场人山人海，哭喊声、叫骂声和哨子声混作一团。
售票窗口挂着"三日内票己售罄"的木牌，黄牛票的价格是平时的二十倍。
"去汉口的船票还有吗？
"阿毛挤到轮渡售票处。
售票员头也不抬："早没了。
下周三有趟货船，甲板站票五块大洋一位，不包吃喝。
"阿毛数了数身上的钱——全拿出来刚够买两张站票。
但阿翠的产期在即，父亲咳血越来越严重，如何在甲板上熬过五天航程？
回家路上，他看到一队士兵在修筑街垒。
有个娃娃脸的小兵笨拙地挥舞铁锹，汗湿的军服贴在单薄的背上。
阿毛驻足观看，突然被个穿长衫的中年人撞了个趔趄。
"哎呦喂，真不长眼啊！
"那人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张传单飘落在地。
阿毛捡起来，是市政府发布的《告市民书》，宣称南京"固若金汤"，要求市民保持镇定，不得散布谣言。
传单背面沾着泥浆，模糊了一行小字："必要时应疏散妇孺。
"转过街角，阿毛看到自家伞铺门前站着个穿军装的人，心头猛地一紧。
冲近才发现是邻居张裁缝的儿子，刚被征召入伍。
"程叔。
"年轻人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我爸让我来道别，我们团明天开赴句容。
"阿毛看着他尚未长硬的胡茬："你才十七岁啊。
""谎报二十了。
"少年勉强笑笑，摸了摸腰间崭新的刺刀，"程叔，听说你修伞手艺好...能帮我磨磨这个吗？
厂里出的太糙了。
"阿毛接过刺刀。
刀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刃口确实有些毛糙。
他想起年轻时学艺，师父说过"磨刀如磨心"的话。
"进来吧。
"他转身开铺门，没看见少年瞬间红了的眼眶。
磨刀石沙沙作响，阿毛全神贯注地感受刃口的变化。
少年突然开口："程叔，要是我回不来，能给我爸做把伞吗？
他最喜欢你家的紫竹伞骨。
"阿毛的手停顿了一下："别说傻话。
等你回来，我教你做伞。
"少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那我得改口叫师父了，哈哈。
"送走少年，阿毛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
天空传来嗡嗡声，三架银灰色飞机掠过城市上空，机翼上的青天白日徽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街对面，卖报童挥舞着报纸号外："大捷！
大捷！
国军歼敌万余！
南京万无一失！
"阿毛买了份报纸，头条印着大幅捷报，角落里却有小字写着"妇孺可自愿疏散"。
他折好报纸，抬头看见阿翠站在二楼窗口对他微笑。
阳光透过她身后新洗的婴儿衣物，在窗框上投下跳动的光斑。
那一刻，阿毛做了决定。
他快步走进铺子，从柜台下取出存钱的陶罐。
倒出来的银元在木板上滚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数了三遍，又去后院挖出埋在桂花树下的应急钱——那是祖传的规矩，非到万不得己不能动用的"棺材本"。
傍晚，阿毛去了布朗先生的领事馆。
回来时口袋里装着两张下周三的船票，和一份用英文写着"医疗急需"的证明。
经过教堂时，他看见神父正在组织妇孺登记疏散名单。
夜色渐浓，阿毛站在院子里望着星空。
明天要去买路上用的干粮，还要给阿翠准备些安胎药，父亲的中药也得再抓几副...他盘算着，突然听到屋内传来阿翠的惊叫。
急忙冲进卧室，只见阿翠坐在床边，双手捧着肚子，脸上是又惊又喜的表情："阿毛！
他踢得好厉害！
你快来摸摸！
"阿毛跪在妻子面前，手掌贴上那温暖的隆起。
一下，两下，小小的生命在里面拳打脚踢，力道大得惊人。
阿翠疼得吸气，却笑得灿烂如花："这小娃娃力气真大，将来准是个好伞匠。
"阿毛把脸贴在妻子肚子上，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永福，(安安)，他在心里默念，不管南京城变成什么样，我们三个人总会在一起。
远处又传来隐约的轰鸣，这次连床板都微微震动。
阿毛抱紧妻子，想起父亲说的那句"雨来撑伞，为时己晚"。
这把伞的钢骨结构很特别，是英国领事馆的秘书布朗先生送来的。
阿毛用镊子夹着细如发丝的弹簧，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修…修不好就算了。
"布朗操着生硬的中国话，灰蓝眼睛扫过墙上悬挂的油纸伞，"我可以再买把新的。
"阿毛没抬头，手指稳得像绣花："再给我十分钟。
"阿翠端着茶盘出来，七个月的身孕让她动作迟缓。
布朗见状连忙起身，不小心碰倒了倚在墙边的油纸伞。
阿毛闪电般伸手，在伞落地前稳稳接住。
"得小心点。
"阿毛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这把伞比我爷爷还老。
"布朗尴尬地整理领结，目光扫过阿毛粗糙的手指和修长灵活的关节。
这个中国伞匠的手像是有独立生命，在伞骨间游走时宛如水中的鱼。
"好了。
"阿毛突然撑开黑伞，钢骨"咔"地一声弹开，雨水顺着伞面滑落成完美的圆弧。
他转动伞柄，某个精巧的机关发出悦耳的"咔嗒"声，"这里加了防反转卡扣，以后不会卡住了。
"布朗惊讶地接过伞："你从哪里学的机械原理？？
"阿毛用棉布擦拭手指："伞就是会走路的房子，和机器没什么不同。
"他指着伞面接缝处，"这里模仿了燕子尾巴的结构，雨水流得快。
"阿翠递上龙井茶，布朗道谢时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你们的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八月底。
"阿翠眼睛亮起来，"如果是男孩，小名叫永福。
如果是女孩，小名就叫安安。
""南京的秋天很美。
"布朗啜了口茶，突然压低声音，"不过...你们考虑过离开吗？
北边的局势现在有点危机了。
"阿毛收拾工具的手停顿了一秒："南京是首都，有几十万国军守着，不着急"布朗欲言又止，最终留下双倍修理费走了。
阿翠看着雨中渐远的黑色伞影："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阿毛把银元放进陶罐——那里面己经存了小半罐，是他们为生孩子准备的。
"洋人总是大惊小怪。
"他拿起为未出世孩子做的小油伞，轻轻转动，"你看，永福的伞面我用了双层宣纸，就算是下雨天也不会潮。
"夜深了，阿毛还在灯下绘制伞骨设计图。
阿翠躺在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隆起的腹部。
远处传来隐约的轰鸣，窗纸微微震动。
"又是演习啊？
"阿翠问。
阿毛放下毛笔，吹灭油灯："快睡吧。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听那轰鸣声。
这不是第一次了，近来夜空的声响越来越频繁，像远处有巨人在踱步。
前天去下关进货时，他看到江边筑起了沙包工事，穿灰布军装的士兵们比上月多了不少。
身旁的阿翠呼吸渐匀。
阿毛轻轻起身，摸黑来到后院。
父亲房里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佝偻的剪影。
他敲门进去，发现老人正在整理一个藤箱。
"爹？
"程老先生示意他关门："今天茶楼里有人说，上海那边打得很凶。
"阿毛拿起藤箱里的相册——那是程家三代伞匠的合影，最早一张还是前清时在夫子庙前拍的。
"南京不一样。
"他翻到最新一页，是去年和阿翠在栖霞山拍的，"委员长在这里，德国顾问团也在。
"老人咳嗽起来，阿毛熟练地拍打他嶙峋的背脊。
摸到的手感比上月更瘦了，脊椎骨节分明得像串起来的算盘珠。
"药吃了吗？
"程老先生摆摆手："阿毛，你记得咱们祖传的制伞口诀吗？
""天晴修伞，未雨绸缪。
"阿毛下意识背诵。
"后面还有两句。
"老人浑浊的眼睛在灯光下异常明亮，"雨来撑伞，为时己晚。
"远处又传来轰鸣，这次更近了，震得窗棂咯咯作响。
阿毛突然想起布朗先生临走时欲言又止的表情。
第二天清晨，阿毛去鼓楼医院取阿翠的产检报告。
路过新街口时，他看到一群学生举着"誓死保卫南京"的横幅游行。
有个戴眼镜的女学生在散发传单，塞给他一张。
"同胞们！
"女学生声音嘶哑却坚定，"上海己经沦陷，日军正向南京进犯！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阿毛折好传单塞进口袋。
传单上的油墨蹭在手指上，黑得像干涸的血。
医院走廊里挤满了人，很多是包扎着绷带的军人。
他闻到刺鼻的石炭酸气味，听到某个病房里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程太太的检查结果很好。
"护士递给他报告单，突然压低声音，"程先生，现在办出院手续要提前交二十块大洋押金，您最好准备起来。
"阿毛攥紧报告单："不是说到时候现交吗？
"护士看了眼周围："院长说现如今局势不稳，很多医生要撤往武汉…所以…"回程路上，阿毛拐进了常去的茶馆。
掌柜老周神秘地把他拉到后间："阿毛，我侄子在军政部当差，说日本人最多两个月就打过来。
"阿毛盯着茶杯里浮沉的茶叶："南京有十几道防线。
""防个屁的防线！
"老周啐了一口，"老蒋的精锐都在上海打光了，现在守城的都是临时拉来的壮丁！
"他凑近阿毛，"我下周就带家小去重庆，你们也快走吧。
"阿毛摇头："阿翠的身子经不起颠簸，我爹的肺病也...""等炮弹落到你头上就晚了！
死木头！
"老周急得拍桌子，震得茶碗叮当响。
晚饭时，阿毛发现米缸快见底了。
近来粮价飞涨，原先一块大洋能买三十斤上等粳米，现在连十五斤糙米都买不到。
他往锅里多添了水，让粥看起来稠些。
"今天孩子踢得厉害吗？
"阿毛给阿翠盛了满满一碗。
阿翠刚要回答，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开门一看，是浑身湿透的李婶，怀里抱着个包袱。
"程师傅！
"李婶声音发抖，"我儿子从上海逃回来了，说日本人见人就杀，闸北那边不好了。
"阿毛让她进屋，递上干毛巾。
李婶的儿子在商务印书馆工作，是个稳重的读书人。
此刻这个年轻人瘫坐在椅子上，眼镜片裂了一道缝，西装袖口有焦黑的痕迹。
"上海完了。
"他机械地重复着，"他们用燃烧弹烧死了好多人，而且印刷厂全是学徒工，最大的才十五岁。
"阿翠捂住嘴。
阿毛注意到年轻人的左手少了小指，伤口草草包着纱布，渗着暗红的血。
"南京...还…守得住吗？
"阿翠轻声问。
年轻人突然笑了，笑声像碎玻璃般刺耳："狗屁！
守？
拿什么来守？
我们在撤退时看见国军把伤兵扔在路边等死！
"他猛地抓住阿毛的手，"快走吧，趁还能走的时候！
"夜雨更急了，敲打在瓦片上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
阿毛送走母子俩，回到卧室发现阿翠在整理衣物。
"你干什么？
"阿翠的手在微微发抖："我想起地窖里还有空箱子。
"阿毛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明天我去打听车票。
但现在，你需要休息。
"他轻轻抚摸妻子隆起的腹部，"永福也需要。
"第二天一早，阿毛去了下关车站。
站前广场人山人海，哭喊声、叫骂声和哨子声混作一团。
售票窗口挂着"三日内票己售罄"的木牌，黄牛票的价格是平时的二十倍。
"去汉口的船票还有吗？
"阿毛挤到轮渡售票处。
售票员头也不抬："早没了。
下周三有趟货船，甲板站票五块大洋一位，不包吃喝。
"阿毛数了数身上的钱——全拿出来刚够买两张站票。
但阿翠的产期在即，父亲咳血越来越严重，如何在甲板上熬过五天航程？
回家路上，他看到一队士兵在修筑街垒。
有个娃娃脸的小兵笨拙地挥舞铁锹，汗湿的军服贴在单薄的背上。
阿毛驻足观看，突然被个穿长衫的中年人撞了个趔趄。
"哎呦喂，真不长眼啊！
"那人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张传单飘落在地。
阿毛捡起来，是市政府发布的《告市民书》，宣称南京"固若金汤"，要求市民保持镇定，不得散布谣言。
传单背面沾着泥浆，模糊了一行小字："必要时应疏散妇孺。
"转过街角，阿毛看到自家伞铺门前站着个穿军装的人，心头猛地一紧。
冲近才发现是邻居张裁缝的儿子，刚被征召入伍。
"程叔。
"年轻人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我爸让我来道别，我们团明天开赴句容。
"阿毛看着他尚未长硬的胡茬："你才十七岁啊。
""谎报二十了。
"少年勉强笑笑，摸了摸腰间崭新的刺刀，"程叔，听说你修伞手艺好...能帮我磨磨这个吗？
厂里出的太糙了。
"阿毛接过刺刀。
刀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刃口确实有些毛糙。
他想起年轻时学艺，师父说过"磨刀如磨心"的话。
"进来吧。
"他转身开铺门，没看见少年瞬间红了的眼眶。
磨刀石沙沙作响，阿毛全神贯注地感受刃口的变化。
少年突然开口："程叔，要是我回不来，能给我爸做把伞吗？
他最喜欢你家的紫竹伞骨。
"阿毛的手停顿了一下："别说傻话。
等你回来，我教你做伞。
"少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那我得改口叫师父了，哈哈。
"送走少年，阿毛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
天空传来嗡嗡声，三架银灰色飞机掠过城市上空，机翼上的青天白日徽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街对面，卖报童挥舞着报纸号外："大捷！
大捷！
国军歼敌万余！
南京万无一失！
"阿毛买了份报纸，头条印着大幅捷报，角落里却有小字写着"妇孺可自愿疏散"。
他折好报纸，抬头看见阿翠站在二楼窗口对他微笑。
阳光透过她身后新洗的婴儿衣物，在窗框上投下跳动的光斑。
那一刻，阿毛做了决定。
他快步走进铺子，从柜台下取出存钱的陶罐。
倒出来的银元在木板上滚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数了三遍，又去后院挖出埋在桂花树下的应急钱——那是祖传的规矩，非到万不得己不能动用的"棺材本"。
傍晚，阿毛去了布朗先生的领事馆。
回来时口袋里装着两张下周三的船票，和一份用英文写着"医疗急需"的证明。
经过教堂时，他看见神父正在组织妇孺登记疏散名单。
夜色渐浓，阿毛站在院子里望着星空。
明天要去买路上用的干粮，还要给阿翠准备些安胎药，父亲的中药也得再抓几副...他盘算着，突然听到屋内传来阿翠的惊叫。
急忙冲进卧室，只见阿翠坐在床边，双手捧着肚子，脸上是又惊又喜的表情："阿毛！
他踢得好厉害！
你快来摸摸！
"阿毛跪在妻子面前，手掌贴上那温暖的隆起。
一下，两下，小小的生命在里面拳打脚踢，力道大得惊人。
阿翠疼得吸气，却笑得灿烂如花："这小娃娃力气真大，将来准是个好伞匠。
"阿毛把脸贴在妻子肚子上，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永福，(安安)，他在心里默念，不管南京城变成什么样，我们三个人总会在一起。
远处又传来隐约的轰鸣，这次连床板都微微震动。
阿毛抱紧妻子，想起父亲说的那句"雨来撑伞，为时己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