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

第2章 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的委屈

惠子 张娟子 2025-11-18 01:44:54 现代言情
早上惠子还在睡觉。

薄薄的墙壁那边,传来父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是母亲先开的口,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三千块。

妈给了艳艳一千,说是去上海的奖励。

给了磊子两千,说是……谈对象的奖励。”

父亲沉默着,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表明他在听。

“凭什么?”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像是怕被谁听了去,“我们惠子呢?

考了全县前二十,那是真凭本事!

她奶奶是聋了还是瞎了?

一句夸奖没有,一分钱表示没有!”

“行了,少说两句。”

父亲的声音沉闷,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惠子考上大学妈会奖励那是钱的事吗?”

母亲打断他,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懑,“那是心!

是偏心眼偏到胳肢窝了!

惠子就不是她孙女?”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只剩下母亲低低的啜泣和父亲沉重的叹息。

比起自己再次被无视的委屈,一种更尖锐、更沉重的疼痛攫住了惠子——为父母的委屈而心疼。。她有时候会陷入一种可怕的恐惧里——自己和奶奶,是不是一类人?

她们的生日只差一天,同一个属相,同一个星座。

更让她不安的是,从左邻右舍那些带着几分唏嘘的闲聊里,她不止一次听到:“惠子这丫头,模样真是随了她奶奶年轻的时候,瞧那眉眼,那脸盘,简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能是因为目睹了奶奶和妈妈之间那持续了二十多年的、永不融洽的低气压,奶奶对于她和弟弟,也天然地带上了一层隔膜与冷漠。

但人心就是这样奇怪,越是缺失,就越是渴望。

童年的惠子,也曾无数次笨拙地“懂事”,在奶奶来时递上一杯不烫不凉的水,也曾小心翼翼地将得了“优”的作业本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她内心深处,何尝没有期盼过,奶奶那总是落在堂哥身上、饱含宠溺的目光,能偶尔在她这里停留片刻。

听到父母那压抑的对话,一股无名火在她胸腔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

她不是要去乞求爱,也不是单纯地去质问偏心,她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冲动——或许,只是想为自己,也为身后那对沉默的父母,去发出一点声音,去在那堵偏心的厚墙上,凿开一道裂缝,哪怕最终受伤的还是自己。

惠子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家门,像一具被情绪操控的提线木偶,朝着奶奶家的方向走去。

奶奶家的院门虚掩着,没锁。

这个时间,奶奶大概还在附近的菜地里忙活。

惠子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

一股淡淡的、食物温暖的气息萦绕在空气中。

她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

锅里,用篦子热着一盘菜——西红柿炒鸡蛋。

红是鲜艳的红,黄是嫩嫩的黄,油光锃亮,葱花翠绿,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

旁边还温着一碗白生生的米饭。

这盘色彩诱人的菜,在此刻空着肚子、满心荒凉的惠子眼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诱惑。

她突然感到一阵难以抵御的饥饿,鬼使神差地,她拿起碗,盛了点饭,就着那盘西红柿炒鸡蛋,默默地吃了起来。

鸡蛋炒得很嫩,西红柿的酸甜汁水渗透进米饭里,味道其实很好。

她吃得很快,几乎有些狼吞虎咽,仿佛吃下去的不仅仅是食物,还有某种象征性的、属于这个家的“认可”。

就在她刚放下碗筷,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时候,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奶奶扛着小锄头,提着个小篮子走了进来。

看到站在灶台边的惠子,以及锅里明显被动过的饭菜,奶奶脸上的疲惫瞬间被惊愕取代,随即,一种混合着恼怒和紧张的情绪浮了上来。

“你咋在这儿?”

奶奶的声音很冲,带着防备,“你动锅里菜了?”

惠子心里那点偷食的愧疚,瞬间被奶奶这审犯人般的语气击得粉碎。

她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奶奶的训斥就如同疾风骤雨般落了下来:“谁让你吃的?!

啊?

那是给你哥和他对象留的!”

“你哥和他对象”,原来这精心准备的饭菜,这温暖的等待,从来就不是给她的。

在奶奶的认知里,或许早己自动屏蔽了她这个孙女也需要吃饭、也可能渴望她一口好菜的事实。

累积了一晚上的,不,是累积了十几年的委屈、不甘、愤怒,在这一刻,被这盘西红柿炒鸡蛋彻底点燃,轰然爆发!

“我怎么就没规矩了?!”

惠子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视线一片模糊,“我也是你孙女!

我吃你一口饭就是手欠了?

我哥他对象是镶金边了还是怎么着,连口饭我都不能吃了?!”

奶奶似乎被惠子突然的爆发震了一下,但随即更加恼怒:“你嚷嚷什么?

给你哥做的怎么了?

他带对象回来是大事!”

“大事?

什么大事?!”

惠子豁出去了,积压在心里的话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20岁找个对象不是理所应当吗?

有什么好奖励的?!

还奖励两千块!

我表姐,跑步跑得快,成绩垫底,外面人都说她西肢发达头脑简单,在您这儿就是个宝,奖励一千块!

我呢?!”

她往前逼近一步,眼泪疯狂地流,却死死盯着奶奶那双浑浊而此刻写满惊愕的眼睛:“我!

惠子!

靠我自己,没日没夜地学,考了全县前二十名!

招生办的老师找到家里来!

所有人都说咱家祖坟冒青烟了!

你呢?

你连问都没问一句!

提都没提一下!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连这盘西红柿炒鸡蛋都不如?!”

“从小就是这样!

只有我哥在,你才会给大家买零食,其实都是给他买的!

你只会偷偷给他零花钱,我连一分钱都没有见过!

我努力学习,考了好成绩,你从来不会夸我一句,还要在外人面前说我是‘书呆子’!

好像我努力学习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惠子用力抹了一把眼泪,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字字泣血:“奶奶,我就想问问你,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爱我?

但我告诉你,我惠子一定会是王家最有出息的人,不爱我的人我一点都不会爱!”

最后这句话,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看着奶奶,奶奶脸上的怒气似乎在她连珠炮般的控诉中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形容的神情,有些怔忡,有些茫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高高在上地反驳,或者用更恶毒的话骂回来。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好久,奶奶才挪开目光,视线落在空了的盘子上,嘴唇嚅动了几下,发出几声模糊的、近乎嘟囔的声音:“爱不爱……有啥要紧……不爱就不爱吧……”这话语里,没有往日的锋利,反而透着一股浓重的、苍凉的疲惫,像一口被抽干了力气的古井。

惠子愣住了。

她预想了奶奶的暴怒,预想了更伤人的话语,却独独没有预想到是这样一种近乎放弃抵抗的回应。

那瞬间,她感觉自己全力打出的一拳,砸在了一团湿透的棉花上,无处着力,只剩下满腔的酸楚和空洞。

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转身冲出了这个让她窒息的家门。

那一夜,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觉得身心俱疲。

第二天,她醒得很晚。

阳光透过窗户,明晃晃地照在脸上。

她挣扎着起身,头昏沉沉的。

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然后,她愣住了。

院子中央,停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漂亮的流线型车身,天蓝色的漆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车把和轮圈锃亮,映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

父亲正蹲在车旁,用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车座,“醒了?”

父亲站起身,搓了搓手,指着自行车说,“你奶奶一大早送过来的。”

惠子的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抽真空了一样。

她呆呆地看着那辆自行车,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

“你奶奶说,”父亲的声音很平静,却像巨石投入惠子心湖,“这车,是奖励你考了前二十名的。”

奖励……前二十名……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惠子耳边反复回响。

父亲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奶奶她……”父亲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一辈子要强,偏心是偏心得没边……但她不傻。

你昨晚说的话,她听进去了。”

父亲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奈,有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这辆车,是她能给出的……的道歉了。”

惠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阳光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她混乱的心。

她看着那辆崭新的、象征着“认可”与“奖励”的自行车,它那么漂亮,那么耀眼,仿佛能照亮所有昨日的阴霾。

可是,为什么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辆自行车,无法抹去奶奶昨日因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而对她爆发的雷霆之怒;无法填补她童年时期对那份宠爱的渴望;更无法抵消父母这么多年承受的委屈。

它像一道笨拙的、迟来的补救,试图去黏合一道早己深入骨髓的裂痕。

奶奶用她自己的方式,做出了让步,承认了惠子的“优秀”。

但这承认,来得如此艰难,如此曲折,伴随着如此多的伤害,以至于它本身,也变成了一种带着刺的安慰。

惠子伸出手,轻轻触摸那冰凉光滑的车身。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只知道,那个执拗地想要奶奶一句夸奖的小女孩,好像真的在昨晚死去了。

而活下来的惠子,看着这辆天蓝色的自行车,心中百感交集——有了一丝微不足道的、迟来的“公平”的慰藉,但更多的,是一种与过去某种执念告别的、混杂着悲伤与释然的复杂心情。

她最终还是得到了“奖励”,但这奖励的滋味,却远比那盘被她偷吃的西红柿炒鸡蛋,要苦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