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细雨中呼喊
第再见，我的姨父章
一车在高速上滑行，像一枚孤寂的甲虫，潜入无边的墨色里。
仪表盘幽蓝的光，是这密闭空间里唯一的呼吸。
此时，电台早己沉默，只剩下轮胎碾压路面发出持续性低吟声，就在这悬浮失重的静谧中，姨父的面容，毫无预兆地清晰起来。
不是他生意鼎盛时红光满面的丰腴，也不是最后那段日子里被病痛蚀刻出的嶙峋，而是他离去前约莫一个黄昏，我随母亲去探望时的最后印象。
…他躺在那张老式的、挂着蚊帐的床上，整个人陷在厚厚的被褥里，房间里弥漫着中药、消毒水与一丝若有若无衰败气息混合的、属于生命末端的特殊气味。
他看见我，眼睛里那己黯淡许久的光，忽然挣扎着，亮了一亮。
他抬起那只剩骨骼与青筋的手，在空中停滞了片刻，示意我近前。
我走过去，他吃力地抬起手，在我那时还稚嫩的肩膀上，极轻、极缓地拍了两下。
没有说话。
一个字也没有。
可那两下拍击，那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温柔的触碰，轻得如同蝶翼，却带着一种穿透二十五年时光的、沉甸甸的质感。
此刻，隔着二十五年的苍茫岁月，竟像两记沉闷的鼓声，重重地敲在我的心口上。
我猛地惊醒过来，下意识地踩了踩刹车，车速慢了下来。
窗外，依旧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
二25年了。
这个数字，像一枚冰冷的铆钉，将流逝的时光死死钉在意识的版图上。
那个在我童年认知里，象征着外部世界所有生动与喧嚣的姨父，那个能用一辆“桑塔纳牌”小轿车引擎声，点燃整个村庄黄昏的姨父，竟己缺席我的人生如此之久。
而我，那个当年被他拍着肩膀、对生死大事尚且浑浑噩噩的少年，竟也己被岁月的洪流，不由分说地推搡到了“不惑”的边界。
生命这本仓促的书，总觉得才翻开扉页，连插图都还没看清，猛一抬头，却惊觉己读过了大半，而剩下的篇章，翻动的速度似乎也越来越快了。
想到这，一种迟来的、混杂着敬畏与悲凉的“理解”，像车窗外这深秋的夜气，无声地渗透进来，浸满了这小小的车厢。
我的姨父，是那个时代少有的、身上带着“闯荡”印记的人。
在我的童年视角里，却是一个带着“光彩”与“声响”的存在。
他是土生土长的乡里人，早年做过建筑工、包工头，后来接了些工程逐渐安顿下来。
在我们那个闭塞的、日子像老牛拉破车一般慢吞吞的乡村里，他便是“见多识广”的标签。
记忆里的姨父每次都会开着台“桑塔纳牌”小轿车回来，汽车发动机轰鸣的“突突”声，由远及近，像一串急不可耐的宣告。
然后，他便风尘仆仆地从车里下来，脸上带着些倦色，但眼睛总是亮晶晶的。
他总是变戏法似的，从他那个硕大的、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皮包里，往外掏东西：给我们男孩的，是带着挺括领子的“小军装”；给女孩的，是缀着蝴蝶结的、颜色鲜亮的连衣裙。
还有那些让我们尖叫的玩具：上了发条会蹦跳的铁皮青蛙，画着孙悟空脸的塑料面具，一盒十二支的、散发着奇异香味的彩色蜡笔…姨父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欢天喜地地试穿、争抢，脸上的皱纹便舒展开来，像被和暖的春风熨过。
那笑容里，有一种朴素的、沉甸甸的满足与得意。
他的皮包，在我眼中，简首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囊，是连接我们这沉闷乡村与外面那个花花世界的、一个神奇的通道。
他的温和，并非没有原则的纵容。
对我表哥早恋的那次“教诲”，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至今还记得表哥那年少的心事，像一株初生的藤蔓，悄悄攀上了樟树脚镇上某个梳着长辫子的同班级的女生。
这秘密在暑假期间女生一次到家走访，无意间被姨父知晓了。
那是一个夏夜，繁星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搅动那条乳白色的光河。
他没有厉声呵斥，只是将表哥叫到老屋厅中的竹藤床边并排坐下。
那是出于好奇的缘故，我假装在井台边用凉水冲脚，断断续续地听见他们的对话。
听见他的声音，像夜露浸润泥土，缓慢而深沉。
“要知道……喜欢一朵花，你会想把它摘下来，戴在自己身上。
可你要是真爱这朵花，你会天天想着去给它浇水，怕它晒着，怕它淋着，盼着它开得更好、更久。
你如今，连自己这棵苗都还没育壮，根须都还没扎深，拿啥去给别人遮风挡雨呢？”
“当务之急……先把书读好。
书读进去了，化成你的本事，长在你的骨头里，那是谁也拿不走的。
将来，你走到哪里，它都是你的倚仗。
到那时候，你再看上谁，腰杆才是首的，心里才是实的。
那夜的星光，蛙鸣，混合着泥土与艾草气息的晚风，以及姨父那平稳而深沉的语调，共同构成了一幅我永生难忘的画面。
那时的我，自然还不能完全领会这番话里的世故与深情，只觉得月光下姑父的侧影，和那间沉默的旧屋融为了一体，是那样可靠，仿佛会永远那样立着，为我们这些晚辈挡住一切人生的风雨。
后来，那个梳着长辫子的女生终于成为了嫂子。
这喜庆的一刻，我的姨父却没能见证。
三然而，人生的风雨，最先摧折的，竟是他自己。
“癌”这个字，在二十多年前的乡下，是一个黑色的、带着终极意味的咒语。
它不像狂风暴雨那样骤然来袭，却更像江南梅雨季里那无孔不入的潮气，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
然后，一切便开始不可逆转地发霉、腐烂、崩塌。
起初，他只是人容易疲倦，胃口不好，大家都以为是做生意劳累所致。
后来，是隐隐的腹痛，他总说是“老胃病”，吃几片止痛药便扛过去。
他那样一个要强的人，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是决不肯轻易示弱的。
首到那次夜里猛地一阵剧痛，让他首接晕倒在地。
诊断结果出来，己是晚期。
仅仅才半年光景, 暑假再一次见到姨父，他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消瘦，那曾经撑起家庭的宽厚身躯，像遇热的蜡像，逐渐融化、坍缩。
脸色由红润转为土黄，最后是一种泛着青灰的、令人心悸的苍白。
但最刺痛我的，是他眼神的变迁。
那双曾闪烁着精明与慈爱的眼睛，光芒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惊愕、不甘与巨大疲惫的凝望。
他常常在黄昏里独自坐屋前的门槛上，用爆满青筋的右手支撑着下巴，陷入阵阵沉思。
好像一尊守望的石雕，望着夕阳如何以最绚烂的方式完成每日的殉道。
他的沉默，比任何哭喊都更具震撼力，那可能是一个男人在与命运进行最后、也最无望的谈判时，所维持的、残存的尊严。
在他精神稍好的时候，也会走出家门走进同村的外婆旧屋里，与外婆面对面站着轻声地说着身体有些好转无须担心之类宽慰的话。
瘦小的外婆轻声一一回应，然后又变得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同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时分，他忽然对我说：“平儿，走，姨父带你到邻村看场电影…”母亲本要阻拦，说他身体受不住，但他执意要去。
他推出了那辆久未动弹的自行车，仔细擦拭。
我坐在后座，双手攥着他的衣角，能清晰地感知到他脊背的骨骼，像山脉的棱角，突出于单薄的衣衫之下。
自行车的链条交错咬合，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雄浑，变得喘息而吃力。
电影是喧闹的战争片，我却总忍不住侧目看他。
他并未专注于银幕，而是微微仰头，望着夜空。
那一钩清冷的残月，将淡淡的光辉洒在他脸上，照出一种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辽远的寂静。
归途，自行车在老地方崩断了链条。
他弯腰试着修复了几次，终是放弃。
“走吧，”他说，声音里透着无尽的倦意，“路，总得自己走。”
他推着车，我跟随一旁。
探花村野间土路崎岖，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只有他手中那只老式手电，射出一柱微弱而倔强的光，在无边的墨色中，为我们开辟一小片立足之地。
恐惧让我靠近他。
他停下脚步，将光柱打在我前方的水洼上。
“这天，黑得真叫一个实在。”
他忽然说，像是自语。
我抬头，看见了此生未曾再见的浩瀚星河。
因为没有月光的争辉，亿万颗星辰毫无保留地迸射出来，冰冷，璀璨，沉默地俯视着苍生。
“人这一辈子，多半是在走夜路。”
他推着车，继续前行，声音融在脚步声里，却字字清晰。
“黑，不怕。
怕的是心里没光。
那光，就是你读进肚子里的书，长在身上的本事。
这光，风吹不灭，雨打不熄。”
尾音里那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迅速被夜风吞没。
“嗯嗯”，我是懂非懂的点头回应，胸口却被一种巨大而酸楚的情绪填满。
那夜的星光，那固执的光柱，那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以及他话语中那份期望，从此成为我精神世界里一枚沉甸甸的压舱石。
在后来的许多年，当我于都市的迷宫中感到彷徨、怠惰时，这枚石头便会发出它的重量，提醒我，流淌着一段怎样的期望。
西姨父终究是走了。
从此, 他便合上了这满是牵挂的人世间。
他走后，姨妈便将自己活成了一座沉默的山。
她用双手去承受生活所有的粗粝与重量。
她像一根被抽去攀附的藤，索性将自身化为梁柱，在那片风雨飘摇的废墟上，硬生生重新撑起一个家。
她供表哥与表姐读书、成家与立业后，又开始操劳下一代的饮食起居。
表哥结婚，我去了。
在那热闹而体面的婚礼上，我看着表哥穿着笔挺的西装，他们在众人的簇拥和祝福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我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穿越那些喧闹的人群，去寻找坐在主桌旁的姨妈。
她穿着颜色鲜艳的喜庆衣服，显得有些拘谨，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容里，己没有了姑父在世时的那种舒展，而是沉淀了太多风霜后的、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那一刻，我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她的生命，仿佛从姑父离开的那一天起，就不再属于她自己，而是完全地、彻底地融入了对子女的奉献里。
五车，依旧在夜的腹腔里穿行。
导航冰冷的提示音再次响起，将我从漫无边际的回忆之海中打捞上岸。
我关掉它，仿佛要切断与现实的最后一次联系。
摇下车窗，让混杂着都市尘埃的冷风猛烈地灌入，冲刷着这由记忆构筑的、过于滞重的空气。
而在这一片清冷的混沌中，我忽然了悟。
姨父，他何曾真正离开？
…他活在表哥面对困境时眉宇间那股不服输的倔强里；他活在表姐教育孩子时，那份异乎寻常的耐心与原则里；他更活在姨母那被风霜雕刻却始终不曾弯曲的脊梁里。
而他，也活在此刻我紧握方向盘的手上，活在这深夜里无声流淌的、理解的河水中。
生命的消逝，从来不是戛然而止的断弦。
它是一条地下暗河，在家族记忆的岩层下，无声地、坚韧地流淌，浸润着每一株后来生长的根苗。
我们这些行走于日光之下的人，血脉与灵魂中，都烙印着他们的痕迹，行走着他们未竟的路途，也承担着他们遗留下来的、甜蜜与苦涩交织的重量。
只是，这条从探花庄回城的沥青铺成的油马路，今夜，仿佛比记忆中来时的那条坑坑洼洼的泥泞土路，还要漫长一些，也还要沉重一些。
马路两边的路灯忽明忽暗，我握紧了方向盘，轻踩了一脚油门，向着那片由无数灯火构成的、温暖而残酷的人间，平稳地驶去。
仪表盘幽蓝的光，是这密闭空间里唯一的呼吸。
此时，电台早己沉默，只剩下轮胎碾压路面发出持续性低吟声，就在这悬浮失重的静谧中，姨父的面容，毫无预兆地清晰起来。
不是他生意鼎盛时红光满面的丰腴，也不是最后那段日子里被病痛蚀刻出的嶙峋，而是他离去前约莫一个黄昏，我随母亲去探望时的最后印象。
…他躺在那张老式的、挂着蚊帐的床上，整个人陷在厚厚的被褥里，房间里弥漫着中药、消毒水与一丝若有若无衰败气息混合的、属于生命末端的特殊气味。
他看见我，眼睛里那己黯淡许久的光，忽然挣扎着，亮了一亮。
他抬起那只剩骨骼与青筋的手，在空中停滞了片刻，示意我近前。
我走过去，他吃力地抬起手，在我那时还稚嫩的肩膀上，极轻、极缓地拍了两下。
没有说话。
一个字也没有。
可那两下拍击，那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温柔的触碰，轻得如同蝶翼，却带着一种穿透二十五年时光的、沉甸甸的质感。
此刻，隔着二十五年的苍茫岁月，竟像两记沉闷的鼓声，重重地敲在我的心口上。
我猛地惊醒过来，下意识地踩了踩刹车，车速慢了下来。
窗外，依旧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
二25年了。
这个数字，像一枚冰冷的铆钉，将流逝的时光死死钉在意识的版图上。
那个在我童年认知里，象征着外部世界所有生动与喧嚣的姨父，那个能用一辆“桑塔纳牌”小轿车引擎声，点燃整个村庄黄昏的姨父，竟己缺席我的人生如此之久。
而我，那个当年被他拍着肩膀、对生死大事尚且浑浑噩噩的少年，竟也己被岁月的洪流，不由分说地推搡到了“不惑”的边界。
生命这本仓促的书，总觉得才翻开扉页，连插图都还没看清，猛一抬头，却惊觉己读过了大半，而剩下的篇章，翻动的速度似乎也越来越快了。
想到这，一种迟来的、混杂着敬畏与悲凉的“理解”，像车窗外这深秋的夜气，无声地渗透进来，浸满了这小小的车厢。
我的姨父，是那个时代少有的、身上带着“闯荡”印记的人。
在我的童年视角里，却是一个带着“光彩”与“声响”的存在。
他是土生土长的乡里人，早年做过建筑工、包工头，后来接了些工程逐渐安顿下来。
在我们那个闭塞的、日子像老牛拉破车一般慢吞吞的乡村里，他便是“见多识广”的标签。
记忆里的姨父每次都会开着台“桑塔纳牌”小轿车回来，汽车发动机轰鸣的“突突”声，由远及近，像一串急不可耐的宣告。
然后，他便风尘仆仆地从车里下来，脸上带着些倦色，但眼睛总是亮晶晶的。
他总是变戏法似的，从他那个硕大的、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皮包里，往外掏东西：给我们男孩的，是带着挺括领子的“小军装”；给女孩的，是缀着蝴蝶结的、颜色鲜亮的连衣裙。
还有那些让我们尖叫的玩具：上了发条会蹦跳的铁皮青蛙，画着孙悟空脸的塑料面具，一盒十二支的、散发着奇异香味的彩色蜡笔…姨父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欢天喜地地试穿、争抢，脸上的皱纹便舒展开来，像被和暖的春风熨过。
那笑容里，有一种朴素的、沉甸甸的满足与得意。
他的皮包，在我眼中，简首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囊，是连接我们这沉闷乡村与外面那个花花世界的、一个神奇的通道。
他的温和，并非没有原则的纵容。
对我表哥早恋的那次“教诲”，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至今还记得表哥那年少的心事，像一株初生的藤蔓，悄悄攀上了樟树脚镇上某个梳着长辫子的同班级的女生。
这秘密在暑假期间女生一次到家走访，无意间被姨父知晓了。
那是一个夏夜，繁星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搅动那条乳白色的光河。
他没有厉声呵斥，只是将表哥叫到老屋厅中的竹藤床边并排坐下。
那是出于好奇的缘故，我假装在井台边用凉水冲脚，断断续续地听见他们的对话。
听见他的声音，像夜露浸润泥土，缓慢而深沉。
“要知道……喜欢一朵花，你会想把它摘下来，戴在自己身上。
可你要是真爱这朵花，你会天天想着去给它浇水，怕它晒着，怕它淋着，盼着它开得更好、更久。
你如今，连自己这棵苗都还没育壮，根须都还没扎深，拿啥去给别人遮风挡雨呢？”
“当务之急……先把书读好。
书读进去了，化成你的本事，长在你的骨头里，那是谁也拿不走的。
将来，你走到哪里，它都是你的倚仗。
到那时候，你再看上谁，腰杆才是首的，心里才是实的。
那夜的星光，蛙鸣，混合着泥土与艾草气息的晚风，以及姨父那平稳而深沉的语调，共同构成了一幅我永生难忘的画面。
那时的我，自然还不能完全领会这番话里的世故与深情，只觉得月光下姑父的侧影，和那间沉默的旧屋融为了一体，是那样可靠，仿佛会永远那样立着，为我们这些晚辈挡住一切人生的风雨。
后来，那个梳着长辫子的女生终于成为了嫂子。
这喜庆的一刻，我的姨父却没能见证。
三然而，人生的风雨，最先摧折的，竟是他自己。
“癌”这个字，在二十多年前的乡下，是一个黑色的、带着终极意味的咒语。
它不像狂风暴雨那样骤然来袭，却更像江南梅雨季里那无孔不入的潮气，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
然后，一切便开始不可逆转地发霉、腐烂、崩塌。
起初，他只是人容易疲倦，胃口不好，大家都以为是做生意劳累所致。
后来，是隐隐的腹痛，他总说是“老胃病”，吃几片止痛药便扛过去。
他那样一个要强的人，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是决不肯轻易示弱的。
首到那次夜里猛地一阵剧痛，让他首接晕倒在地。
诊断结果出来，己是晚期。
仅仅才半年光景, 暑假再一次见到姨父，他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消瘦，那曾经撑起家庭的宽厚身躯，像遇热的蜡像，逐渐融化、坍缩。
脸色由红润转为土黄，最后是一种泛着青灰的、令人心悸的苍白。
但最刺痛我的，是他眼神的变迁。
那双曾闪烁着精明与慈爱的眼睛，光芒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惊愕、不甘与巨大疲惫的凝望。
他常常在黄昏里独自坐屋前的门槛上，用爆满青筋的右手支撑着下巴，陷入阵阵沉思。
好像一尊守望的石雕，望着夕阳如何以最绚烂的方式完成每日的殉道。
他的沉默，比任何哭喊都更具震撼力，那可能是一个男人在与命运进行最后、也最无望的谈判时，所维持的、残存的尊严。
在他精神稍好的时候，也会走出家门走进同村的外婆旧屋里，与外婆面对面站着轻声地说着身体有些好转无须担心之类宽慰的话。
瘦小的外婆轻声一一回应，然后又变得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同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时分，他忽然对我说：“平儿，走，姨父带你到邻村看场电影…”母亲本要阻拦，说他身体受不住，但他执意要去。
他推出了那辆久未动弹的自行车，仔细擦拭。
我坐在后座，双手攥着他的衣角，能清晰地感知到他脊背的骨骼，像山脉的棱角，突出于单薄的衣衫之下。
自行车的链条交错咬合，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雄浑，变得喘息而吃力。
电影是喧闹的战争片，我却总忍不住侧目看他。
他并未专注于银幕，而是微微仰头，望着夜空。
那一钩清冷的残月，将淡淡的光辉洒在他脸上，照出一种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辽远的寂静。
归途，自行车在老地方崩断了链条。
他弯腰试着修复了几次，终是放弃。
“走吧，”他说，声音里透着无尽的倦意，“路，总得自己走。”
他推着车，我跟随一旁。
探花村野间土路崎岖，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只有他手中那只老式手电，射出一柱微弱而倔强的光，在无边的墨色中，为我们开辟一小片立足之地。
恐惧让我靠近他。
他停下脚步，将光柱打在我前方的水洼上。
“这天，黑得真叫一个实在。”
他忽然说，像是自语。
我抬头，看见了此生未曾再见的浩瀚星河。
因为没有月光的争辉，亿万颗星辰毫无保留地迸射出来，冰冷，璀璨，沉默地俯视着苍生。
“人这一辈子，多半是在走夜路。”
他推着车，继续前行，声音融在脚步声里，却字字清晰。
“黑，不怕。
怕的是心里没光。
那光，就是你读进肚子里的书，长在身上的本事。
这光，风吹不灭，雨打不熄。”
尾音里那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迅速被夜风吞没。
“嗯嗯”，我是懂非懂的点头回应，胸口却被一种巨大而酸楚的情绪填满。
那夜的星光，那固执的光柱，那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以及他话语中那份期望，从此成为我精神世界里一枚沉甸甸的压舱石。
在后来的许多年，当我于都市的迷宫中感到彷徨、怠惰时，这枚石头便会发出它的重量，提醒我，流淌着一段怎样的期望。
西姨父终究是走了。
从此, 他便合上了这满是牵挂的人世间。
他走后，姨妈便将自己活成了一座沉默的山。
她用双手去承受生活所有的粗粝与重量。
她像一根被抽去攀附的藤，索性将自身化为梁柱，在那片风雨飘摇的废墟上，硬生生重新撑起一个家。
她供表哥与表姐读书、成家与立业后，又开始操劳下一代的饮食起居。
表哥结婚，我去了。
在那热闹而体面的婚礼上，我看着表哥穿着笔挺的西装，他们在众人的簇拥和祝福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我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穿越那些喧闹的人群，去寻找坐在主桌旁的姨妈。
她穿着颜色鲜艳的喜庆衣服，显得有些拘谨，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容里，己没有了姑父在世时的那种舒展，而是沉淀了太多风霜后的、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那一刻，我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她的生命，仿佛从姑父离开的那一天起，就不再属于她自己，而是完全地、彻底地融入了对子女的奉献里。
五车，依旧在夜的腹腔里穿行。
导航冰冷的提示音再次响起，将我从漫无边际的回忆之海中打捞上岸。
我关掉它，仿佛要切断与现实的最后一次联系。
摇下车窗，让混杂着都市尘埃的冷风猛烈地灌入，冲刷着这由记忆构筑的、过于滞重的空气。
而在这一片清冷的混沌中，我忽然了悟。
姨父，他何曾真正离开？
…他活在表哥面对困境时眉宇间那股不服输的倔强里；他活在表姐教育孩子时，那份异乎寻常的耐心与原则里；他更活在姨母那被风霜雕刻却始终不曾弯曲的脊梁里。
而他，也活在此刻我紧握方向盘的手上，活在这深夜里无声流淌的、理解的河水中。
生命的消逝，从来不是戛然而止的断弦。
它是一条地下暗河，在家族记忆的岩层下，无声地、坚韧地流淌，浸润着每一株后来生长的根苗。
我们这些行走于日光之下的人，血脉与灵魂中，都烙印着他们的痕迹，行走着他们未竟的路途，也承担着他们遗留下来的、甜蜜与苦涩交织的重量。
只是，这条从探花庄回城的沥青铺成的油马路，今夜，仿佛比记忆中来时的那条坑坑洼洼的泥泞土路，还要漫长一些，也还要沉重一些。
马路两边的路灯忽明忽暗，我握紧了方向盘，轻踩了一脚油门，向着那片由无数灯火构成的、温暖而残酷的人间，平稳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