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底冰
第5章 断木
沈砚秋是被一阵劈柴声惊醒的。
不是她惯常劈的那种松木，是更硬的枣木，斧头落下时发出沉闷的“咚”声，像砸在人的骨头上。
她猛地坐起身，怀里的残砚硌得肋骨生疼——昨夜她把裂开的砚台重新拼好，用麻线缠了三道，像捆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柴房的门没关严，留着道缝。
她凑过去看，见顾砚深站在院角的劈柴墩前，手里举着把斧头。
他没穿外袍，只着一件月白中衣，袖口卷到肘弯，露出的小臂上沾着木屑，连左眼尾的那颗痣都像是蒙了层灰，没了往日的冷光。
枣木是昨天诗会剩下的，本要用来刻匾额，被他一把夺过来，说“烧火正好”。
此刻那根碗口粗的枣木，己经被劈得只剩半截，碎木片溅得到处都是，有几片甚至飞到了柴房门口，带着新鲜的木茬味。
“先生，”沈砚秋推开门，声音被晨露浸得发哑，“该研墨了。”
顾砚秋没回头，斧头落下的力道却重了几分，枣木的断口处迸出细屑，像撒了把碎星。
“等会儿。”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刚哭过。
沈砚秋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次次举起斧头。
他的动作不算利落，甚至有些笨拙，斧头偶尔会偏，砸在劈柴墩上，震得他手臂发颤。
可他像是不知累，也不知疼，眼里只有那根倔强的枣木，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砸进那木头里。
她突然想起爹的鲁班尺。
爹说过，枣木性烈，刻东西得顺着木纹，硬来只会崩了凿子。
当年顾家老夫人要刻块“福寿绵长”的匾额，指定要用枣木，爹磨了三个月的凿子，才敢下刀，刻出来的字温润如玉，连木纹都顺着笔画走，像活的一样。
“这木头……”她忍不住开口，“得顺着纹劈。”
顾砚秋的斧头顿在半空。
他转过身，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左眼尾的痣在晨光里泛着红。
“你懂？”
“爹教过。”
沈砚秋低下头，看着脚边的碎木片，“他说万物都有性子，强扭不得。”
顾砚秋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狠劲，像斧头刮过木头的涩响。
“强扭不得？”
他举起斧头，猛地劈向枣木的斜纹处，“我偏要扭！”
木屑飞溅，有片带着尖茬的木片擦过沈砚秋的脸颊，划开道血痕。
她没躲，只是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东西，像暴雨前的乌云，黑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斧头终于卡在了枣木里，拔不出来。
顾砚秋攥着斧柄，指节泛白，指腹被磨得发红。
“去研墨。”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往书房走，中衣的后摆沾着片枣木的碎皮，像块没擦净的血痂。
沈砚秋走到劈柴墩前，看着那根被劈得歪歪扭扭的枣木。
断口处的木纹乱得像团麻，是被硬生生拧断的，露出的木芯泛着浅红，像在流血。
她蹲下身，捡起那片划伤她脸颊的木片，边缘锋利得像刀。
爹说过，枣木辟邪，可也招怨。
当年刻完那块匾额，爹大病一场，说“这木头里有东西”。
她那时小，不懂什么意思，现在看着这堆碎木片，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像有什么东西顺着脚底爬上来，缠得她骨头缝都疼。
研墨时，她的手还在抖。
宣纸上落了滴墨，晕开个小小的圈，像她脸颊上的血痕。
顾砚秋坐在案前，翻着本《营造法式》，书页上画着各式斗拱，是爹生前最爱的书——她在柴房的旧箱底见过抄本，爹的批注密密麻麻，写满了“此处可改此法更稳”。
“这书，你爹也有？”
顾砚秋突然问，手指点在一页“十字抱厦”的图样上。
沈砚秋的墨锭顿了顿。
“有。”
她说，“他说这书里的法子太死，不如民间的土法活泛。”
“土法？”
顾砚秋合上书，“就像他刻坏了我娘的平安牌，还敢说是‘缺憾是缘’？”
墨汁在砚台里晃出涟漪。
沈砚秋抬起头，第一次敢首视他的眼睛。
“我爹没刻坏。”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倔劲，“他刻的平安牌，是我见过最好的。”
顾砚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抓起案上的镇纸，是块青石雕的狮子，猛地砸在砚台上。
“最好的？”
他的声音发颤，“一个罪臣的手艺，也配叫最好？”
砚台的裂缝又宽了些，墨汁顺着桌腿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像串黑色的泪。
沈砚秋看着那滩墨，突然想起昨夜从残砚里掉出的纸——“别信顾家的人”。
原来他说的“罪臣”，是早就算计好的污蔑。
“我爹不是罪臣。”
她站起身，膝盖因为蹲得太久，麻得发疼，“他是被冤枉的。”
“冤枉？”
顾砚秋冷笑，“当年我娘血崩，他作为守在产房外的木匠，手里握着那把刻平安牌的凿子，不是他是谁？”
沈砚秋的心脏像被镇纸砸中，疼得缩成一团。
她想起木盒里那张泛黄的药方，“产后血崩，不治”。
太医的字明明写着“不治”，怎么就成了爹的错？
“不是他！”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我爹连鸡都不敢杀，怎么会害人？”
“不敢？”
顾砚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那他为什么要跑？
为什么要在我娘的平安牌上刻你的名字？
为什么要留下那方缺角的砚台，让你来找我讨债？”
他的质问像斧头，一下下劈在她心上，把她那些可怜的念想劈得粉碎。
她想辩解，想拿出木盒里的证据，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血顺着指缝滴在砚台的裂缝里，和墨汁混在一起，黑红相间，像幅狰狞的画。
顾砚秋看着那血，眼神突然软了下去，他松开手，后退半步，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弯着腰，后背的骨头在中衣下突得厉害，像串支棱着的木柴。
沈砚秋看着他发抖的肩膀，突然想起爹咳得厉害时，娘会拍着他的背，说“慢点，别呛着”。
她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想伸手，却被他用眼神制止。
“滚出去。”
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沈砚秋转身跑出书房，撞在门框上，额头磕得发疼。
她没回头，一口气跑回柴房，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木盒从怀里掉出来，平安牌、药方、玉佩散落一地，像堆被丢弃的垃圾。
她捡起那半块平安牌，断口处的“砚”字被爹刻得很深，笔画里还留着细小的木刺。
她突然想，爹刻这个字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发抖？
是不是早就知道，这字会变成刺，扎在她和顾砚秋的心里，拔不掉，剜不去？
窗外传来劈柴声，还是那根枣木，斧头落下的声音又急又重，像在砸什么人的骨头。
沈砚秋把脸埋在膝盖里，听着那声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平安牌上，顺着木纹渗进去，像给那“砚”字添了点血色。
不知过了多久，劈柴声停了。
沈砚秋抬起头，看见窗纸上映着个熟悉的影子，是顾砚秋。
他就站在柴房门口，没敲门，也没说话，像尊沉默的石像。
她赶紧把地上的东西都塞进木盒，藏进稻草堆深处。
等她再看向窗户时，影子己经不见了，只有院角的劈柴墩旁，堆着堆碎得彻底的枣木片，像座小小的坟。
傍晚时，管事婆子送来一碗药，说是给她“补补身子”。
药碗是粗瓷的，边缘豁了个口，药汁黑得像墨。
沈砚秋看着那药，突然想起爹说过，枣木的木屑有毒，不能随便碰。
她没喝，把药倒在了柴房后的垃圾堆里。
药汁渗进土里，冒起细小的泡泡，像在腐蚀什么东西。
夜里，她被冻醒，听见柴房外有脚步声。
是顾砚秋，他站在门口，轻声咳嗽着，手里拿着件厚棉袄。
他没推门，只是把棉袄放在门槛上，转身离开，脚步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斧头敲在空木头上的闷响。
沈砚秋走到门口，拿起那件棉袄。
是新做的，针脚细密，里子絮着厚厚的棉，带着点淡淡的松烟墨香。
她想起自己那件磨破了的棉袄，想起他中衣下突着的骨头，突然觉得这棉袄沉得像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把棉袄扔回门槛上，关紧窗户，钻进稻草堆里，抱着那方缠满麻线的残砚。
砚台的裂缝里还留着她的血和墨，冰凉刺骨，像块冻在心底的冰。
院外的咳嗽声断断续续，首到天亮才停。
沈砚秋走出柴房时，那件棉袄还放在门槛上，被露水打湿了，沉甸甸的，像浸了水的木头。
院角的劈柴墩旁，那根枣木终于被劈成了碎末，混着泥土，看不辨原来的样子。
只有几片带血的木片，散落在青石板上，像几粒没烧尽的火星，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沈砚秋看着那些木片，突然明白，有些东西一旦断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就像这枣木，就像她和顾砚秋，就像她爹那被生生拧断的人生。
她转身去书房研墨，路过劈柴墩时，脚下踢到块硬硬的东西。
是半片枣木的芯，红得像血。
她弯腰捡起来，塞进袖中，像藏起个见不得光的伤口。
砚台还放在案上，裂缝又宽了些，像咧着嘴在笑。
沈砚秋拿起墨锭，在砚台里慢慢打圈，墨汁黑得发稠，像化不开的夜。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和他之间，只剩下这砚底的冰，和那断木里的血，再没别的了。
不是她惯常劈的那种松木，是更硬的枣木，斧头落下时发出沉闷的“咚”声，像砸在人的骨头上。
她猛地坐起身，怀里的残砚硌得肋骨生疼——昨夜她把裂开的砚台重新拼好，用麻线缠了三道，像捆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柴房的门没关严，留着道缝。
她凑过去看，见顾砚深站在院角的劈柴墩前，手里举着把斧头。
他没穿外袍，只着一件月白中衣，袖口卷到肘弯，露出的小臂上沾着木屑，连左眼尾的那颗痣都像是蒙了层灰，没了往日的冷光。
枣木是昨天诗会剩下的，本要用来刻匾额，被他一把夺过来，说“烧火正好”。
此刻那根碗口粗的枣木，己经被劈得只剩半截，碎木片溅得到处都是，有几片甚至飞到了柴房门口，带着新鲜的木茬味。
“先生，”沈砚秋推开门，声音被晨露浸得发哑，“该研墨了。”
顾砚秋没回头，斧头落下的力道却重了几分，枣木的断口处迸出细屑，像撒了把碎星。
“等会儿。”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刚哭过。
沈砚秋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次次举起斧头。
他的动作不算利落，甚至有些笨拙，斧头偶尔会偏，砸在劈柴墩上，震得他手臂发颤。
可他像是不知累，也不知疼，眼里只有那根倔强的枣木，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砸进那木头里。
她突然想起爹的鲁班尺。
爹说过，枣木性烈，刻东西得顺着木纹，硬来只会崩了凿子。
当年顾家老夫人要刻块“福寿绵长”的匾额，指定要用枣木，爹磨了三个月的凿子，才敢下刀，刻出来的字温润如玉，连木纹都顺着笔画走，像活的一样。
“这木头……”她忍不住开口，“得顺着纹劈。”
顾砚秋的斧头顿在半空。
他转过身，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左眼尾的痣在晨光里泛着红。
“你懂？”
“爹教过。”
沈砚秋低下头，看着脚边的碎木片，“他说万物都有性子，强扭不得。”
顾砚秋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狠劲，像斧头刮过木头的涩响。
“强扭不得？”
他举起斧头，猛地劈向枣木的斜纹处，“我偏要扭！”
木屑飞溅，有片带着尖茬的木片擦过沈砚秋的脸颊，划开道血痕。
她没躲，只是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东西，像暴雨前的乌云，黑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斧头终于卡在了枣木里，拔不出来。
顾砚秋攥着斧柄，指节泛白，指腹被磨得发红。
“去研墨。”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往书房走，中衣的后摆沾着片枣木的碎皮，像块没擦净的血痂。
沈砚秋走到劈柴墩前，看着那根被劈得歪歪扭扭的枣木。
断口处的木纹乱得像团麻，是被硬生生拧断的，露出的木芯泛着浅红，像在流血。
她蹲下身，捡起那片划伤她脸颊的木片，边缘锋利得像刀。
爹说过，枣木辟邪，可也招怨。
当年刻完那块匾额，爹大病一场，说“这木头里有东西”。
她那时小，不懂什么意思，现在看着这堆碎木片，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像有什么东西顺着脚底爬上来，缠得她骨头缝都疼。
研墨时，她的手还在抖。
宣纸上落了滴墨，晕开个小小的圈，像她脸颊上的血痕。
顾砚秋坐在案前，翻着本《营造法式》，书页上画着各式斗拱，是爹生前最爱的书——她在柴房的旧箱底见过抄本，爹的批注密密麻麻，写满了“此处可改此法更稳”。
“这书，你爹也有？”
顾砚秋突然问，手指点在一页“十字抱厦”的图样上。
沈砚秋的墨锭顿了顿。
“有。”
她说，“他说这书里的法子太死，不如民间的土法活泛。”
“土法？”
顾砚秋合上书，“就像他刻坏了我娘的平安牌，还敢说是‘缺憾是缘’？”
墨汁在砚台里晃出涟漪。
沈砚秋抬起头，第一次敢首视他的眼睛。
“我爹没刻坏。”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倔劲，“他刻的平安牌，是我见过最好的。”
顾砚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抓起案上的镇纸，是块青石雕的狮子，猛地砸在砚台上。
“最好的？”
他的声音发颤，“一个罪臣的手艺，也配叫最好？”
砚台的裂缝又宽了些，墨汁顺着桌腿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像串黑色的泪。
沈砚秋看着那滩墨，突然想起昨夜从残砚里掉出的纸——“别信顾家的人”。
原来他说的“罪臣”，是早就算计好的污蔑。
“我爹不是罪臣。”
她站起身，膝盖因为蹲得太久，麻得发疼，“他是被冤枉的。”
“冤枉？”
顾砚秋冷笑，“当年我娘血崩，他作为守在产房外的木匠，手里握着那把刻平安牌的凿子，不是他是谁？”
沈砚秋的心脏像被镇纸砸中，疼得缩成一团。
她想起木盒里那张泛黄的药方，“产后血崩，不治”。
太医的字明明写着“不治”，怎么就成了爹的错？
“不是他！”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我爹连鸡都不敢杀，怎么会害人？”
“不敢？”
顾砚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那他为什么要跑？
为什么要在我娘的平安牌上刻你的名字？
为什么要留下那方缺角的砚台，让你来找我讨债？”
他的质问像斧头，一下下劈在她心上，把她那些可怜的念想劈得粉碎。
她想辩解，想拿出木盒里的证据，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血顺着指缝滴在砚台的裂缝里，和墨汁混在一起，黑红相间，像幅狰狞的画。
顾砚秋看着那血，眼神突然软了下去，他松开手，后退半步，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弯着腰，后背的骨头在中衣下突得厉害，像串支棱着的木柴。
沈砚秋看着他发抖的肩膀，突然想起爹咳得厉害时，娘会拍着他的背，说“慢点，别呛着”。
她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想伸手，却被他用眼神制止。
“滚出去。”
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沈砚秋转身跑出书房，撞在门框上，额头磕得发疼。
她没回头，一口气跑回柴房，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木盒从怀里掉出来，平安牌、药方、玉佩散落一地，像堆被丢弃的垃圾。
她捡起那半块平安牌，断口处的“砚”字被爹刻得很深，笔画里还留着细小的木刺。
她突然想，爹刻这个字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发抖？
是不是早就知道，这字会变成刺，扎在她和顾砚秋的心里，拔不掉，剜不去？
窗外传来劈柴声，还是那根枣木，斧头落下的声音又急又重，像在砸什么人的骨头。
沈砚秋把脸埋在膝盖里，听着那声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平安牌上，顺着木纹渗进去，像给那“砚”字添了点血色。
不知过了多久，劈柴声停了。
沈砚秋抬起头，看见窗纸上映着个熟悉的影子，是顾砚秋。
他就站在柴房门口，没敲门，也没说话，像尊沉默的石像。
她赶紧把地上的东西都塞进木盒，藏进稻草堆深处。
等她再看向窗户时，影子己经不见了，只有院角的劈柴墩旁，堆着堆碎得彻底的枣木片，像座小小的坟。
傍晚时，管事婆子送来一碗药，说是给她“补补身子”。
药碗是粗瓷的，边缘豁了个口，药汁黑得像墨。
沈砚秋看着那药，突然想起爹说过，枣木的木屑有毒，不能随便碰。
她没喝，把药倒在了柴房后的垃圾堆里。
药汁渗进土里，冒起细小的泡泡，像在腐蚀什么东西。
夜里，她被冻醒，听见柴房外有脚步声。
是顾砚秋，他站在门口，轻声咳嗽着，手里拿着件厚棉袄。
他没推门，只是把棉袄放在门槛上，转身离开，脚步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斧头敲在空木头上的闷响。
沈砚秋走到门口，拿起那件棉袄。
是新做的，针脚细密，里子絮着厚厚的棉，带着点淡淡的松烟墨香。
她想起自己那件磨破了的棉袄，想起他中衣下突着的骨头，突然觉得这棉袄沉得像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把棉袄扔回门槛上，关紧窗户，钻进稻草堆里，抱着那方缠满麻线的残砚。
砚台的裂缝里还留着她的血和墨，冰凉刺骨，像块冻在心底的冰。
院外的咳嗽声断断续续，首到天亮才停。
沈砚秋走出柴房时，那件棉袄还放在门槛上，被露水打湿了，沉甸甸的，像浸了水的木头。
院角的劈柴墩旁，那根枣木终于被劈成了碎末，混着泥土，看不辨原来的样子。
只有几片带血的木片，散落在青石板上，像几粒没烧尽的火星，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沈砚秋看着那些木片，突然明白，有些东西一旦断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就像这枣木，就像她和顾砚秋，就像她爹那被生生拧断的人生。
她转身去书房研墨，路过劈柴墩时，脚下踢到块硬硬的东西。
是半片枣木的芯，红得像血。
她弯腰捡起来，塞进袖中，像藏起个见不得光的伤口。
砚台还放在案上，裂缝又宽了些，像咧着嘴在笑。
沈砚秋拿起墨锭，在砚台里慢慢打圈，墨汁黑得发稠，像化不开的夜。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和他之间，只剩下这砚底的冰，和那断木里的血，再没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