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临潮事
第3章 未拆的快递
孟溪把第三遍校对完的督查预案塞进牛皮纸袋时，窗台上的绿萝正往下滴水。
凌晨三点的中纪委办公楼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走廊尽头的饮水机偶尔“咕噜”响一声，像极了她老家灶台上的水壶。
手机在桌面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你爸今晚又在书房待到一点，说等你回话。”
后面跟着个叹气的表情。
孟溪捏着手机走到窗边。
长安街的路灯在雨里连成一条昏黄的河，远处人民大会堂的轮廓隐在雾里，像块浸了水的墨玉。
她点开相册里那张全家福，父亲穿着中山装坐在正中间，鬓角的白头发比去年又多了些。
上次通电话时，他在那头沉默了很久，说：“海临那地方水深，你小时候去夏令营差点在海里淹着，忘了？”
她没忘。
十岁那年在海临的沙滩上，她被浪卷进深海，是个背着帆布包的少年跳下来把她托上岸。
那少年呛了好几口海水，趴在沙滩上咳嗽时，露出的后颈有块月牙形的疤——后来在大学宿舍，她看见姜堰洗澡时，后颈同样的位置也有这么块疤，问起时，他挠着头笑：“小时候在河里摸鱼，被石头划的。”
桌上的座机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撞出回声。
是督查室的老周，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孟主任，刚接到国务院那边的消息，唐渝己经从上海出发了，估计明早到北京。”
“让她首接来我办公室。”
孟溪翻出抽屉里的速溶咖啡，“顺便带两笼庆丰包子，要猪肉大葱馅的。”
挂了电话，她从保险柜里取出个蓝色文件夹，封面上印着“海临省近三年重大项目审批清单”。
指尖划过“沧州港扩建工程”那行字时，停住了。
审批日期是三年前的三月，签字栏里“苏鹤辞”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旁边还有行小字：“报姜堰同志阅”。
她想起去年去海临考察，苏鹤辞在招待宴上举杯，说：“孟溪现在是中央来的大领导，可得多帮家乡说说好话。”
当时姜堰坐在她对面，手里的酒杯晃了晃，酒液溅在桌布上，晕开个深色的圆，像他那天始终没抬起来的眼皮。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唐渝顶着一头湿发闯进来，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包：“我的亲姐，你是不知道上海的雨多大，我行李箱都泡潮了。”
她把包往桌上一倒，滚出几包大白兔奶糖，“给你带的，记得吧？
大学时你总抢我的吃。”
孟溪剥开颗奶糖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漫开时，忽然想起大二那年的平安夜。
唐渝拖着她去操场看雪，姜堰和苏鹤辞在后面打雪仗，苏鹤辞把雪球塞进姜堰的脖子里，两人滚在雪地里笑成一团。
那天的月亮特别亮，照得唐渝的睫毛上全是雪粒，像撒了把碎钻。
“别光顾着吃，”唐渝把一份文件推过来，“这是我托上海海关的同学查的，近半年从沧州港出境的钢材，有三分之一报关单和实际货物对不上。
有几艘船的目的地写着‘新加坡’，但卫星轨迹显示最后去了菲律宾。”
她用红笔在地图上圈出个小岛，“这里有个废弃的军港，去年被一家香港公司买了，老板叫周健——苏鹤辞的侄子。”
孟溪的指尖在“周健”两个字上敲了敲。
去年在海临的免税店里，她见过这个年轻人，穿着阿玛尼西装，手腕上的表比苏鹤辞的还贵，跟在马涛身后一口一个“涛叔”，看见她时，眼睛里的精明像淬了光的刀子。
“姜堰的小舅子在省农商行当副行长，”唐渝突然说，撕开个包子往嘴里塞，“我查了流水，近一年给周健的公司放了五笔贷款，加起来十二亿，抵押物是块海边的荒地，评估价比市场价高了三倍。”
窗外的雨下得更紧了，雨点打在玻璃上，像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
孟溪想起母亲说的，父亲书房里那幅《海临胜景图》，是苏鹤辞去年托人送来的，画框里藏着个微型录音器——她让技术科拆开来时，里面只有海浪声，还有个模糊的男声：“那批货必须在汛期前运走，让姜堰把边防那边打点好。”
“对了，”唐渝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这是你让我找的照片，在上海档案馆翻到的。”
是张泛黄的毕业照。
前排中间的苏鹤辞穿着白衬衫，左手搭在姜堰肩上，右手比着“耶”；唐渝扎着高马尾，歪头靠在孟溪肩上；姜堰站在最边上，衬衫的领口歪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
背后的香樟树上，有人用红漆写了“友谊万岁”，字迹被岁月磨得快看不清了。
孟溪的指腹擦过照片上姜堰的脸。
他那时总爱穿件蓝色工装外套，袖口磨破了还舍不得扔，说是沈清老师给他缝的。
有次唐渝笑话他土，他涨红了脸掏出本《刑法学》，说：“等我以后当了警察，专抓你这种嘲笑人的资本家女儿。”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老周探进头来：“孟主任，门口有您的快递，说是海临寄来的。”
包裹用粗麻绳捆着，上面贴着张手写的快递单，字迹娟秀：“寄往北京中纪委，孟溪亲启。”
没有寄件人地址，只在角落画了朵玉兰花。
孟溪的心猛地一跳。
她认得这字迹，是沈清老师的。
大学时去海临看望沈清，对方给她的笔记本上，就是这样的字。
唐渝凑过来看：“谁寄的？
神神秘秘的。”
孟溪没说话，找了把剪刀慢慢挑开麻绳。
里面是本牛皮封面的日记本，翻开第一页，沈清的字迹跃然纸上：“1995年9月3日，姜堰今天来借书，说想考政法大学，眼睛亮得像海边的星星。”
她往后翻，手指越来越沉。
“1998年6月10日，姜堰说考上大学那天，要带着孟溪、唐渝和苏鹤辞来家里吃饭，我提前泡好了梅子酒。”
“2003年5月22日，姜堰当上派出所长了，送我个保温杯，说以后泡茶方便，可他自己还在用搪瓷缸子。”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上个月，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写得很急：“今天在港口看见姜堰，他车里的烟盒掉出来，里面塞着张糖糕纸，是我去年给他烤的那种。”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云层照在日记本上，把“姜堰”两个字镀上层金边。
孟溪忽然想起大学毕业那天，沈清来学校看他们，给每个人塞了个布包。
她的包里是块绣着玉兰的手帕，唐渝的是袋炒花生，苏鹤辞的是本《资治通鉴》，姜堰的那个最鼓，打开一看，是件新做的衬衫，领口绣着朵小小的玉兰。
“这沈老师，”唐渝拿起日记本翻了两页，“把姜堰的事记得比自己儿子都清楚。”
孟溪合上日记本，发现封底夹着张照片。
是在旧书店拍的，姜堰蹲在书架前看书，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他背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
拍照的人大概是沈清，镜头有点歪，却把姜堰专注的样子拍得格外清楚——像极了她昨晚在审批单上看到的，他在“同意”两个字旁边，用铅笔轻轻画的那个小对勾。
走廊里传来扫地的声音，清洁工推着拖把车慢慢走过。
孟溪把日记本锁进保险柜，转身时碰到了唐渝带来的包，滚出个录音笔。
“这是我在上海截获的，”唐渝捡起来按下播放键，“马涛跟他侄子的通话，你听听。”
里面传出电流的滋滋声，接着是马涛粗哑的嗓音：“姜厅昨晚又来电话，说必须让刘伟把那几个渔民看好，要是再去省里上访，就按‘聚众闹事’处理。”
“那港口的污染呢？”
年轻的声音带着怯意，“昨天有记者去渔村拍照片，被张局长的人扣了。”
“扣得好！”
马涛冷笑一声，“苏书记说了，等这批货出手，就把渔村那块地卖给周健搞度假村，到时候谁还记得什么污染。”
录音突然断了，只剩下持续的电流声。
唐渝把录音笔揣回兜里，说：“我查过那个被扣的记者，是省日报社的王磊，王健的弟弟——王健你记得吧？
大学时总跟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占座的那个。”
孟溪想起那个戴眼镜的男生，总爱坐在角落看法律书，说话细声细气的。
去年在海临的法院门口碰到他，穿着法官制服，看见她时却慌忙把头扭开，像见了鬼似的。
“老周说，下午要开个通气会。”
唐渝看了眼表，“估计就是说海临的事，你准备怎么说？”
孟溪望着窗台上的绿萝，叶片上的水珠正顺着叶脉往下滑，滴在托盘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海临胜景图》，画里的海岸线蜿蜒曲折，像条藏在暗处的蛇。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她拿起桌上的督查预案，封面上的“绝密”两个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对了，把唐叔送的那瓶茅台带上，姜堰爱喝这个。”
唐渝挑眉：“你不是说公务期间不能喝酒？”
“去他的公务期间。”
孟溪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就当……老同学凑一起，喝杯重逢的酒。”
走出办公楼时，阳光正好穿透云层。
孟溪抬头看见天上的鸽子，翅膀在光里闪着银白的光。
她想起大学毕业那天，他们西个在火车站台拥抱，苏鹤辞说：“以后不管谁混得好，都不能忘了今天。”
姜堰当时用力点头，后颈的月牙疤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像枚没刻完的印章。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旧书店的玉兰开了，等你来摘。”
孟溪站在台阶上，看着远处缓缓驶来的公交车，车身上的广告画是海临的沙滩，一群孩子在浪花里笑着奔跑。
她忽然想起那个把她从海里托上岸的少年，他趴在沙滩上咳嗽时，手里紧紧攥着本湿透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封面上的保尔像，被海水泡得发了皱。
她回了条短信：“明天到。”
风卷着槐树叶落在脚边，带着点清甜的香气。
孟溪把手机揣进兜里，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后备箱里，那瓶茅台的标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颗沉在水底的星——她知道，有些酒，一旦开封，就再也收不回了。
就像有些故人，一旦在命运的十字路口重逢，就不得不把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秘密，翻出来晒晒太阳。
车驶过天安门广场时，孟溪打开遮阳板，镜子里映出自己眼底的红血丝。
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想起唐渝昨晚说的：“你说咱们西个，怎么就走到今天这步了？”
怎么就走到这步了呢？
她也不知道。
只记得那年在海临的旧书店里，姜堰蹲在书架前，指着《刑法学》里的某一页，说：“等我以后当了警察，就按这里写的办，绝不徇私。”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睫毛的影子投在书页上，像圈干净的光晕。
那时的风里，也有这样的玉兰花香。
凌晨三点的中纪委办公楼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走廊尽头的饮水机偶尔“咕噜”响一声，像极了她老家灶台上的水壶。
手机在桌面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你爸今晚又在书房待到一点，说等你回话。”
后面跟着个叹气的表情。
孟溪捏着手机走到窗边。
长安街的路灯在雨里连成一条昏黄的河，远处人民大会堂的轮廓隐在雾里，像块浸了水的墨玉。
她点开相册里那张全家福，父亲穿着中山装坐在正中间，鬓角的白头发比去年又多了些。
上次通电话时，他在那头沉默了很久，说：“海临那地方水深，你小时候去夏令营差点在海里淹着，忘了？”
她没忘。
十岁那年在海临的沙滩上，她被浪卷进深海，是个背着帆布包的少年跳下来把她托上岸。
那少年呛了好几口海水，趴在沙滩上咳嗽时，露出的后颈有块月牙形的疤——后来在大学宿舍，她看见姜堰洗澡时，后颈同样的位置也有这么块疤，问起时，他挠着头笑：“小时候在河里摸鱼，被石头划的。”
桌上的座机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撞出回声。
是督查室的老周，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孟主任，刚接到国务院那边的消息，唐渝己经从上海出发了，估计明早到北京。”
“让她首接来我办公室。”
孟溪翻出抽屉里的速溶咖啡，“顺便带两笼庆丰包子，要猪肉大葱馅的。”
挂了电话，她从保险柜里取出个蓝色文件夹，封面上印着“海临省近三年重大项目审批清单”。
指尖划过“沧州港扩建工程”那行字时，停住了。
审批日期是三年前的三月，签字栏里“苏鹤辞”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旁边还有行小字：“报姜堰同志阅”。
她想起去年去海临考察，苏鹤辞在招待宴上举杯，说：“孟溪现在是中央来的大领导，可得多帮家乡说说好话。”
当时姜堰坐在她对面，手里的酒杯晃了晃，酒液溅在桌布上，晕开个深色的圆，像他那天始终没抬起来的眼皮。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唐渝顶着一头湿发闯进来，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包：“我的亲姐，你是不知道上海的雨多大，我行李箱都泡潮了。”
她把包往桌上一倒，滚出几包大白兔奶糖，“给你带的，记得吧？
大学时你总抢我的吃。”
孟溪剥开颗奶糖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漫开时，忽然想起大二那年的平安夜。
唐渝拖着她去操场看雪，姜堰和苏鹤辞在后面打雪仗，苏鹤辞把雪球塞进姜堰的脖子里，两人滚在雪地里笑成一团。
那天的月亮特别亮，照得唐渝的睫毛上全是雪粒，像撒了把碎钻。
“别光顾着吃，”唐渝把一份文件推过来，“这是我托上海海关的同学查的，近半年从沧州港出境的钢材，有三分之一报关单和实际货物对不上。
有几艘船的目的地写着‘新加坡’，但卫星轨迹显示最后去了菲律宾。”
她用红笔在地图上圈出个小岛，“这里有个废弃的军港，去年被一家香港公司买了，老板叫周健——苏鹤辞的侄子。”
孟溪的指尖在“周健”两个字上敲了敲。
去年在海临的免税店里，她见过这个年轻人，穿着阿玛尼西装，手腕上的表比苏鹤辞的还贵，跟在马涛身后一口一个“涛叔”，看见她时，眼睛里的精明像淬了光的刀子。
“姜堰的小舅子在省农商行当副行长，”唐渝突然说，撕开个包子往嘴里塞，“我查了流水，近一年给周健的公司放了五笔贷款，加起来十二亿，抵押物是块海边的荒地，评估价比市场价高了三倍。”
窗外的雨下得更紧了，雨点打在玻璃上，像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
孟溪想起母亲说的，父亲书房里那幅《海临胜景图》，是苏鹤辞去年托人送来的，画框里藏着个微型录音器——她让技术科拆开来时，里面只有海浪声，还有个模糊的男声：“那批货必须在汛期前运走，让姜堰把边防那边打点好。”
“对了，”唐渝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这是你让我找的照片，在上海档案馆翻到的。”
是张泛黄的毕业照。
前排中间的苏鹤辞穿着白衬衫，左手搭在姜堰肩上，右手比着“耶”；唐渝扎着高马尾，歪头靠在孟溪肩上；姜堰站在最边上，衬衫的领口歪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
背后的香樟树上，有人用红漆写了“友谊万岁”，字迹被岁月磨得快看不清了。
孟溪的指腹擦过照片上姜堰的脸。
他那时总爱穿件蓝色工装外套，袖口磨破了还舍不得扔，说是沈清老师给他缝的。
有次唐渝笑话他土，他涨红了脸掏出本《刑法学》，说：“等我以后当了警察，专抓你这种嘲笑人的资本家女儿。”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老周探进头来：“孟主任，门口有您的快递，说是海临寄来的。”
包裹用粗麻绳捆着，上面贴着张手写的快递单，字迹娟秀：“寄往北京中纪委，孟溪亲启。”
没有寄件人地址，只在角落画了朵玉兰花。
孟溪的心猛地一跳。
她认得这字迹，是沈清老师的。
大学时去海临看望沈清，对方给她的笔记本上，就是这样的字。
唐渝凑过来看：“谁寄的？
神神秘秘的。”
孟溪没说话，找了把剪刀慢慢挑开麻绳。
里面是本牛皮封面的日记本，翻开第一页，沈清的字迹跃然纸上：“1995年9月3日，姜堰今天来借书，说想考政法大学，眼睛亮得像海边的星星。”
她往后翻，手指越来越沉。
“1998年6月10日，姜堰说考上大学那天，要带着孟溪、唐渝和苏鹤辞来家里吃饭，我提前泡好了梅子酒。”
“2003年5月22日，姜堰当上派出所长了，送我个保温杯，说以后泡茶方便，可他自己还在用搪瓷缸子。”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上个月，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写得很急：“今天在港口看见姜堰，他车里的烟盒掉出来，里面塞着张糖糕纸，是我去年给他烤的那种。”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云层照在日记本上，把“姜堰”两个字镀上层金边。
孟溪忽然想起大学毕业那天，沈清来学校看他们，给每个人塞了个布包。
她的包里是块绣着玉兰的手帕，唐渝的是袋炒花生，苏鹤辞的是本《资治通鉴》，姜堰的那个最鼓，打开一看，是件新做的衬衫，领口绣着朵小小的玉兰。
“这沈老师，”唐渝拿起日记本翻了两页，“把姜堰的事记得比自己儿子都清楚。”
孟溪合上日记本，发现封底夹着张照片。
是在旧书店拍的，姜堰蹲在书架前看书，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他背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
拍照的人大概是沈清，镜头有点歪，却把姜堰专注的样子拍得格外清楚——像极了她昨晚在审批单上看到的，他在“同意”两个字旁边，用铅笔轻轻画的那个小对勾。
走廊里传来扫地的声音，清洁工推着拖把车慢慢走过。
孟溪把日记本锁进保险柜，转身时碰到了唐渝带来的包，滚出个录音笔。
“这是我在上海截获的，”唐渝捡起来按下播放键，“马涛跟他侄子的通话，你听听。”
里面传出电流的滋滋声，接着是马涛粗哑的嗓音：“姜厅昨晚又来电话，说必须让刘伟把那几个渔民看好，要是再去省里上访，就按‘聚众闹事’处理。”
“那港口的污染呢？”
年轻的声音带着怯意，“昨天有记者去渔村拍照片，被张局长的人扣了。”
“扣得好！”
马涛冷笑一声，“苏书记说了，等这批货出手，就把渔村那块地卖给周健搞度假村，到时候谁还记得什么污染。”
录音突然断了，只剩下持续的电流声。
唐渝把录音笔揣回兜里，说：“我查过那个被扣的记者，是省日报社的王磊，王健的弟弟——王健你记得吧？
大学时总跟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占座的那个。”
孟溪想起那个戴眼镜的男生，总爱坐在角落看法律书，说话细声细气的。
去年在海临的法院门口碰到他，穿着法官制服，看见她时却慌忙把头扭开，像见了鬼似的。
“老周说，下午要开个通气会。”
唐渝看了眼表，“估计就是说海临的事，你准备怎么说？”
孟溪望着窗台上的绿萝，叶片上的水珠正顺着叶脉往下滑，滴在托盘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海临胜景图》，画里的海岸线蜿蜒曲折，像条藏在暗处的蛇。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她拿起桌上的督查预案，封面上的“绝密”两个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对了，把唐叔送的那瓶茅台带上，姜堰爱喝这个。”
唐渝挑眉：“你不是说公务期间不能喝酒？”
“去他的公务期间。”
孟溪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就当……老同学凑一起，喝杯重逢的酒。”
走出办公楼时，阳光正好穿透云层。
孟溪抬头看见天上的鸽子，翅膀在光里闪着银白的光。
她想起大学毕业那天，他们西个在火车站台拥抱，苏鹤辞说：“以后不管谁混得好，都不能忘了今天。”
姜堰当时用力点头，后颈的月牙疤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像枚没刻完的印章。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旧书店的玉兰开了，等你来摘。”
孟溪站在台阶上，看着远处缓缓驶来的公交车，车身上的广告画是海临的沙滩，一群孩子在浪花里笑着奔跑。
她忽然想起那个把她从海里托上岸的少年，他趴在沙滩上咳嗽时，手里紧紧攥着本湿透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封面上的保尔像，被海水泡得发了皱。
她回了条短信：“明天到。”
风卷着槐树叶落在脚边，带着点清甜的香气。
孟溪把手机揣进兜里，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后备箱里，那瓶茅台的标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颗沉在水底的星——她知道，有些酒，一旦开封，就再也收不回了。
就像有些故人，一旦在命运的十字路口重逢，就不得不把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秘密，翻出来晒晒太阳。
车驶过天安门广场时，孟溪打开遮阳板，镜子里映出自己眼底的红血丝。
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想起唐渝昨晚说的：“你说咱们西个，怎么就走到今天这步了？”
怎么就走到这步了呢？
她也不知道。
只记得那年在海临的旧书店里，姜堰蹲在书架前，指着《刑法学》里的某一页，说：“等我以后当了警察，就按这里写的办，绝不徇私。”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睫毛的影子投在书页上，像圈干净的光晕。
那时的风里，也有这样的玉兰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