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门女婿的尊严长征
第5章 尘埃落定的屈辱
张琴的父亲，张有田，一个精瘦黝黑、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男人，沉默地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抽着旱烟。
看到我进来，他撩起眼皮看了看，没起身，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招呼。
张母是个矮小干瘦的女人，脸色蜡黄，带着常年病容的憔悴，她拘谨地搓着手，脸上挤出一点局促的笑容，连声说着“坐，坐”，转身去倒水。
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烟味、草药味和一种陈旧的、属于贫困的气息。
气氛沉闷而压抑。
张有田很少说话，问一句答一句，话题绕不开“厂里能开多少钱”、“以后有啥打算”。
张母则小心翼翼地询问我老家的情况，父母身体如何。
当我说到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不算太好时，张母叹了口气：“都不容易啊。”
张有田则磕了磕烟袋锅，闷闷地插了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照顾爹娘，还是得靠儿子。”
这话像一根无形的刺，扎了一下。
张琴在一旁低着头，绞着手指。
这次见面后，张琴来厂里找我，眼睛红红的。
“我爸…他不太乐意，”她声音带着哭腔，“他说…他说你是外地人，没根没基的，又没房子…怕我以后跟着你吃苦。”
我的心沉了下去。
这反应并不意外。
“那…你怎么想？”
我看着她。
“我不管！”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有种豁出去的倔强，“我就认你！
我跟他们说好了，年底…年底我们就订婚！”
她扑进我怀里，肩膀微微耸动。
年底订婚。
这个决定像一块石头投入心湖，激起的涟漪复杂难言。
有对未来的茫然，也有一种被需要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然而，更大的难题横亘在眼前——两年了，我如同人间蒸发，没有给远在湖北的父母打过一个电话，写过一封信。
巨大的愧疚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订婚，意味着必须面对他们。
这比当初逃离宁波时，需要更大的勇气。
犹豫再三，在一个飘着冷雨的深夜，我鼓起残存的勇气，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却两年不敢触碰的号码。
听筒里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喂？”
终于，是母亲的声音！
苍老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长久等待后的茫然。
“妈…” 一个字出口，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又干又痛。
“强…强子？！
是强子吗？！”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即变成了带着哭腔的急切追问，“你在哪儿啊？
你这两年跑哪儿去了？！
你爸…你爸他…”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急促的咳嗽声，接着是他努力压抑着激动、试图维持平稳的声音，却依旧沙哑颤抖：“强子？
…回来了？
人…没事吧？”
“爸…妈…” 巨大的酸楚冲垮了堤防，我握着听筒，像个走丢了太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蹲在冰冷的宿舍水泥地上，泣不成声。
断断续续地，我告诉他们我在江西，在一个厂里工作，很安稳。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个消息：“我…我谈了个对象…年底…打算订婚了…”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接着是母亲带着巨大欣慰和如释重负的哭声：“好…好啊！
订婚好！
是哪里的姑娘？
人怎么样？
…老天保佑，我儿总算…总算要定下来了…” 父亲的叹息声也传来，带着疲惫后的轻松：“定了好…定了好…啥时候？
我们…我们过去看看？”
“年底…在江西这边…” 我艰难地说。
不敢提上门女婿的事，只想着先把人安稳下来。
“好好！
我们一定去！
一定去！”
母亲连声答应，喜悦透过电波清晰地传递过来，像温暖的泉水，暂时冲刷掉我心头的阴霾和愧疚。
订婚的日子定在腊月二十。
简陋的堂屋里，那张掉了漆的八仙桌上，象征性地摆了几盘瓜子花生和廉价的硬糖。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烟的烟雾和一种无声的紧绷感。
张有田穿着他那件浆洗得发硬、领口磨损的藏蓝色“礼服”，坐在主位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张母则显得更加局促不安，眼神躲闪。
我的父母，风尘仆仆地从湖北赶来。
两年不见，他们苍老了太多。
父亲鬓角几乎全白了，背脊更显佝偻，穿着他最好的那件半旧灰色中山装。
母亲脸上深刻的皱纹里积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看到我时，眼睛里瞬间迸发出失而复得的光芒，紧紧抓着我的手，眼泪无声地流。
他们带来了大包小包的土特产——晒干的香菇、腊肉、还有母亲亲手做的、我最爱吃的腌菜，堆在墙角，与这贫寒的环境格格不入。
寒暄过后，气氛渐渐冷了下来。
张有田终于放下了烟袋锅，清了清嗓子，浑浊的眼睛扫过我们一家三口，最后落在我父亲脸上，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陈述既定事实的语调开口：“亲家公，亲家母，既然两个孩子要成家了，有些话，咱们得摆在台面上说清楚。”
我心头猛地一紧，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
“我们老张家，就琴琴一个闺女，”张有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凝滞的空气里，“她弟弟还小，她娘身体又不好。
按我们这儿的老规矩，也为了以后养老送终有人照应，强子他…”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我，“得入赘。
以后，就是我们老张家的人。”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
我脑子一片空白，猛地看向张琴。
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死死咬着下唇，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哀求，飞快地冲我摇头，又迅速低下头，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什么？！”
父亲像是没听清，身体猛地前倾，眼睛瞪得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有田，又猛地转向我，“入赘？！
做上门女婿？！
强子！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变了调。
母亲也懵了，她紧紧抓住父亲的胳膊，看看张有田，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入赘！
上门女婿！
在老家，这是最被人戳脊梁骨、最抬不起头的事！
意味着这个男人没本事，意味着他要放弃自己的姓氏、自己的祖宗，去给别人的爹娘养老送终！
意味着他的后代，也要跟别人姓！
“爸！
妈！”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事…之前没跟你们说清楚…我…” 我该怎么解释？
解释我被张琴的温柔打动，被“安稳”二字诱惑，稀里糊涂就走到了这一步，却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
“没弄清楚？！
这是能没弄清楚的事吗？！”
父亲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瓜子盘跳了起来。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有田，又指着我，“我吴家的儿子，给人当上门女婿？！
你让我和你妈这张老脸往哪搁？！
让老家的人怎么看你？！
啊？！”
他胸口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
母亲终于哭出了声，死死拉着父亲的胳膊：“老头子…老头子你别气…强子他…他肯定有苦衷…” 她哀求地看着我，眼泪汹涌而出，“强子…你说句话啊…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咱们回家…咱们回家再说…回家？”
张有田冷笑一声，旱烟袋在桌沿上重重一磕，发出刺耳的响声，“琴琴都怀上你们老吴家的种了！
还想往哪回？！”
又一道晴天霹雳！
我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怀…怀孕了？！
我猛地看向张琴。
她再也控制不住，双手捂着脸，压抑的、绝望的哭声从指缝里溢了出来，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
难怪她最近总是恹恹的，偶尔会干呕…我以为她是累的…原来…“什么？！
怀…怀上了？！”
母亲彻底惊呆了，抓着父亲的手无力地滑落，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倒。
父亲的愤怒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取代，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跌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条凳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斑驳的光影。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张琴压抑的哭声和张有田粗重的呼吸声。
张有田看着我们一家如遭重击的反应，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掌控局面的冷漠和隐隐的得意。
他重新拿起烟袋锅，慢条斯理地装烟丝：“事情都到这地步了，还能咋办？
总不能让琴琴把孩子打掉吧？
传出去，我们张家还要不要做人？
你们吴家脸上就有光了？”
他划着火柴，点燃烟丝，深深吸了一口，喷出浓浊的烟雾，烟雾模糊了他那张刻薄的脸：“入赘，是规矩，也是为了孩子有个名正言顺的家。
强子以后就是我们张家的人，孩子自然也姓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父母带来的那堆东西，又落回我父亲惨白的脸上，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倨傲：“当然，亲家公亲家母，你们要是不乐意，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
只不过琴琴肚子里的孩子…够了！”
父亲猛地发出一声低吼，像受伤的野兽。
他撑着条凳扶手，颤巍巍地站起来，背脊佝偻得厉害。
他死死地盯着张有田，眼神里有愤怒，有屈辱，有巨大的痛苦，最终，这些激烈的情绪都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灰败和绝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我。
那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那里面有对我两年杳无音信的痛心，有对眼前这荒唐局面的震惊，有对“上门女婿”这顶屈辱帽子的无法接受，更有一种被至亲背叛、被命运嘲弄的彻骨悲凉。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疲惫。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仿佛带着他最后一丝精气神。
“强子…” 母亲扑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她仰着满是泪痕的脸，声音破碎不堪，“你说话啊…强子…咱不能…不能这样啊…”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哀求，仿佛我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看看父亲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背影，看看母亲泣不成声的绝望，再看看旁边哭得几乎要晕厥、肚子里怀着我的孩子的张琴，最后，目光定格在张有田那张写满算计和冷漠的脸上。
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搅碎！
巨大的痛苦和屈辱让我几乎窒息。
逃？
能逃到哪里去？
丢下怀孕的张琴？
让她承受流言蜚语甚至更可怕的后果？
我吴强再不堪，也做不出这种事！
带着她回湖北？
父母年迈多病，家里一贫如洗，拿什么养她和孩子？
更何况，张有田刚才的眼神己经说明，他不会轻易放人！
这“入赘”，从一开始，就是他精心算计好的唯一出路！
而我，像一头愚蠢的猎物，一步步走进了他布好的陷阱！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喉咙里翻涌。
我死死咬着牙关，口腔内壁被咬破，铁锈味弥漫开来。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勉强拉回一丝理智。
“爸…妈…”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琴琴…怀了我的孩子…我…我得负责…” 巨大的屈辱感让我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我避开父亲那痛彻心扉的目光，也避开母亲绝望的哀求，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对着张有田的方向，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几个字：“我…同意。”
“强子——！”
母亲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父亲猛地转过身，一把扶住母亲，他看着我，眼神里的灰败更深了，嘴唇剧烈地翕动着，最终，只是颓然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深刻如沟壑的皱纹，蜿蜒而下。
尘埃落定。
屈辱的枷锁，以最沉重的方式，铐在了我的身上。
订婚的闹剧在一片死寂和泪水中潦草收场。
父母没有留下来吃饭，当天下午就执意踏上了返程的火车。
站台上，母亲紧紧抓着我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反复叮嘱：“强子…好好的…要好好的…” 父亲佝偻着背，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望着铁轨尽头，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那沉默的、佝偻的背影，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成了日后无数个夜晚最锥心的梦魇。
看到我进来，他撩起眼皮看了看，没起身，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招呼。
张母是个矮小干瘦的女人，脸色蜡黄，带着常年病容的憔悴，她拘谨地搓着手，脸上挤出一点局促的笑容，连声说着“坐，坐”，转身去倒水。
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烟味、草药味和一种陈旧的、属于贫困的气息。
气氛沉闷而压抑。
张有田很少说话，问一句答一句，话题绕不开“厂里能开多少钱”、“以后有啥打算”。
张母则小心翼翼地询问我老家的情况，父母身体如何。
当我说到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不算太好时，张母叹了口气：“都不容易啊。”
张有田则磕了磕烟袋锅，闷闷地插了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照顾爹娘，还是得靠儿子。”
这话像一根无形的刺，扎了一下。
张琴在一旁低着头，绞着手指。
这次见面后，张琴来厂里找我，眼睛红红的。
“我爸…他不太乐意，”她声音带着哭腔，“他说…他说你是外地人，没根没基的，又没房子…怕我以后跟着你吃苦。”
我的心沉了下去。
这反应并不意外。
“那…你怎么想？”
我看着她。
“我不管！”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有种豁出去的倔强，“我就认你！
我跟他们说好了，年底…年底我们就订婚！”
她扑进我怀里，肩膀微微耸动。
年底订婚。
这个决定像一块石头投入心湖，激起的涟漪复杂难言。
有对未来的茫然，也有一种被需要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然而，更大的难题横亘在眼前——两年了，我如同人间蒸发，没有给远在湖北的父母打过一个电话，写过一封信。
巨大的愧疚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订婚，意味着必须面对他们。
这比当初逃离宁波时，需要更大的勇气。
犹豫再三，在一个飘着冷雨的深夜，我鼓起残存的勇气，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却两年不敢触碰的号码。
听筒里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喂？”
终于，是母亲的声音！
苍老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长久等待后的茫然。
“妈…” 一个字出口，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又干又痛。
“强…强子？！
是强子吗？！”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即变成了带着哭腔的急切追问，“你在哪儿啊？
你这两年跑哪儿去了？！
你爸…你爸他…”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急促的咳嗽声，接着是他努力压抑着激动、试图维持平稳的声音，却依旧沙哑颤抖：“强子？
…回来了？
人…没事吧？”
“爸…妈…” 巨大的酸楚冲垮了堤防，我握着听筒，像个走丢了太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蹲在冰冷的宿舍水泥地上，泣不成声。
断断续续地，我告诉他们我在江西，在一个厂里工作，很安稳。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个消息：“我…我谈了个对象…年底…打算订婚了…”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接着是母亲带着巨大欣慰和如释重负的哭声：“好…好啊！
订婚好！
是哪里的姑娘？
人怎么样？
…老天保佑，我儿总算…总算要定下来了…” 父亲的叹息声也传来，带着疲惫后的轻松：“定了好…定了好…啥时候？
我们…我们过去看看？”
“年底…在江西这边…” 我艰难地说。
不敢提上门女婿的事，只想着先把人安稳下来。
“好好！
我们一定去！
一定去！”
母亲连声答应，喜悦透过电波清晰地传递过来，像温暖的泉水，暂时冲刷掉我心头的阴霾和愧疚。
订婚的日子定在腊月二十。
简陋的堂屋里，那张掉了漆的八仙桌上，象征性地摆了几盘瓜子花生和廉价的硬糖。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烟的烟雾和一种无声的紧绷感。
张有田穿着他那件浆洗得发硬、领口磨损的藏蓝色“礼服”，坐在主位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张母则显得更加局促不安，眼神躲闪。
我的父母，风尘仆仆地从湖北赶来。
两年不见，他们苍老了太多。
父亲鬓角几乎全白了，背脊更显佝偻，穿着他最好的那件半旧灰色中山装。
母亲脸上深刻的皱纹里积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看到我时，眼睛里瞬间迸发出失而复得的光芒，紧紧抓着我的手，眼泪无声地流。
他们带来了大包小包的土特产——晒干的香菇、腊肉、还有母亲亲手做的、我最爱吃的腌菜，堆在墙角，与这贫寒的环境格格不入。
寒暄过后，气氛渐渐冷了下来。
张有田终于放下了烟袋锅，清了清嗓子，浑浊的眼睛扫过我们一家三口，最后落在我父亲脸上，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陈述既定事实的语调开口：“亲家公，亲家母，既然两个孩子要成家了，有些话，咱们得摆在台面上说清楚。”
我心头猛地一紧，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
“我们老张家，就琴琴一个闺女，”张有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凝滞的空气里，“她弟弟还小，她娘身体又不好。
按我们这儿的老规矩，也为了以后养老送终有人照应，强子他…”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我，“得入赘。
以后，就是我们老张家的人。”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
我脑子一片空白，猛地看向张琴。
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死死咬着下唇，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哀求，飞快地冲我摇头，又迅速低下头，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什么？！”
父亲像是没听清，身体猛地前倾，眼睛瞪得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有田，又猛地转向我，“入赘？！
做上门女婿？！
强子！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变了调。
母亲也懵了，她紧紧抓住父亲的胳膊，看看张有田，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入赘！
上门女婿！
在老家，这是最被人戳脊梁骨、最抬不起头的事！
意味着这个男人没本事，意味着他要放弃自己的姓氏、自己的祖宗，去给别人的爹娘养老送终！
意味着他的后代，也要跟别人姓！
“爸！
妈！”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事…之前没跟你们说清楚…我…” 我该怎么解释？
解释我被张琴的温柔打动，被“安稳”二字诱惑，稀里糊涂就走到了这一步，却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
“没弄清楚？！
这是能没弄清楚的事吗？！”
父亲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瓜子盘跳了起来。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有田，又指着我，“我吴家的儿子，给人当上门女婿？！
你让我和你妈这张老脸往哪搁？！
让老家的人怎么看你？！
啊？！”
他胸口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
母亲终于哭出了声，死死拉着父亲的胳膊：“老头子…老头子你别气…强子他…他肯定有苦衷…” 她哀求地看着我，眼泪汹涌而出，“强子…你说句话啊…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咱们回家…咱们回家再说…回家？”
张有田冷笑一声，旱烟袋在桌沿上重重一磕，发出刺耳的响声，“琴琴都怀上你们老吴家的种了！
还想往哪回？！”
又一道晴天霹雳！
我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怀…怀孕了？！
我猛地看向张琴。
她再也控制不住，双手捂着脸，压抑的、绝望的哭声从指缝里溢了出来，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
难怪她最近总是恹恹的，偶尔会干呕…我以为她是累的…原来…“什么？！
怀…怀上了？！”
母亲彻底惊呆了，抓着父亲的手无力地滑落，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倒。
父亲的愤怒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取代，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跌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条凳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斑驳的光影。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张琴压抑的哭声和张有田粗重的呼吸声。
张有田看着我们一家如遭重击的反应，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掌控局面的冷漠和隐隐的得意。
他重新拿起烟袋锅，慢条斯理地装烟丝：“事情都到这地步了，还能咋办？
总不能让琴琴把孩子打掉吧？
传出去，我们张家还要不要做人？
你们吴家脸上就有光了？”
他划着火柴，点燃烟丝，深深吸了一口，喷出浓浊的烟雾，烟雾模糊了他那张刻薄的脸：“入赘，是规矩，也是为了孩子有个名正言顺的家。
强子以后就是我们张家的人，孩子自然也姓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父母带来的那堆东西，又落回我父亲惨白的脸上，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倨傲：“当然，亲家公亲家母，你们要是不乐意，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
只不过琴琴肚子里的孩子…够了！”
父亲猛地发出一声低吼，像受伤的野兽。
他撑着条凳扶手，颤巍巍地站起来，背脊佝偻得厉害。
他死死地盯着张有田，眼神里有愤怒，有屈辱，有巨大的痛苦，最终，这些激烈的情绪都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灰败和绝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我。
那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那里面有对我两年杳无音信的痛心，有对眼前这荒唐局面的震惊，有对“上门女婿”这顶屈辱帽子的无法接受，更有一种被至亲背叛、被命运嘲弄的彻骨悲凉。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疲惫。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仿佛带着他最后一丝精气神。
“强子…” 母亲扑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她仰着满是泪痕的脸，声音破碎不堪，“你说话啊…强子…咱不能…不能这样啊…”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哀求，仿佛我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看看父亲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背影，看看母亲泣不成声的绝望，再看看旁边哭得几乎要晕厥、肚子里怀着我的孩子的张琴，最后，目光定格在张有田那张写满算计和冷漠的脸上。
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搅碎！
巨大的痛苦和屈辱让我几乎窒息。
逃？
能逃到哪里去？
丢下怀孕的张琴？
让她承受流言蜚语甚至更可怕的后果？
我吴强再不堪，也做不出这种事！
带着她回湖北？
父母年迈多病，家里一贫如洗，拿什么养她和孩子？
更何况，张有田刚才的眼神己经说明，他不会轻易放人！
这“入赘”，从一开始，就是他精心算计好的唯一出路！
而我，像一头愚蠢的猎物，一步步走进了他布好的陷阱！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喉咙里翻涌。
我死死咬着牙关，口腔内壁被咬破，铁锈味弥漫开来。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勉强拉回一丝理智。
“爸…妈…”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琴琴…怀了我的孩子…我…我得负责…” 巨大的屈辱感让我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我避开父亲那痛彻心扉的目光，也避开母亲绝望的哀求，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对着张有田的方向，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几个字：“我…同意。”
“强子——！”
母亲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父亲猛地转过身，一把扶住母亲，他看着我，眼神里的灰败更深了，嘴唇剧烈地翕动着，最终，只是颓然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深刻如沟壑的皱纹，蜿蜒而下。
尘埃落定。
屈辱的枷锁，以最沉重的方式，铐在了我的身上。
订婚的闹剧在一片死寂和泪水中潦草收场。
父母没有留下来吃饭，当天下午就执意踏上了返程的火车。
站台上，母亲紧紧抓着我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反复叮嘱：“强子…好好的…要好好的…” 父亲佝偻着背，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望着铁轨尽头，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那沉默的、佝偻的背影，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成了日后无数个夜晚最锥心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