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砚心
第5章 墨痕心事
《研山铭》的修复到了最关键的一步——补全“玉池”二字被水渍晕染的部分。
苏微把残卷平铺在案上，对着自然光反复比对，米芾的笔锋张扬，横画如剑，竖钩似戟，要模仿他那股“刷字”的劲，不仅得练熟笔力，还得揣度他当时的心境。
谢砚霖来得更勤了，有时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不说话，只看着她调墨、运笔，看阳光在宣纸上移动，把墨迹晒得由深转浅。
苏微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后来也习惯了，偶尔抬头，总能看见他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本旧书，目光却落在她的笔尖上，像在跟着笔画游走。
这天傍晚，苏微调了第七遍墨，终于觉得颜色差不多了。
她屏住呼吸，提笔落在补纸上，笔尖刚触到纸，谢砚霖突然说：“停。”
苏微手一顿，墨滴在纸上晕开个小点。
她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疑惑。
谢砚霖走过来，指着原迹的“玉”字：“米芾写这个字时，应该是侧锋入笔，你看这起笔的飞白，像刀削过的木头，得有股狠劲。”
他拿起她的笔，蘸了点墨，在废纸上试了一笔，果然有原迹的锋芒，“你太稳了，少了点火气。”
苏微看着他的笔迹，心里有点惊讶。
谢砚霖的字清隽，没想到能模仿出米芾的狂放。
“你怎么知道他当时有火气？”
她问。
“《宋史》里说，米芾为了一块砚台，能跟人争得面红耳赤。”
谢砚霖放下笔，眼里带着笑意，“他写《研山铭》时，正是被贬官的时候，心里憋着股劲，笔画里自然带着火气。”
他看着苏微，“修复不仅要像形，更要像神。”
苏微若有所思。
她想起祖父说过，读帖要读“气”，看字能看出写字人的心跳。
她重新蘸墨，深吸一口气，想起米芾“颠张醉素”的狂态，手腕一转，笔锋斜切入纸，横画如疾风，竖钩似惊雷，落下时，连自己都愣了愣。
“对了。”
谢砚霖的声音里带着赞许，“就是这股劲。”
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高一矮，笔尖落纸的沙沙声里，混着彼此轻浅的呼吸。
苏微看着补纸上刚写好的“玉”字，笔锋里的火气竟真有几分原迹的狂放，心里又惊又喜，抬头时正撞上谢砚霖的目光。
他的眼里盛着夕阳的金辉，像揉碎了的星光，落在她脸上时，带着点说不清的温柔。
苏微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案头的碎纸，耳尖却烫得厉害。
“我小时候学写字，总写不好‘捺’画。”
谢砚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安静的黄昏，“祖父就拿竹板打我的手，说‘捺如崩浪雷奔，得有一往无前的劲’。”
他拿起案头的羊毫笔，在废纸上画了道长长的捺，起笔轻，收笔重，果然像翻涌的浪，“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逼我练字，是怕我学不会坚持。”
苏微想起自己小时候，总嫌修复古籍太枯燥，偷偷把祖父的竹镊子藏起来，被发现后，祖父没骂她，只拉着她的手，在宣纸上写“静”字，一笔一划，墨色从浓到淡，像在说一个漫长的故事。
“我祖父也总说，‘静’字最难写，横平竖首里，藏着千军万马。”
谢砚霖笑了，指尖在她写坏的那张废纸上轻轻敲了敲：“你看，我们小时候都在跟‘字’较劲，现在又都在跟‘纸’较劲。”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那里还沾着点墨渍，像朵小小的乌云，“要不要试试用松烟墨？
比你现在用的油烟墨更沉，写出的字带点涩味，更像米芾的风格。”
苏微点头。
谢砚霖转身从他带来的木盒里拿出一锭墨，墨锭上刻着“苍佩室”三个字，是徽墨里的老牌子。
他往砚台里倒了点井水，拿起墨锭慢慢研磨，手腕转动的弧度很稳，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在啃桑叶。
苏微坐在旁边看，阳光从他的发间溜走，在砚台里的墨汁上投下细碎的光。
他的睫毛很长，垂着眼帘时，在眼下投出片浅影，侧脸的线条被夕阳描得很柔和，连平时绷着的下颌线都显得温润了些。
她突然想起沈曼云鬓角的白玉兰，那香气再浓，也抵不过此刻砚台里飘出的松烟香，淡而清，却往人心里钻。
“磨好了。”
谢砚霖把砚台推过来，墨汁浓得像深夜的海，“试试？”
苏微拿起笔，蘸了点墨，这次没再犹豫，笔尖落纸时，带着刚才那股劲，“池”字的竖弯钩拖得很长，收尾处微微上扬，像藏着个调皮的笑。
谢砚霖凑近看，呼吸轻轻扫过她的耳尖，有点痒，她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下。
“这里的墨色可以再重些。”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池”字的最后一笔，“米芾写字，总爱在收笔时多加半分力，像舍不得停似的。”
他的指尖离她的手很近，几乎要碰到，苏微能感觉到他指腹的温度，比砚台里的墨汁暖多了。
她赶紧调整笔锋，补了点墨，这次的字果然更有神韵。
谢砚霖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像化开的糖：“看来你比我有天赋，我当年为了学这一笔，被祖父罚抄了整整十遍《蜀素帖》。”
苏微忍不住笑了，想象着他少年时皱着眉抄帖的样子，大概也是这样，明明心里不情愿，却还是一笔一划不肯含糊。
“那你现在写《蜀素帖》，是不是能闭着眼睛写？”
“差不多。”
他也笑了，“不过现在更喜欢看你写。”
这话一说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麻雀偶尔叫两声，还有案头的老钟滴答滴答地走。
苏微的脸像被夕阳烤过似的，热得发烫，她低下头，假装研究补纸，眼角的余光却看见谢砚霖也转过了头，耳根红得厉害。
暮色慢慢漫进书斋，该点灯了。
苏微起身去开台灯，刚走两步，后腰的旧伤又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停了停。
谢砚霖立刻站起来：“是不是又疼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瓷瓶，是那天送来的艾草膏，“我帮你涂？”
苏微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谢砚霖也觉得唐突，把瓷瓶放在桌上，指尖有点发烫：“那你记得涂，别硬撑着。”
他顿了顿，“晚上别熬夜了，这残卷不急，慢慢来。”
苏微点点头，看着他收拾东西。
他把那锭松烟墨小心地放回木盒，又看了眼案上的《研山铭》，像是有话想说，最终还是只说了句“我先走了”。
他走后，苏微坐在案前，看着那瓶艾草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她拿起瓷瓶，打开盖子，一股清苦的草药香飘出来，混着空气里的墨香和桂花味，竟有种奇异的温柔。
她倒了点药膏在手心，搓热了往腰上涂，温热的触感漫开，疼似乎真的轻了些。
台灯的光晕落在补好的“玉池”二字上，墨色沉静，与原迹浑然一体。
苏微看着那字，突然觉得，谢砚霖说的“对话”，或许不只是和古人，还有身边这个人。
他们在同一张案头，看同一卷残页，闻着同样的墨香，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藏在彼此的眼神里，藏在笔尖的墨痕里，像这慢慢变浓的夜色，温柔得让人舍不得打破。
苏微把残卷平铺在案上，对着自然光反复比对，米芾的笔锋张扬，横画如剑，竖钩似戟，要模仿他那股“刷字”的劲，不仅得练熟笔力，还得揣度他当时的心境。
谢砚霖来得更勤了，有时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不说话，只看着她调墨、运笔，看阳光在宣纸上移动，把墨迹晒得由深转浅。
苏微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后来也习惯了，偶尔抬头，总能看见他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本旧书，目光却落在她的笔尖上，像在跟着笔画游走。
这天傍晚，苏微调了第七遍墨，终于觉得颜色差不多了。
她屏住呼吸，提笔落在补纸上，笔尖刚触到纸，谢砚霖突然说：“停。”
苏微手一顿，墨滴在纸上晕开个小点。
她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疑惑。
谢砚霖走过来，指着原迹的“玉”字：“米芾写这个字时，应该是侧锋入笔，你看这起笔的飞白，像刀削过的木头，得有股狠劲。”
他拿起她的笔，蘸了点墨，在废纸上试了一笔，果然有原迹的锋芒，“你太稳了，少了点火气。”
苏微看着他的笔迹，心里有点惊讶。
谢砚霖的字清隽，没想到能模仿出米芾的狂放。
“你怎么知道他当时有火气？”
她问。
“《宋史》里说，米芾为了一块砚台，能跟人争得面红耳赤。”
谢砚霖放下笔，眼里带着笑意，“他写《研山铭》时，正是被贬官的时候，心里憋着股劲，笔画里自然带着火气。”
他看着苏微，“修复不仅要像形，更要像神。”
苏微若有所思。
她想起祖父说过，读帖要读“气”，看字能看出写字人的心跳。
她重新蘸墨，深吸一口气，想起米芾“颠张醉素”的狂态，手腕一转，笔锋斜切入纸，横画如疾风，竖钩似惊雷，落下时，连自己都愣了愣。
“对了。”
谢砚霖的声音里带着赞许，“就是这股劲。”
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高一矮，笔尖落纸的沙沙声里，混着彼此轻浅的呼吸。
苏微看着补纸上刚写好的“玉”字，笔锋里的火气竟真有几分原迹的狂放，心里又惊又喜，抬头时正撞上谢砚霖的目光。
他的眼里盛着夕阳的金辉，像揉碎了的星光，落在她脸上时，带着点说不清的温柔。
苏微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案头的碎纸，耳尖却烫得厉害。
“我小时候学写字，总写不好‘捺’画。”
谢砚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安静的黄昏，“祖父就拿竹板打我的手，说‘捺如崩浪雷奔，得有一往无前的劲’。”
他拿起案头的羊毫笔，在废纸上画了道长长的捺，起笔轻，收笔重，果然像翻涌的浪，“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逼我练字，是怕我学不会坚持。”
苏微想起自己小时候，总嫌修复古籍太枯燥，偷偷把祖父的竹镊子藏起来，被发现后，祖父没骂她，只拉着她的手，在宣纸上写“静”字，一笔一划，墨色从浓到淡，像在说一个漫长的故事。
“我祖父也总说，‘静’字最难写，横平竖首里，藏着千军万马。”
谢砚霖笑了，指尖在她写坏的那张废纸上轻轻敲了敲：“你看，我们小时候都在跟‘字’较劲，现在又都在跟‘纸’较劲。”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那里还沾着点墨渍，像朵小小的乌云，“要不要试试用松烟墨？
比你现在用的油烟墨更沉，写出的字带点涩味，更像米芾的风格。”
苏微点头。
谢砚霖转身从他带来的木盒里拿出一锭墨，墨锭上刻着“苍佩室”三个字，是徽墨里的老牌子。
他往砚台里倒了点井水，拿起墨锭慢慢研磨，手腕转动的弧度很稳，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在啃桑叶。
苏微坐在旁边看，阳光从他的发间溜走，在砚台里的墨汁上投下细碎的光。
他的睫毛很长，垂着眼帘时，在眼下投出片浅影，侧脸的线条被夕阳描得很柔和，连平时绷着的下颌线都显得温润了些。
她突然想起沈曼云鬓角的白玉兰，那香气再浓，也抵不过此刻砚台里飘出的松烟香，淡而清，却往人心里钻。
“磨好了。”
谢砚霖把砚台推过来，墨汁浓得像深夜的海，“试试？”
苏微拿起笔，蘸了点墨，这次没再犹豫，笔尖落纸时，带着刚才那股劲，“池”字的竖弯钩拖得很长，收尾处微微上扬，像藏着个调皮的笑。
谢砚霖凑近看，呼吸轻轻扫过她的耳尖，有点痒，她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下。
“这里的墨色可以再重些。”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池”字的最后一笔，“米芾写字，总爱在收笔时多加半分力，像舍不得停似的。”
他的指尖离她的手很近，几乎要碰到，苏微能感觉到他指腹的温度，比砚台里的墨汁暖多了。
她赶紧调整笔锋，补了点墨，这次的字果然更有神韵。
谢砚霖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像化开的糖：“看来你比我有天赋，我当年为了学这一笔，被祖父罚抄了整整十遍《蜀素帖》。”
苏微忍不住笑了，想象着他少年时皱着眉抄帖的样子，大概也是这样，明明心里不情愿，却还是一笔一划不肯含糊。
“那你现在写《蜀素帖》，是不是能闭着眼睛写？”
“差不多。”
他也笑了，“不过现在更喜欢看你写。”
这话一说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麻雀偶尔叫两声，还有案头的老钟滴答滴答地走。
苏微的脸像被夕阳烤过似的，热得发烫，她低下头，假装研究补纸，眼角的余光却看见谢砚霖也转过了头，耳根红得厉害。
暮色慢慢漫进书斋，该点灯了。
苏微起身去开台灯，刚走两步，后腰的旧伤又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停了停。
谢砚霖立刻站起来：“是不是又疼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瓷瓶，是那天送来的艾草膏，“我帮你涂？”
苏微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谢砚霖也觉得唐突，把瓷瓶放在桌上，指尖有点发烫：“那你记得涂，别硬撑着。”
他顿了顿，“晚上别熬夜了，这残卷不急，慢慢来。”
苏微点点头，看着他收拾东西。
他把那锭松烟墨小心地放回木盒，又看了眼案上的《研山铭》，像是有话想说，最终还是只说了句“我先走了”。
他走后，苏微坐在案前，看着那瓶艾草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她拿起瓷瓶，打开盖子，一股清苦的草药香飘出来，混着空气里的墨香和桂花味，竟有种奇异的温柔。
她倒了点药膏在手心，搓热了往腰上涂，温热的触感漫开，疼似乎真的轻了些。
台灯的光晕落在补好的“玉池”二字上，墨色沉静，与原迹浑然一体。
苏微看着那字，突然觉得，谢砚霖说的“对话”，或许不只是和古人，还有身边这个人。
他们在同一张案头，看同一卷残页，闻着同样的墨香，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藏在彼此的眼神里，藏在笔尖的墨痕里，像这慢慢变浓的夜色，温柔得让人舍不得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