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轻狂

第5章 第5章

若轻狂 五七十三面 2025-11-14 17:55:04 现代言情
深冬的雨水混着冰碴子砸在青石板上,巷尾茶寮的竹帘被掀得哗啦作响。

老周头蹲在灶台边添柴火,余光瞥见街角晃过一片猩红飞鱼服,手一抖,火钳当啷跌进炭盆里。

"听说了么?

西市豆腐张的儿子昨儿被厂臣带走了。

"邻座的货郎压低嗓音,"就因为他媳妇说了句米价涨得比魏公的权势还快。

"茶碗磕在木桌上的脆响惊飞了梁上灰雀。

老周头看着那抹猩红在雨幕中隐入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朱漆大门,喉间泛起苦涩。

三个月前,他刚把小女儿送去城郊庵堂剃度——东厂番子连未出阁的姑娘都不放过,说是要查什么"妖言惑众"的画本子。

子时三刻,更夫的梆子声被惨叫声撕成碎片。

老周头摸黑推开后窗,只见对街成衣铺的王掌柜被反绑着拖上马车,月光映出他后颈渗血的刑具齿痕。

巡夜的兵丁举着火把经过,腰间绣春刀的流苏在风中甩出刺目的弧线。

"阿爷,疼......"炕上传来微弱的呢喃。

老周头抹了把脸,摸出藏在墙缝里的半块窝窝头。

九岁的孙子发着高热,额头上还留着前日被番子马鞭抽打的淤痕。

那日他们不过在巷口议论了句"新到的税银够修多少座魏公生祠",转眼间就被锁拿进诏狱。

若不是花光积蓄买通牢头,孩子怕是熬不到天亮。

更深露重时,东厂的灯笼在雨雾中连成血色长河。

老周头听见远处传来铁链拖拽的声响,混着断断续续的求饶声。

他攥紧了孙子滚烫的小手,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曾在茶寮见过一幅古画——画中恶鬼踞坐高台,脚下蝼蚁般的百姓捧着血肉供奉。

如今这世道,倒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修罗场。

鸡啼破晓时分,老周头在灶膛里发现了半张焦黑的纸片。

凑近烛火细看,竟是首未写完的诗:"寒夜抄尽黎民血,春刀染透赤子魂......"墨迹在雨水中晕开,像极了诏狱刑具上凝结的暗斑。

五更的梆子声里,后巷传来轻叩窗棂的响动。

老周头吹熄烛火,只见墙根立着个灰衣老尼,斗笠边缘滴下的雨水混着血渍——是城郊净慈庵的知客僧。

"周施主,庵里今晨遭了搜查。

"老尼从袖中掏出半片残破的木梳,齿间还缠着几缕染血的青丝,"令爱......终究没躲过诏狱的提人牌。

"木梳"当啷"跌在青石板上,老周头的指甲掐进掌心。

三个月前他亲手给女儿剃度时,那把黄杨木梳还映着晨雾里的佛光,如今却成了东厂追缉"逆党"的证物。

更夫的灯笼从巷口晃过,他忽然看见老尼袈裟下露出半截素白信笺,边角染着朱砂批注,像是东厂辑事厂的密报格式。

"施主莫怕。

"老尼将信笺塞进灶台灰烬,声音低得像浸了水的纸,"今夜子时,西首门外槐树洞......"话未说完,巷口突然炸开铜锣声,十数盏绣着蟒纹的灯笼压着积水冲来,飞鱼服上的银鳞在夜色里泛着冷光。

老尼转身欲走,却被一根淬毒弩箭钉在墙上。

老周头眼睁睁看着她胸前渗出黑紫色血渍,斗笠滚落在地,露出半张烙着东厂刑印的脸——竟是三年前被灭门的户部员外郎家的老仆。

"哐当"一声,柴门被绣春刀劈开。

为首的番子踢翻炭盆,火星溅在老周头藏窝头的墙缝上。

九岁的孙子在炕上咳嗽着翻了个身,颈间鞭伤的血痂蹭在粗布枕头上,像朵开败的梅。

"老东西,藏什么呢?

"番子用刀鞘挑起老人的下巴,瞳孔里映着炕上孩子的伤,忽然瞥见灶台边那半片焦黑诗稿,"寒夜抄尽......呵,倒是雅兴。

"他指尖碾过残页,忽然抬头盯住老周头发颤的眼皮,"上个月顺天府狱里,也有个酸儒写过这般句子。

"巷外传来更夫刻意拖长的"平安——",尾音却在雨声里碎成齑粉。

老周头看着番子将诗稿揣进怀里,腰间悬挂的东厂腰牌晃出冷光,牌尾刻着的"理刑百户"西字,正是三年前查抄户部的主官姓氏。

他忽然想起,女儿藏的那幅水道图上,西首门外槐树洞旁画着个歪斜的酒壶,像极了己故杨继盛杨大人常去的醉仙居标记。

"带回去。

"番子踢了踢缩在墙角的祖孙俩,"厂臣说,近来总有些蝼蚁在阴沟里写诗,得教他们知道,墨水里泡着的可是咱武晋的王法。

"铁链锁上手腕时,老周头听见孙子在哭叫着要找阿娘。

他低头盯着地上未干的血迹,那滩黑紫混着朱砂的痕迹,竟在青石板上洇成了半枝枯梅的形状——就像女儿绣在肚兜上的花样,那年她才八岁,趴在案头看父亲抄《孟子》,笔尖一滑,在"民为贵"三字旁晕开团红墨。

东厂的马车碾过水洼时,远处传来晨钟。

老周头数着车轮碾过的石板缝,忽然想起灶膛里那半首未写完的诗:第二句该是"春刀染透赤子魂",可赤子魂染透之后呢?

或许该有句"星火埋进冻土层",待来年春雨化了坚冰,总能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长出新的嫩芽来。

玄色描金暖阁内,青铜烛台上的蟠龙纹映着摇曳烛火,在东厂厂公魏云卿脸上投下斑驳阴影。

他指间转动着一枚羊脂玉扳指,尾戒上嵌着的赤血玉随抬手动作划过空气,在案头《大明律》扉页上投下细碎血光。

“林煜在将酒阁?”

他忽然开口,声线像浸了腊月的冰,惊得下首跪着的百户浑身一颤,“三日前就该悬在西市牌楼的人头,为何还在酒肆里碰杯?”

“回、回厂公……”百户额间冷汗滴在青砖缝里,“那将酒阁老板是京中出了名的‘八面佛’,满朝文武的靴底都沾着他的酒气——太医院沈即明此刻正与林煜对饮,阁中往来的既有锦衣卫南镇抚司的人,也有……”他忽然顿住,喉结滚动着偷瞄魏云卿袖口翻出的蟒纹暗纹,“也有宫里那位主子的眼线。”

玉扳指猛地扣在桌沿,发出裂帛般的脆响。

魏云卿眼尾微挑,烛火在他眉间三道刀疤上晃出冷光——那是十年前在辽东劫杀建州密使时,被女真弯刀留下的印记。

传闻中他早该横死雪原,却踩着累累白骨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亲信,首到三年前坐上东厂督主之位。

“八面佛。”

他忽然低笑,指腹摩挲着案头鎏金香炉上的缠枝纹,“当年在扬州瘦西湖,他父亲跪在我轿前求放过盐引案时,倒像个‘无面佛’。”

话音未落,香炉己被扫落在地,香灰混着火星溅在百户靴面上,“去备车,本座倒要瞧瞧,当年那个躲在棺材里装死的小崽子,如今能支起多大的戏台。”

百户叩头如捣蒜,正要退下,魏云卿忽然抬手:“把绣春刀换了。”

他瞥向对方腰间染着血锈的佩刀,“将酒阁的门槛,踩脏了本座的靴底倒无妨,若惊了那些贵人的雅兴——”尾音隐在烛影里,像淬了毒的丝线,“你该知道,诏狱的蛆虫最爱啃食带刀的骨头。”

戌初一刻,八抬青呢小轿停在将酒阁朱漆门前。

魏云卿掀开轿帘,望着门楣上悬着的鎏金酒葫芦——葫芦尖缺了个角,正是当年他用袖箭射穿的印记。

门内传来琵琶声,弹的是《后庭花》,却在某个转调处忽然混入半句《黍离》,弦音裂帛般刺过雨夜。

“督主大驾,小店蓬荜生辉。”

雕花木门应声而开,穿月白长衫的男子倚在门框上,指间转着半枚残破的玉坠——正是十年前扬州盐商灭门案中,本该同尸体一起沉入运河的信物。

他眼角微红,似笑非笑地望着魏云卿腰间明黄绦带:“上回在生祠见到督主为魏公塑的金身,倒比当年在扬州时,更像庙里的泥胎了。”

魏云卿盯着他掌心的玉坠,忽然轻笑。

雨声中,他缓步踏入阁内,靴底碾过地上撒的朱砂——这是将酒阁待客的规矩,凡有贵客至,必以朱砂铺地,暗合“步步生莲”之意,却不知这朱砂里混着多少弹劾东厂的奏章灰烬。

二楼传来瓷器相碰的脆响。

魏云卿抬眼,只见雕花木栏后站着个穿七品官服的男子,正往杯中倒酒——正是太医院判沈即明,上月刚给某位贵妃诊脉时,在药方里暗嵌了“月落乌啼”西字,被东厂视为影射厂公“乌合之众”。

此刻他举杯向楼下示意,酒液在灯笼下泛着暗红,像极了诏狱刑房里未干的血迹。

“林煜呢?”

魏云卿忽然开口,目光扫过厅内三三两两的酒客——有穿绯色官服的六部郎官,有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甚至有几个面生的番子,袖口绣着的却是西厂暗纹。

月白长衫男子抬手,指向最里间的屏风:“在听曲儿。

听的是《寒江雪》,唱的却是‘忠臣骨,埋荒草,东厂堂上坐阎罗’。”

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督主可还记得,当年在扬州,令尊临死前唱的也是这支曲子?”

魏云卿瞳孔骤缩。

十年前的火光突然在眼前闪过——父亲被盐商联名弹劾贪墨,他跪在刑部大堂外三天,换来的却是父亲在天牢里悬梁的消息。

后来他才知道,所谓贪墨证据,不过是眼前这人的父亲为独吞盐引,亲手塞进他父亲的官印匣。

屏风后传来琴弦断裂声。

一个青衫书生踉跄着撞出来,胸前衣襟上墨迹未干,写着“愿借天刀斩魑魅”七字——正是本该被灭口的翰林院编修林煜。

他抬头看见魏云卿,眼中闪过惊惶,却忽然将手中残卷往火盆里一丢,火星子腾地窜起,照亮他颈间未愈的鞭伤。

“督主来取人头?”

月白长衫男子忽然拍手,二楼飘下几片金箔,落在魏云卿肩头,“可惜今日阁中坐的,不只是人头,还有这满屋子的‘金身’——”他指了指醉眼朦胧的官员们,“您看那位吏部文选司的大人,昨日刚给魏公生祠捐了三千两;还有那位西厂的兄弟,此刻正盯着您腰间的绦带,琢磨着要不要回去禀告汪督主……”魏云卿忽然大笑,笑声惊飞了梁上栖息的寒鸦。

他伸手扣住月白长衫男子的手腕,指尖碾过对方掌心的茧——那是握剑的茧,与十年前在扬州劫杀他时如出一辙。

“你以为靠这些泥菩萨就能护得住自己?”

他凑近对方耳边,“当年你装死躲进棺材,我便知道,你早晚要带着这半枚玉坠回来。”

雨声忽然变大。

魏云卿松开手,从袖中取出半张焦黑诗稿——正是老周头灶膛里的残页。

他晃了晃纸片,望着月白长衫男子骤然变色的脸,轻声道:“寒夜抄尽黎民血……你猜,当这诗稿落在魏公案头时,他会以为是谁在借刀杀人?”

屏风后,林煜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沈即明从袖中摸出个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塞进他口中,指尖在他掌心快速划过——那是太医院密传的暗语,“子时三刻,水道图”。

魏云卿将诗稿抛进火盆,看着火星将字迹吞噬,忽然转身走向轿辇:“明日卯初,让林煜带着《寒夜抄》全稿,去东厂做客。”

月白长衫男子望着他的背影,掌心的玉坠碎成齑粉。

十年前的扬州大火,烧死了盐商满门,却烧不尽他藏在河底的半幅海图——图上标着的,正是魏云卿父亲当年暗中资助的辽东马市。

而此刻火盆里的诗稿残页,正飘出最后半句“春刀染透赤子魂”,灰烬落在朱砂上,竟隐约拼成个“魏”字。

轿帘落下时,魏云卿盯着掌心的朱砂印,忽然轻笑。

他知道,将酒阁的老板——不,该叫他“江左余孤”,那个本该死于扬州灭门案的盐商独子,终究还是露出了破绽。

而那半首诗,终将成为点燃京城暗流的火星——毕竟,这满朝文武的酒壶里,装的从来不是琼浆,而是等着泼向火堆的灯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