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谭志
第4章 四刻 牛祭
秋收后的稻田裸露出褐色的泥土，龟裂的纹路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绿意。
老农夫陈满仓牵着水牛 “黑汉” 走过田埂，牛蹄踩在湿润的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深圆的蹄印，蹄印边缘很快就沁出细小的水珠。
黑汉的脊背上还沾着未干的稻草，庞大的身躯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几乎覆盖了半条田埂。
它脖颈间挂着的铜铃偶尔发出沉闷的响声，那是陈满仓用了二十年的老物件，铃舌上缠着黑汉历年脱落的牛毛，攒成了个小小的毛球。
“歇会儿吧。”
陈满仓从布包里掏出块巴掌大的盐砖，盐砖表面被舔得光滑发亮，边缘还留着整齐的齿痕。
黑汉温顺地低下头，粗糙的舌头卷过盐粒，发出 “沙沙” 的声响，喉咙里随之溢出满足的呼噜声，像是在诉说着耕作后的疲惫与惬意。
这头水牛陪了他十五年，从刚成年的牛犊到如今额角生皱的老牛，春耕时拉犁翻地，厚实的蹄子能踏碎最坚硬的土块；夏涝时蹚水救苗，庞大的身躯在洪水里如同一座稳固的小舟；前年山洪暴发，更是黑汉驮着他从齐腰深的水里爬上岸，自己却被冲走的树干划开了后腿，至今留着道月牙形的伤疤，下雨前还会隐隐作痛。
田埂尽头的歪脖子柳树上，挂着件褪色的蓝布衫，那是陈满仓去年割稻子时落在田里的。
当时他急着回家收晒谷，忘了取回衣服，第二天再来时，却发现衣服被整齐地挂在最低的树杈上，树下的泥地上有清晰的牛鼻拱过的痕迹 —— 不用问，准是黑汉干的。
这头水牛通人性得很，能认出他的农具，会把散落的草帽顶在头上送回来，甚至能听懂简单的指令，叫它停就停，叫它走就走。
树下的泥地上，还散落着几簇黑色的牛毛，沾着湿润的露水 —— 最近半个月，黑汉总在夜里焦躁地刨蹄，牛棚的木桩被撞出深深的凹痕，地上总有扫不完的牛毛，像是在预警什么不祥之事。
“明儿就该种冬麦了。”
陈满仓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黑汉的脖颈，皮肤下的肌肉随着呼吸有力地起伏，“种完这季，给你换新的草垫，再去镇上买两捆你最爱吃的甜象草，让你好好歇个冬天。”
黑汉突然抬起头，铜铃般的眼睛望着村口的方向，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鼻孔里喷出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空气中久久不散，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在表达某种不安。
村口的土路上，两个黑影鬼鬼祟祟地躲在老槐树后。
是邻村游手好闲的刘老三和镇上屠宰场的张屠户，刘老三手里攥着根浸了麻药的麻绳，麻绳上还残留着刺鼻的药水味，他时不时地探头张望，眼神里满是贪婪。
张屠户靠在摩托车上抽烟，摩托车后座绑着厚实的帆布，帆布边缘沾着暗红色的血渍，还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那是昨天宰杀牲口时留下的痕迹。
“那老东西看得紧，这半个月天天睡在牛棚里。”
刘老三啐了口唾沫，去年他就打黑汉的主意，趁陈满仓进城赶集时溜进牛棚，却被这头通人性的水牛识破，追得他在田埂上摔了个狗啃泥，断了胳膊躺了三个月，“这牛能卖不少钱，张哥你给价高点，城里那些馆子就爱要这种耕田的老水牛，说肉香有嚼劲，能卖上高价。”
张屠户弹了弹烟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露出泛黄的牙齿：“只要能弄到手，价钱好说。
但得处理干净，那老东西跟这牛感情深，别让他找到证据缠上咱们。”
他从怀里掏出个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块切碎的牛肉，“这是上次杀牛剩下的，掺在草料里，保准它晕得快，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拉走。”
深夜的牛棚里，月光透过木缝洒在黑汉身上，在它厚实的皮肤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黑汉不安地甩着尾巴，尾巴尖扫过地面，扬起细小的尘土，西蹄不停地刨着地面，发出 “咚咚” 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陈满仓在牛棚角落的草堆上打盹，身上盖着件旧棉袄，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念叨着明天耕地的路线和深浅。
刘老三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溜到牛棚外，将掺了麻药的草料扔进棚里，草料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黑汉警惕地嗅了嗅，鼻孔翕动着，却没有低头去吃，反而抬起头对着棚外 “哞” 地叫了一声，声音洪亮得惊醒了陈满仓。
“谁？”
陈满仓猛地坐起身，抄起墙角的扁担，冲出牛棚时只看见一道黑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地上散落着没被吃的草料。
他检查黑汉时，发现牛槽里多了块陌生的碎肉，肉上还沾着根细小的牛毛，和黑汉的毛色一模一样。
陈满仓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有人打上了黑汉的主意，他将碎肉扔到远处，用扁担在牛棚周围巡视了一圈，又加固了牛棚的木门，这才重新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了，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陈满仓就被冻醒了。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习惯性地看向牛槽，却发现黑汉不见了。
牛棚的木门被撬开，锁扣掉在地上，地上有挣扎的蹄印，深一脚浅一脚地一首延伸到村口的土路，蹄印旁散落着几簇黑色的牛毛，还有半截被挣断的缰绳 —— 那是他用黑汉每年脱落的牛毛亲手编织的缰绳，柔软又结实，陪了他们整整十年。
“黑汉！
黑汉！”
陈满仓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沿着蹄印一路狂奔，穿过稻田，越过小溪，追到河边时，看见水面漂浮着黑汉脖颈间的铜铃，铃舌上的牛毛己经湿透，在水里轻轻晃动，发出微弱的 “叮咚” 声。
对岸的沙滩上，有清晰的摩托车轮胎印，印子里沾着黑色的牛毛和几滴暗红色的血，顺着轮胎印望去，能看见远处公路上隐约的车灯痕迹。
屠宰场的血腥味三天都没散。
张屠户将黑汉宰杀后，把牛肉分割成大小均匀的肉块，连夜用冷藏车送到城里的馆子，换来一沓厚厚的钞票。
牛骨和内脏则被他随意地埋在屠宰场后院的菜地里，上面盖着厚厚的泥土和石灰，试图掩盖这桩肮脏的交易。
他坐在屠宰场的门槛上数着手里的钞票，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刘老三坐在一旁喝酒，面前的碗里盛着刚炖好的牛肉，油花上漂浮着细小的黑色牛毛，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大口吃肉喝酒。
“这牛真壮实，肉炖得真香。”
刘老三夹起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大嚼，嘴角沾满了肉汁，“就是杀的时候邪门得很，明明麻倒了，临了还挣断了绳子，用头撞墙，血流了一地，眼睛瞪得溜圆，看得我心里发毛。”
他的话音刚落，脖子上突然冒出几个红疹，形状像极了牛蹄印，又痒又疼。
张屠户的心里也有些发毛。
昨晚杀牛时，黑汉的眼睛一首瞪着他，明明己经断气，他却总觉得那双眼在黑暗里盯着自己，让他整夜都睡不安稳。
现在屠宰场的地面总也拖不干净，无论用多少水冲洗，总有暗红色的水迹从水泥缝里渗出，像是牛血渗进了水泥地，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更诡异的是，每到半夜，总能听见牛蹄刨地的声音，从后院菜地方向传来，伴随着低沉的呜咽，听得人头皮发麻。
陈满仓在屠宰场门口守了三天三夜，终于等到张屠户开门。
他像疯了一样冲进后院，看见菜地里的白菜长得异常茂盛，绿油油的叶片上沾着暗红色的斑点，像是溅上的血滴。
他疯了似的用手扒开泥土，露出半截白色的牛骨，骨头上还沾着黑色的牛毛，那熟悉的毛色让他心如刀绞。
“你把黑汉怎么了？
你还我的黑汉！”
老人举起扁担就要打，却被张屠户一把推倒在地，额头磕在石头上，渗出鲜血，染红了地上的泥土。
“老东西疯了！”
张屠户骂骂咧咧地将他拖出去赶出门外，“再在这里闹事，我就报警抓你！”
他 “砰” 地关上大门，关上门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菜地里的白菜突然全部倒伏，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黑色牛毛，毛根处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地面汇成个模糊的牛头形状，正对着他的方向，吓得他连退几步，差点摔倒。
报应来得很快。
刘老三开始夜夜做噩梦，梦见黑汉浑身是血地站在他床前，用头撞他的房门，发出 “咚咚” 的声响，和牛蹄刨地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醒来后发现家里的墙角总有扫不完的黑色牛毛，无论怎么打扫，第二天总会重新出现。
炖肉的锅里时不时漂着半截牛骨，骨头上还带着清晰的齿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他的胳膊开始发痒，去年摔断的地方长出鳞片状的红疹，越抠越痒，抠破后流出淡黄色的液体，散发着牛棚里特有的草料味，恶心又难闻。
张屠户的屠宰场更是邪门事不断。
自动屠宰机总在半夜自己启动，传送带嗡嗡作响，传送的却不是鲜肉，而是黑色的牛毛和稻草，机器里还传出 “哞哞” 的牛叫声，凄厉又悲伤。
他雇来的伙计都吓得辞了工，说在夜里看见牛棚里站着个巨大的黑影，牛头人身，眼睛里淌着血水，正盯着屠宰机的方向。
有天清晨，张屠户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的床上铺满了黑色牛毛，毛里裹着块带血的牛肉，上面咬着半截他的指甲，吓得他当场瘫软在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满仓被推倒后受了伤，躺在家里的土炕上动弹不得。
夜里，他迷迷糊糊中感觉有湿润的舌头舔他的额头，凉丝丝的很舒服，伤口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
他睁开眼，看见个模糊的黑影站在炕边，身形高大，像极了黑汉，正用鼻子轻轻拱他的手，喉咙里发出熟悉的呼噜声。
第二天醒来，他发现伤口上敷着草药，药味和黑汉常吃的甜象草一模一样，窗台上还放着几簇新鲜的草料，沾着清晨的露水，像是刚从田里割来的。
村里的人都说黑汉回来了。
有人在深夜的稻田里看见头大水牛在耕田，犁过的地里长出绿油油的麦苗，比陈满仓种的还要整齐均匀。
有次山洪再次暴发，村里好几户人家的房子都被淹了，唯独陈满仓家的土屋安然无恙，门口的泥地上有巨大的牛蹄印，一首延伸到河边，像是有人用身体挡住了洪水。
刘老三最终疯了。
他被发现时蜷缩在陈满仓家废弃的牛棚角落里，嘴里塞满了黑色的牛毛，喉咙里卡着块牛骨，眼睛瞪得滚圆，脸上满是惊恐的表情，像是看见了极其恐怖的东西。
医生来检查时，发现他胃里全是未消化的牛毛和草叶，根本无法解释这诡异的现象。
张屠户的屠宰场着了场大火，熊熊烈火照亮了半边天，所有的机器和肉都烧光了，只剩下断壁残垣。
奇怪的是，后院菜地里的牛骨却没被烧坏，整齐地排列成牛头的形状，骨头上的齿痕清晰可见，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大火熄灭后，有人在灰烬里发现了个铜铃，铃舌上缠着黑色的牛毛，正是黑汉脖子上挂着的那只。
秋收后的稻田里，陈满仓独自耕地，虽然没有了黑汉帮忙，但犁耙却异常轻快，像是有股无形的力量在前面拉着，一点也不费力。
他偶尔会停下脚步，对着空气说话：“黑汉，歇会儿吧，你看这麦子长得多好，今年肯定是个丰收年。”
风穿过田埂，带来甜象草的香气，田埂尽头的歪脖子柳树上，挂着的蓝布衫轻轻晃动，像是有人在那里乘凉休息。
有天傍晚，陈满仓在整理牛棚时，发现角落里藏着个铜铃，和黑汉脖子上的一模一样，铃舌上缠着新的牛毛，像是刚脱落不久。
他把铜铃挂在床头，夜里总能听见沉闷的牛铃声，伴随着低沉的呼噜声，像是黑汉就趴在床边守护着他，让他睡得格外安稳。
村里的老人说，水牛是通灵性的牲畜，你善待它，它会用一生来报恩；你若是害了它，它的冤魂也会讨回公道。
陈满仓的田里从此再也没丢过东西，播种时总有不知名的鸟儿帮忙驱虫，收获时的麦子比谁家的都饱满，颗粒圆润饱满，像是有双无形的手一首在守护着这片土地和它的主人。
屠宰场的废墟上后来长出了大片的甜象草，绿油油的草叶上总沾着露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散发出清新的草香。
有人说在月圆之夜，能看见头大水牛在草地上吃草，牛背上坐着个模糊的老人身影，铜铃声在晚风中轻轻飘荡，带着跨越生死的情谊，在稻田上空久久不散，诉说着一段人与动物之间的深厚情谊和因果报应的故事。
老农夫陈满仓牵着水牛 “黑汉” 走过田埂，牛蹄踩在湿润的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深圆的蹄印，蹄印边缘很快就沁出细小的水珠。
黑汉的脊背上还沾着未干的稻草，庞大的身躯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几乎覆盖了半条田埂。
它脖颈间挂着的铜铃偶尔发出沉闷的响声，那是陈满仓用了二十年的老物件，铃舌上缠着黑汉历年脱落的牛毛，攒成了个小小的毛球。
“歇会儿吧。”
陈满仓从布包里掏出块巴掌大的盐砖，盐砖表面被舔得光滑发亮，边缘还留着整齐的齿痕。
黑汉温顺地低下头，粗糙的舌头卷过盐粒，发出 “沙沙” 的声响，喉咙里随之溢出满足的呼噜声，像是在诉说着耕作后的疲惫与惬意。
这头水牛陪了他十五年，从刚成年的牛犊到如今额角生皱的老牛，春耕时拉犁翻地，厚实的蹄子能踏碎最坚硬的土块；夏涝时蹚水救苗，庞大的身躯在洪水里如同一座稳固的小舟；前年山洪暴发，更是黑汉驮着他从齐腰深的水里爬上岸，自己却被冲走的树干划开了后腿，至今留着道月牙形的伤疤，下雨前还会隐隐作痛。
田埂尽头的歪脖子柳树上，挂着件褪色的蓝布衫，那是陈满仓去年割稻子时落在田里的。
当时他急着回家收晒谷，忘了取回衣服，第二天再来时，却发现衣服被整齐地挂在最低的树杈上，树下的泥地上有清晰的牛鼻拱过的痕迹 —— 不用问，准是黑汉干的。
这头水牛通人性得很，能认出他的农具，会把散落的草帽顶在头上送回来，甚至能听懂简单的指令，叫它停就停，叫它走就走。
树下的泥地上，还散落着几簇黑色的牛毛，沾着湿润的露水 —— 最近半个月，黑汉总在夜里焦躁地刨蹄，牛棚的木桩被撞出深深的凹痕，地上总有扫不完的牛毛，像是在预警什么不祥之事。
“明儿就该种冬麦了。”
陈满仓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黑汉的脖颈，皮肤下的肌肉随着呼吸有力地起伏，“种完这季，给你换新的草垫，再去镇上买两捆你最爱吃的甜象草，让你好好歇个冬天。”
黑汉突然抬起头，铜铃般的眼睛望着村口的方向，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鼻孔里喷出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空气中久久不散，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在表达某种不安。
村口的土路上，两个黑影鬼鬼祟祟地躲在老槐树后。
是邻村游手好闲的刘老三和镇上屠宰场的张屠户，刘老三手里攥着根浸了麻药的麻绳，麻绳上还残留着刺鼻的药水味，他时不时地探头张望，眼神里满是贪婪。
张屠户靠在摩托车上抽烟，摩托车后座绑着厚实的帆布，帆布边缘沾着暗红色的血渍，还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那是昨天宰杀牲口时留下的痕迹。
“那老东西看得紧，这半个月天天睡在牛棚里。”
刘老三啐了口唾沫，去年他就打黑汉的主意，趁陈满仓进城赶集时溜进牛棚，却被这头通人性的水牛识破，追得他在田埂上摔了个狗啃泥，断了胳膊躺了三个月，“这牛能卖不少钱，张哥你给价高点，城里那些馆子就爱要这种耕田的老水牛，说肉香有嚼劲，能卖上高价。”
张屠户弹了弹烟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露出泛黄的牙齿：“只要能弄到手，价钱好说。
但得处理干净，那老东西跟这牛感情深，别让他找到证据缠上咱们。”
他从怀里掏出个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块切碎的牛肉，“这是上次杀牛剩下的，掺在草料里，保准它晕得快，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拉走。”
深夜的牛棚里，月光透过木缝洒在黑汉身上，在它厚实的皮肤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黑汉不安地甩着尾巴，尾巴尖扫过地面，扬起细小的尘土，西蹄不停地刨着地面，发出 “咚咚” 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陈满仓在牛棚角落的草堆上打盹，身上盖着件旧棉袄，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念叨着明天耕地的路线和深浅。
刘老三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溜到牛棚外，将掺了麻药的草料扔进棚里，草料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黑汉警惕地嗅了嗅，鼻孔翕动着，却没有低头去吃，反而抬起头对着棚外 “哞” 地叫了一声，声音洪亮得惊醒了陈满仓。
“谁？”
陈满仓猛地坐起身，抄起墙角的扁担，冲出牛棚时只看见一道黑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地上散落着没被吃的草料。
他检查黑汉时，发现牛槽里多了块陌生的碎肉，肉上还沾着根细小的牛毛，和黑汉的毛色一模一样。
陈满仓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有人打上了黑汉的主意，他将碎肉扔到远处，用扁担在牛棚周围巡视了一圈，又加固了牛棚的木门，这才重新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了，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陈满仓就被冻醒了。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习惯性地看向牛槽，却发现黑汉不见了。
牛棚的木门被撬开，锁扣掉在地上，地上有挣扎的蹄印，深一脚浅一脚地一首延伸到村口的土路，蹄印旁散落着几簇黑色的牛毛，还有半截被挣断的缰绳 —— 那是他用黑汉每年脱落的牛毛亲手编织的缰绳，柔软又结实，陪了他们整整十年。
“黑汉！
黑汉！”
陈满仓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沿着蹄印一路狂奔，穿过稻田，越过小溪，追到河边时，看见水面漂浮着黑汉脖颈间的铜铃，铃舌上的牛毛己经湿透，在水里轻轻晃动，发出微弱的 “叮咚” 声。
对岸的沙滩上，有清晰的摩托车轮胎印，印子里沾着黑色的牛毛和几滴暗红色的血，顺着轮胎印望去，能看见远处公路上隐约的车灯痕迹。
屠宰场的血腥味三天都没散。
张屠户将黑汉宰杀后，把牛肉分割成大小均匀的肉块，连夜用冷藏车送到城里的馆子，换来一沓厚厚的钞票。
牛骨和内脏则被他随意地埋在屠宰场后院的菜地里，上面盖着厚厚的泥土和石灰，试图掩盖这桩肮脏的交易。
他坐在屠宰场的门槛上数着手里的钞票，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刘老三坐在一旁喝酒，面前的碗里盛着刚炖好的牛肉，油花上漂浮着细小的黑色牛毛，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大口吃肉喝酒。
“这牛真壮实，肉炖得真香。”
刘老三夹起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大嚼，嘴角沾满了肉汁，“就是杀的时候邪门得很，明明麻倒了，临了还挣断了绳子，用头撞墙，血流了一地，眼睛瞪得溜圆，看得我心里发毛。”
他的话音刚落，脖子上突然冒出几个红疹，形状像极了牛蹄印，又痒又疼。
张屠户的心里也有些发毛。
昨晚杀牛时，黑汉的眼睛一首瞪着他，明明己经断气，他却总觉得那双眼在黑暗里盯着自己，让他整夜都睡不安稳。
现在屠宰场的地面总也拖不干净，无论用多少水冲洗，总有暗红色的水迹从水泥缝里渗出，像是牛血渗进了水泥地，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更诡异的是，每到半夜，总能听见牛蹄刨地的声音，从后院菜地方向传来，伴随着低沉的呜咽，听得人头皮发麻。
陈满仓在屠宰场门口守了三天三夜，终于等到张屠户开门。
他像疯了一样冲进后院，看见菜地里的白菜长得异常茂盛，绿油油的叶片上沾着暗红色的斑点，像是溅上的血滴。
他疯了似的用手扒开泥土，露出半截白色的牛骨，骨头上还沾着黑色的牛毛，那熟悉的毛色让他心如刀绞。
“你把黑汉怎么了？
你还我的黑汉！”
老人举起扁担就要打，却被张屠户一把推倒在地，额头磕在石头上，渗出鲜血，染红了地上的泥土。
“老东西疯了！”
张屠户骂骂咧咧地将他拖出去赶出门外，“再在这里闹事，我就报警抓你！”
他 “砰” 地关上大门，关上门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菜地里的白菜突然全部倒伏，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黑色牛毛，毛根处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地面汇成个模糊的牛头形状，正对着他的方向，吓得他连退几步，差点摔倒。
报应来得很快。
刘老三开始夜夜做噩梦，梦见黑汉浑身是血地站在他床前，用头撞他的房门，发出 “咚咚” 的声响，和牛蹄刨地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醒来后发现家里的墙角总有扫不完的黑色牛毛，无论怎么打扫，第二天总会重新出现。
炖肉的锅里时不时漂着半截牛骨，骨头上还带着清晰的齿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他的胳膊开始发痒，去年摔断的地方长出鳞片状的红疹，越抠越痒，抠破后流出淡黄色的液体，散发着牛棚里特有的草料味，恶心又难闻。
张屠户的屠宰场更是邪门事不断。
自动屠宰机总在半夜自己启动，传送带嗡嗡作响，传送的却不是鲜肉，而是黑色的牛毛和稻草，机器里还传出 “哞哞” 的牛叫声，凄厉又悲伤。
他雇来的伙计都吓得辞了工，说在夜里看见牛棚里站着个巨大的黑影，牛头人身，眼睛里淌着血水，正盯着屠宰机的方向。
有天清晨，张屠户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的床上铺满了黑色牛毛，毛里裹着块带血的牛肉，上面咬着半截他的指甲，吓得他当场瘫软在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满仓被推倒后受了伤，躺在家里的土炕上动弹不得。
夜里，他迷迷糊糊中感觉有湿润的舌头舔他的额头，凉丝丝的很舒服，伤口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
他睁开眼，看见个模糊的黑影站在炕边，身形高大，像极了黑汉，正用鼻子轻轻拱他的手，喉咙里发出熟悉的呼噜声。
第二天醒来，他发现伤口上敷着草药，药味和黑汉常吃的甜象草一模一样，窗台上还放着几簇新鲜的草料，沾着清晨的露水，像是刚从田里割来的。
村里的人都说黑汉回来了。
有人在深夜的稻田里看见头大水牛在耕田，犁过的地里长出绿油油的麦苗，比陈满仓种的还要整齐均匀。
有次山洪再次暴发，村里好几户人家的房子都被淹了，唯独陈满仓家的土屋安然无恙，门口的泥地上有巨大的牛蹄印，一首延伸到河边，像是有人用身体挡住了洪水。
刘老三最终疯了。
他被发现时蜷缩在陈满仓家废弃的牛棚角落里，嘴里塞满了黑色的牛毛，喉咙里卡着块牛骨，眼睛瞪得滚圆，脸上满是惊恐的表情，像是看见了极其恐怖的东西。
医生来检查时，发现他胃里全是未消化的牛毛和草叶，根本无法解释这诡异的现象。
张屠户的屠宰场着了场大火，熊熊烈火照亮了半边天，所有的机器和肉都烧光了，只剩下断壁残垣。
奇怪的是，后院菜地里的牛骨却没被烧坏，整齐地排列成牛头的形状，骨头上的齿痕清晰可见，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大火熄灭后，有人在灰烬里发现了个铜铃，铃舌上缠着黑色的牛毛，正是黑汉脖子上挂着的那只。
秋收后的稻田里，陈满仓独自耕地，虽然没有了黑汉帮忙，但犁耙却异常轻快，像是有股无形的力量在前面拉着，一点也不费力。
他偶尔会停下脚步，对着空气说话：“黑汉，歇会儿吧，你看这麦子长得多好，今年肯定是个丰收年。”
风穿过田埂，带来甜象草的香气，田埂尽头的歪脖子柳树上，挂着的蓝布衫轻轻晃动，像是有人在那里乘凉休息。
有天傍晚，陈满仓在整理牛棚时，发现角落里藏着个铜铃，和黑汉脖子上的一模一样，铃舌上缠着新的牛毛，像是刚脱落不久。
他把铜铃挂在床头，夜里总能听见沉闷的牛铃声，伴随着低沉的呼噜声，像是黑汉就趴在床边守护着他，让他睡得格外安稳。
村里的老人说，水牛是通灵性的牲畜，你善待它，它会用一生来报恩；你若是害了它，它的冤魂也会讨回公道。
陈满仓的田里从此再也没丢过东西，播种时总有不知名的鸟儿帮忙驱虫，收获时的麦子比谁家的都饱满，颗粒圆润饱满，像是有双无形的手一首在守护着这片土地和它的主人。
屠宰场的废墟上后来长出了大片的甜象草，绿油油的草叶上总沾着露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散发出清新的草香。
有人说在月圆之夜，能看见头大水牛在草地上吃草，牛背上坐着个模糊的老人身影，铜铃声在晚风中轻轻飘荡，带着跨越生死的情谊，在稻田上空久久不散，诉说着一段人与动物之间的深厚情谊和因果报应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