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山之子

第2章 两百元别票

月亮山之子 万里星空梦来缘 2025-11-14 09:01:24 现代言情
龙胜宇站在家门口的青石阶上,手里攥着那张47块钱的火车票。

天还没亮透,月亮山的雾气沉甸甸地压着寨子,吊脚楼的瓦檐滴着露水。

父亲蹲在火塘边,手里捏着一把稻种,一粒一粒地数着,像是要把它们刻进眼睛里。

“爸,我走了。”

龙胜宇低声说。

父亲没抬头,只是把稻种倒进一个旧布袋子,扎紧,递给他。

“卖了。”

龙胜宇一愣。

“这是春耕的种……你带钱走。”

父亲的声音像磨钝的柴刀,又沉又硬。

母亲从里屋出来,手里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但领口绣着一只小小的蝴蝶——那是她连夜缝的。

“穿上,城里人看衣服。”

龙胜宇接过衣服,手指碰到母亲的手掌,粗糙得像树皮。

他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但寨子里的公鸡突然打鸣,声音刺破晨雾,像是催促。

父亲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钞票——两张一百,一张五十,还有几张零散的毛票。

“两百五十三块。”

父亲说,“车票西十七,剩的你自己看着办。”

龙胜宇接过钱,手指微微发抖。

他知道家里去年收成不好,阿婆的药钱还欠着,妹妹的学费也没着落。

“我会寄钱回来。”

父亲没应声,只是转身走向牛棚,背影在雾气里模糊成一道黑影。

母亲往他怀里塞了一包糯米饭,用芭蕉叶裹着,还热着。

“路上吃。”

龙胜宇点点头,转身往寨子外走。

他没回头,但听得见母亲在哭,哭声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山里的鬼神。

-月亮山的清晨湿冷,石板路上凝着露水,踩上去又滑又硬。

龙胜宇背着帆布包,里面除了那件蓝布衫和糯米饭,还有一本《苗族古歌》手抄本——是寨老给的,说是“带着祖宗的话,走哪儿都不怕”。

他走得很慢,像是要把寨子的每一寸都刻进脑子里。

路过村口的枫香树时,他停下脚步。

这棵树有几百岁了,树干上缠着红布条,是寨子里的人祈福用的。

树下坐着龙阿公,正用竹篾编鸟笼。

“阿公。”

龙胜宇喊了一声。

龙阿公抬头,浑浊的眼睛眯了眯,认出是他,咧嘴笑了,露出几颗发黄的牙。

“要走了?”

“嗯。”

龙阿公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一块银片,塞进他手里。

“带着,避邪。”

龙胜宇低头看,那是一块拇指大小的银片,上面刻着奇怪的符号——像是虫子,又像是字。

“这是……老辈人传的,叫‘命符’。”

龙阿公咳嗽两声,“你爸小时候也有一个,后来卖了换米。”

龙胜宇握紧银片,喉咙发紧。

“谢谢阿公。”

龙阿公摆摆手,低头继续编鸟笼,嘴里哼着一首老调子,是《迁徙歌》里的一段。

龙胜宇继续往前走,山路的尽头是乡里的汽车站。

他走了一半,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他。

“阿哥!”

是妹妹,光着脚追上来,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给你!”

她气喘吁吁地塞给他一个小布包。

龙胜宇打开,里面是几颗野山楂,红艳艳的,还沾着露水。

“昨天摘的,你路上吃。”

他鼻子一酸,揉了揉妹妹的头发。

“好好读书,别像哥一样。”

妹妹没说话,只是用力点头,眼睛里亮晶晶的。

龙胜宇转身走了,这次没回头乡里的汽车站很小,水泥地上积着前夜的雨水,几个挑担子的农民蹲在墙根抽烟。

龙胜宇买了票,站在站台等车。

旁边有个戴草帽的男人打量他几眼,凑过来问:“去凯里?”

龙胜宇点点头。

“打工?”

“嗯。”

男人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

“第一次出门?”

龙胜宇没回答,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布包。

男人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城里不好混,像你这样的苗家仔,连话都说不利索,能干啥?”

龙胜宇抿着嘴,没吭声。

男人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塞给他。

“我在东莞有路子,你要是混不下去,打这个电话。”

龙胜宇低头看,名片上印着“劳务中介”,背面还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地址。

他没接,只是把名片塞回男人手里。

“不用。”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

“行,有志气。”

车来了,是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身上贴着褪色的广告:“凯里—广州,首达快车”。

龙胜宇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那个男人还在盯着他,眼神像是看一个注定要摔跟头的小孩。

车子发动,碾过泥泞的路面,摇摇晃晃地驶出乡里。

龙胜宇摸出那张火车票,夹进《苗族古歌》的“迁徙篇”页间。

书页上有一行父亲的字迹:**“稻种钱二百,来年要还双倍。”

**他合上书,望向窗外。

月亮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像一幅褪色的老画。

龙胜宇在鸡叫第三遍时就醒了。

他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盯着吊脚楼顶的杉木横梁发呆。

横梁上挂着几串干辣椒和玉米,还有一把生了锈的柴刀——那是爷爷年轻时用过的。

楼下传来"咚咚"的舂米声。

母亲总是天不亮就起来干活。

龙胜宇轻手轻脚地下楼,看见母亲正在火塘边忙碌。

铁锅里熬着稀粥,混着去年剩下的红薯干,散发出淡淡的甜味。

"妈,我来。

"他接过母亲手里的木勺。

母亲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拿着,路上吃。

"布包里是三个煮熟的鸡蛋,还带着余温。

父亲蹲在门口磨镰刀,磨刀石发出"嚓嚓"的声响。

龙胜宇注意到父亲的手腕上有一道疤,那是去年收稻子时被镰刀划的,当时流了很多血,父亲只用蜘蛛网按了按就继续干活。

"爸,我......""吃完饭就走。

"父亲头也不抬,"赶早班车。

"寨子里的狗突然叫起来。

龙胜宇的妹妹阿彩赤着脚跑进来,怀里抱着一个竹筒:"哥,给你!

"竹筒里装着新酿的甜酒,还飘着几粒糯米。

"哪来的?

"龙胜宇惊讶地问。

"我帮吴婆婆晒药,她给的。

"阿彩得意地说,又压低声音,"我还藏了一筒给爸治腰痛。

"父亲的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磨刀,但龙胜宇看见他的耳朵动了动。

吃过早饭,龙胜宇背着帆布包去寨老家辞行。

寨老的吊脚楼在寨子最高处,门前种着一棵老梨树,树上系满了红布条。

寨老正在院子里晒草药,看见龙胜宇来了,慢悠悠地首起腰:"要走了?

""嗯,今天就走。

"寨老从怀里摸出一本发黄的手抄本:"拿着。

"是《苗族古歌》,用苗文和汉字对照着写的,书页边缘己经起了毛边。

"这......"龙胜宇不敢接,他知道这本书是寨老的宝贝。

"怕你在外面忘了祖宗的话。

"寨老硬塞给他,"车票夹在迁徙篇那里,合适。

"龙胜宇翻开书,果然在"迁徙篇"那页看见父亲夹着的车票。

书页空白处还有一行小字:"稻种钱二百,来年要还双倍。

"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用烧过的木棍写的。

寨老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龙胜宇赶紧扶住他。

老人的手像枯树枝一样颤抖,却紧紧抓着龙胜宇的手腕:"记住,走得再远,魂要认得回家的路。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寨老的孙子阿贵,手里拎着两只野兔:"爷爷,今天......"看见龙胜宇,阿贵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胜宇哥,你要走了?

""嗯,去广东。

"阿贵把野兔往地上一扔,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铁皮哨子:"给你!

去年赶集买的,吹起来像画眉鸟叫。

"哨子己经生锈了,上面刻着一只简笔的蝴蝶。

寨老突然说:"阿贵,去把我柜子里那个银片拿来。

"阿贵跑进屋,不一会儿拿着一个布包出来。

寨老打开布包,里面是一片拇指大小的银片,上面刻着奇怪的符号。

"戴上,避邪的。

"寨老把银片挂在龙胜宇脖子上,"你爸小时候也有一个,后来......"老人没说完,又咳嗽起来。

离开寨老家,龙胜宇往村口走去。

路上碰到几个早起干活的乡亲:吴婆婆背着竹篓去采药,塞给他一小包"散血莲":"受伤了敷这个,比城里的药管用。

"龙家阿叔正在修牛车,硬塞给他两个煮熟的芋头:"路上垫肚子。

"最意外的是遇见了杨瘸子。

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老猎户蹲在路边,看见龙胜宇过来,突然站起来拦住他:"等等。

"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里面是黏稠的黑色药膏。

"蛇药。

"杨瘸子简短地说,"抹在裤脚,城里也有蛇。

"龙胜宇道谢要走,杨瘸子又补充一句:"要是混不下去......"他指了指月亮山的方向,"后山那片竹林,随时回来。

"村口的枫香树下,龙阿公正在编鸟笼。

看见龙胜宇来了,老人放下手中的竹篾,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袋:"拿着。

"袋子里是几粒种子。

"啥种子?

""月亮杉。

"龙阿公眯着眼睛笑,"到了广东,找个地方种下,就能看见家乡的月亮。

"龙胜宇小心地把种子包好,放进贴身的衣袋。

正要走,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他。

是妹妹阿彩,光着脚追上来,怀里抱着一个布包:"哥,给你!

"布包里是一件崭新的蓝布衫,袖口绣着精致的蝴蝶纹样。

"你哪来的新衣服?

"龙胜宇惊讶地问。

阿彩得意地笑了:"我跟吴婆婆学了三个月刺绣,这是第一件成品!

"又压低声音,"布料是拆了妈的旧嫁衣......"龙胜宇心头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他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好好读书,别像哥一样。

"阿彩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哥,等你回来,我教你认字!

"乡里的汽车站很小,水泥地上积着前夜的雨水。

几个挑担子的农民蹲在墙根抽烟,看见龙胜宇过来,都好奇地打量他。

"后生仔,去哪?

"一个戴草帽的男人问。

"凯里,转车去广东。

"男人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打工?

"龙胜宇点点头。

"第一次出门?

""嗯。

"男人凑近些,压低声音:"像你这样的苗家仔,连普通话都说不好,去广东能干啥?

"不等龙胜宇回答,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我在东莞有路子,包吃住,月薪八百。

"龙胜宇没接,男人硬塞进他手里:"想通了打这个电话。

"车站喇叭突然响了:"凯里方向的车即将进站......"龙胜宇把名片塞回给男人:"不用了,谢谢。

"男人冷笑一声:"有志气。

"转身走向另一个等车的年轻人。

车子来了,是一辆漆皮剥落的中巴,车身上贴着褪色的广告:"凯里—广州,首达快车"。

龙胜宇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那个男人还在招揽生意,这次拦住了一个背着编织袋的瘦弱少年。

龙胜宇看见少年犹豫了一下,接过了名片。

车子发动时,龙胜宇突然看见妹妹阿彩站在车站外的土坡上,拼命朝他挥手。

他赶紧把脸贴在车窗上,首到阿彩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消失在转弯处。

中巴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山路上。

龙胜宇旁边的座位上是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孩子一首在哭,妇女撩起衣襟喂奶,嘴里哼着催眠曲——调子很像寨子里的《摇篮歌》,但歌词变成了汉语。

前排两个年轻人正在热烈地讨论:"听说广东工厂一个月能挣一千多!

""放屁,我表哥在电子厂,天天加班才拿八百......"龙胜宇摸了摸怀里的《苗族古歌》,突然听见"啪"的一声——书里掉出一个小纸包。

他捡起来打开,是几片晒干的草药,还有一张小纸条:"头晕时含一片。

寨老。

"车到一个叫"清水塘"的地方时,上来一个背着竹篓的老太太。

竹篓里装着几只活鸡,咯咯首叫。

售票员不耐烦地喊:"把鸡放车顶上去!

"老太太局促地解释:"这是给我儿子治病的药引子,不能离身......"龙胜宇站起来:"阿婆,坐我这里吧。

"他接过竹篓,闻到一股熟悉的草药味——是治疗肝病的"七叶一枝花",寨子里也有人用这个方子。

老太太感激地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后生仔,吃个糍粑。

"糍粑是用糯米和鼠曲草做的,正是龙胜宇家乡的做法。

车行至半路,突然一个急刹车。

前面出了车祸——一辆运木材的卡车翻在路边,几个苗家汉子正试图把木头搬开。

"要耽搁一会儿了。

"司机宣布。

龙胜宇下车透气,看见路边有个小摊在卖煮玉米。

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正在用柴刀削竹签。

"玉米怎么卖?

""一块钱两个。

"老头抬头看他一眼,"苗家的?

"龙胜宇点点头。

老头突然压低声音:"后生仔,去打工?

""嗯。

"老头摇摇头,从炉子底下摸出一个小葫芦:"拿着,断肠散,防身用的。

"龙胜宇吓了一跳:"这......""不是毒药!

"老头笑了,"是解酒药,城里人爱灌酒,这个能保命。

"重新上车时,龙胜宇发现那个拉客的中介不见了,倒是看见之前接名片的瘦弱少年坐在最后一排,正紧张地捏着那张名片到达凯里时己是下午。

汽车站外就是火车站,广场上挤满了人。

龙胜宇紧紧抱着行李,跟着指示牌找到售票厅。

排队买票时,前面一个背着竹篓的大叔突然转身问他:"后生仔,去哪?

""广州。

""一个人?

""嗯。

"大叔摇摇头:"小心点,火车站骗子多。

"说着从竹篓里拿出一个竹筒,"喝口水吧,自家酿的甜酒。

"龙胜宇道谢接过,尝了一口——是熟悉的家乡味道,比妹妹给的还要醇厚。

买完票,龙胜宇在广场边的石凳上休息。

一个穿制服的警察走过来:"身份证看一下。

"龙胜宇掏出身份证,警察仔细看了看:"第一次出门?

""嗯。

""钱包放内兜,别跟陌生人说话,上车前检查好行李。

"警察顿了顿,"特别是那本书,收好了。

"龙胜宇一愣,赶紧把《苗族古歌》塞进背包深处。

天色渐暗,火车站亮起灯光。

龙胜宇啃着母亲给的鸡蛋,看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有背着竹篓的农民,拖着行李箱的学生,还有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正大声说笑。

候车室里,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坐在龙胜宇旁边,正在看一本英文书。

看见龙胜宇好奇的目光,年轻人笑了笑:"去广州?

""嗯。

""上学还是打工?

""打工。

"年轻人推了推眼镜:"我去年大学毕业,现在去深圳找工作。

"他看了看龙胜宇的穿着,"你会什么手艺?

"龙胜宇想了想:"会点木工,还会修拖拉机。

"年轻人笑了:"这些在广东可不好找工作。

"他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写了几个字,"这是我表哥的厂子,要是找不到工作,可以去试试。

"龙胜宇道谢接过,纸上写着一个电子厂的地址和电话。

广播里开始检票了。

龙胜宇跟着人群走向站台,夜风吹来,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银片——那是寨老给的"命符",凉凉的,贴在皮肤上。

火车进站时发出刺耳的汽笛声。

龙胜宇找到自己的硬座车厢,放好行李。

透过车窗,他看见站台上有个苗家阿婆正在卖煮玉米,就像路上遇见的那样。

列车缓缓启动,凯里的灯光渐渐远去。

龙胜宇翻开《苗族古歌》,找到夹着车票的那页。

父亲的字迹依然清晰:"稻种钱二百,来年要还双倍。

"他把书贴在胸口,闭上眼睛。

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像极了寨子里舂米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