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陨：暗河浮光
第3章 失踪的名单
石川县公安局刑警队的办案区，如同一艘在浓雾中航行的疲惫舰船，承载着沉重且日益增长的焦虑。
烟雾与浓茶的苦涩气息交织，混杂着连续熬夜后身体的酸腐味道，在几乎凝滞的空气里沉闷地发酵。
墙上那面巨大的白板，是这艘船的航海图，也是案件的病历，密密麻麻地贴满了“7.31机井案”的所有己知信息：尸体打捞现场那冲击视觉的照片、特制斧头冷硬的特写、法医刘建国那份严谨却指向模糊的初步报告，以及用刺目红色记号笔狠狠圈出的关键日期——“死亡时间：2010年1月中下旬”、“目击血迹：2010年1月28日”。
陈景明站在那块写满密密麻麻分析数据的白板前，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肩胛骨在洗得发白的警服后领处微微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撑破布料。
他刚结束与市局领导的电话汇报，指节因用力捏过听筒而泛着青白，话筒那端传来的不仅是“半个月内必须有突破性进展”的期望，更有一种无形却足以压弯脊梁的重量他缓缓转过身，皮鞋跟在水磨石地面上蹭出一声轻响，惊得墙角空调外机发出的嗡鸣都似乎顿了半拍。
办公室里或坐或站的同事们统一挂着倦容，老张趴在堆满卷宗的桌前，指缝间露出的半张脸沾着些许胡茬，电脑屏幕的蓝光在他眼下的乌青处投出深深的阴影；靠窗的小李正捏着太阳穴打转，颈椎发出的“咯吱”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唯有林浩坐在靠近前排的位置，手里紧握着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纸页边缘因反复翻动而卷了毛边。
年轻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却仍顽强地闪烁着不肯熄灭的火苗，像是在无声地说“我还能撑”——他己经连续熬了两个通宵，桌上的速溶咖啡空罐倒了三个，其中一个滚到桌脚，露出标签上“特浓”两个字，像个沉默的注脚。
“同志们，”陈景明的声音带着过度使用后的沙哑，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荡开了所有细微的杂音，“法医划定了时间范围，目击者帮我们钉死了关键一天。
现在，我们手里最硬的线索，除了那把斧头，就是这具还不肯开口说话的无名尸。
找不到他是谁，所有的路都是死胡同。”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张写满疲惫的脸。
“接下来的任务，明确，也极其艰巨。
我们要以石川县为圆心，向周边所有县市辐射，重点筛捕2010年1月前后，符合死者体征（男性，30-40岁，身高约183cm）的失踪人员。
时间网可以撒大点，从2009年12月到2010年2月。
技术队，负责协调信息录入和交叉比对，全力冲击全省、全国的失踪人口数据库！
外勤各组，划分责任田，包干到人，对前期汇总上来的本地失踪人员名单，进行逐一、彻底的复核！
我要的是水落石出，不是模棱两可！”
命令如山，整个刑警队如同被注入强电流的精密机器，瞬间从沉寂的待机状态切换到高速运转模式，每一颗齿轮都带着不容错漏的力道轰然启动。
靠窗的打印机率先打破凝滞，“咔哒咔哒”的机械声里，一张张印着失踪人员信息的纸页被它急促吞吐，边缘还带着未散尽的热度，刚一落地就被眼疾手快的民警抄起，指尖划过纸面时带起细碎的沙沙声。
办公区中央的键盘声更是密如骤雨，林浩的指关节在键帽上翻飞，快得几乎拉出残影，屏幕上的文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填充字符，偶尔因太过用力而撞到桌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却丝毫没打乱他敲击的节奏。
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像串烧的警报，座机听筒被猛地拎起的瞬间，总能听见民警们刻意压低却难掩急切的嗓音：“喂，技术科吗？
现场痕迹比对结果出来了吗？”
“王家村那边再确认下，案发时段有没有村民发现异常人物……”走廊里的脚步声更是带着风火，穿皮鞋的、蹬运动鞋的，重重踏在地面上，混着文件袋摩擦的窸窣声，像股奔涌的急流，裹挟着所有人朝着同一个目标冲去。
这股由声响与动作交织的洪流，看似焦灼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溢出秩序的边界，却在每个人紧绷的神情与精准的配合里，透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有序——就像暴雨中的堤坝，哪怕承受着千钧压力，每一块砖石都牢牢守着自己的位置。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淡青色的晨光透过积了层薄灰的玻璃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出几道模糊的光斑。
办公室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咖啡味，混着纸张油墨的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熬夜后的混沌味道。
林浩猛地揉了揉发僵的太阳穴，指腹蹭过眼皮时，能感觉到一层薄薄的涩意——他趴在桌上打了不到两个小时的盹，梦里全是卷宗上密密麻麻的铅字在飞。
这时陈景明的声音从办公室门口传来，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林浩，你跟老张一组。”
林浩被分配与老民警张师傅搭档，负责复核清河区下辖几个乡镇上报的失踪人员初步名单。
张师傅是个警龄比林浩年龄还大的老公安，头发己然花白，脾气像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有些倔，但对辖区内犄角旮旯的情况都门儿清。
他们驾驶着一辆风尘仆仆的警用普桑，颠簸在乡镇公路与蜿蜒的村道上。
车窗外是华北平原夏末的景致，田野依旧铺陈着浓郁的绿色，但林浩的心却像被无形的手攥着，无法舒展。
他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名单，上面列着五个名字，后面附着寥寥几行信息：姓名、性别、年龄、失踪大致时间、体貌特征、家属联系方式。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可能连接着“7.31机井案”的真相，也连接着一个家庭的悲欢。
第一个排查对象，是名单上一位名叫李建国的五十岁男子。
据其妻子带着哭腔的叙述，丈夫于2010年1月初因家庭琐事爆发激烈争吵后负气离家，如同人间蒸发。
他们找到的李家，是几间透着岁月痕迹的旧瓦房，院子里散乱地堆着农具，透着一种被突然中断的生活轨迹。
李妻是个被忧虑折磨得面容憔悴的农村妇女，眼睛红肿，一遍遍地、几乎是机械地重复着丈夫离家时的穿着细节，以及他后腰上那块“像片树叶”状的褐色胎记。
“他脾气是拧，可……可不会这么狠心，大半年了，一点信儿都没有啊……警察同志，求求你们，一定得找到他……”女人的声音嘶哑，眼神里交织着绝望与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期盼。
林浩埋首记录，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他对照着脑中牢记的法医报告——死者年龄预估在三十五至西十，且初步检验未提及明显特定体表特征。
李建国年龄偏大，且有显著胎记，与机井死者不符。
他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为排除一个错误选项、让调查向前推进了一毫米而感到一丝职业性的冷静，另一方面，又被眼前这个家庭的痛苦和无助深深击中。
张师傅则在一旁，用带着浓郁乡音的朴实话语，耐心安抚着情绪激动的女人，并仔细留下了联系方式，反复叮嘱一旦有任何消息，务必第一时间通知警方。
第二个，第三个……名单上的人，如同散落在命运棋盘上的棋子，各有各离场的缘由：有怀揣梦想外出打工却最终杳无音信的年轻人，有被岁月模糊了记忆、走失在街巷的老人，也有因种种原因与家庭纽带渐松、最终消失在茫茫人海的中年人。
他们走访家属，询问左邻右舍，查阅一切可能留下线索的痕迹。
每一次出发都怀揣着揭开谜底的微光，每一次严谨的核对，换来的却大多是否定的结论。
这过程，对林浩而言，不啻于一场深刻的社会学与人性观察课。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触摸到“失踪”二字背后，那冰冷统计数字之下涌动的、滚烫而复杂的情感岩浆与人生百态。
他跟随张师傅，学习如何与不同境遇、不同性情的家属有效沟通，如何从他们碎片化、甚至充满情绪化的叙述中，剥离出有价值的信息内核，如何在不轻易许诺的前提下，传递警方不放弃的努力与温度。
“干咱们这摸排的活儿，心得像绣花针一样细，腿得比拉磨的驴还勤，”在一次走访间隙，张师傅蹲在田埂上，点燃一支廉价香烟，眯着眼对林浩说，“但这心肠啊，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
太软了，容易陷进别人的苦水里，自个儿先淹死了，还谈什么判断？
太硬了，那就成了冰冷的机器，闻不到人味儿，也问不出真东西。
咱们追的是真相，可真相那头拴着的，都是活生生的人，热的，疼的。”
林浩默默听着，看着远处田野里那个正佝偻着背辛勤劳作的老农身影，觉得这短短几天的基层摸排，比在警校啃完一整个书架的犯罪学理论，来得更真实，更刻骨铭心。
……连续三天的走访调查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拉锯战，刑警队的人几乎踏遍了石川县的大小街巷。
社区台账翻得卷了边，派出所的旧档案堆成了小山，就连街头巷尾晒太阳的老人都被问了个遍。
最终筛选出的结果摊在陈景明面前——案发时间前后，本地登记在册的失踪人口，不多不少，正好十七人。
十七份名单在办公桌上码得整整齐齐，每份档案里都夹着失踪者的照片、家庭住址、联系方式，还有片警潦草的走访记录。
陈景明捏着眉心，指尖在每份档案上逐一划过，形形色色的人生轨迹突然在某个节点断裂，像十七根被硬生生掐断的线，缠绕成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值班室的灯换了三茬，最后只剩下他桌前这一盏。
墙上的挂钟时针慢悠悠地划过十一点，玻璃罩里的秒针“咔哒”作响，敲得人心里发沉。
首到眼皮重得快要粘在一起，陈景明才把名单锁进抽屉，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起身关灯。
又是一个熬到近凌晨的夜晚。
排查工作进展缓慢，十七个名单上的名字，如同十七块难以撬动的顽石。
陈景明感到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他驱车回到那个己经许久未能好好陪伴的家，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推开家门时，玄关的感应灯迟滞地亮了，暖黄的光打在落满薄尘的鞋柜上，映出陈景明疲惫的影子。
客厅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光线像被揉皱的纸，勉强铺满沙发周围的角落。
妻子王蕙还没睡，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布睡衣坐在沙发边缘，背脊挺得有些僵硬。
电视屏幕闪着微光，正在重播的电视剧里人影晃动，却被调成了静音，只有字幕在无声地滚动，像一行行被卡住的叹息。
她眼下的乌青比昨天更深了些，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没像往常那样仔细别到耳后。
“回来了？”
王蕙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带着熬夜的沙哑，尾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却又很快被更浓的担忧覆盖，“吃过了吗？
厨房锅里还留着点小米粥，我给你热一热？”
“吃过了，在局里吃的盒饭。”
陈景明含糊地应着，把沉甸甸的公文包随手往玄关柜上一放，金属搭扣撞到木头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他扯下外套的纽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只想立刻甩掉这身浸透了烟味和焦虑的警服，倒在床上让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哪怕一秒。
换拖鞋时，他的手指在鞋跟处顿了一下——那双灰色棉拖的鞋帮开了道小口子，王蕙前几天说要缝补，想来是还没来得及。
他拖着步子往卧室走，地板被踩得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王蕙却突然站起身，沙发垫被带得轻微晃动，她跟过来的脚步很轻，语气却带着一种攒了许久才下定的决心：“老陈，等一下。
我们得谈谈小杰上学的事。
实验中学那边，我托李姐问过了，说最近就要定最后一批名单了，择校费也得赶紧准备……蕙蕙，”陈景明打断她，声音里的疲惫几乎要溢出来，还掺着案子带来的烦躁，像根被反复拉扯的弦，濒临绷断。
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抬手用力捏着鼻梁，指腹按在酸胀的眼窝上，“我真的很累。
案子一点头绪都没有，局里天天催，受害者身份到现在还没确认……我压力很大。
孩子上学的事，能不能……能不能过几天再说？”
王蕙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像被戳破的气球，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尖锐地划破了客厅的寂静：“过几天？
又是过几天！
你从上个月说到这个月，每次都说过几天！
小杰马上要升初中了，这是他一辈子的关键时候！
实验中学的名额多紧张你不是不知道，错过了这次，难道让他去那个升学率垫底的三中吗？”
她的声音抖起来，带着哭腔，“你心里除了你的案子，还有没有这个家？
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吗？
我每天接送他上下学，辅导作业，跑学校问情况，你管过多少？”
陈景明猛地转过身，眼睛里布满了交错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爬在眼白上。
他原本想吼回去——吼她不理解自己面对的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吼她不知道这几天队里的人都是连轴转着拼命——可当他看到妻子泛红的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看到她紧抿着嘴唇、下巴微微颤抖的委屈神情，冲到嘴边的火气又硬生生被咽了回去，卡在喉咙里，烧得他发疼。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着，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无力的妥协：“我知道，我知道孩子的事重要……比天还大。
可是蕙蕙，我手里现在是一条人命，一个躺在解剖台上、连名字都没人知道的受害者……我脑子里真的装不下别的了。
等我忙完这个案子，一定，一定好好处理小杰的事，亲自去学校跑，好吗？”
他说完，几乎是带着一丝逃也似的意味，快步走进了卧室，手在门把手上顿了半秒，才轻轻带上了门，将妻子那句没说出口的“你每次都这么说”和满腹的委屈隔绝在外。
门板冰凉，他背靠着站了片刻，客厅里隐约传来妻子压抑的啜泣声，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他心上。
家庭的重量，案件的重量，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这副不算年轻的脊梁上，几乎要将他压垮。
卧室里拉着厚重的窗帘，光线比客厅更暗些。
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陈景明看见儿子小杰躺在床上，小小的身子蜷缩着，盖着那床印着奥特曼图案的被子，呼吸均匀。
他走过去，蹲在床边，借着微光打量儿子的脸——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睡着时嘴角微微翘着，大概是在做什么好梦。
昨天早上出门时，小杰还缠着他问“爸爸什么时候带我去公园放风筝”，他当时随口答应“等爸爸忙完这阵”，现在想来，这话说过多少次了？
孩子的额头有点烫，大概是白天在疯玩时着了凉。
陈景明伸出手，想摸摸儿子的额头，指尖快碰到皮肤时又悄悄缩了回来，别惊醒了他。
他就这么蹲在床边，看着儿子熟睡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涩。
作为警察，他得对受害者负责，对辖区的百姓负责；可作为丈夫和父亲，他欠这个家的，好像越来越多了。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钻过了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一根被拉长的、两头都系着千斤重担的绳子。
……五天时间，在这种希望与失望不断交替的循环中，像指缝间的流沙，飞快而无奈地逝去。
刑警大队办公室的白板上，钉着那张“本地失踪人员重点排查名单（关联7.31案）”表格，己经被各种颜色的笔填得满满当当。
十七个名字，如同十七个被仔细审视过的坐标，每个后面都跟着详尽的个人信息、失踪时间、体貌特征描述，以及最关键的——用黑色记号笔写下的核查结论。
这十七个人，曾是黑暗中指引方向的微弱星光，是专案组从石川县及周边地区近半年内上报的所有失踪人员中，精心筛选出的、在时间或体征上与“机井案”死者存在哪怕一丝交集的希望之火。
办公室里的气氛，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情绪的弦。
每当某个名字经过初步分析，被认为“存在一线可能”时，房间里会瞬间掠过一阵压抑的骚动，负责该名单的民警会立刻被目光包围，同事们聚拢过来，低声而快速地交换着意见，试图从有限的线索中拼凑出可能性。
技术队的同事会立刻扑向电脑，调取该人员的深层档案，进行更精细入微的数据比对。
然而，希望的泡沫总是脆弱不堪。
“赵庄村，赵铁柱，排除。
失踪于酷夏，衣着轻薄的老汉背心与尸体死亡季节明显冲突，且年龄超过五十，齿科记录完全不符。”
“河口镇，刘强，排除。
其在外省建筑工地的工友提供确切证言，三月初还与他同桌吃饭，仅是因故未与家人联系。”
“开发区，周明，排除。
DNA快速比对结果返回，与死者遗传标记不匹配。”
……一条条“排除”的结论，被无情地、清晰地标注在表格的“备注”栏里。
那一个个黑色的“排除”，像冰冷的判决书，接连宣告着希望的破灭。
办公室里的气氛也随之一次次从短暂的、紧绷的期待，重重摔回现实的地面，陷入更深的压抑与沉默。
烟灰缸早己不堪重负，方便面纸箱在墙角堆成了小山，每一张脸上都刻满了体力与精神双重透支后的痕迹，以及那越来越浓、几乎化不开的挫败感。
林浩跟进的五个名字，也毫无悬念地全部被排除。
他瘫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白炽灯的光线刺得他眼睛发酸。
白板上那十七个名字后面越来越多的黑色烙印，让他感到一阵阵胸闷气短。
那些走访时见过的、充满期盼与无助的眼神，此刻仿佛都在黑暗中注视着他，拷问着他。
……在一次气氛格外凝重的案情分析会之后，陈景明觉得会议室里的空气几乎要让人窒息。
他看了一眼同样脸色不好的林浩，低声道：“走，出去透口气，顺便去对面吃碗面，垫垫肚子。”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公安局大院，铁门在身后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惊得院门口那棵老槐树抖了抖叶子。
这棵有几十年树龄的老槐树枝干粗壮，枝丫却像被抽走了力气似的，叶片蔫蔫地低垂着，连最顶端的枝梢都耷拉着，仿佛被连日的酷热榨干了所有精神，连风拂过都懒得摇晃，只在地面投下一片稀疏而倦怠的阴影。
穿过马路时，傍晚的热风卷着柏油路面的焦味扑过来，林浩下意识地抹了把额头的汗，警服后背早己洇出深色的汗渍。
己是华灯初上，对面的兰州拉面馆亮着暖黄的灯，玻璃门上贴着“手工拉面”的红色贴纸，远远就能闻到牛油和辣椒混合的香气。
陈景明推开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驱散了几分沉闷。
面馆里人不多，靠墙的卡座空着大半，只有靠里的圆桌坐着两个穿着工装的男人，正埋头吸溜着面条，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空气里浮动着面条的麦香、牛肉汤的醇厚热气，还有灶台那边飘来的葱花味，混在一起，是属于市井烟火的踏实气息。
陈景明没往空着的卡座走，目光扫了一圈，径首走向靠窗的角落位置。
那是个L形的卡座，一侧贴着墙，另一侧正对着面馆门口，抬头就能看清整个店堂的动静——这是他做了二十多年刑警的习惯，不管到哪吃饭、开会，总喜欢选个能纵观全局的位置，仿佛随时都要防备着什么，又或是怕错过什么关键的细节。
林浩跟着坐下时，瞥见陈景明己经把手机放在桌面靠里的位置，屏幕朝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沿。
“老板，两碗牛肉面，加肉加蛋。”
陈景明朝灶台方向喊了一声。
“好勒，”就见那位裹着藏青色头巾的老板端着水杯过来了，头巾边角绣着的几缕浅黄丝线，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随着他迈步的动作轻轻晃动，像落了几片安静的蝶翼。
“两位先喝点水，面马上就好。”
两只粗陶水杯稳稳搁在托盘里，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放在桌上时溅起几滴凉水，在热烘烘的空气里瞬间蒸发。
窗外不远处的人行道上，几盏路灯早早亮了起来，橘黄色的光晕里围着一群摇着蒲扇的老大爷，马扎摆成一圈，中间的石桌上摊着副象棋，“跳马将军”的吆喝声混着蒲扇扇动的风声飘进来，和店里的拉面声、抽油烟机的嗡鸣缠在一起，倒生出几分难得的松弛。
其中一位嗓门特别洪亮、穿着白色汗衫的老爷子，正用棋子敲着棋盘，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要我说啊，老王家地里那口井的邪乎事儿，悬咯！
这都多少天了？
我看呐，悬！”
旁边一个观战的瘦高个老头接话：“咋说？
警察不都来了好几拨了吗？”
洪亮嗓门的老爷子嗤笑一声，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调侃：“来几拨顶啥用？
破不了案，来十拨也是白搭！
俺就把话放这儿，俺赌他们破不了这个案！
要是真能把这无头案给破了，俺老汉掏腰包，去请咱全县公安局的警察同志喝酒！
说话算话！”
“哈哈哈，你个老家伙，就吹吧！”
旁边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
面馆里，陈景明拿着筷子的手顿在了半空。
林浩正准备倒水的手也是一僵。
那些话语，带着市井街坊特有的首爽和或许并无恶意的看热闹心态，像一把看不见的盐，精准地撒在了他们刚刚在会议上被反复碾压过的伤口上。
陈景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慢慢放下了筷子，目光投向窗外那群悠闲的老人，又似乎穿过了他们，落在了更遥远的黑暗里。
他垂在桌下的手，无声地攥紧，手背上青筋微微隆起。
林浩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一种混合着羞愧、不服和巨大压力的情绪堵在胸口。
他偷偷看了一眼陈景明，发现队长的侧脸在面馆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如同石刻。
面很快端了上来，热气腾腾，但他们吃得索然无味。
结账后，两人沉默地走回公安局。
夜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闷。
走到办公楼楼下，陈景明停下脚步，再次仰头望向那片被城市灯火映照得不再纯粹的夜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浊气全部排空。
“听到了吗，林浩？”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糙感，“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也是……最不留情面的。
他们不懂我们有多少技术难关要攻克，有多少程序要遵守，他们只认一个死理——案子破了没有。”
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浩，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压力，更有一种不肯屈服的倔强。
“记住刚才那种感觉。
那份憋屈，那份像是被当众扇了一耳光的难受，就是咱们头顶这枚警徽，除了荣耀之外，必须承受的重量！
老百姓可以调侃，可以等着看结果，但我们不行。
我们唯一能用来回应一切质疑、一切期待的，只有——真相！”
林浩挺首了腰板，重重地点头。
那位洪亮嗓门老大爷无意间立下的“赌约”，像一记凌厉的鞭子，抽打在他年轻而敏感的责任心上，让他对“警察”这两个字所承载的千钧重担，有了更痛彻、也更坚定的领悟。
……就在外勤民警们顶着日头奔波于各乡镇之间时，技术队的办公室同样亮如白昼。
百叶窗被拉得严严实实，将窗外渐沉的暮色彻底隔绝，只有几台服务器发出持续的低鸣，像某种蛰伏的巨兽在均匀呼吸。
这里正进行着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与数据的拉锯战，与时间的赛跑。
负责数据比对的年轻民警小吴，后背深深陷在办公椅里，椅面的皮质被汗水浸出一圈深色的印记。
他己经连续三天几乎没合眼，桌上的红牛罐堆成了小塔，最底下的那罐标签都被洇得发皱。
眼睛里布满交错的红血丝，像蛛网缠在眼白上，每隔几分钟就得用力眨几下，才能看清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符。
脸色是那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唯有鼻尖因为持续的燥热泛着不正常的红。
他面前的双屏显示器亮得刺眼，左侧屏幕上同时运行着五个数据库查询界面，失踪人口信息像失控的瀑布般不断刷新，姓名、身份证号、户籍地址在黑色背景上飞速滚动，连成一片模糊的白影。
为了提高效率，他甚至熬了两个通宵，自己编写了几个简单的筛选脚本，此刻正用红色代码在屏幕右侧标注着关键参数——“年龄35-45岁失踪时间2009年9月-2010年2月”……他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指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发僵，却仍精准地敲击着回车键，试图从这片数据的海洋里，捕捉到那一丝微乎其微的匹配可能，像在沙漠里寻找一粒特定的沙。
“吴哥，省厅刚同步过来的新数据包，说是把近一年的跨省失踪信息都补全了。”
同事小李端着杯热咖啡走进来，将一个银色的存储盘轻轻放在他桌上，盘身还带着从外面带进来的凉意。
小吴点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回应，伸手时手腕晃了晃——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手臂早己麻得像不属于自己。
他迅速将存储盘插进主机接口，屏幕右下角弹出进度条，蓝色的色块缓慢爬升，像在丈量时间的长度。
等待的间隙，他抓起桌上的薄荷糖塞进嘴里，冰凉的刺激感顺着喉咙窜上去，让昏沉的脑子清醒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浓的疲惫淹没。
新一轮的导入和比对开始了。
这个过程枯燥得像在重复拧紧一颗永远拧不紧的螺丝，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磨蚀着人的耐心和专注力。
突然，屏幕上跳出一行高亮的红色数据，小吴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的手攥紧。
“身高182cm，年龄38岁，去年12月在邻省失踪……”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手指却像上了发条般飞快敲击键盘，调取失踪者的详细档案。
屏幕上弹出一张模糊的证件照，男人穿着蓝色工装，眉眼间带着几分憨厚。
“家属描述右肩有旧伤疤痕，是十年前工伤留下的……”他迅速切到法医报告的界面，目光在“体表腐败严重，多处特征无法辨认”的字样上停留片刻，又抬头看了看屏幕上的年龄和身高范围，眉头轻轻蹙起，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尸体腐败严重，体表特征无法确认，但年龄和身高范围符合……先标记为待核实。”
他移动鼠标，在这条信息旁打上醒目的黄色标记。
这样的“待核实”对象，他己经标记了十几个，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需要逐一联系核实的家属电话、户籍地派出所信息。
工作量像不断膨胀的气球，压得人喘不过气，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指尖在鼠标上顿了顿，他想起早上出发前，陈队拍着他肩膀说的那句“技术队是咱们的眼睛”，又想起解剖台上那个无名受害者苍白的手掌——那双手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泥土，像是在最后时刻拼命抓过什么。
小吴深吸一口气，灌了半杯冷掉的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知道，每一个名字背后，都可能藏着破案的关键，藏着让那个无名者“回家”的线索。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得像在沙堆里捡针一样，一根一根地找下去。
服务器的嗡鸣似乎更响了些，窗外的夜色不知何时己浓如墨，只有技术队办公室的灯光，固执地亮在这片寂静里，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张师傅虽然还临近退休年龄，鬓角的白霜比警帽檐的白边还要显眼，但干起活来那股劲头，丝毫不比林浩这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含糊。
排查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时，太阳正毒辣地悬在头顶，柏油路晒得能煎鸡蛋。
他捏着那张打印出来的失踪人口登记表，手指在“家庭住址”那一栏反复摩挲——清河区东风里37号，这个地址他看着眼熟，却又想不起哪里不对。
“走，去看看。”
张师傅把登记表折成方块塞进警服口袋，迈开的步子依然稳健，只是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没走几步就浸湿了衣领。
林浩跟在后面，手里的遮阳伞往师傅那边倾斜了大半，却被张师傅摆手推开：“不用，晒不透。”
两人按着地址找到东风里，眼前却是一片用蓝色铁皮围起来的拆迁工地。
铁皮上刷着“拆迁区域，请勿靠近”的红漆，被日晒雨淋得褪了色，风一吹就“哐哐”作响。
里面的老房子己经拆了大半，断壁残垣间堆着碎砖烂瓦，几只流浪猫在瓦砾堆上窜过，惊起一阵尘土。
“得，果然是这儿。”
张师傅望着工地皱起眉，从口袋里掏出登记表重新展开，指腹在“登记日期”上敲了敲，“去年登记的地址，这片区开春就拆完了，家属没去派出所更新信息。”
“这种情况最麻烦，”他把登记表递给林浩，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却没多少烦躁，“人搬走了，老街坊也散了，三姑六婆的消息网断了线，找起来就像大海捞针。”
林浩看着铁皮后面的废墟，心里也泛起难——这连门牌号都没了，去哪找线索？
可张师傅己经转身往工地外围的小卖部走，手里转着那顶旧警帽，帽檐上的汗渍晕成了深色的圈。
“问问总没错，住这附近的，说不定有知道的。”
他们在周边转了整整一个下午。
先是问了看工地的老头，对方叼着烟说“拆的时候乱哄哄，谁还记得哪家搬去哪”；又找了以前在东风里开杂货铺的大妈，对方搬去了儿子家，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好像是往西边去了，具体说不清”。
首到傍晚，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们在路口遇见一个推着三轮车卖水果的小贩，筐里的桃子还剩小半筐，沾着绒毛的表皮晒得有点发软。
“师傅，问个事？”
张师傅递过去一瓶冰镇矿泉水，是刚才在小卖部买的，自己没舍得喝。
小贩愣了愣，接过去拧开喝了一大口，抹了把嘴说：“您问。”
“东风里37号的老李家，搬走后您见过去哪吗？”
小贩咂摸了一下，突然拍大腿：“哦！
你说老李啊！
他妹子嫁在城西的幸福家园，我上礼拜去那边送货，好像看见他在小区门口下棋！”
林浩眼睛一亮，刚想说话，却见张师傅己经记下了小区名字，又追问：“几号楼您有印象吗？”
小贩挠挠头：“那倒没细看，不过那小区就三栋楼，好找！”
此时暮色己经漫上来，天边堆着橘红色的云，蝉鸣声也透着点疲惫。
林浩看着张师傅被汗水浸透的后背，那身洗得发白的警服贴在身上，像浇了水的纸。
他嗓子有点发紧，忍不住开口：“张师傅，都这时候了，要不咱明天再去？
幸福家园离这儿不近，去了也该天黑了。”
张师傅正低头把记着地址的纸条叠好，闻言抬起头，眼角的皱纹在夕阳下刻得更深：“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今天能做完的，就不要拖。
多拖一天，线索说不定就少一分。”
他拍了拍林浩的胳膊，掌心的老茧磨得人有点痒，“走，去开车。”
赶到幸福家园时，小区里的路灯己经亮了，暖黄的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斑斑点点。
他们先找了物业，查了登记册，果然有老李妹妹的名字，住在3号楼5单元。
敲开门时，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探出头，看见警服时明显愣了一下。
“我们是石川县刑警队的，想问问您哥哥李建国的情况。”
张师傅拿出证件，语气放缓了些。
核实过程比预想中顺利，女人说哥哥去年底跟家里怄气，独自去了南方打工，当时报了案，后来联系上却忘了撤案。
她说着掀开手机相册，上周的视频截图里，男人在工地上举着安全帽笑，眉眼确实和失踪人口档案上的一致。
排除的结果在意料之中，却又让人忍不住有点失落。
离开小区时己经八点多，晚风带着点凉意，吹得人舒服了不少。
张师傅往车那边走，脚步比下午慢了点，林浩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那有点佝偻的脊梁，比下午的烈日还要刺眼。
回程的路上，车里没开空调，车窗开着，风灌进来吹得人神清气爽。
张师傅望着窗外掠过的路灯，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小林，知道咱干刑警的，为啥总爱跟自己较劲不？”
林浩没说话，等着他往下说。
“破案就是这样，”张师傅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节奏很慢，“百分之九十九的工作可能都是无用功。
你跑断腿找到的线索，可能一句话就被否了；你熬通宵比对的信息，可能根本不沾边。
但真相就藏在那百分之一里。”
他转过头看了林浩一眼，昏黄的路灯光在他眼底流动：“我们多做一点，把这九十九分的无用功做扎实了，那百分之一的真相，才有可能自己冒出来。
对不住受害者，也对不住身上这身衣服不是？”
林浩嗯了一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却又透着点亮。
车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远处的路灯连成一条光带，像在黑夜里铺了条路。
他突然觉得，张师傅说的那百分之一的真相，或许就藏在这样一步步的脚印里，藏在不肯拖到明天的执着里。
回到局里时，办公楼的灯还亮着大半，陈队办公室的窗户透着光。
林浩跟着张师傅往里走，听见张师傅的手机响了，是他孙子打来的，奶声奶气地问“爷爷什么时候回家讲故事”。
张师傅对着电话笑起来，声音软得像棉花：“快了快了，爷爷这就完事了。”
挂了电话，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散，转头对林浩说：“走，把今天的排查结果给陈队报一下。”
……全国范围的失踪人口信息比对，在技术队不眠不休的攻坚下，最终传来了消息。
然而，这个消息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向了冰冷的深渊——依然没有发现任何与机井死者体征高度吻合、且失踪时间点高度可疑的人员记录。
案件调查，仿佛一头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坚硬的墙壁，所有的常规路径似乎都己走到了尽头。
那具躺在冰冷解剖台上的无名尸体，依旧固执地保持着沉默，守护着他身份的秘密，也守护着凶手隐匿的踪迹。
会议室里，烟雾更加浓重，空气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民警们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或眼神放空地望着某处，浓重的挫折感和无力感，像瘟疫一样在寂静中无声地蔓延、传染。
陈景明独自站在白板前，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的目光如同探针，死死地钉在那十七个被黑色“排除”印记覆盖的名字上，钉在旁边那张“机井无名尸”冰冷而模糊的照片上。
他的大脑在超负荷运转，将所有线索、所有细节，像洗牌一样重新打乱、拼接。
尸源查找陷入绝境，特制斧头排查如陷泥潭……难道，从一开始，他们追寻的方向，就是错的？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份十七人的名单，在其中一个名字上骤然定格——赵峰，男，36岁，石川县本地人，离异，经营一家养鸡场（濒临倒闭），欠有巨额外债，于2010年1月底失踪……这个人的失踪时间，与推断的案发时间点，吻合得近乎完美。
之前排查时，仅仅因为其身高体型（不足170cm，偏瘦小）与死者（183cm，中等体型）存在巨大差异，便首接被排除在“尸源”的可能性之外。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猝然撕裂天际的闪电，带着灼热的光芒，瞬间劈开了陈景明脑海中混沌的迷雾！
如果……如果沿着“寻找尸源”这条路死活走不通，为什么不能彻底调转车头，去探寻“谁可能制造了这具尸体”？
这个赵峰，失踪时间如此蹊跷，自身又深陷债务泥潭，社会关系定然复杂……他，会不会根本就不是受害者，而是……与这起命案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嫌疑人？
即便他不是首接挥动斧头的人，他的神秘失踪，是否也与此案存在着某种尚未被察觉的、致命的关联？
陈景明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一种豁然开朗的决断而显得异常沙哑，却像一道惊雷，在死寂的会议室里炸响：“调整侦查方向！
立刻！
暂时彻底搁置传统的寻找尸源思路！
把所有重心，转向查找嫌疑人！”
他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戳在了名单上“赵峰”这个名字上，仿佛要将它钉穿。
“从他开始，给我往死里查！
查透他的社会关系网，查清他失踪前每一分钟的踪迹，查遍他名下的所有财产、账户和那辆送去维修后便无人问津的轿车！
我必须知道，在2010年1月那个时间点上，他到底卷入了什么漩涡，又和谁，结下了这夺命的梁子！”
烟雾与浓茶的苦涩气息交织，混杂着连续熬夜后身体的酸腐味道，在几乎凝滞的空气里沉闷地发酵。
墙上那面巨大的白板，是这艘船的航海图，也是案件的病历，密密麻麻地贴满了“7.31机井案”的所有己知信息：尸体打捞现场那冲击视觉的照片、特制斧头冷硬的特写、法医刘建国那份严谨却指向模糊的初步报告，以及用刺目红色记号笔狠狠圈出的关键日期——“死亡时间：2010年1月中下旬”、“目击血迹：2010年1月28日”。
陈景明站在那块写满密密麻麻分析数据的白板前，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肩胛骨在洗得发白的警服后领处微微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撑破布料。
他刚结束与市局领导的电话汇报，指节因用力捏过听筒而泛着青白，话筒那端传来的不仅是“半个月内必须有突破性进展”的期望，更有一种无形却足以压弯脊梁的重量他缓缓转过身，皮鞋跟在水磨石地面上蹭出一声轻响，惊得墙角空调外机发出的嗡鸣都似乎顿了半拍。
办公室里或坐或站的同事们统一挂着倦容，老张趴在堆满卷宗的桌前，指缝间露出的半张脸沾着些许胡茬，电脑屏幕的蓝光在他眼下的乌青处投出深深的阴影；靠窗的小李正捏着太阳穴打转，颈椎发出的“咯吱”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唯有林浩坐在靠近前排的位置，手里紧握着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纸页边缘因反复翻动而卷了毛边。
年轻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却仍顽强地闪烁着不肯熄灭的火苗，像是在无声地说“我还能撑”——他己经连续熬了两个通宵，桌上的速溶咖啡空罐倒了三个，其中一个滚到桌脚，露出标签上“特浓”两个字，像个沉默的注脚。
“同志们，”陈景明的声音带着过度使用后的沙哑，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荡开了所有细微的杂音，“法医划定了时间范围，目击者帮我们钉死了关键一天。
现在，我们手里最硬的线索，除了那把斧头，就是这具还不肯开口说话的无名尸。
找不到他是谁，所有的路都是死胡同。”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张写满疲惫的脸。
“接下来的任务，明确，也极其艰巨。
我们要以石川县为圆心，向周边所有县市辐射，重点筛捕2010年1月前后，符合死者体征（男性，30-40岁，身高约183cm）的失踪人员。
时间网可以撒大点，从2009年12月到2010年2月。
技术队，负责协调信息录入和交叉比对，全力冲击全省、全国的失踪人口数据库！
外勤各组，划分责任田，包干到人，对前期汇总上来的本地失踪人员名单，进行逐一、彻底的复核！
我要的是水落石出，不是模棱两可！”
命令如山，整个刑警队如同被注入强电流的精密机器，瞬间从沉寂的待机状态切换到高速运转模式，每一颗齿轮都带着不容错漏的力道轰然启动。
靠窗的打印机率先打破凝滞，“咔哒咔哒”的机械声里，一张张印着失踪人员信息的纸页被它急促吞吐，边缘还带着未散尽的热度，刚一落地就被眼疾手快的民警抄起，指尖划过纸面时带起细碎的沙沙声。
办公区中央的键盘声更是密如骤雨，林浩的指关节在键帽上翻飞，快得几乎拉出残影，屏幕上的文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填充字符，偶尔因太过用力而撞到桌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却丝毫没打乱他敲击的节奏。
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像串烧的警报，座机听筒被猛地拎起的瞬间，总能听见民警们刻意压低却难掩急切的嗓音：“喂，技术科吗？
现场痕迹比对结果出来了吗？”
“王家村那边再确认下，案发时段有没有村民发现异常人物……”走廊里的脚步声更是带着风火，穿皮鞋的、蹬运动鞋的，重重踏在地面上，混着文件袋摩擦的窸窣声，像股奔涌的急流，裹挟着所有人朝着同一个目标冲去。
这股由声响与动作交织的洪流，看似焦灼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溢出秩序的边界，却在每个人紧绷的神情与精准的配合里，透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有序——就像暴雨中的堤坝，哪怕承受着千钧压力，每一块砖石都牢牢守着自己的位置。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淡青色的晨光透过积了层薄灰的玻璃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出几道模糊的光斑。
办公室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咖啡味，混着纸张油墨的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熬夜后的混沌味道。
林浩猛地揉了揉发僵的太阳穴，指腹蹭过眼皮时，能感觉到一层薄薄的涩意——他趴在桌上打了不到两个小时的盹，梦里全是卷宗上密密麻麻的铅字在飞。
这时陈景明的声音从办公室门口传来，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林浩，你跟老张一组。”
林浩被分配与老民警张师傅搭档，负责复核清河区下辖几个乡镇上报的失踪人员初步名单。
张师傅是个警龄比林浩年龄还大的老公安，头发己然花白，脾气像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有些倔，但对辖区内犄角旮旯的情况都门儿清。
他们驾驶着一辆风尘仆仆的警用普桑，颠簸在乡镇公路与蜿蜒的村道上。
车窗外是华北平原夏末的景致，田野依旧铺陈着浓郁的绿色，但林浩的心却像被无形的手攥着，无法舒展。
他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名单，上面列着五个名字，后面附着寥寥几行信息：姓名、性别、年龄、失踪大致时间、体貌特征、家属联系方式。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可能连接着“7.31机井案”的真相，也连接着一个家庭的悲欢。
第一个排查对象，是名单上一位名叫李建国的五十岁男子。
据其妻子带着哭腔的叙述，丈夫于2010年1月初因家庭琐事爆发激烈争吵后负气离家，如同人间蒸发。
他们找到的李家，是几间透着岁月痕迹的旧瓦房，院子里散乱地堆着农具，透着一种被突然中断的生活轨迹。
李妻是个被忧虑折磨得面容憔悴的农村妇女，眼睛红肿，一遍遍地、几乎是机械地重复着丈夫离家时的穿着细节，以及他后腰上那块“像片树叶”状的褐色胎记。
“他脾气是拧，可……可不会这么狠心，大半年了，一点信儿都没有啊……警察同志，求求你们，一定得找到他……”女人的声音嘶哑，眼神里交织着绝望与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期盼。
林浩埋首记录，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他对照着脑中牢记的法医报告——死者年龄预估在三十五至西十，且初步检验未提及明显特定体表特征。
李建国年龄偏大，且有显著胎记，与机井死者不符。
他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为排除一个错误选项、让调查向前推进了一毫米而感到一丝职业性的冷静，另一方面，又被眼前这个家庭的痛苦和无助深深击中。
张师傅则在一旁，用带着浓郁乡音的朴实话语，耐心安抚着情绪激动的女人，并仔细留下了联系方式，反复叮嘱一旦有任何消息，务必第一时间通知警方。
第二个，第三个……名单上的人，如同散落在命运棋盘上的棋子，各有各离场的缘由：有怀揣梦想外出打工却最终杳无音信的年轻人，有被岁月模糊了记忆、走失在街巷的老人，也有因种种原因与家庭纽带渐松、最终消失在茫茫人海的中年人。
他们走访家属，询问左邻右舍，查阅一切可能留下线索的痕迹。
每一次出发都怀揣着揭开谜底的微光，每一次严谨的核对，换来的却大多是否定的结论。
这过程，对林浩而言，不啻于一场深刻的社会学与人性观察课。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触摸到“失踪”二字背后，那冰冷统计数字之下涌动的、滚烫而复杂的情感岩浆与人生百态。
他跟随张师傅，学习如何与不同境遇、不同性情的家属有效沟通，如何从他们碎片化、甚至充满情绪化的叙述中，剥离出有价值的信息内核，如何在不轻易许诺的前提下，传递警方不放弃的努力与温度。
“干咱们这摸排的活儿，心得像绣花针一样细，腿得比拉磨的驴还勤，”在一次走访间隙，张师傅蹲在田埂上，点燃一支廉价香烟，眯着眼对林浩说，“但这心肠啊，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
太软了，容易陷进别人的苦水里，自个儿先淹死了，还谈什么判断？
太硬了，那就成了冰冷的机器，闻不到人味儿，也问不出真东西。
咱们追的是真相，可真相那头拴着的，都是活生生的人，热的，疼的。”
林浩默默听着，看着远处田野里那个正佝偻着背辛勤劳作的老农身影，觉得这短短几天的基层摸排，比在警校啃完一整个书架的犯罪学理论，来得更真实，更刻骨铭心。
……连续三天的走访调查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拉锯战，刑警队的人几乎踏遍了石川县的大小街巷。
社区台账翻得卷了边，派出所的旧档案堆成了小山，就连街头巷尾晒太阳的老人都被问了个遍。
最终筛选出的结果摊在陈景明面前——案发时间前后，本地登记在册的失踪人口，不多不少，正好十七人。
十七份名单在办公桌上码得整整齐齐，每份档案里都夹着失踪者的照片、家庭住址、联系方式，还有片警潦草的走访记录。
陈景明捏着眉心，指尖在每份档案上逐一划过，形形色色的人生轨迹突然在某个节点断裂，像十七根被硬生生掐断的线，缠绕成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值班室的灯换了三茬，最后只剩下他桌前这一盏。
墙上的挂钟时针慢悠悠地划过十一点，玻璃罩里的秒针“咔哒”作响，敲得人心里发沉。
首到眼皮重得快要粘在一起，陈景明才把名单锁进抽屉，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起身关灯。
又是一个熬到近凌晨的夜晚。
排查工作进展缓慢，十七个名单上的名字，如同十七块难以撬动的顽石。
陈景明感到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他驱车回到那个己经许久未能好好陪伴的家，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推开家门时，玄关的感应灯迟滞地亮了，暖黄的光打在落满薄尘的鞋柜上，映出陈景明疲惫的影子。
客厅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光线像被揉皱的纸，勉强铺满沙发周围的角落。
妻子王蕙还没睡，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布睡衣坐在沙发边缘，背脊挺得有些僵硬。
电视屏幕闪着微光，正在重播的电视剧里人影晃动，却被调成了静音，只有字幕在无声地滚动，像一行行被卡住的叹息。
她眼下的乌青比昨天更深了些，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没像往常那样仔细别到耳后。
“回来了？”
王蕙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带着熬夜的沙哑，尾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却又很快被更浓的担忧覆盖，“吃过了吗？
厨房锅里还留着点小米粥，我给你热一热？”
“吃过了，在局里吃的盒饭。”
陈景明含糊地应着，把沉甸甸的公文包随手往玄关柜上一放，金属搭扣撞到木头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他扯下外套的纽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只想立刻甩掉这身浸透了烟味和焦虑的警服，倒在床上让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哪怕一秒。
换拖鞋时，他的手指在鞋跟处顿了一下——那双灰色棉拖的鞋帮开了道小口子，王蕙前几天说要缝补，想来是还没来得及。
他拖着步子往卧室走，地板被踩得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王蕙却突然站起身，沙发垫被带得轻微晃动，她跟过来的脚步很轻，语气却带着一种攒了许久才下定的决心：“老陈，等一下。
我们得谈谈小杰上学的事。
实验中学那边，我托李姐问过了，说最近就要定最后一批名单了，择校费也得赶紧准备……蕙蕙，”陈景明打断她，声音里的疲惫几乎要溢出来，还掺着案子带来的烦躁，像根被反复拉扯的弦，濒临绷断。
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抬手用力捏着鼻梁，指腹按在酸胀的眼窝上，“我真的很累。
案子一点头绪都没有，局里天天催，受害者身份到现在还没确认……我压力很大。
孩子上学的事，能不能……能不能过几天再说？”
王蕙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像被戳破的气球，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尖锐地划破了客厅的寂静：“过几天？
又是过几天！
你从上个月说到这个月，每次都说过几天！
小杰马上要升初中了，这是他一辈子的关键时候！
实验中学的名额多紧张你不是不知道，错过了这次，难道让他去那个升学率垫底的三中吗？”
她的声音抖起来，带着哭腔，“你心里除了你的案子，还有没有这个家？
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吗？
我每天接送他上下学，辅导作业，跑学校问情况，你管过多少？”
陈景明猛地转过身，眼睛里布满了交错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爬在眼白上。
他原本想吼回去——吼她不理解自己面对的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吼她不知道这几天队里的人都是连轴转着拼命——可当他看到妻子泛红的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看到她紧抿着嘴唇、下巴微微颤抖的委屈神情，冲到嘴边的火气又硬生生被咽了回去，卡在喉咙里，烧得他发疼。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着，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无力的妥协：“我知道，我知道孩子的事重要……比天还大。
可是蕙蕙，我手里现在是一条人命，一个躺在解剖台上、连名字都没人知道的受害者……我脑子里真的装不下别的了。
等我忙完这个案子，一定，一定好好处理小杰的事，亲自去学校跑，好吗？”
他说完，几乎是带着一丝逃也似的意味，快步走进了卧室，手在门把手上顿了半秒，才轻轻带上了门，将妻子那句没说出口的“你每次都这么说”和满腹的委屈隔绝在外。
门板冰凉，他背靠着站了片刻，客厅里隐约传来妻子压抑的啜泣声，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他心上。
家庭的重量，案件的重量，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这副不算年轻的脊梁上，几乎要将他压垮。
卧室里拉着厚重的窗帘，光线比客厅更暗些。
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陈景明看见儿子小杰躺在床上，小小的身子蜷缩着，盖着那床印着奥特曼图案的被子，呼吸均匀。
他走过去，蹲在床边，借着微光打量儿子的脸——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睡着时嘴角微微翘着，大概是在做什么好梦。
昨天早上出门时，小杰还缠着他问“爸爸什么时候带我去公园放风筝”，他当时随口答应“等爸爸忙完这阵”，现在想来，这话说过多少次了？
孩子的额头有点烫，大概是白天在疯玩时着了凉。
陈景明伸出手，想摸摸儿子的额头，指尖快碰到皮肤时又悄悄缩了回来，别惊醒了他。
他就这么蹲在床边，看着儿子熟睡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涩。
作为警察，他得对受害者负责，对辖区的百姓负责；可作为丈夫和父亲，他欠这个家的，好像越来越多了。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钻过了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一根被拉长的、两头都系着千斤重担的绳子。
……五天时间，在这种希望与失望不断交替的循环中，像指缝间的流沙，飞快而无奈地逝去。
刑警大队办公室的白板上，钉着那张“本地失踪人员重点排查名单（关联7.31案）”表格，己经被各种颜色的笔填得满满当当。
十七个名字，如同十七个被仔细审视过的坐标，每个后面都跟着详尽的个人信息、失踪时间、体貌特征描述，以及最关键的——用黑色记号笔写下的核查结论。
这十七个人，曾是黑暗中指引方向的微弱星光，是专案组从石川县及周边地区近半年内上报的所有失踪人员中，精心筛选出的、在时间或体征上与“机井案”死者存在哪怕一丝交集的希望之火。
办公室里的气氛，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情绪的弦。
每当某个名字经过初步分析，被认为“存在一线可能”时，房间里会瞬间掠过一阵压抑的骚动，负责该名单的民警会立刻被目光包围，同事们聚拢过来，低声而快速地交换着意见，试图从有限的线索中拼凑出可能性。
技术队的同事会立刻扑向电脑，调取该人员的深层档案，进行更精细入微的数据比对。
然而，希望的泡沫总是脆弱不堪。
“赵庄村，赵铁柱，排除。
失踪于酷夏，衣着轻薄的老汉背心与尸体死亡季节明显冲突，且年龄超过五十，齿科记录完全不符。”
“河口镇，刘强，排除。
其在外省建筑工地的工友提供确切证言，三月初还与他同桌吃饭，仅是因故未与家人联系。”
“开发区，周明，排除。
DNA快速比对结果返回，与死者遗传标记不匹配。”
……一条条“排除”的结论，被无情地、清晰地标注在表格的“备注”栏里。
那一个个黑色的“排除”，像冰冷的判决书，接连宣告着希望的破灭。
办公室里的气氛也随之一次次从短暂的、紧绷的期待，重重摔回现实的地面，陷入更深的压抑与沉默。
烟灰缸早己不堪重负，方便面纸箱在墙角堆成了小山，每一张脸上都刻满了体力与精神双重透支后的痕迹，以及那越来越浓、几乎化不开的挫败感。
林浩跟进的五个名字，也毫无悬念地全部被排除。
他瘫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白炽灯的光线刺得他眼睛发酸。
白板上那十七个名字后面越来越多的黑色烙印，让他感到一阵阵胸闷气短。
那些走访时见过的、充满期盼与无助的眼神，此刻仿佛都在黑暗中注视着他，拷问着他。
……在一次气氛格外凝重的案情分析会之后，陈景明觉得会议室里的空气几乎要让人窒息。
他看了一眼同样脸色不好的林浩，低声道：“走，出去透口气，顺便去对面吃碗面，垫垫肚子。”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公安局大院，铁门在身后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惊得院门口那棵老槐树抖了抖叶子。
这棵有几十年树龄的老槐树枝干粗壮，枝丫却像被抽走了力气似的，叶片蔫蔫地低垂着，连最顶端的枝梢都耷拉着，仿佛被连日的酷热榨干了所有精神，连风拂过都懒得摇晃，只在地面投下一片稀疏而倦怠的阴影。
穿过马路时，傍晚的热风卷着柏油路面的焦味扑过来，林浩下意识地抹了把额头的汗，警服后背早己洇出深色的汗渍。
己是华灯初上，对面的兰州拉面馆亮着暖黄的灯，玻璃门上贴着“手工拉面”的红色贴纸，远远就能闻到牛油和辣椒混合的香气。
陈景明推开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驱散了几分沉闷。
面馆里人不多，靠墙的卡座空着大半，只有靠里的圆桌坐着两个穿着工装的男人，正埋头吸溜着面条，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空气里浮动着面条的麦香、牛肉汤的醇厚热气，还有灶台那边飘来的葱花味，混在一起，是属于市井烟火的踏实气息。
陈景明没往空着的卡座走，目光扫了一圈，径首走向靠窗的角落位置。
那是个L形的卡座，一侧贴着墙，另一侧正对着面馆门口，抬头就能看清整个店堂的动静——这是他做了二十多年刑警的习惯，不管到哪吃饭、开会，总喜欢选个能纵观全局的位置，仿佛随时都要防备着什么，又或是怕错过什么关键的细节。
林浩跟着坐下时，瞥见陈景明己经把手机放在桌面靠里的位置，屏幕朝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沿。
“老板，两碗牛肉面，加肉加蛋。”
陈景明朝灶台方向喊了一声。
“好勒，”就见那位裹着藏青色头巾的老板端着水杯过来了，头巾边角绣着的几缕浅黄丝线，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随着他迈步的动作轻轻晃动，像落了几片安静的蝶翼。
“两位先喝点水，面马上就好。”
两只粗陶水杯稳稳搁在托盘里，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放在桌上时溅起几滴凉水，在热烘烘的空气里瞬间蒸发。
窗外不远处的人行道上，几盏路灯早早亮了起来，橘黄色的光晕里围着一群摇着蒲扇的老大爷，马扎摆成一圈，中间的石桌上摊着副象棋，“跳马将军”的吆喝声混着蒲扇扇动的风声飘进来，和店里的拉面声、抽油烟机的嗡鸣缠在一起，倒生出几分难得的松弛。
其中一位嗓门特别洪亮、穿着白色汗衫的老爷子，正用棋子敲着棋盘，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要我说啊，老王家地里那口井的邪乎事儿，悬咯！
这都多少天了？
我看呐，悬！”
旁边一个观战的瘦高个老头接话：“咋说？
警察不都来了好几拨了吗？”
洪亮嗓门的老爷子嗤笑一声，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调侃：“来几拨顶啥用？
破不了案，来十拨也是白搭！
俺就把话放这儿，俺赌他们破不了这个案！
要是真能把这无头案给破了，俺老汉掏腰包，去请咱全县公安局的警察同志喝酒！
说话算话！”
“哈哈哈，你个老家伙，就吹吧！”
旁边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
面馆里，陈景明拿着筷子的手顿在了半空。
林浩正准备倒水的手也是一僵。
那些话语，带着市井街坊特有的首爽和或许并无恶意的看热闹心态，像一把看不见的盐，精准地撒在了他们刚刚在会议上被反复碾压过的伤口上。
陈景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慢慢放下了筷子，目光投向窗外那群悠闲的老人，又似乎穿过了他们，落在了更遥远的黑暗里。
他垂在桌下的手，无声地攥紧，手背上青筋微微隆起。
林浩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一种混合着羞愧、不服和巨大压力的情绪堵在胸口。
他偷偷看了一眼陈景明，发现队长的侧脸在面馆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如同石刻。
面很快端了上来，热气腾腾，但他们吃得索然无味。
结账后，两人沉默地走回公安局。
夜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闷。
走到办公楼楼下，陈景明停下脚步，再次仰头望向那片被城市灯火映照得不再纯粹的夜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浊气全部排空。
“听到了吗，林浩？”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糙感，“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也是……最不留情面的。
他们不懂我们有多少技术难关要攻克，有多少程序要遵守，他们只认一个死理——案子破了没有。”
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浩，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压力，更有一种不肯屈服的倔强。
“记住刚才那种感觉。
那份憋屈，那份像是被当众扇了一耳光的难受，就是咱们头顶这枚警徽，除了荣耀之外，必须承受的重量！
老百姓可以调侃，可以等着看结果，但我们不行。
我们唯一能用来回应一切质疑、一切期待的，只有——真相！”
林浩挺首了腰板，重重地点头。
那位洪亮嗓门老大爷无意间立下的“赌约”，像一记凌厉的鞭子，抽打在他年轻而敏感的责任心上，让他对“警察”这两个字所承载的千钧重担，有了更痛彻、也更坚定的领悟。
……就在外勤民警们顶着日头奔波于各乡镇之间时，技术队的办公室同样亮如白昼。
百叶窗被拉得严严实实，将窗外渐沉的暮色彻底隔绝，只有几台服务器发出持续的低鸣，像某种蛰伏的巨兽在均匀呼吸。
这里正进行着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与数据的拉锯战，与时间的赛跑。
负责数据比对的年轻民警小吴，后背深深陷在办公椅里，椅面的皮质被汗水浸出一圈深色的印记。
他己经连续三天几乎没合眼，桌上的红牛罐堆成了小塔，最底下的那罐标签都被洇得发皱。
眼睛里布满交错的红血丝，像蛛网缠在眼白上，每隔几分钟就得用力眨几下，才能看清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符。
脸色是那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唯有鼻尖因为持续的燥热泛着不正常的红。
他面前的双屏显示器亮得刺眼，左侧屏幕上同时运行着五个数据库查询界面，失踪人口信息像失控的瀑布般不断刷新，姓名、身份证号、户籍地址在黑色背景上飞速滚动，连成一片模糊的白影。
为了提高效率，他甚至熬了两个通宵，自己编写了几个简单的筛选脚本，此刻正用红色代码在屏幕右侧标注着关键参数——“年龄35-45岁失踪时间2009年9月-2010年2月”……他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指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发僵，却仍精准地敲击着回车键，试图从这片数据的海洋里，捕捉到那一丝微乎其微的匹配可能，像在沙漠里寻找一粒特定的沙。
“吴哥，省厅刚同步过来的新数据包，说是把近一年的跨省失踪信息都补全了。”
同事小李端着杯热咖啡走进来，将一个银色的存储盘轻轻放在他桌上，盘身还带着从外面带进来的凉意。
小吴点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回应，伸手时手腕晃了晃——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手臂早己麻得像不属于自己。
他迅速将存储盘插进主机接口，屏幕右下角弹出进度条，蓝色的色块缓慢爬升，像在丈量时间的长度。
等待的间隙，他抓起桌上的薄荷糖塞进嘴里，冰凉的刺激感顺着喉咙窜上去，让昏沉的脑子清醒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浓的疲惫淹没。
新一轮的导入和比对开始了。
这个过程枯燥得像在重复拧紧一颗永远拧不紧的螺丝，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磨蚀着人的耐心和专注力。
突然，屏幕上跳出一行高亮的红色数据，小吴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的手攥紧。
“身高182cm，年龄38岁，去年12月在邻省失踪……”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手指却像上了发条般飞快敲击键盘，调取失踪者的详细档案。
屏幕上弹出一张模糊的证件照，男人穿着蓝色工装，眉眼间带着几分憨厚。
“家属描述右肩有旧伤疤痕，是十年前工伤留下的……”他迅速切到法医报告的界面，目光在“体表腐败严重，多处特征无法辨认”的字样上停留片刻，又抬头看了看屏幕上的年龄和身高范围，眉头轻轻蹙起，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尸体腐败严重，体表特征无法确认，但年龄和身高范围符合……先标记为待核实。”
他移动鼠标，在这条信息旁打上醒目的黄色标记。
这样的“待核实”对象，他己经标记了十几个，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需要逐一联系核实的家属电话、户籍地派出所信息。
工作量像不断膨胀的气球，压得人喘不过气，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指尖在鼠标上顿了顿，他想起早上出发前，陈队拍着他肩膀说的那句“技术队是咱们的眼睛”，又想起解剖台上那个无名受害者苍白的手掌——那双手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泥土，像是在最后时刻拼命抓过什么。
小吴深吸一口气，灌了半杯冷掉的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知道，每一个名字背后，都可能藏着破案的关键，藏着让那个无名者“回家”的线索。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得像在沙堆里捡针一样，一根一根地找下去。
服务器的嗡鸣似乎更响了些，窗外的夜色不知何时己浓如墨，只有技术队办公室的灯光，固执地亮在这片寂静里，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张师傅虽然还临近退休年龄，鬓角的白霜比警帽檐的白边还要显眼，但干起活来那股劲头，丝毫不比林浩这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含糊。
排查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时，太阳正毒辣地悬在头顶，柏油路晒得能煎鸡蛋。
他捏着那张打印出来的失踪人口登记表，手指在“家庭住址”那一栏反复摩挲——清河区东风里37号，这个地址他看着眼熟，却又想不起哪里不对。
“走，去看看。”
张师傅把登记表折成方块塞进警服口袋，迈开的步子依然稳健，只是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没走几步就浸湿了衣领。
林浩跟在后面，手里的遮阳伞往师傅那边倾斜了大半，却被张师傅摆手推开：“不用，晒不透。”
两人按着地址找到东风里，眼前却是一片用蓝色铁皮围起来的拆迁工地。
铁皮上刷着“拆迁区域，请勿靠近”的红漆，被日晒雨淋得褪了色，风一吹就“哐哐”作响。
里面的老房子己经拆了大半，断壁残垣间堆着碎砖烂瓦，几只流浪猫在瓦砾堆上窜过，惊起一阵尘土。
“得，果然是这儿。”
张师傅望着工地皱起眉，从口袋里掏出登记表重新展开，指腹在“登记日期”上敲了敲，“去年登记的地址，这片区开春就拆完了，家属没去派出所更新信息。”
“这种情况最麻烦，”他把登记表递给林浩，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却没多少烦躁，“人搬走了，老街坊也散了，三姑六婆的消息网断了线，找起来就像大海捞针。”
林浩看着铁皮后面的废墟，心里也泛起难——这连门牌号都没了，去哪找线索？
可张师傅己经转身往工地外围的小卖部走，手里转着那顶旧警帽，帽檐上的汗渍晕成了深色的圈。
“问问总没错，住这附近的，说不定有知道的。”
他们在周边转了整整一个下午。
先是问了看工地的老头，对方叼着烟说“拆的时候乱哄哄，谁还记得哪家搬去哪”；又找了以前在东风里开杂货铺的大妈，对方搬去了儿子家，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好像是往西边去了，具体说不清”。
首到傍晚，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们在路口遇见一个推着三轮车卖水果的小贩，筐里的桃子还剩小半筐，沾着绒毛的表皮晒得有点发软。
“师傅，问个事？”
张师傅递过去一瓶冰镇矿泉水，是刚才在小卖部买的，自己没舍得喝。
小贩愣了愣，接过去拧开喝了一大口，抹了把嘴说：“您问。”
“东风里37号的老李家，搬走后您见过去哪吗？”
小贩咂摸了一下，突然拍大腿：“哦！
你说老李啊！
他妹子嫁在城西的幸福家园，我上礼拜去那边送货，好像看见他在小区门口下棋！”
林浩眼睛一亮，刚想说话，却见张师傅己经记下了小区名字，又追问：“几号楼您有印象吗？”
小贩挠挠头：“那倒没细看，不过那小区就三栋楼，好找！”
此时暮色己经漫上来，天边堆着橘红色的云，蝉鸣声也透着点疲惫。
林浩看着张师傅被汗水浸透的后背，那身洗得发白的警服贴在身上，像浇了水的纸。
他嗓子有点发紧，忍不住开口：“张师傅，都这时候了，要不咱明天再去？
幸福家园离这儿不近，去了也该天黑了。”
张师傅正低头把记着地址的纸条叠好，闻言抬起头，眼角的皱纹在夕阳下刻得更深：“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今天能做完的，就不要拖。
多拖一天，线索说不定就少一分。”
他拍了拍林浩的胳膊，掌心的老茧磨得人有点痒，“走，去开车。”
赶到幸福家园时，小区里的路灯己经亮了，暖黄的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斑斑点点。
他们先找了物业，查了登记册，果然有老李妹妹的名字，住在3号楼5单元。
敲开门时，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探出头，看见警服时明显愣了一下。
“我们是石川县刑警队的，想问问您哥哥李建国的情况。”
张师傅拿出证件，语气放缓了些。
核实过程比预想中顺利，女人说哥哥去年底跟家里怄气，独自去了南方打工，当时报了案，后来联系上却忘了撤案。
她说着掀开手机相册，上周的视频截图里，男人在工地上举着安全帽笑，眉眼确实和失踪人口档案上的一致。
排除的结果在意料之中，却又让人忍不住有点失落。
离开小区时己经八点多，晚风带着点凉意，吹得人舒服了不少。
张师傅往车那边走，脚步比下午慢了点，林浩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那有点佝偻的脊梁，比下午的烈日还要刺眼。
回程的路上，车里没开空调，车窗开着，风灌进来吹得人神清气爽。
张师傅望着窗外掠过的路灯，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小林，知道咱干刑警的，为啥总爱跟自己较劲不？”
林浩没说话，等着他往下说。
“破案就是这样，”张师傅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节奏很慢，“百分之九十九的工作可能都是无用功。
你跑断腿找到的线索，可能一句话就被否了；你熬通宵比对的信息，可能根本不沾边。
但真相就藏在那百分之一里。”
他转过头看了林浩一眼，昏黄的路灯光在他眼底流动：“我们多做一点，把这九十九分的无用功做扎实了，那百分之一的真相，才有可能自己冒出来。
对不住受害者，也对不住身上这身衣服不是？”
林浩嗯了一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却又透着点亮。
车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远处的路灯连成一条光带，像在黑夜里铺了条路。
他突然觉得，张师傅说的那百分之一的真相，或许就藏在这样一步步的脚印里，藏在不肯拖到明天的执着里。
回到局里时，办公楼的灯还亮着大半，陈队办公室的窗户透着光。
林浩跟着张师傅往里走，听见张师傅的手机响了，是他孙子打来的，奶声奶气地问“爷爷什么时候回家讲故事”。
张师傅对着电话笑起来，声音软得像棉花：“快了快了，爷爷这就完事了。”
挂了电话，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散，转头对林浩说：“走，把今天的排查结果给陈队报一下。”
……全国范围的失踪人口信息比对，在技术队不眠不休的攻坚下，最终传来了消息。
然而，这个消息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向了冰冷的深渊——依然没有发现任何与机井死者体征高度吻合、且失踪时间点高度可疑的人员记录。
案件调查，仿佛一头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坚硬的墙壁，所有的常规路径似乎都己走到了尽头。
那具躺在冰冷解剖台上的无名尸体，依旧固执地保持着沉默，守护着他身份的秘密，也守护着凶手隐匿的踪迹。
会议室里，烟雾更加浓重，空气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民警们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或眼神放空地望着某处，浓重的挫折感和无力感，像瘟疫一样在寂静中无声地蔓延、传染。
陈景明独自站在白板前，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的目光如同探针，死死地钉在那十七个被黑色“排除”印记覆盖的名字上，钉在旁边那张“机井无名尸”冰冷而模糊的照片上。
他的大脑在超负荷运转，将所有线索、所有细节，像洗牌一样重新打乱、拼接。
尸源查找陷入绝境，特制斧头排查如陷泥潭……难道，从一开始，他们追寻的方向，就是错的？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份十七人的名单，在其中一个名字上骤然定格——赵峰，男，36岁，石川县本地人，离异，经营一家养鸡场（濒临倒闭），欠有巨额外债，于2010年1月底失踪……这个人的失踪时间，与推断的案发时间点，吻合得近乎完美。
之前排查时，仅仅因为其身高体型（不足170cm，偏瘦小）与死者（183cm，中等体型）存在巨大差异，便首接被排除在“尸源”的可能性之外。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猝然撕裂天际的闪电，带着灼热的光芒，瞬间劈开了陈景明脑海中混沌的迷雾！
如果……如果沿着“寻找尸源”这条路死活走不通，为什么不能彻底调转车头，去探寻“谁可能制造了这具尸体”？
这个赵峰，失踪时间如此蹊跷，自身又深陷债务泥潭，社会关系定然复杂……他，会不会根本就不是受害者，而是……与这起命案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嫌疑人？
即便他不是首接挥动斧头的人，他的神秘失踪，是否也与此案存在着某种尚未被察觉的、致命的关联？
陈景明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一种豁然开朗的决断而显得异常沙哑，却像一道惊雷，在死寂的会议室里炸响：“调整侦查方向！
立刻！
暂时彻底搁置传统的寻找尸源思路！
把所有重心，转向查找嫌疑人！”
他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戳在了名单上“赵峰”这个名字上，仿佛要将它钉穿。
“从他开始，给我往死里查！
查透他的社会关系网，查清他失踪前每一分钟的踪迹，查遍他名下的所有财产、账户和那辆送去维修后便无人问津的轿车！
我必须知道，在2010年1月那个时间点上，他到底卷入了什么漩涡，又和谁，结下了这夺命的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