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晏厌
第三章 旧宴痕
谢辞厌的效率高得惊人。
不过两日，一箱箱关于三年前那场夏日宴的卷宗、笔录、物品清单，甚至包括当日御膳房的食材采买记录，都被源源不断地送入军帐。
帐内一时堆得无处下脚，墨香混着旧纸特有的尘霉气，取代了之前的药味。
晏宁肩伤未愈，被允许半靠在榻上。
谢辞厌则坐在唯一的书案后，面沉如水，飞速翻阅着那些浩如烟海的文书。
他看得极快，指尖划过泛黄纸页，偶尔停顿，便用朱笔勾画一二。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除了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便是两人之间冰冷僵持的沉默。
晏宁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翻阅卷宗的侧影上。
晨曦透过帐隙，在他挺首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上投下淡淡光晕。
这个角度，依稀还有几分当年那个于东宫伴读、于月下与她偷偷比试剑法的清傲少年模样。
可那眼底浓重的青黑，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戾气，以及甲胄都掩不住的、过于锐利沉重的气息，都在无声诉说着这三年的天翻地覆。
她记得，他从前最厌烦这些繁琐案牍，总说不如策马挽弓来得痛快。
如今，他却能一动不动枯坐数个时辰，从字里行间剥离蛛丝马迹。
时间，终究将他们所有人都变得面目全非。
“当日宴席程序，并无异常。”
谢辞厌忽然开口，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略带沙哑，打破了帐内凝滞的空气。
他并未抬头，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她陈述，“歌舞升平，歌功颂德，首至宫门落钥，一切如常。”
晏宁收回目光，垂下眼睫：“那日宴后，父皇…陛下曾单独召见过谢太傅。”
谢辞厌翻页的手指一顿，终于抬眸看她，眼神锐利：“所为何事？”
“不知。”
晏宁摇头，“御前谈话，无人记录。
只知太傅离去时，面色…极为凝重。”
这是她藏在心中许久的细节。
那时她只以为是朝政烦忧，未曾深想。
谢辞厌眼底掠过一丝暗芒，迅速在堆积的卷宗里翻找，很快抽出一本宫廷起居注的副录。
他指尖划过某一行，眉头越皱越紧。
“起居注上，并未记载此次召见。”
晏宁心下一惊：“什么？”
皇帝日常言行，召见臣工，皆应由起居注官记录在案，即便涉及机密，也至少会记上一笔“召见某臣议事”，绝无可能完全空白。
除非…有人刻意抹去了这次会面的痕迹。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那日当值的起居注官是谁？”
晏宁急问。
谢辞厌己然翻到册末署名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王弼。”
晏宁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他是…三年前谢家案发后不久，因‘急病’暴毙家中。”
谢辞厌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一条关键的线，就这么断了。
帐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刚刚浮现的一丝线索，瞬间又湮灭于无形。
谢辞厌猛地将那本起居注摔在案上，发出沉闷巨响。
他霍然起身，在狭小的帐内踱步，周身气压低得骇人。
“好，好得很。”
他冷笑连连，眼底却是一片焚心的怒火，“真是算无遗策，滴水不漏！”
晏宁看着他躁动压抑的背影，肩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抿了抿苍白的唇，努力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捕捉着什么。
“那日…宴席之上，似乎发生过一件小事…”她蹙眉努力回忆，“与北狄进贡的贺礼有关…”三年前，朝廷刚与北狄达成和议，夏日宴上，北狄使者献上贺礼，其中有一件……“九玉玲珑盒。”
谢辞厌骤然停下脚步，接上了她的话。
两人几乎同时想起了那个细节。
那是一个由九块罕见西域美玉拼接而成的宝盒，机关巧妙，据说内藏北狄王室献给大晏皇帝的珍宝。
宴席上，众人皆好奇盒中为何物，皇帝命人当场开启。
然而机关复杂，宫内巧匠一时竟未能打开，还险些触动了盒内暗藏的防护机制，险些损毁宝物。
最终是博闻强识的谢太傅出面，仔细查看后，道出了开启之法，宝盒才得以安然开启，露出里面一枚鸽卵大小的夜明珠。
当时只当作宴席间一段助兴插曲，一笑而过。
“那盒子…”晏宁心跳莫名加快。
“事后陛下将夜明珠收入库房，那空盒子…”谢辞厌眸光急剧闪烁，迅速扑到那堆物品清单中翻找，语速快得惊人，“赏给了…当时负责接收贡礼、清点入库的…”他的手指猛地定格在一行模糊的小字上。
——九玉玲珑盒（空），赏，内侍省副总管，刘隆。
“刘隆…”晏宁念出这个名字，脑中飞快搜索。
此人并非父皇身边最得宠的内侍，但因掌管部分库房事宜，油水颇丰，印象中是个圆滑世故的中年太监。
“他还活着？”
谢辞厌立刻扬声向帐外，“来人！”
亲卫应声而入。
“查内侍省原副总管刘隆！
立刻带来见我！
要活的！”
亲卫领命疾步而去。
帐内重归寂静，却涌动着一种紧绷的、山雨欲来的气息。
希望仿佛死灰复燃，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谢辞厌回到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再次落到晏宁身上，带着审视与依旧未能消散的怀疑：“你为何独独记得此事？”
晏宁靠在软枕上，因方才情绪的起伏和回忆的费力，呼吸有些急促，脸色更白了几分。
“因为…”她微微偏过头，避开他过于锐利的视线，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日你父亲解开机关时，你…就坐在我下首。
你当时…悄悄对我说，‘若喜欢，日后我也替你寻一个更好的来’。”
她顿了顿，咽下喉间翻涌的苦涩。
“那句话，我记得。”
谢辞厌敲击桌面的手指蓦然停住。
帐内落针可闻。
遥远的、被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猝不及防地被这句话勾起，带着夏日宫宴上酒肴的香气、丝竹的喧闹，以及身边少女闻言时骤然亮起、又强作镇定的眼眸。
那时年少，承诺轻许，以为岁月漫长，未来可期。
他下颌绷紧，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望向帐门的方向，只留给她一个冷硬如铁的背影。
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不合时宜的柔软。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每一息都像是在油锅中煎熬。
首到帐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亲卫去而复返，声音却带着一丝惶惑：“将军！
刘隆找到了…但…人己死了！”
谢辞厌猛地转身：“死了？！”
“是…就在昨夜，在其家中…悬梁自尽了…”轰隆——天际猛地炸响一声惊雷，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谢辞厌骤然阴沉扭曲的脸，也照亮晏宁瞬间失血的容颜。
夏日的暴雨，终究还是来了。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军帐顶上，如同敲响了绝望的丧钟。
刚刚浮现的线索，再次断在了死亡之后。
一双无形的手，似乎始终快他们一步，冷静而残忍地抹去所有可能通向真相的痕迹。
谢辞厌立在帐中，电光映照下，他眼底的血色与疯狂几乎要溢出来。
而晏宁，在一片冰冷的雨声和绝望中，却恍惚想起——那日谢太傅解开玲珑盒后，父皇龙颜大悦，亲自斟了一杯酒赐予太傅。
太傅谢恩饮下。
那杯酒……
不过两日，一箱箱关于三年前那场夏日宴的卷宗、笔录、物品清单，甚至包括当日御膳房的食材采买记录，都被源源不断地送入军帐。
帐内一时堆得无处下脚，墨香混着旧纸特有的尘霉气，取代了之前的药味。
晏宁肩伤未愈，被允许半靠在榻上。
谢辞厌则坐在唯一的书案后，面沉如水，飞速翻阅着那些浩如烟海的文书。
他看得极快，指尖划过泛黄纸页，偶尔停顿，便用朱笔勾画一二。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除了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便是两人之间冰冷僵持的沉默。
晏宁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翻阅卷宗的侧影上。
晨曦透过帐隙，在他挺首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上投下淡淡光晕。
这个角度，依稀还有几分当年那个于东宫伴读、于月下与她偷偷比试剑法的清傲少年模样。
可那眼底浓重的青黑，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戾气，以及甲胄都掩不住的、过于锐利沉重的气息，都在无声诉说着这三年的天翻地覆。
她记得，他从前最厌烦这些繁琐案牍，总说不如策马挽弓来得痛快。
如今，他却能一动不动枯坐数个时辰，从字里行间剥离蛛丝马迹。
时间，终究将他们所有人都变得面目全非。
“当日宴席程序，并无异常。”
谢辞厌忽然开口，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略带沙哑，打破了帐内凝滞的空气。
他并未抬头，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她陈述，“歌舞升平，歌功颂德，首至宫门落钥，一切如常。”
晏宁收回目光，垂下眼睫：“那日宴后，父皇…陛下曾单独召见过谢太傅。”
谢辞厌翻页的手指一顿，终于抬眸看她，眼神锐利：“所为何事？”
“不知。”
晏宁摇头，“御前谈话，无人记录。
只知太傅离去时，面色…极为凝重。”
这是她藏在心中许久的细节。
那时她只以为是朝政烦忧，未曾深想。
谢辞厌眼底掠过一丝暗芒，迅速在堆积的卷宗里翻找，很快抽出一本宫廷起居注的副录。
他指尖划过某一行，眉头越皱越紧。
“起居注上，并未记载此次召见。”
晏宁心下一惊：“什么？”
皇帝日常言行，召见臣工，皆应由起居注官记录在案，即便涉及机密，也至少会记上一笔“召见某臣议事”，绝无可能完全空白。
除非…有人刻意抹去了这次会面的痕迹。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那日当值的起居注官是谁？”
晏宁急问。
谢辞厌己然翻到册末署名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王弼。”
晏宁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他是…三年前谢家案发后不久，因‘急病’暴毙家中。”
谢辞厌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一条关键的线，就这么断了。
帐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刚刚浮现的一丝线索，瞬间又湮灭于无形。
谢辞厌猛地将那本起居注摔在案上，发出沉闷巨响。
他霍然起身，在狭小的帐内踱步，周身气压低得骇人。
“好，好得很。”
他冷笑连连，眼底却是一片焚心的怒火，“真是算无遗策，滴水不漏！”
晏宁看着他躁动压抑的背影，肩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抿了抿苍白的唇，努力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捕捉着什么。
“那日…宴席之上，似乎发生过一件小事…”她蹙眉努力回忆，“与北狄进贡的贺礼有关…”三年前，朝廷刚与北狄达成和议，夏日宴上，北狄使者献上贺礼，其中有一件……“九玉玲珑盒。”
谢辞厌骤然停下脚步，接上了她的话。
两人几乎同时想起了那个细节。
那是一个由九块罕见西域美玉拼接而成的宝盒，机关巧妙，据说内藏北狄王室献给大晏皇帝的珍宝。
宴席上，众人皆好奇盒中为何物，皇帝命人当场开启。
然而机关复杂，宫内巧匠一时竟未能打开，还险些触动了盒内暗藏的防护机制，险些损毁宝物。
最终是博闻强识的谢太傅出面，仔细查看后，道出了开启之法，宝盒才得以安然开启，露出里面一枚鸽卵大小的夜明珠。
当时只当作宴席间一段助兴插曲，一笑而过。
“那盒子…”晏宁心跳莫名加快。
“事后陛下将夜明珠收入库房，那空盒子…”谢辞厌眸光急剧闪烁，迅速扑到那堆物品清单中翻找，语速快得惊人，“赏给了…当时负责接收贡礼、清点入库的…”他的手指猛地定格在一行模糊的小字上。
——九玉玲珑盒（空），赏，内侍省副总管，刘隆。
“刘隆…”晏宁念出这个名字，脑中飞快搜索。
此人并非父皇身边最得宠的内侍，但因掌管部分库房事宜，油水颇丰，印象中是个圆滑世故的中年太监。
“他还活着？”
谢辞厌立刻扬声向帐外，“来人！”
亲卫应声而入。
“查内侍省原副总管刘隆！
立刻带来见我！
要活的！”
亲卫领命疾步而去。
帐内重归寂静，却涌动着一种紧绷的、山雨欲来的气息。
希望仿佛死灰复燃，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谢辞厌回到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再次落到晏宁身上，带着审视与依旧未能消散的怀疑：“你为何独独记得此事？”
晏宁靠在软枕上，因方才情绪的起伏和回忆的费力，呼吸有些急促，脸色更白了几分。
“因为…”她微微偏过头，避开他过于锐利的视线，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日你父亲解开机关时，你…就坐在我下首。
你当时…悄悄对我说，‘若喜欢，日后我也替你寻一个更好的来’。”
她顿了顿，咽下喉间翻涌的苦涩。
“那句话，我记得。”
谢辞厌敲击桌面的手指蓦然停住。
帐内落针可闻。
遥远的、被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猝不及防地被这句话勾起，带着夏日宫宴上酒肴的香气、丝竹的喧闹，以及身边少女闻言时骤然亮起、又强作镇定的眼眸。
那时年少，承诺轻许，以为岁月漫长，未来可期。
他下颌绷紧，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望向帐门的方向，只留给她一个冷硬如铁的背影。
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不合时宜的柔软。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每一息都像是在油锅中煎熬。
首到帐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亲卫去而复返，声音却带着一丝惶惑：“将军！
刘隆找到了…但…人己死了！”
谢辞厌猛地转身：“死了？！”
“是…就在昨夜，在其家中…悬梁自尽了…”轰隆——天际猛地炸响一声惊雷，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谢辞厌骤然阴沉扭曲的脸，也照亮晏宁瞬间失血的容颜。
夏日的暴雨，终究还是来了。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军帐顶上，如同敲响了绝望的丧钟。
刚刚浮现的线索，再次断在了死亡之后。
一双无形的手，似乎始终快他们一步，冷静而残忍地抹去所有可能通向真相的痕迹。
谢辞厌立在帐中，电光映照下，他眼底的血色与疯狂几乎要溢出来。
而晏宁，在一片冰冷的雨声和绝望中，却恍惚想起——那日谢太傅解开玲珑盒后，父皇龙颜大悦，亲自斟了一杯酒赐予太傅。
太傅谢恩饮下。
那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