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清风赠予白

第5章 宁白绝笔

一世清风赠予白 西里西西 2025-11-12 12:08:41 现代言情
暮春的上海,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甜腻的香气,却也裹挟着黄浦江潮水的咸腥,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铁与火过后残留的冷冽。

这座繁华与颓靡并生的都市,从不缺少故事,尤其是关于离别与心碎的故事。

顾风的将军府邸坐落在法租界一处僻静的林荫道尽头,高墙森严,铁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也锁住了内部无边的寂寥。

书房内,光线昏暗。

顾风独自站在巨大的橡木书桌前,一身挺括的黄呢将军常服,肩章上的将星在阴影里黯淡无光。

他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雪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颤巍巍地悬着,一如他此刻摇摇欲坠的心神。

连日来的疯狂搜寻,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结果却石沉大海,毫无音讯。

宁白就像一颗无声无息坠入深海的珍珠,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只留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和噬心的焦灼,几乎熬干了他这位年少得志、向来杀伐决断的将军所有的锐气。

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艳,花瓣粉白,落英缤纷。

那是宁白最喜欢的花。

去年此时,她还曾在树下笑着抬手,去接那簌簌落下的花瓣,日光勾勒着她细腻的侧颜和微扬的唇角,美得不像凡人。

而如今,繁花依旧,人面全非。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细微的吱呀声打破了死寂。

宁墨端着一只珐琅彩瓷碗,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软缎旗袍,领口袖边镶着精致的蕾丝,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年轻窈窕的身段。

新烫的卷发时髦地拢在一侧,脸上薄施脂粉,眉眼间刻意模仿着几分宁白式的温婉,却总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娇矜与算计。

“姐夫,”她声音放得又软又糯,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你又是一夜没合眼?

我让厨房炖了冰糖燕窝,最是安神补气,你多少用一点吧。”

顾风没有回头,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改变一下,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投注在窗外那株寂寞繁华的海棠树上。

宁墨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决心覆盖。

她将瓷碗轻轻放在茶几上,指甲上鲜红的蔻丹与细腻的白瓷形成刺目的对比。

她犹豫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才从旗袍侧襟的暗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对折的信笺。

那信纸是上海滩时兴的西洋道林纸,微微泛着象牙白的光泽,边缘己有细微的卷曲,仿佛被摩挲过无数次。

信笺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冷冽的栀子花香——那是宁白最常用的香水味。

“姐夫…”宁墨的声音开始颤抖,眼眶迅速泛红,蒙上一层水汽,表演得情真意切,“有件事…我瞒了你很久…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更怕你受不了…”顾风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宁墨吸了吸鼻子,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落,继续哽咽道:“这是…这是姐姐离开那日清晨,塞在我房门下的…我看了之后,心都碎了…我藏了这些天,日夜煎熬…可我思来想去,这毕竟是姐姐…姐姐她最后的心愿…”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其缓慢而沉重,如同敲击在丧钟上。

顾风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军装下摆利落地扬起。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因为连日的焦虑和 sleepless night 而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此刻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那封信上。

他甚至没有经过任何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一把将那封信夺了过来!

动作因急切而近乎粗鲁,指尖甚至微微发颤。

他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

那熟悉的、清秀中带着一丝独特风骨的钢笔字迹,瞬间狠狠地撞入他的眼帘——确确实实,是宁白的笔迹!

每一个字的起承转合,那些细微的、独属于她的书写习惯,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记忆里,绝不会错认!”

顾风钧鉴: 见字如晤。

当你展信时,我己离沪远行。

万勿寻我,我去意己决,天涯海角,自有归处。

相识于乱世,相知相守数载,此情白永铭于心。

然时局动荡,人心易变,白亦感身心俱疲,往日温情,譬如朝露,终难长久。

你我缘尽于此,一别两宽,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唯有一事,耿耿于怀,难以放心。

舍妹宁墨,自幼便倾慕于你,其情之真之深,远胜我当年。

我知她年少气盛,或有不当之处,然本性纯良,对你更是一片痴心,至死不渝。

今我将她托付于你,望你看在你我昔日情分上,代我妥善照料她。

若…若你愿娶她过门,给她一个名分,让她代我伴你左右,白于千里之外,亦能心安瞑目。

往事己矣,各自珍重。

宁白 绝笔“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而锈蚀的子弹,缓慢地、一颗接一颗地射入顾风的心脏,炸开的是无法言喻的剧痛和毁灭性的冲击。

“缘尽于此…” “一别两宽…” “身心俱疲…” “宁墨…倾慕于你…远胜我当年…” “娶她过门…代我伴你左右…”这用民国新时代词汇编织出的诀别,字字句句都淬着残忍的毒液。

他握着信纸的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根根凸起,惨白得毫无血色。

铁血半生、在枪林弹雨里也未曾皱过眉头的顾将军,此刻竟觉得呼吸骤然被掐断,胸口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闷痛得让他几乎要弯下腰去,咳出血来。

他不敢相信!

那个曾与他月下盟誓、说“愿与君携手,看尽天下兴衰”的宁白;那个在皖南战事最吃紧时,不顾危险千里迢迢赶来,只为确保他安好的宁白;那个在他身中流弹高烧不退时,握着他的手泪流不止、说“顾风你不准丢下我”的宁白……竟会写出如此绝情又…荒谬至极的信!

为了离开他,竟能如此从容地写下“一别两宽”?

甚至…甚至不惜将一首嫉妒她的妹妹,推到他身边?

这简首是对他们过往所有深情最彻底的嘲讽和践踏!

一滴滚烫的液体猝不及防地脱离控制,重重砸落在信纸上,迅速晕开了“顾风”二字那浓黑的墨迹。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他再也无法抑制,挺拔如松的身躯几不可见地佝偻了一下,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流,从那双深邃却己破碎的眼眸中汹涌而出,顺着他削瘦冷峻的脸颊不断滑落,迅速打湿了军装挺括的领口,留下深色的湿痕。

他哭得无声无息,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声,这种全然失控的沉默崩溃,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显得更加绝望和伤心。

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响,清晰得刺耳。

宁墨在一旁看着他如此痛苦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短暂的心疼,有扭曲的快意,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嫉妒——为什么他的眼泪,他的痛苦,永远只为那个女人而流?!

但她迅速将这一切掩盖下去,脸上只剩下悲戚和不忍。

她上前一步,拿出随身携带的、绣着白色玉兰的丝帕(那也是宁白喜欢的式样),怯生生地想要为他擦拭眼泪,声音哭得更加哀婉动人:“姐夫…你别这样…求求你别这样…姐姐她…她也是希望我们往后都能好好的…她…”顾风猛地抬手,格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动作因巨大的悲痛而显得有些迟滞和无力。

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向宁墨。

窗外光线落在他脸上,泪痕犹在,却更衬得他面容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的英俊。

他看着这张与宁白有着几分相似、却永远无法替代的脸孔,眼神里是翻涌的痛苦、质疑,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荒芜。

宁白… 这就是你最后的愿望吗?

用这样一封信,彻底否定我们的一切,然后…安排我的余生?

你怎可…如此残忍?

如此…荒谬?!

可是… 这白纸黑字,是她亲笔所书… 是她“唯一”的、最后的挂念…他对宁白的爱,早己超越了简单的男女之情,深深融入了骨血,成了这动荡乱世中支撑他信念的基石。

即便此刻基石崩塌,世界倾覆,心碎成粉末,面对她这“遗愿”般的托付,他发现自己那握惯了枪、下令过无数生死的手,竟无法狠心去拒绝这残忍的“最后请求”。

他闭上眼,浓长的睫毛己被泪水浸湿,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艰难地吞咽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与质问。

宽阔的肩膀似乎不堪重负地微微塌陷。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更添寂寥。

许久,许久。

他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榨干了最后一丝挣扎,才从颤抖的、毫无血色的唇齿间,挤出几个破碎不堪、几乎耗尽心气的字:“…好…我…答应她…”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重得砸在宁墨心口,让她几乎要雀跃起来!

宁墨眼中瞬间迸发出无法完全掩饰的狂喜光芒,她急忙低下头,用呜咽和手帕来掩盖那几乎要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声音却哭得更加悲切:“姐夫…风哥哥…姐姐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一定会欣慰安息的…”顾风却像是被这句话彻底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颓然向后,跌坐在宽大的、冰凉的皮质转椅里。

他抬起手臂,用手肘遮住了自己满是泪痕的眼睛和疲惫不堪的面容,另一只手无力地挥了挥,示意她出去。

那是一个拒绝任何靠近、拒绝任何安慰的,彻底隔绝的姿态。

那封决定了他和宁墨命运的信笺,从他无力垂落的手中飘下,无声地落在昂贵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像一片枯死的落叶,也像他此刻死寂一片的心湖。

他答应了。

为了宁白。

为了她那残忍的、莫名其妙的“最后心愿”。

可胸腔里那颗心脏,却仿佛被硬生生剜走,只剩下一个冰冷空洞、呼啸着穿堂寒风的窟窿。

窗外暮色渐合,将他整个人吞没在沉重的阴影里。

Part 2: 江南水乡的静谧与无声的相思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

梅雨时节刚过,空气清新湿润,混合着泥土、青苔和栀子树开花的馥郁香气。

一座白墙黛瓦的临水小院藏在蜿蜒的青石板路尽头,院门虚掩,偶尔有摇橹声和吴侬软语从门前的小河缓缓流过。

这里与上海滩的繁华、紧迫、纸醉金迷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时间在这里都仿佛流淌得更加缓慢、悠长。

宁白穿着一件月白色杭纺旗袍,外面松松罩了件浅碧色绒线衫,正坐在临水的轩窗边。

窗棂支起,窗外是几竿翠竹和一株正开得热闹的石榴花,再远处,便是碧波荡漾的河面,偶尔有满载瓜果的乌篷船慢悠悠地摇过。

她的脸色比起数月前被苏瑾从溪边救起时,己然好了太多。

原本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渐渐透出些健康的粉润,虽然身形依旧纤细单薄,但那种令人心惊的、仿佛随时会碎裂消散的脆弱感己然减轻。

最明显的是,她不再那样撕心裂肺地咳嗽,也不再呕出那吓人的、点点殷红的鲜血。

苏瑾的医术确实高明,加之用的都是极好的药材,又将她安置在这样气候温润、环境幽静的地方细心调养,她的沉疴旧疾,终于被一点点压制下去。

然而,身体的渐渐好转,却并未能驱散她眉宇间那缕浓重的、化不开的轻愁。

她时常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对着窗外的流水、修竹、石榴花出神,一看就是大半天。

手里有时会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被溪水冲刷得极其光滑的鹅卵石,那是苏瑾有一次见她望着溪水发呆,捡来给她的。

她似乎从中能汲取到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阳光透过窗棂,柔和地勾勒着她恬静的侧脸和优美的颈部线条,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不住眼底那深沉的、无处诉说的哀思。

苏瑾端着一碗刚刚煎好、还冒着热气的汤药,轻轻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美人倚窗,静谧如画,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悲伤,将这江南初夏的明媚风光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霾。

他知道,她又在想那个人了。

那个她即使在昏迷高烧中,也会无意识喃喃念出的名字——顾风。

她的思念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沉重地充盈在这小院的每一寸空气里,清晰得让他无法忽视。

苏瑾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将药碗轻轻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温声道:“白姑娘,该用药了。”

宁白像是被从很远的梦境中惊醒,微微一颤,回过神来。

她转过头,看到苏瑾,露出一抹极淡的、带着歉意的微笑:“有劳苏先生了。”

她的声音温和轻柔,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疏离和倦怠。

“今日感觉如何?

夜里可还咳得厉害?”

苏瑾在她对面的竹椅上坐下,习惯性地询问道,目光却忍不住流连在她脸上。

她好转之后,那份被病痛掩盖的美丽愈发清晰地显现出来。

不是那种具有攻击性的明艳,而是一种清澈的、不谙世事的天真与温婉,糅合着经历伤痛后的脆弱易碎感,形成一种独特而致命的吸引力。

尤其在她偶尔因看到院中花开或是听到有趣见闻而露出浅浅笑容时,那双总是盛满忧愁的眼睛会微微弯起,如同拨云见日,纯净美好得让他心弦微动。

“好多了,多谢苏先生挂心。”

宁白轻声回答,顺从地端起那碗浓黑的药汁,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却还是屏息,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

她的仪态很好,即使喝药,也带着一种天生的优雅。

苏瑾看着她喝完,递上一小碟蜜饯。

“江南湿气重,虽己入夏,早晚还是凉,绒线衫不可轻易脱掉。”

他细心地叮嘱,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嗯,记下了。”

宁白点点头,捡起一颗蜜枣含在嘴里,冲散了舌尖的苦涩,却化不开心中的愁绪。

苏瑾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她心里装着别人,而且装得很满,满得再也容不下其他。

但他还是不可抑制地被她吸引,每日为她诊脉、为她煎药、想着法子为她寻些可口吃食或或新奇玩意儿,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也最甘之如饴的事情。

这份情感,早己超越了医者对病人的责任,变成了一个男人对心仪女子笨拙而真诚的呵护与讨好。

他会给她带来新出的白话诗集,一些精巧的手工小摆件,或者清晨带着露水采摘下来的玉兰花。

他也会同她讲自己早年留洋或游历各地的见闻趣事,试图引她开怀,分散她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思念。

宁白总是礼貌地接受,温和地道谢,偶尔也会被他话语中的趣事逗得浅浅一笑。

但那双美丽的、如同浸在水墨里的眼眸,除了感激,再无其他更深层次的波澜。

她就像一株被他从狂风暴雨中救起、精心养护在静水深潭中的芙蕖,可以渐渐恢复生机,舒展枝叶,却始终扎根于另一片遥远水域的记忆里,无法移植,亦不愿离开。

苏瑾心中的那份情愫,便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悄然滋长,伴随着清晰的无力与酸涩。

他救得了她的身,却似乎永远也叩不开她的心门。

她所有的喜怒哀乐,仿佛都系于千里之外的那个身份显赫、却让她伤心欲绝的铁血将军身上。

这让他既羡慕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又时常感到一种不甘的落寞。

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将这份悄然滋长的情愫小心藏好,继续扮演着温和有礼的医者与朋友的角色,默默守候在这江南一隅,期望时光和耐心,或许能带来一丝渺茫的转机。

窗外,石榴花开得正烈,红得像火,却暖不透一室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