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洲忆
第4章 朱砂泣血
祠堂的穿堂风裹着梅雨季的潮气，从雕花窗的裂隙里钻进来，扑在陆青禾的后颈上。
她跪坐在族学堂的蒲团上，手腕悬在半空，笔尖的朱砂墨将落未落，在宣纸上洇出一团暗红的晕。
周砚斋的紫砂壶“咯”一声磕在案几上，壶嘴飘出的茶雾凝成细小的水珠，落在她手背的绒毛上。
“手腕要稳，心要静！”
老人枯枝似的手指敲了敲《朱子家训》的拓本，戒尺的影子投在宣纸上，像一条横亘的刀痕。
陆青禾咬住砚台边缘，青石冷硬的棱角硌得牙根发酸。
祠堂的冬瓜梁上盘着木雕貔貅，父亲昨日新刻的鳞片还泛着淡金色的木屑，此刻被斜射的天光一照，恍如活物般微微翕动。
笔尖终于触到宣纸，朱砂却浓稠得异常。
鳝鱼血调制的颜料本该是沉郁的暗红，此刻却在她腕下蜿蜒成一条赤蛇，细密的鳞片在纸面上凸起。
陆青禾的呼吸凝住了——那蛇首正缓缓转向祠堂东厢房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母亲苏挽晴的咳嗽声，混着火塘柴薪噼啪的爆响。
“啪！”
戒尺抽在手背的脆响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陆青禾猛地缩回手，宣纸上溅开的血珠与朱砂融为一体，竟在“孝悌忠信”的“孝”字旁洇出个扭曲的“救”字。
周砚斋的瞳孔骤然收缩，紫砂壶里的茶泼出大半，深褐色的水渍漫过案几，将那个血字吞没成模糊的阴影。
“晦气东西！”
老人枯瘦的手攥住她后颈，檀香混着陈年墨臭扑面而来，“描红都能招邪祟，难怪你爹……”后半句话被生生咬断在齿间。
陆青禾瞥见父亲陆明远的身影从月洞门闪过，他粗粝的指节扣着半截木料，断指处裹着渗血的棉布，每走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淡红的脚印。
檀木香里混着铁锈味，那是他雕刀剖开木纹时，总会从虎口渗出的血。
祠堂突然暗了下来。
乌云压过马头墙的鸱吻，雨前的闷雷在远山滚动。
陆青禾趁周砚斋转身关窗的间隙，将染血的宣纸团进袖口。
纸团贴着皮肤，竟隐隐发烫。
暮色初临时，陆青禾蜷在祠堂后院的芭蕉叶下。
雨滴砸在肥厚的叶片上，将父亲雕刻貔貅的凿击声衬得愈发清晰。
她摸出袖中纸团，借着最后一线天光展开——血字彻底消失了，只余纸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油光，像是谁用指尖蘸着松烟墨反复摩挲过。
火塘间的窗棂突然透出暖光。
陆青禾贴着墙根挪过去，看见父亲佝偻的背影投在斑驳的白墙上，断指握着的刻刀正将母亲药囊的金线雕入梁柱。
苏挽晴倚在竹榻上，苍白的手指揪着胸口的衣襟，每次咳嗽都震得发间白玉兰簌簌欲坠。
“明远，别刻了……”母亲的声音像风中残烛，“青禾早晚会发现的。”
刻刀在木料上重重一顿。
陆明远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抵着貔貅怒张的獠牙：“她得学会看穿木头的谎言。”
话音未落，刻刀突然划破掌心，血珠溅在未完工的龙鳞上，竟顺着纹理渗入木芯深处。
陆青禾倒退半步，后腰撞上晾晒的竹匾。
晒干的鳝鱼头骨滚落一地，空洞的眼眶正对着她。
雨势骤然转急，火塘间的窗棂“砰”地合上，最后一缕光熄灭前，她看见母亲腕间的青玉镯闪过幽绿的光，镯身缠绕的螭龙纹竟与父亲雕刻的貔貅如出一辙。
子时的更漏声渗着雨意飘来时，陆青禾摸回了祠堂。
描红的案几上散落着周砚斋的茶渣，在月光下蜷曲如毒虫。
她展开白日藏起的残破宣纸，突然发现那些被戒尺抽裂的缝隙里，隐约透出细密的金线——正是母亲药囊上那种掺了真金的绣线。
祠堂深处传来木屐叩地的轻响。
陆青禾慌忙躲进神龛下的阴影，却见林素琴提着灯笼从月洞门晃过。
沉香木牌在她腰间轻撞，反写的篆文“赎”在昏黄光晕中时隐时现。
药香混着血腥气从她袖口溢出，陆青禾突然想起那些每月五号从上海汇来的单据——父亲消失的日子，总在江汛最凶的时辰。
待脚步声远去，陆青禾爬回案几前。
雨水从漏瓦处滴落，将《朱子家训》的残页浸得半透。
她举起染血的宣纸对着月光，惊见所有“孝”字的朱砂轮廓都被雨水晕开，血丝沿着纸纤维游走，最终在空白处拼成个淋漓的“逃”字。
雕花窗忽地洞开，穿堂风卷着雨丝扑灭了她手中的蜡烛。
黑暗中有木质机关转动的轻响，陆青禾伸手摸索，指尖触到冬瓜梁上貔貅凸起的眼珠——那枚嵌着医院标识的银片，此刻正微微发烫。
最后一滴雨砸在砚台里，混着残余的朱砂凝成血珠。
陆青禾蘸着它在掌心写下“逃”字，忽觉后颈刺痛——神龛上的祖宗牌位不知何时转向了她，裂纹在“陆明远”三字上蜿蜒如蛇，而牌位底座的缝隙里，正渗出与白日相同的黑红黏液。
她跪坐在族学堂的蒲团上，手腕悬在半空，笔尖的朱砂墨将落未落，在宣纸上洇出一团暗红的晕。
周砚斋的紫砂壶“咯”一声磕在案几上，壶嘴飘出的茶雾凝成细小的水珠，落在她手背的绒毛上。
“手腕要稳，心要静！”
老人枯枝似的手指敲了敲《朱子家训》的拓本，戒尺的影子投在宣纸上，像一条横亘的刀痕。
陆青禾咬住砚台边缘，青石冷硬的棱角硌得牙根发酸。
祠堂的冬瓜梁上盘着木雕貔貅，父亲昨日新刻的鳞片还泛着淡金色的木屑，此刻被斜射的天光一照，恍如活物般微微翕动。
笔尖终于触到宣纸，朱砂却浓稠得异常。
鳝鱼血调制的颜料本该是沉郁的暗红，此刻却在她腕下蜿蜒成一条赤蛇，细密的鳞片在纸面上凸起。
陆青禾的呼吸凝住了——那蛇首正缓缓转向祠堂东厢房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母亲苏挽晴的咳嗽声，混着火塘柴薪噼啪的爆响。
“啪！”
戒尺抽在手背的脆响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陆青禾猛地缩回手，宣纸上溅开的血珠与朱砂融为一体，竟在“孝悌忠信”的“孝”字旁洇出个扭曲的“救”字。
周砚斋的瞳孔骤然收缩，紫砂壶里的茶泼出大半，深褐色的水渍漫过案几，将那个血字吞没成模糊的阴影。
“晦气东西！”
老人枯瘦的手攥住她后颈，檀香混着陈年墨臭扑面而来，“描红都能招邪祟，难怪你爹……”后半句话被生生咬断在齿间。
陆青禾瞥见父亲陆明远的身影从月洞门闪过，他粗粝的指节扣着半截木料，断指处裹着渗血的棉布，每走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淡红的脚印。
檀木香里混着铁锈味，那是他雕刀剖开木纹时，总会从虎口渗出的血。
祠堂突然暗了下来。
乌云压过马头墙的鸱吻，雨前的闷雷在远山滚动。
陆青禾趁周砚斋转身关窗的间隙，将染血的宣纸团进袖口。
纸团贴着皮肤，竟隐隐发烫。
暮色初临时，陆青禾蜷在祠堂后院的芭蕉叶下。
雨滴砸在肥厚的叶片上，将父亲雕刻貔貅的凿击声衬得愈发清晰。
她摸出袖中纸团，借着最后一线天光展开——血字彻底消失了，只余纸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油光，像是谁用指尖蘸着松烟墨反复摩挲过。
火塘间的窗棂突然透出暖光。
陆青禾贴着墙根挪过去，看见父亲佝偻的背影投在斑驳的白墙上，断指握着的刻刀正将母亲药囊的金线雕入梁柱。
苏挽晴倚在竹榻上，苍白的手指揪着胸口的衣襟，每次咳嗽都震得发间白玉兰簌簌欲坠。
“明远，别刻了……”母亲的声音像风中残烛，“青禾早晚会发现的。”
刻刀在木料上重重一顿。
陆明远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抵着貔貅怒张的獠牙：“她得学会看穿木头的谎言。”
话音未落，刻刀突然划破掌心，血珠溅在未完工的龙鳞上，竟顺着纹理渗入木芯深处。
陆青禾倒退半步，后腰撞上晾晒的竹匾。
晒干的鳝鱼头骨滚落一地，空洞的眼眶正对着她。
雨势骤然转急，火塘间的窗棂“砰”地合上，最后一缕光熄灭前，她看见母亲腕间的青玉镯闪过幽绿的光，镯身缠绕的螭龙纹竟与父亲雕刻的貔貅如出一辙。
子时的更漏声渗着雨意飘来时，陆青禾摸回了祠堂。
描红的案几上散落着周砚斋的茶渣，在月光下蜷曲如毒虫。
她展开白日藏起的残破宣纸，突然发现那些被戒尺抽裂的缝隙里，隐约透出细密的金线——正是母亲药囊上那种掺了真金的绣线。
祠堂深处传来木屐叩地的轻响。
陆青禾慌忙躲进神龛下的阴影，却见林素琴提着灯笼从月洞门晃过。
沉香木牌在她腰间轻撞，反写的篆文“赎”在昏黄光晕中时隐时现。
药香混着血腥气从她袖口溢出，陆青禾突然想起那些每月五号从上海汇来的单据——父亲消失的日子，总在江汛最凶的时辰。
待脚步声远去，陆青禾爬回案几前。
雨水从漏瓦处滴落，将《朱子家训》的残页浸得半透。
她举起染血的宣纸对着月光，惊见所有“孝”字的朱砂轮廓都被雨水晕开，血丝沿着纸纤维游走，最终在空白处拼成个淋漓的“逃”字。
雕花窗忽地洞开，穿堂风卷着雨丝扑灭了她手中的蜡烛。
黑暗中有木质机关转动的轻响，陆青禾伸手摸索，指尖触到冬瓜梁上貔貅凸起的眼珠——那枚嵌着医院标识的银片，此刻正微微发烫。
最后一滴雨砸在砚台里，混着残余的朱砂凝成血珠。
陆青禾蘸着它在掌心写下“逃”字，忽觉后颈刺痛——神龛上的祖宗牌位不知何时转向了她，裂纹在“陆明远”三字上蜿蜒如蛇，而牌位底座的缝隙里，正渗出与白日相同的黑红黏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