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溺毙
第河滩残缺婴孩章
杨家的院门大敞着，门框上挂着红布条，在风中轻轻飘动。
小雪站在门槛外，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衣兜里的玻璃珠贴着大腿发烫。
院子里人声鼎沸，几个陌生男人蹲在枣树下抽烟，烟雾缭绕中传来粗犷的笑声。
灶房方向飘来炖肉的香味，比她过年在外婆家闻到的还要香。
"这谁家丫头？
别挡道！
"一个扛着麻袋的汉子粗声粗气地呵斥。
小雪慌忙侧身让开，汉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跨进了院子。
小雪贴着墙根往里走，心跳得像揣了只小兔子。
正屋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她看见杨老太坐在炕沿，脸上堆满了从未给过她的笑容。
一个穿深蓝褂子的男人背对着门口，怀里抱着团红布包裹。
"哎哟我的大孙子哟！
"杨老太的声音甜得发腻，粗糙的手指轻轻戳着那团红布，"瞧这耳垂，又厚又大，将来准是个有福气的！
"男人哈哈大笑，转过身来。
小雪第一次看清了父亲杨小荣的脸——方下巴，高颧骨，左眉上有道疤。
他把婴儿举高，胡茬蹭着那皱巴巴的小脸："我杨小荣的儿子，当然有福！
"小雪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一步，木门槛发出"吱呀"一声。
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几道目光齐刷刷射过来。
"哪来的野丫头？
"杨小荣皱眉，怀里的婴儿突然啼哭起来。
杨老太脸色骤变，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丧门星！
吓着我孙子了！
"她枯树枝似的手揪住小雪的耳朵，疼得她眼泪首流。
"奶奶，我、我是小雪..."她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掏出那个手帕包，"我给弟弟带、带了礼物...""谁是你奶奶！
"老人劈手打掉那个小包裹，玻璃珠滚了一地，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拿着这些破烂玩意儿来咒我孙子是不是？
"小雪蹲下去捡，却被一脚踢开。
那颗最漂亮的琥珀色玻璃珠滚到了杨小荣脚边。
男人看都没看，一脚踩上去，"咔嚓"一声脆响。
"小荣啊，快把宝儿抱里屋去，别让这丫头冲撞了。
"杨老太推着杨小荣往内室走，转头恶狠狠地瞪着小雪，"你妈生你弟弟累坏了在睡觉，敢吵醒她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内室的门帘落下，隔断了欢声笑语。
小雪跪在地上，一粒一粒捡着玻璃珠。
膝盖被碎瓷片硌得生疼，但比不上心里那个突然裂开的大洞。
里屋传来杨小荣哼小调的声音，还有弟弟细微的啼哭。
小雪蹑手蹑脚地走到侧屋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
妈妈躺在炕上，脸色苍白得像张纸，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成绺。
床边摆着个空碗，碗底残留着几滴黑乎乎的药汁。
小雪鼻子一酸。
她记得上次发烧，外婆也是这样守在她床边，一勺一勺喂她喝药。
而现在妈妈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全家都在围着那个会哭会闹的红包裹转。
她轻轻走到床头，把剩下的玻璃珠和枫叶放在掉漆的柜子上。
妈妈忽然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小雪屏住呼吸凑近，却听见妈妈在说："宝儿...不哭..."伸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小雪慢慢缩回手，转身往外走。
经过堂屋时，她听见杨小荣在跟人炫耀："我儿子生下来就会笑，接生婆说是文曲星下凡！
"跨出院门时，一滴滚烫的水珠砸在手背上。
小雪抬头看天，晴空万里。
她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哭了。
回去的路比来时漫长十倍。
小雪拖着脚步走到河边时，太阳己经西斜。
铁索桥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条蛰伏的巨蟒。
上午惊险的一幕突然浮现，她打了个寒战，不敢再上桥。
沿着河岸往下游走，有一片浅滩，夏天常有大人从那里涉水过河。
小雪踩着鹅卵石往那边走，石子钻进她的布鞋，硌得脚底生疼。
河风送来一阵腐臭味，越往前走越浓。
小雪皱起鼻子，正想加快脚步，余光却瞥见沙滩上一团灰白的东西。
那东西半埋在沙子里，露出的一截像极了王婶家刚出生的小羊羔。
小雪好奇地走近两步，突然全身血液都凝固了——那是个婴儿。
一个己经发青的、残缺的婴儿。
小小的身子像破布娃娃一样摊开着，左腿不知被什么啃得只剩白骨。
肿胀的脸上爬满了蚂蚁，一只空洞的眼眶望着天空。
小雪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喊不出声。
她踉跄后退，被石头绊倒，手掌按在另一团软烂的东西上——那又是一具小小的尸体，己经腐烂得看不出形状。
整个河滩上，东一团西一团，散布着这些可怕的"东西"。
有些被沙子半掩，有些缠着水草，像被河水吐出来的残渣。
远处，一只野狗正低头撕扯着什么，察觉到动静，抬头冲她龇牙。
小雪终于尖叫起来。
那声音不像人类的，尖利得撕破黄昏的宁静。
她转身就跑，腐肉味却如影随形。
不知跑了多远，她一头栽倒在芦苇丛里，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朦胧中，她听见此起彼伏的婴儿哭声。
有的微弱如猫叫，有的撕心裂肺。
它们从河底传来，从芦苇丛中飘出，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将她淹没。
"为什么不要我？
""我很乖的...""妈妈..."这些声音最后变成了她自己的。
小雪看见自己被裹在红布里——不是弟弟那种喜庆的红，而是血一样的暗红。
杨小荣抱着她走到河边，杨老太在旁边催促："快点，女娃子都是赔钱货！
"就在她即将被抛入河中的刹那，一双温暖的手抱住了她。
小雪睁开眼，对上一双饱含泪水的眼睛——是妈妈年轻时的样子。
"小雪！
小雪！
"现实中的呼唤与梦境重叠。
小雪艰难地聚焦视线，看到春燕焦急的脸。
看桥人的女儿正用力拍她的脸颊："醒醒！
你怎么睡在这儿？
"夕阳己经沉到山后，河滩笼罩在蓝灰色的暮色中。
腐臭味随风飘来，小雪一个激灵坐起来，死死抓住春燕的手："那、那边...""别看。
"春燕突然捂住她的眼睛，声音出奇地冷静，"我带你回家。
"小雪浑身发抖，任由春燕拉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走到铁索桥头时，春燕从木屋里端来一碗热水："喝下去。
"热水烫得舌尖发麻，但让僵硬的西肢慢慢回暖。
小雪捧着碗，眼泪大颗大颗砸进水里："那些...那些是...""女婴。
"春燕的声音很轻，眼睛盯着漆黑的河面，"我爹说，这条河每年要吃掉上百个女娃。
"她转过头，月光下脸色惨白，"你知道为什么桥这边的村子比那边穷吗？
"小雪摇头。
"因为那边的人把生女儿的钱都省下了。
"春燕突然笑了，那笑容让小雪毛骨悚然，"我娘生我的时候，我爹差点把我扔进河里。
是看桥的老伯救了我，后来他死了，我爹才接了这活计。
"夜风吹动芦苇，沙沙声像无数婴儿的啜泣。
小雪突然明白了什么，胃里一阵翻腾。
她趴在地上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你..."她喘着气问，"你经常看见那些...""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春燕望向河滩方向，眼神空洞，"现在习惯了。
下雨天后别来河边，上游会冲下来新的。
"木屋里的油灯忽明忽暗，墙上两个女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小雪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指，突然问："为什么我没被扔在那里？
"春燕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妈肯定拼死护着你呗。
"她吹灭油灯，"睡吧，明天我送你过桥。
"黑暗中，小雪蜷缩在硬板床上，耳边回荡着河水的呜咽。
她想起妈妈苍白的脸，想起杨小荣踩碎玻璃珠的脚，想起杨老太说弟弟是"小福星"时眉飞色舞的样子。
最让她无法呼吸的，是那些河滩上的小尸体。
如果妈妈没有把她送到外婆家，现在躺在河滩上的会不会就是...这个念头像把钝刀，一点点割开她五岁的心脏。
小雪把脸埋进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里，无声地哭了整整一夜。
天蒙蒙亮时，她做了个决定。
等春燕醒来时，床上只剩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枕头下压着几颗最漂亮的玻璃珠。
晨雾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坚定地走向铁索桥。
这一次，小雪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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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站在门槛外，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衣兜里的玻璃珠贴着大腿发烫。
院子里人声鼎沸，几个陌生男人蹲在枣树下抽烟，烟雾缭绕中传来粗犷的笑声。
灶房方向飘来炖肉的香味，比她过年在外婆家闻到的还要香。
"这谁家丫头？
别挡道！
"一个扛着麻袋的汉子粗声粗气地呵斥。
小雪慌忙侧身让开，汉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跨进了院子。
小雪贴着墙根往里走，心跳得像揣了只小兔子。
正屋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她看见杨老太坐在炕沿，脸上堆满了从未给过她的笑容。
一个穿深蓝褂子的男人背对着门口，怀里抱着团红布包裹。
"哎哟我的大孙子哟！
"杨老太的声音甜得发腻，粗糙的手指轻轻戳着那团红布，"瞧这耳垂，又厚又大，将来准是个有福气的！
"男人哈哈大笑，转过身来。
小雪第一次看清了父亲杨小荣的脸——方下巴，高颧骨，左眉上有道疤。
他把婴儿举高，胡茬蹭着那皱巴巴的小脸："我杨小荣的儿子，当然有福！
"小雪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一步，木门槛发出"吱呀"一声。
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几道目光齐刷刷射过来。
"哪来的野丫头？
"杨小荣皱眉，怀里的婴儿突然啼哭起来。
杨老太脸色骤变，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丧门星！
吓着我孙子了！
"她枯树枝似的手揪住小雪的耳朵，疼得她眼泪首流。
"奶奶，我、我是小雪..."她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掏出那个手帕包，"我给弟弟带、带了礼物...""谁是你奶奶！
"老人劈手打掉那个小包裹，玻璃珠滚了一地，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拿着这些破烂玩意儿来咒我孙子是不是？
"小雪蹲下去捡，却被一脚踢开。
那颗最漂亮的琥珀色玻璃珠滚到了杨小荣脚边。
男人看都没看，一脚踩上去，"咔嚓"一声脆响。
"小荣啊，快把宝儿抱里屋去，别让这丫头冲撞了。
"杨老太推着杨小荣往内室走，转头恶狠狠地瞪着小雪，"你妈生你弟弟累坏了在睡觉，敢吵醒她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内室的门帘落下，隔断了欢声笑语。
小雪跪在地上，一粒一粒捡着玻璃珠。
膝盖被碎瓷片硌得生疼，但比不上心里那个突然裂开的大洞。
里屋传来杨小荣哼小调的声音，还有弟弟细微的啼哭。
小雪蹑手蹑脚地走到侧屋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
妈妈躺在炕上，脸色苍白得像张纸，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成绺。
床边摆着个空碗，碗底残留着几滴黑乎乎的药汁。
小雪鼻子一酸。
她记得上次发烧，外婆也是这样守在她床边，一勺一勺喂她喝药。
而现在妈妈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全家都在围着那个会哭会闹的红包裹转。
她轻轻走到床头，把剩下的玻璃珠和枫叶放在掉漆的柜子上。
妈妈忽然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小雪屏住呼吸凑近，却听见妈妈在说："宝儿...不哭..."伸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小雪慢慢缩回手，转身往外走。
经过堂屋时，她听见杨小荣在跟人炫耀："我儿子生下来就会笑，接生婆说是文曲星下凡！
"跨出院门时，一滴滚烫的水珠砸在手背上。
小雪抬头看天，晴空万里。
她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哭了。
回去的路比来时漫长十倍。
小雪拖着脚步走到河边时，太阳己经西斜。
铁索桥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条蛰伏的巨蟒。
上午惊险的一幕突然浮现，她打了个寒战，不敢再上桥。
沿着河岸往下游走，有一片浅滩，夏天常有大人从那里涉水过河。
小雪踩着鹅卵石往那边走，石子钻进她的布鞋，硌得脚底生疼。
河风送来一阵腐臭味，越往前走越浓。
小雪皱起鼻子，正想加快脚步，余光却瞥见沙滩上一团灰白的东西。
那东西半埋在沙子里，露出的一截像极了王婶家刚出生的小羊羔。
小雪好奇地走近两步，突然全身血液都凝固了——那是个婴儿。
一个己经发青的、残缺的婴儿。
小小的身子像破布娃娃一样摊开着，左腿不知被什么啃得只剩白骨。
肿胀的脸上爬满了蚂蚁，一只空洞的眼眶望着天空。
小雪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喊不出声。
她踉跄后退，被石头绊倒，手掌按在另一团软烂的东西上——那又是一具小小的尸体，己经腐烂得看不出形状。
整个河滩上，东一团西一团，散布着这些可怕的"东西"。
有些被沙子半掩，有些缠着水草，像被河水吐出来的残渣。
远处，一只野狗正低头撕扯着什么，察觉到动静，抬头冲她龇牙。
小雪终于尖叫起来。
那声音不像人类的，尖利得撕破黄昏的宁静。
她转身就跑，腐肉味却如影随形。
不知跑了多远，她一头栽倒在芦苇丛里，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朦胧中，她听见此起彼伏的婴儿哭声。
有的微弱如猫叫，有的撕心裂肺。
它们从河底传来，从芦苇丛中飘出，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将她淹没。
"为什么不要我？
""我很乖的...""妈妈..."这些声音最后变成了她自己的。
小雪看见自己被裹在红布里——不是弟弟那种喜庆的红，而是血一样的暗红。
杨小荣抱着她走到河边，杨老太在旁边催促："快点，女娃子都是赔钱货！
"就在她即将被抛入河中的刹那，一双温暖的手抱住了她。
小雪睁开眼，对上一双饱含泪水的眼睛——是妈妈年轻时的样子。
"小雪！
小雪！
"现实中的呼唤与梦境重叠。
小雪艰难地聚焦视线，看到春燕焦急的脸。
看桥人的女儿正用力拍她的脸颊："醒醒！
你怎么睡在这儿？
"夕阳己经沉到山后，河滩笼罩在蓝灰色的暮色中。
腐臭味随风飘来，小雪一个激灵坐起来，死死抓住春燕的手："那、那边...""别看。
"春燕突然捂住她的眼睛，声音出奇地冷静，"我带你回家。
"小雪浑身发抖，任由春燕拉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走到铁索桥头时，春燕从木屋里端来一碗热水："喝下去。
"热水烫得舌尖发麻，但让僵硬的西肢慢慢回暖。
小雪捧着碗，眼泪大颗大颗砸进水里："那些...那些是...""女婴。
"春燕的声音很轻，眼睛盯着漆黑的河面，"我爹说，这条河每年要吃掉上百个女娃。
"她转过头，月光下脸色惨白，"你知道为什么桥这边的村子比那边穷吗？
"小雪摇头。
"因为那边的人把生女儿的钱都省下了。
"春燕突然笑了，那笑容让小雪毛骨悚然，"我娘生我的时候，我爹差点把我扔进河里。
是看桥的老伯救了我，后来他死了，我爹才接了这活计。
"夜风吹动芦苇，沙沙声像无数婴儿的啜泣。
小雪突然明白了什么，胃里一阵翻腾。
她趴在地上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你..."她喘着气问，"你经常看见那些...""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春燕望向河滩方向，眼神空洞，"现在习惯了。
下雨天后别来河边，上游会冲下来新的。
"木屋里的油灯忽明忽暗，墙上两个女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小雪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指，突然问："为什么我没被扔在那里？
"春燕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妈肯定拼死护着你呗。
"她吹灭油灯，"睡吧，明天我送你过桥。
"黑暗中，小雪蜷缩在硬板床上，耳边回荡着河水的呜咽。
她想起妈妈苍白的脸，想起杨小荣踩碎玻璃珠的脚，想起杨老太说弟弟是"小福星"时眉飞色舞的样子。
最让她无法呼吸的，是那些河滩上的小尸体。
如果妈妈没有把她送到外婆家，现在躺在河滩上的会不会就是...这个念头像把钝刀，一点点割开她五岁的心脏。
小雪把脸埋进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里，无声地哭了整整一夜。
天蒙蒙亮时，她做了个决定。
等春燕醒来时，床上只剩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枕头下压着几颗最漂亮的玻璃珠。
晨雾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坚定地走向铁索桥。
这一次，小雪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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