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荣安

第3章 密云不雨

碎玉荣安 槐序易为春 2025-11-18 00:03:37 古代言情
秋狩大典的夜宴,设在猎场行宫的正殿。

巨大的篝火在殿外广场熊熊燃烧,映得半边天泛着暖红。

殿内,烛火通明,觥筹交错。

楚王端坐主位,虽己年过五旬,但眉宇间依旧带着南征北战淬炼出的英武之气,看着席间儿女成群,臣子恭顺,他脸上带着舒心的笑意。

楚安早己换上了一身藕荷色的宫装,裙裾曳地,领口袖边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少了白日林间的野性,多了几分公主应有的端庄娴雅。

她坐在楚王下首不远的位置,旁边是她的太子哥哥楚胤,再旁边是几位年幼的皇弟。

晏时坐在武将席列,与他的父亲,镇国大将军晏同嵘相邻。

他偶尔抬眼望向楚安的方向,与她视线相撞时,两人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份流淌在彼此间的默契与情愫,如同春日溪水,清澈可见。

宴席过半,歌舞升平。

有大臣提议让各家子弟展示才艺,或赋诗,或比剑,以助酒兴。

楚王欣然应允。

几个世家子弟相继上场,或吟诵辞藻华丽的诗篇,或表演花哨的剑舞,赢得阵阵喝彩。

轮到晏时时,他起身,并未取剑,而是向楚王躬身一礼:“陛下,臣近日偶得一首《破阵乐》,愿抚琴一曲,为陛下和诸位助兴。”

内侍抬上古琴。

晏时端坐琴前,修长的手指轻抚琴弦,略一凝神,便弹奏起来。

琴音起初低沉舒缓,似战前准备,暗流涌动;继而金戈铁马,杀伐之音骤起,仿佛能让人看见沙场秋点兵的壮阔;最后,旋律转为激昂慷慨,带着必胜的信念与凯旋的荣耀。

他并非以武力炫技,而是以琴音展露胸中韬略与抱负。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连楚王也微微颔首,目露赞赏。

晏同嵘看着儿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楚安听得入了神。

她知道她的晏时哥哥文武双全,却不知他的琴艺也如此精湛。

琴音里的豪情与志向,让她心潮澎湃,也让她隐隐感到一丝骄傲——这是她心悦的少年。

一曲终了,满殿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赞叹。

“好!

晏爱卿此子,真乃国之栋梁!”

楚王抚掌大笑,显然极为满意。

就在这气氛热烈之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响起:“听闻南国虽败,但其宫廷雅乐独步天下,尤以《韶音》为最。

今日盛宴,何不让南国质子萧景,也演奏一曲,让我等也见识见识亡国之音,是何等模样?”

说话的是个宗室子弟,平日就骄横跋扈。

他话音一落,席间顿时响起几声暧昧的附和与低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投向了坐在大殿最角落、几乎隐在阴影里的那个瘦弱身影。

萧景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神情。

殿内温暖的烛火,繁华的盛景,于他而言,不过是另一重无形的酷刑。

那曲《破阵乐》,每一个音符都在提醒他国破家亡的耻辱。

楚安蹙起了眉头,看向那宗室子弟的目光带上了不悦。

她正要开口,却听楚王淡淡道:“今日尽欢,不必强人所难。”

那宗室子弟悻悻地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然而,萧景却在此刻,缓缓站了起来。

他走到大殿中央,向着楚王的方向,深深一揖,声音平静无波:“陛下,萧景技艺粗陋,恐污圣听。

若陛下不弃,萧景愿舞剑助兴。”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众人都是一愣。

舞剑?

一个质子在楚国国君面前舞剑?

楚王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点了点头:“准。”

内侍递上一柄未开刃的礼仪用剑。

萧景接过,握在手中。

他依旧穿着那身显得宽大的旧袍,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格格不入。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摆出华丽的起手式,只是静立片刻,然后,手腕一抖,剑随身动。

起初,剑势很慢,带着一种滞涩与沉重,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

渐渐地,剑速加快,招式变得凌厉起来。

那并非楚国剑舞的飘逸灵动,也非晏时琴音中所蕴含的磅礴正气,而是一种……充满了压抑、屈辱、不甘和愤懑的宣泄。

他的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剑风呼啸,带着寒意,竟让靠近的一些女眷微微瑟缩。

他的眼神,在舞动中偶尔抬起,那里面不再是麻木,而是燃着两簇幽暗的火焰,灼灼地,像是要将这满殿的繁华都烧个干净!

楚安怔怔地看着。

她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剑招,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剑舞中传递出的巨大痛苦和恨意。

那是一种被困于绝境、挣扎求存的灵魂的嘶吼。

她忽然想起了白日里晏时的话——“此子心性沉郁,非池中物。”

晏时的眉头也微微蹙起。

他精通武艺,更能看出这剑舞背后的凶险。

这绝非助兴之舞,而是一种无声的控诉,一种力量的宣誓。

这个萧景,远比他想象的更要隐忍,也更危险。

一曲《破阵乐》,是凯歌。

一场亡国剑,是哀鸣。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这同一座大殿内碰撞、交织。

最终,萧景以一个骤然收势结束了舞剑。

他单膝微屈,剑尖点地,气息微喘,额角有汗珠滑落。

大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楚王深深地看着他,半晌,才缓缓道:“赏。”

内侍端上赏赐。

萧景叩首谢恩,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在剑舞中倾泻所有情绪的人,不是他。

他起身,默默退回到那个阴暗的角落,重新将自己隐藏起来,仿佛从未站到过灯光之下。

宴会继续,丝竹声再起,人们很快又沉浸于欢愉之中,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只有楚安,时不时地,目光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角落。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片繁华盛景之下,隐藏着怎样深沉的黑暗与痛苦。

而那黑暗,似乎正悄然向她蔓延而来。

夜宴散时,己是星斗满天。

楚安随着宫人往回走,经过一片竹林时,却见萧景独自一人站在月光下,望着北方——那是南国的方向。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

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颊,清俊,却毫无血色,那双眼睛,比夜色更浓。

楚安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是宫廷御制的伤药。

“这个……给你。”

她将瓷瓶递过去,“白日里,他们打伤你了吧?”

萧景的目光落在那个精致的瓷瓶上,又缓缓移到楚安脸上。

月光下,她美丽的容颜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光,纯净得不染尘埃。

正是这种纯净的、施舍般的善意,最是刺人。

他没有接。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才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冰冷刺骨的声音说道:“公主殿下,您是否觉得,这样便能让自己心安?”

楚安的手僵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