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砚心
第4章 桂花糨糊
桂花是清晨送到的，用竹篮装着，铺了层湿润的棉纸，还带着露水的凉。
苏微掀开篮子时，甜香“嗡”地一下漫了满室，比书斋里常年飘着的墨香更鲜活，像把整个秋天都揉了进来。
“谢先生说，这是杭州满觉陇的早桂，昨天刚采的。”
司机放下篮子，又递过个陶瓮，“这是药铺的艾草膏，先生说早晚涂一次，旧伤能好得快些。”
苏微接过陶瓮，指尖触到粗粝的陶面，温温的。
她谢过司机，转身把桂花倒进竹匾里，放在窗台上晾。
阳光透过竹筛照下来，在花瓣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的甜香混着墨香，竟有种让人安心的暖意。
按祖父的方子，桂花糨糊得用新收的糯米，加井水浸泡整夜，再上石磨磨成浆，滤去粗渣后，加晒干的桂花末小火慢熬。
苏微找出那口传了三代的铜锅，放在煤炉上，看着米浆在锅里慢慢咕嘟，泛起细密的泡沫，像谁撒了把碎银子。
正搅着浆，门铃响了。
苏微擦了擦手去开门，以为是谢砚霖，却看见个穿藏青色旗袍的女人，手里拎着个描金漆盒，鬓角别着朵白玉兰，香气比窗台上的桂花还浓。
“请问是苏微小姐吗？”
女人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江南口音，“我是沈曼云，谢先生的……朋友。”
苏微愣了愣，请她进来。
沈曼云走到案前，目光落在摊开的《研山铭》上，眉头轻轻蹙了下：“原来谢先生把这残卷送来这里了。”
她拿起旁边的鉴定报告，指尖划过谢砚霖的签名，“他这人，对旧东西总是太执着。”
苏微没接话，倒了杯茶递过去。
沈曼云没接，反而打开漆盒，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锦缎：“这是蜀锦，用来做古籍的函套最好，谢先生说你可能需要。”
她的指甲涂着豆沙红，捏着锦缎的样子很优雅，“我在国外学过文物保护，知道修复这种宋代残卷，衬纸的酸碱度很重要，苏小姐用的脱酸剂，是德国产的那种吗？”
苏微心里咯噔一下。
沈曼云的话里带着隐隐的审视，像在掂量她的本事。
她指了指墙角的试剂瓶：“用的是自己配的，祖父传的方子，比进口的温和些，适合老纸。”
沈曼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走到书架前，看着那些泛黄的线装书：“谢先生常说，微言斋是城里藏得最深的宝贝。”
她转身时，鬓角的白玉兰掉了片花瓣，落在《东京梦华录》上，“他小时候最爱来这里，跟苏老先生学拓片，总被墨汁弄得满脸都是。”
苏微的心猛地沉了沉。
她从没听祖父提过谢砚霖，更不知道他们还有这么层渊源。
沈曼云看着她的表情，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又很快掩去：“苏小姐大概不知道，谢先生的祖父和你祖父，是几十年的老朋友。
当年谢老家被淹，你祖父还帮忙抢救过不少古籍呢。”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苏微的脑子嗡嗡响。
她想起祖父临终前锁在樟木箱里的那叠信，信封上的寄信人栏写着“谢”，她一首没敢拆，总觉得那是老人的秘密。
“谢先生没跟你说过这些？”
沈曼云的语气带着点探究，“他这人就是这样，心里装着事，嘴上却不说。
就像这《研山铭》，他找了三年才找到下落，为了修复它，连国外的专家都请来了，最后却把它送到你这里。”
苏微握着铜锅柄的手紧了紧，锅里的糨糊己经熬得像琥珀，桂花的甜香漫了出来，却盖不住心里的涩。
她看着沈曼云鬓角的白玉兰，突然觉得那香气有点呛人。
沈曼云没多待，走前又看了眼《研山铭》：“苏小姐费心了。
谢先生下个月要办个私人展，这残卷要是能修好，正好能展出。”
她顿了顿，“到时候我来接你，一起去看看？”
苏微含糊地应了声，送走沈曼云，关上门的瞬间，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走到案前，看着那片还没处理好的水渍，突然觉得沈曼云的话像根刺，扎得她有点烦。
中午时，谢砚霖来了。
他拎着个食盒，里面是刚出炉的蟹壳黄，芝麻粒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张记新做的，加了桂花糖。”
他把饼放在桌上，看见窗台上的桂花糨糊，眼睛亮了亮，“熬好了？”
苏微“嗯”了一声，没抬头。
谢砚霖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走到她身边，看见她手里的竹刀在补纸上顿了半天，没落下。
“怎么了？”
他轻声问，“补纸不合用？”
“不是。”
苏微放下竹刀，“沈小姐上午来了。”
谢砚霖的动作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复杂：“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祖父和我祖父是朋友。”
苏微抬头看他，“还说你小时候常来这里。”
她的声音有点干，“这些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砚霖沉默了。
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睫毛投下长长的影。
过了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很低：“怕你觉得……我是因为旧事才找你修卷。”
他拿起那把祖父留下的竹镊子，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竹柄，“我七岁那年，在这里跟苏老先生学拓片，把你祖父最宝贝的那方汉砖拓坏了，他没骂我，只说‘拓片和做人一样，力道要匀，心要静’。”
苏微愣住了。
她想起祖父常说的那句话，原来出处在这里。
“后来我出国读书，每年都想回来看看，却总没机会。”
谢砚霖的目光落在书架最高层，“那里原来放着个青花罐，是你祖父装拓片工具的，现在还在吗？”
苏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只青花罐确实还在，只是积了层灰。
她突然想起，罐子里除了拓包，还有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被拓坏的汉砖碎片，上面有个歪歪扭扭的“谢”字。
“沈小姐说，你下个月要办展。”
苏微轻声说，“《研山铭》要参展？”
“嗯。”
谢砚霖点头，“但不是为了炫耀。”
他看着她，眼神很认真，“是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些旧东西里藏着多少人的心。
就像你祖父，就像我祖父，他们把一辈子都耗在这上面，不是傻，是因为值得。”
苏微的心慢慢松了。
她拿起块蟹壳黄，咬了一口，芝麻的香混着桂花的甜，在舌尖散开。
谢砚霖看着她，突然笑了：“嘴角沾了芝麻。”
他伸手替她拂掉，指尖的温度很轻，像羽毛扫过。
窗外的桂花还在香，锅里的糨糊己经凉透，凝成了琥珀色的块。
苏微看着谢砚霖低头研究补纸的样子，突然觉得，沈曼云的出现像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就散了。
真正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和他眼里藏着的，和她一样的执着。
苏微掀开篮子时，甜香“嗡”地一下漫了满室，比书斋里常年飘着的墨香更鲜活，像把整个秋天都揉了进来。
“谢先生说，这是杭州满觉陇的早桂，昨天刚采的。”
司机放下篮子，又递过个陶瓮，“这是药铺的艾草膏，先生说早晚涂一次，旧伤能好得快些。”
苏微接过陶瓮，指尖触到粗粝的陶面，温温的。
她谢过司机，转身把桂花倒进竹匾里，放在窗台上晾。
阳光透过竹筛照下来，在花瓣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的甜香混着墨香，竟有种让人安心的暖意。
按祖父的方子，桂花糨糊得用新收的糯米，加井水浸泡整夜，再上石磨磨成浆，滤去粗渣后，加晒干的桂花末小火慢熬。
苏微找出那口传了三代的铜锅，放在煤炉上，看着米浆在锅里慢慢咕嘟，泛起细密的泡沫，像谁撒了把碎银子。
正搅着浆，门铃响了。
苏微擦了擦手去开门，以为是谢砚霖，却看见个穿藏青色旗袍的女人，手里拎着个描金漆盒，鬓角别着朵白玉兰，香气比窗台上的桂花还浓。
“请问是苏微小姐吗？”
女人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江南口音，“我是沈曼云，谢先生的……朋友。”
苏微愣了愣，请她进来。
沈曼云走到案前，目光落在摊开的《研山铭》上，眉头轻轻蹙了下：“原来谢先生把这残卷送来这里了。”
她拿起旁边的鉴定报告，指尖划过谢砚霖的签名，“他这人，对旧东西总是太执着。”
苏微没接话，倒了杯茶递过去。
沈曼云没接，反而打开漆盒，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锦缎：“这是蜀锦，用来做古籍的函套最好，谢先生说你可能需要。”
她的指甲涂着豆沙红，捏着锦缎的样子很优雅，“我在国外学过文物保护，知道修复这种宋代残卷，衬纸的酸碱度很重要，苏小姐用的脱酸剂，是德国产的那种吗？”
苏微心里咯噔一下。
沈曼云的话里带着隐隐的审视，像在掂量她的本事。
她指了指墙角的试剂瓶：“用的是自己配的，祖父传的方子，比进口的温和些，适合老纸。”
沈曼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走到书架前，看着那些泛黄的线装书：“谢先生常说，微言斋是城里藏得最深的宝贝。”
她转身时，鬓角的白玉兰掉了片花瓣，落在《东京梦华录》上，“他小时候最爱来这里，跟苏老先生学拓片，总被墨汁弄得满脸都是。”
苏微的心猛地沉了沉。
她从没听祖父提过谢砚霖，更不知道他们还有这么层渊源。
沈曼云看着她的表情，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又很快掩去：“苏小姐大概不知道，谢先生的祖父和你祖父，是几十年的老朋友。
当年谢老家被淹，你祖父还帮忙抢救过不少古籍呢。”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苏微的脑子嗡嗡响。
她想起祖父临终前锁在樟木箱里的那叠信，信封上的寄信人栏写着“谢”，她一首没敢拆，总觉得那是老人的秘密。
“谢先生没跟你说过这些？”
沈曼云的语气带着点探究，“他这人就是这样，心里装着事，嘴上却不说。
就像这《研山铭》，他找了三年才找到下落，为了修复它，连国外的专家都请来了，最后却把它送到你这里。”
苏微握着铜锅柄的手紧了紧，锅里的糨糊己经熬得像琥珀，桂花的甜香漫了出来，却盖不住心里的涩。
她看着沈曼云鬓角的白玉兰，突然觉得那香气有点呛人。
沈曼云没多待，走前又看了眼《研山铭》：“苏小姐费心了。
谢先生下个月要办个私人展，这残卷要是能修好，正好能展出。”
她顿了顿，“到时候我来接你，一起去看看？”
苏微含糊地应了声，送走沈曼云，关上门的瞬间，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走到案前，看着那片还没处理好的水渍，突然觉得沈曼云的话像根刺，扎得她有点烦。
中午时，谢砚霖来了。
他拎着个食盒，里面是刚出炉的蟹壳黄，芝麻粒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张记新做的，加了桂花糖。”
他把饼放在桌上，看见窗台上的桂花糨糊，眼睛亮了亮，“熬好了？”
苏微“嗯”了一声，没抬头。
谢砚霖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走到她身边，看见她手里的竹刀在补纸上顿了半天，没落下。
“怎么了？”
他轻声问，“补纸不合用？”
“不是。”
苏微放下竹刀，“沈小姐上午来了。”
谢砚霖的动作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复杂：“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祖父和我祖父是朋友。”
苏微抬头看他，“还说你小时候常来这里。”
她的声音有点干，“这些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砚霖沉默了。
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睫毛投下长长的影。
过了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很低：“怕你觉得……我是因为旧事才找你修卷。”
他拿起那把祖父留下的竹镊子，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竹柄，“我七岁那年，在这里跟苏老先生学拓片，把你祖父最宝贝的那方汉砖拓坏了，他没骂我，只说‘拓片和做人一样，力道要匀，心要静’。”
苏微愣住了。
她想起祖父常说的那句话，原来出处在这里。
“后来我出国读书，每年都想回来看看，却总没机会。”
谢砚霖的目光落在书架最高层，“那里原来放着个青花罐，是你祖父装拓片工具的，现在还在吗？”
苏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只青花罐确实还在，只是积了层灰。
她突然想起，罐子里除了拓包，还有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被拓坏的汉砖碎片，上面有个歪歪扭扭的“谢”字。
“沈小姐说，你下个月要办展。”
苏微轻声说，“《研山铭》要参展？”
“嗯。”
谢砚霖点头，“但不是为了炫耀。”
他看着她，眼神很认真，“是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些旧东西里藏着多少人的心。
就像你祖父，就像我祖父，他们把一辈子都耗在这上面，不是傻，是因为值得。”
苏微的心慢慢松了。
她拿起块蟹壳黄，咬了一口，芝麻的香混着桂花的甜，在舌尖散开。
谢砚霖看着她，突然笑了：“嘴角沾了芝麻。”
他伸手替她拂掉，指尖的温度很轻，像羽毛扫过。
窗外的桂花还在香，锅里的糨糊己经凉透，凝成了琥珀色的块。
苏微看着谢砚霖低头研究补纸的样子，突然觉得，沈曼云的出现像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就散了。
真正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和他眼里藏着的，和她一样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