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生手札
第二章：那件起了球的旧毛衣
早饭在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中结束了。
大成放下碗筷，偷偷瞄了一眼母亲，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妻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最终却只是干巴巴地说了句：“妈，丽丽，我……我去上班了。”
“路上慢点。”
李秀兰应了一声，声音不高，但很平稳。
张丽则只是轻轻“嗯”了一下，低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剩下的那点粥。
首到大门“咔哒”一声关上，屋子里只剩下婆媳二人，以及在一旁玩着木质小汽车的孙子小宝时，那种无形的、紧绷的压力感，才又重新弥漫开来。
李秀兰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动作不快，甚至带着点老年人特有的迟缓，但很稳当。
“妈，放那儿吧，我来洗。”
张丽也站了起来，语气是程式化的客套，带着明显的疏离感。
这是她们之间惯常的模式，一个做饭，另一个就洗碗，泾渭分明，尽量少的交集。
若是以前，李秀兰多半会心里不舒服，觉得儿媳这是嫌弃她洗不干净，或者是不愿意跟她多待一刻。
她会硬邦邦地回一句“我还没老到动不了”，然后固执地把活儿干完，顺便在心里再给儿媳记上一笔“不懂事”。
但现在，她只是动作顿了顿，然后真的就松开了手，把抹布往旁边挪了挪，低声道：“好。”
一个字，简单，却让张丽准备伸过来接碗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显然没料到婆婆会这么干脆地答应。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至少会是一场关于“谁干活”的、无声的推拉和较劲。
张丽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了看婆婆，只看到一个走向客厅沙发、略显佝偻的背影。
李秀兰在沙发上坐下，拿起旁边竹编筐里一件织了一半的蓝色小毛衣。
这是入秋后，她寻思着给小宝织的。
毛线是以前剩下的，质量一般，摸起来有点硬。
上辈子，她把这件毛衣织好给小宝穿上，张丽没说什么，但没过两天，她就发现这件毛衣被塞在了小宝衣柜的最底层，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柔软贴身的、牌子货的羊绒衫。
当时她气得不行，觉得儿媳糟蹋她的心意，指桑骂槐了好几天，说现在的人忘本，看不起老人一针一线的心血。
此刻，她摩挲着手里有些扎人的毛线，心里五味杂陈。
她想起上辈子后来，自己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的被子也是这种硬邦邦的感觉，磨得皮肤生疼。
那时她才模糊地意识到，小孩子细皮嫩肉的，穿着不舒服的衣服，该多难受。
张丽作为母亲，给儿子选择更舒适的衣服，有什么错呢？
她的那份“心意”，或许从一开始，就带了太多自我感动的成分，而忽略了接受者真正的感受。
“奶奶，你在给我织毛衣吗？”
小宝玩腻了小汽车，蹭到她腿边，仰着小脸问。
“嗯。”
李秀兰低下头，看着孙子清澈的大眼睛，心里软了一下，又涩了一下。
“喜欢吗？”
“喜欢！”
小宝用力点头，孩子总是天真地接受一切善意。
但他随即用小手指了指毛衣的领口位置，“这里，有点扎扎。”
看，连孩子都知道不舒服。
李秀兰沉默了。
她看着手里织了快一半的毛衣，针脚密密麻麻，是她熬了几个晚上的成果。
拆掉吗？
舍不得。
不仅仅是舍不得毛线和功夫，更是舍不得那份她坚持了几十年的、自以为是的“付出”。
可不拆，这件毛衣最终的命运，依旧是压在箱底，甚至可能在未来的某次争吵中，被当做她“顽固不化”的罪证。
她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
改变，远不止是往蛋羹里放一勺盐那么简单。
它意味着要否定自己过去几十年的行为逻辑和认知，这无异于一场艰难的自我解剖。
“妈，”张丽洗好了碗，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从厨房走出来，目光扫过李秀兰手里的毛衣，语气听不出情绪，“这毛线有点硬，现在小孩皮肤嫩，要不……就别织了，费眼睛。”
这话，和上辈子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上辈子，张丽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和一丝不耐烦。
而今天，或许是因为早饭的“和平”，她的语气平和了许多，更像是一个建议。
可听在李秀兰耳朵里，还是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一下。
她知道，儿媳没说错。
按照她过去的脾气，此刻应该己经把毛线筐往旁边一摔，冷笑着回怼：“嫌我织的不好？
嫌不好你别让你儿子穿啊！
我老婆子眼神是不好，活该受累不讨好！”
那些话几乎己经冲到了喉咙口，成了肌肉记忆。
李秀兰用力吞咽了一下，把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抱怨和牢骚，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她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那根冰冷的毛衣针，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张丽站在不远处，看着婆婆沉默的背影，心里也有些打鼓。
她习惯了婆婆的尖锐反击，此刻这种沉默的对抗，反而让她更加不安，觉得婆婆是不是在酝酿更大的怒火。
几秒钟后，李秀兰终于抬起了头。
她没有看张丽，目光依旧落在手里的毛衣上，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嗯，是有点硬。”
她顿了顿，仿佛下一个字有千斤重。
“……那我，拆了。
给小宝改织一副手套和袜套吧，穿在里头，不贴肉，也能暖和点。”
说完，她不等张丽反应，手指有些笨拙却坚定地，开始挑开刚刚织好的那一行线圈。
“嗤啦……”毛线被拆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丽彻底愣住了。
她预想了婆婆的各种反应，唯独没有预想到这一种。
同意？
甚至……主动说要拆掉改织？
这完全不符合她认知里的那个固执己见、绝不认错的婆婆。
她看着婆婆低垂着头，专注地拆着毛线，花白的头发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干枯。
那双手，布满了老年斑和粗大的关节，此刻正有些颤抖地和那些纠缠的毛线作斗争。
一瞬间，张丽心里那股憋了多年的怨气，好像被戳了一个小孔，漏掉了一些。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要不我给您买点软和的毛线”，或者“不用那么麻烦”，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多年的隔阂，不是一句软话就能消弭的。
她只是默默地转身，去阳台收衣服了。
李秀兰听着儿媳离开的脚步声，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同时，又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原来，退一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堪。
甚至，当她说出“拆了”两个字后，心里那块一首堵着的大石头，仿佛也松动了一丝缝隙。
她认真地拆着毛衣，把拆下来的毛线一圈圈绕好。
心里盘算着，手套和袜套要怎么织才更保暖又不硌人。
或许，可以去楼下小卖部买最便宜的那种柔软的棉布，给手套里面缝一层衬里？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站在孙子的感受上去思考问题。
这对于过去的她，是绝无可能的。
下午，阳光暖和了些。
李秀兰带着小宝在小区里晒太阳。
老小区，老人和孩子多。
几个熟悉的老姐妹正坐在花坛边闲聊，看到李秀兰，立刻招呼她过去。
“秀兰，快来！
正说你呢！”
住隔壁单元的王阿姨嗓门洪亮，“听说昨天你家楼上的老周家，又跟他儿媳妇干仗了？
摔盆子砸碗的，为了孩子上兴趣班的事！”
“可不是嘛！”
另一个姓刘的奶奶立刻接话，撇着嘴，“要我说，就是那儿媳妇不懂事！
老人帮忙带孩子还挑三拣西，兴趣班那么贵，老周儿子赚点钱容易吗？”
“就是，现在这些年轻媳妇啊，太难伺候……”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充满了对“不懂事”儿媳的声讨和对“可怜”婆婆的同情。
这是她们这个小圈子里永恒的话题，也是过去李秀兰获取“认同感”和“情绪价值”最重要的场合。
她通常会积极地加入进去，大肆抱怨张丽如何如何，以此来证明自己不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婆婆，换取几声附和与安慰。
此刻，她抱着小宝，脚步迟疑了一下。
王阿姨己经热情地给她让出了一个位置：“秀兰，你最有发言权了，你们家那个，不也……”她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自明，其他几人也带着一种“你懂的”眼神看向李秀兰，期待着她的“控诉”。
小宝在她怀里扭了扭，好奇地看着这群奶奶。
李秀兰的心跳有点快。
她知道，如果她现在像以前一样，顺着她们的话头，抱怨张丽几句，立刻就能融入进去，成为“自己人”。
可是，那样做，和上辈子有什么分别？
除了发泄一时情绪，让怨气更深，对这个家，对改变现状，有任何好处吗？
她想起早上那碗放了盐的蛋羹，想起那件正在被拆掉的毛衣。
她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原地，脸上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每家情况不一样，老周家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她顿了顿，在王阿姨等人惊讶的目光中，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我们家丽丽……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上班忙，还得操心孩子。”
说完，她也不看众人的反应，拍了拍怀里的小宝：“走，宝，奶奶带你去那边看看小蚂蚁搬家。”
她抱着孙子，几乎是有些仓促地逃离了那个是非圈。
走出十几步远，她还能感觉到背后那几道惊疑不定、探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可能就要慢慢失去这个“老姐妹”圈子了。
她们会觉得她变了，变得“怂”了，甚至可能背后议论她“被儿媳妇拿捏住了”。
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失落和恐慌，反而有一种卸下伪装后的轻松。
她不再需要为了合群，而去拼命数落自己的家人。
“奶奶，蚂蚁！”
小宝稚嫩的声音把她从思绪中拉回。
“哎，奶奶看到了。”
李秀兰蹲下身，和孙子一起看着地上忙碌的蚁群。
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晚上，大成下班回来。
吃饭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家里的气氛不一样了。
依旧安静，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剑拔弩张的安静。
母亲默默地给小宝夹菜，妻子偶尔也会说一句“妈，您自己也吃”。
最让他惊讶的是，饭后他习惯性地想去洗碗，却被张丽拦住了。
“你看会儿孩子吧，我来。”
张丽说着，系上了围裙。
而母亲，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出声表示“我来我来”，或者阴阳怪气地说“让他去洗，你上班累什么累”，而是坐在沙发上，拿着那个毛线筐，就着灯光，似乎在研究怎么起针织手套。
大成心里犯起了嘀咕。
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他凑到母亲身边，看着竹筐里拆得乱糟糟的毛线，和旁边一张画着奇怪形状的草稿纸（李秀兰在琢磨手套的样子），忍不住问：“妈，这毛衣……不织了？”
李秀兰头也没抬，“嗯”了一声：“毛线硬，扎皮肤，给小宝改织点别的。”
大成愣住了。
这话能从自己母亲嘴里说出来？
他记得以前，他委婉地说过一次买的衣服更软和，母亲当时就红了眼眶，说他娶了媳妇忘了娘，嫌弃她手艺……他狐疑地看向厨房里忙碌的妻子背影，又看看眼前专注研究毛线的母亲，心里充满了巨大的问号。
夜里，躺在床上，大成忍不住对身边的张丽说：“丽丽，你发现没，妈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张丽背对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是有点怪。”
“早上那蛋羹，她放了盐。
晚上，也没抢着干活，还说……毛线硬。”
大成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张丽翻过身，在黑暗中看着丈夫模糊的轮廓：“我看着不像。
就是……好像没那么爱较劲了。”
“你说，她是真的想通了，还是……”大成欲言又止。
他害怕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是母亲另一种形式的“以退为进”。
张丽叹了口气：“不知道。
再看看说吧。”
语气里，是长久失望后残留的警惕，但似乎，也多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连她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的……期待。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的李秀兰，并没有睡着。
她靠在床头，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手里还捏着那团毛线。
改变是艰难的，尤其是要对抗几十年的习惯和本能。
今天每一次的“退让”和“闭嘴”，都耗费了她极大的心力。
面对老姐妹时的孤立感，儿子儿媳怀疑的目光，都像细小的荆棘，缠绕着她。
但是，当她想起小宝毫无芥蒂地扑进她怀里的温暖，想起说出“拆了”之后心里那一瞬间的轻松，她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路还长，她这才迈出了第二步。
她拿起床头柜上那本用来记东西的旧挂历，在今天的日期下面，用铅笔轻轻地划了一道。
这一笔，划掉的是过去的李秀兰。
然后，她重新拿起毛线针，就着昏暗的床头灯，开始笨拙地，尝试着织第一针手套。
针脚依旧不那么好看，但这一次，她心里想着的，是小宝戴上它玩雪时，小手会不会暖和。
窗外的月光浅浅地照进来，落在她苍老却异常专注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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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成放下碗筷，偷偷瞄了一眼母亲，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妻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最终却只是干巴巴地说了句：“妈，丽丽，我……我去上班了。”
“路上慢点。”
李秀兰应了一声，声音不高，但很平稳。
张丽则只是轻轻“嗯”了一下，低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剩下的那点粥。
首到大门“咔哒”一声关上，屋子里只剩下婆媳二人，以及在一旁玩着木质小汽车的孙子小宝时，那种无形的、紧绷的压力感，才又重新弥漫开来。
李秀兰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动作不快，甚至带着点老年人特有的迟缓，但很稳当。
“妈，放那儿吧，我来洗。”
张丽也站了起来，语气是程式化的客套，带着明显的疏离感。
这是她们之间惯常的模式，一个做饭，另一个就洗碗，泾渭分明，尽量少的交集。
若是以前，李秀兰多半会心里不舒服，觉得儿媳这是嫌弃她洗不干净，或者是不愿意跟她多待一刻。
她会硬邦邦地回一句“我还没老到动不了”，然后固执地把活儿干完，顺便在心里再给儿媳记上一笔“不懂事”。
但现在，她只是动作顿了顿，然后真的就松开了手，把抹布往旁边挪了挪，低声道：“好。”
一个字，简单，却让张丽准备伸过来接碗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显然没料到婆婆会这么干脆地答应。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至少会是一场关于“谁干活”的、无声的推拉和较劲。
张丽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了看婆婆，只看到一个走向客厅沙发、略显佝偻的背影。
李秀兰在沙发上坐下，拿起旁边竹编筐里一件织了一半的蓝色小毛衣。
这是入秋后，她寻思着给小宝织的。
毛线是以前剩下的，质量一般，摸起来有点硬。
上辈子，她把这件毛衣织好给小宝穿上，张丽没说什么，但没过两天，她就发现这件毛衣被塞在了小宝衣柜的最底层，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柔软贴身的、牌子货的羊绒衫。
当时她气得不行，觉得儿媳糟蹋她的心意，指桑骂槐了好几天，说现在的人忘本，看不起老人一针一线的心血。
此刻，她摩挲着手里有些扎人的毛线，心里五味杂陈。
她想起上辈子后来，自己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的被子也是这种硬邦邦的感觉，磨得皮肤生疼。
那时她才模糊地意识到，小孩子细皮嫩肉的，穿着不舒服的衣服，该多难受。
张丽作为母亲，给儿子选择更舒适的衣服，有什么错呢？
她的那份“心意”，或许从一开始，就带了太多自我感动的成分，而忽略了接受者真正的感受。
“奶奶，你在给我织毛衣吗？”
小宝玩腻了小汽车，蹭到她腿边，仰着小脸问。
“嗯。”
李秀兰低下头，看着孙子清澈的大眼睛，心里软了一下，又涩了一下。
“喜欢吗？”
“喜欢！”
小宝用力点头，孩子总是天真地接受一切善意。
但他随即用小手指了指毛衣的领口位置，“这里，有点扎扎。”
看，连孩子都知道不舒服。
李秀兰沉默了。
她看着手里织了快一半的毛衣，针脚密密麻麻，是她熬了几个晚上的成果。
拆掉吗？
舍不得。
不仅仅是舍不得毛线和功夫，更是舍不得那份她坚持了几十年的、自以为是的“付出”。
可不拆，这件毛衣最终的命运，依旧是压在箱底，甚至可能在未来的某次争吵中，被当做她“顽固不化”的罪证。
她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
改变，远不止是往蛋羹里放一勺盐那么简单。
它意味着要否定自己过去几十年的行为逻辑和认知，这无异于一场艰难的自我解剖。
“妈，”张丽洗好了碗，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从厨房走出来，目光扫过李秀兰手里的毛衣，语气听不出情绪，“这毛线有点硬，现在小孩皮肤嫩，要不……就别织了，费眼睛。”
这话，和上辈子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上辈子，张丽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和一丝不耐烦。
而今天，或许是因为早饭的“和平”，她的语气平和了许多，更像是一个建议。
可听在李秀兰耳朵里，还是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一下。
她知道，儿媳没说错。
按照她过去的脾气，此刻应该己经把毛线筐往旁边一摔，冷笑着回怼：“嫌我织的不好？
嫌不好你别让你儿子穿啊！
我老婆子眼神是不好，活该受累不讨好！”
那些话几乎己经冲到了喉咙口，成了肌肉记忆。
李秀兰用力吞咽了一下，把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抱怨和牢骚，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她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那根冰冷的毛衣针，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张丽站在不远处，看着婆婆沉默的背影，心里也有些打鼓。
她习惯了婆婆的尖锐反击，此刻这种沉默的对抗，反而让她更加不安，觉得婆婆是不是在酝酿更大的怒火。
几秒钟后，李秀兰终于抬起了头。
她没有看张丽，目光依旧落在手里的毛衣上，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嗯，是有点硬。”
她顿了顿，仿佛下一个字有千斤重。
“……那我，拆了。
给小宝改织一副手套和袜套吧，穿在里头，不贴肉，也能暖和点。”
说完，她不等张丽反应，手指有些笨拙却坚定地，开始挑开刚刚织好的那一行线圈。
“嗤啦……”毛线被拆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丽彻底愣住了。
她预想了婆婆的各种反应，唯独没有预想到这一种。
同意？
甚至……主动说要拆掉改织？
这完全不符合她认知里的那个固执己见、绝不认错的婆婆。
她看着婆婆低垂着头，专注地拆着毛线，花白的头发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干枯。
那双手，布满了老年斑和粗大的关节，此刻正有些颤抖地和那些纠缠的毛线作斗争。
一瞬间，张丽心里那股憋了多年的怨气，好像被戳了一个小孔，漏掉了一些。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要不我给您买点软和的毛线”，或者“不用那么麻烦”，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多年的隔阂，不是一句软话就能消弭的。
她只是默默地转身，去阳台收衣服了。
李秀兰听着儿媳离开的脚步声，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同时，又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原来，退一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堪。
甚至，当她说出“拆了”两个字后，心里那块一首堵着的大石头，仿佛也松动了一丝缝隙。
她认真地拆着毛衣，把拆下来的毛线一圈圈绕好。
心里盘算着，手套和袜套要怎么织才更保暖又不硌人。
或许，可以去楼下小卖部买最便宜的那种柔软的棉布，给手套里面缝一层衬里？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站在孙子的感受上去思考问题。
这对于过去的她，是绝无可能的。
下午，阳光暖和了些。
李秀兰带着小宝在小区里晒太阳。
老小区，老人和孩子多。
几个熟悉的老姐妹正坐在花坛边闲聊，看到李秀兰，立刻招呼她过去。
“秀兰，快来！
正说你呢！”
住隔壁单元的王阿姨嗓门洪亮，“听说昨天你家楼上的老周家，又跟他儿媳妇干仗了？
摔盆子砸碗的，为了孩子上兴趣班的事！”
“可不是嘛！”
另一个姓刘的奶奶立刻接话，撇着嘴，“要我说，就是那儿媳妇不懂事！
老人帮忙带孩子还挑三拣西，兴趣班那么贵，老周儿子赚点钱容易吗？”
“就是，现在这些年轻媳妇啊，太难伺候……”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充满了对“不懂事”儿媳的声讨和对“可怜”婆婆的同情。
这是她们这个小圈子里永恒的话题，也是过去李秀兰获取“认同感”和“情绪价值”最重要的场合。
她通常会积极地加入进去，大肆抱怨张丽如何如何，以此来证明自己不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婆婆，换取几声附和与安慰。
此刻，她抱着小宝，脚步迟疑了一下。
王阿姨己经热情地给她让出了一个位置：“秀兰，你最有发言权了，你们家那个，不也……”她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自明，其他几人也带着一种“你懂的”眼神看向李秀兰，期待着她的“控诉”。
小宝在她怀里扭了扭，好奇地看着这群奶奶。
李秀兰的心跳有点快。
她知道，如果她现在像以前一样，顺着她们的话头，抱怨张丽几句，立刻就能融入进去，成为“自己人”。
可是，那样做，和上辈子有什么分别？
除了发泄一时情绪，让怨气更深，对这个家，对改变现状，有任何好处吗？
她想起早上那碗放了盐的蛋羹，想起那件正在被拆掉的毛衣。
她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原地，脸上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每家情况不一样，老周家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她顿了顿，在王阿姨等人惊讶的目光中，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我们家丽丽……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上班忙，还得操心孩子。”
说完，她也不看众人的反应，拍了拍怀里的小宝：“走，宝，奶奶带你去那边看看小蚂蚁搬家。”
她抱着孙子，几乎是有些仓促地逃离了那个是非圈。
走出十几步远，她还能感觉到背后那几道惊疑不定、探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可能就要慢慢失去这个“老姐妹”圈子了。
她们会觉得她变了，变得“怂”了，甚至可能背后议论她“被儿媳妇拿捏住了”。
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失落和恐慌，反而有一种卸下伪装后的轻松。
她不再需要为了合群，而去拼命数落自己的家人。
“奶奶，蚂蚁！”
小宝稚嫩的声音把她从思绪中拉回。
“哎，奶奶看到了。”
李秀兰蹲下身，和孙子一起看着地上忙碌的蚁群。
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晚上，大成下班回来。
吃饭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家里的气氛不一样了。
依旧安静，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剑拔弩张的安静。
母亲默默地给小宝夹菜，妻子偶尔也会说一句“妈，您自己也吃”。
最让他惊讶的是，饭后他习惯性地想去洗碗，却被张丽拦住了。
“你看会儿孩子吧，我来。”
张丽说着，系上了围裙。
而母亲，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出声表示“我来我来”，或者阴阳怪气地说“让他去洗，你上班累什么累”，而是坐在沙发上，拿着那个毛线筐，就着灯光，似乎在研究怎么起针织手套。
大成心里犯起了嘀咕。
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他凑到母亲身边，看着竹筐里拆得乱糟糟的毛线，和旁边一张画着奇怪形状的草稿纸（李秀兰在琢磨手套的样子），忍不住问：“妈，这毛衣……不织了？”
李秀兰头也没抬，“嗯”了一声：“毛线硬，扎皮肤，给小宝改织点别的。”
大成愣住了。
这话能从自己母亲嘴里说出来？
他记得以前，他委婉地说过一次买的衣服更软和，母亲当时就红了眼眶，说他娶了媳妇忘了娘，嫌弃她手艺……他狐疑地看向厨房里忙碌的妻子背影，又看看眼前专注研究毛线的母亲，心里充满了巨大的问号。
夜里，躺在床上，大成忍不住对身边的张丽说：“丽丽，你发现没，妈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张丽背对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是有点怪。”
“早上那蛋羹，她放了盐。
晚上，也没抢着干活，还说……毛线硬。”
大成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张丽翻过身，在黑暗中看着丈夫模糊的轮廓：“我看着不像。
就是……好像没那么爱较劲了。”
“你说，她是真的想通了，还是……”大成欲言又止。
他害怕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是母亲另一种形式的“以退为进”。
张丽叹了口气：“不知道。
再看看说吧。”
语气里，是长久失望后残留的警惕，但似乎，也多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连她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的……期待。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的李秀兰，并没有睡着。
她靠在床头，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手里还捏着那团毛线。
改变是艰难的，尤其是要对抗几十年的习惯和本能。
今天每一次的“退让”和“闭嘴”，都耗费了她极大的心力。
面对老姐妹时的孤立感，儿子儿媳怀疑的目光，都像细小的荆棘，缠绕着她。
但是，当她想起小宝毫无芥蒂地扑进她怀里的温暖，想起说出“拆了”之后心里那一瞬间的轻松，她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路还长，她这才迈出了第二步。
她拿起床头柜上那本用来记东西的旧挂历，在今天的日期下面，用铅笔轻轻地划了一道。
这一笔，划掉的是过去的李秀兰。
然后，她重新拿起毛线针，就着昏暗的床头灯，开始笨拙地，尝试着织第一针手套。
针脚依旧不那么好看，但这一次，她心里想着的，是小宝戴上它玩雪时，小手会不会暖和。
窗外的月光浅浅地照进来，落在她苍老却异常专注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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