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命1985
第2章 浮世绘影辩故痕
“叮铃铃——！”
急促尖锐的下课铃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割裂了教室里沉滞的空气。
凝滞的画面瞬间活了，桌椅板凳剧烈摩擦地面的噪音、压抑己久的谈笑声、书本作业本噼里啪啦合上的声音、迫不及待冲出门口的脚步声……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齐明却像一尊被遗忘在激流中的石像，僵硬地站在原地，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那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眩晕感并没有随着铃声散去而消退，反而像涨潮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眼前晃动的人影、喧闹的声音，都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牵扯着骨头深处的酸软。
“哎！
呆子！
醒醒神！”
一个故意压低却难掩粗犷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同时后背被一只汗津津的手掌“啪”地拍了个结实。
力道很大，拍得齐明往前踉跄了一小步，也把他从那个摇摇欲坠的眩晕边缘猛地拽了回来。
他有些迟钝地转过头。
一张带着汗珠、晒得黝黑、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的年轻脸庞凑得很近。
浓眉，单眼皮，鼻梁不高，嘴角有点痞痞地向上歪着，一头刚被汗水打湿的硬硬短发倔强地支棱着。
是石小龙！
高中时代形影不离的死党，外号“阿龙”，家里在城南菜市场有个小小的猪肉摊子。
“睡懵了？”
阿龙毫不见外地一把搂住齐明的肩膀，那股属于青春期男生特有的、混合着汗味和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走，撒尿去！
憋死老子了！”
他挤眉弄眼，另一只手还炫耀似的捏着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朝着前排飞快地努了努嘴。
齐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前排靠窗的位置，一个穿着朴素碎花短袖衬衫、梳着两条乌黑油亮长麻花辫的女生正微微侧着身，迅速地将一张小纸条塞进书页里。
动作虽快，却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和掩饰。
她似乎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脸颊飞快地掠过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红晕，随即低下头，用力抿了一下嘴唇，假装专注地整理着桌上的文具盒——那是班长刘敏，家境清寒却异常刻苦，成绩永远稳居年级前三的学霸。
记忆与现实轰然碰撞！
阿龙偷偷暗恋刘敏，总是笨拙地递些解不出题的纸条或抄着歌词的纸片，试图引起对方注意。
而内向倔强的刘敏，从来都是这样不动声色地收下，从不回应，却也从不当面扔掉。
这个阿龙，在2023年，是他年轻时创业失败债台高筑、被债主逼得远走他乡音信全无后，唯一一个顶着风险、偷偷托人给他塞过一笔救命钱的兄弟！
那笔沾着猪肉油腻味的钱，曾是他跌落深渊时感受到的最后一丝人间暖意！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涌上鼻腔，齐明用力眨了眨眼，强行压下那股不合时宜的潮热。
“喂！
发什么愣啊？
真睡傻了？”
阿龙看他没反应，又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眼神里是纯粹的疑惑和关切，“走啊！
再不去，李老师办公室门口又要排长队了！”
就在这时，讲台上传来一声不大却极具穿透力的清咳。
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了大半。
众人回头望去。
班主任李秀珍老师不知何时己将教案整理好，卷成一个圆筒状握在手里。
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讲台边，目光缓缓扫过教室里这群躁动不安的少年少女。
厚厚的镜片后，眼神锐利如鹰。
她鬓角新生的白发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下异常刺眼，额头上两道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写满了这个年代教师特有的清苦与操劳。
“闹够了？”
李老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看看你们一个个！
才高一，骨头就轻得没西两重了？
以为考上高中就万事大吉了？
混日子呢？”
她手中的教案卷“笃笃”地敲击着讲台边缘，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都给我把心收一收！”
她的目光变得更加严厉，扫过那些还在做小动作的学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距离高考，还有两年半！
七百多个日夜！
你们以为时间还很长？
弹指一挥间！
一眨眼就过去了！
现在不拼命，将来拿什么挤过那座独木桥？！”
“挤不过去，就得像街口修自行车的王瘸子一样，一辈子跟油污、零件打交道！
还是想像你们父母一样，在厂子里吭哧吭哧扛大包，三班倒，看人脸色？”
她的话语像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破了少年们懵懂的虚幻泡泡，“时代在变！
知识！
只有知识才是你们走出这片小天地的唯一通行证！
才是改变你们自己、甚至改变你们家庭命运的唯一钥匙！”
李老师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沉淀在岁月里的、铁一般的现实和沉重期望。
教室里彻底沉寂下来。
连最调皮的学生也垂下了头。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头顶吊扇单调重复的嗡嗡声。
齐明静静地站着，像一个局外人，又像一个被强行按进历史画卷的观众。
他看着李老师鬓角那无法掩饰的白发，看着镜片后那双因长期熬夜批改作业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那份近乎悲愤的责任感。
改变命运……知识是唯一的通行证……改变家庭……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那颗经历过巅峰与跌落、此刻却装满三十年沧桑记忆的灵魂上。
时代的洪流，个体的挣扎，知识的力量……他曾站在浪潮之巅睥睨一切，也曾被巨浪拍入谷底粉身碎骨。
如今，命运竟以如此荒谬的方式，将他抛回这洪流的起点！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垂在身侧。
无人注意的课桌阴影下，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试探和确认，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死死地抠向自己掌心娇嫩的皮肉！
尖锐的、清晰的、令人牙酸的疼痛感，瞬间穿透神经末梢，首冲大脑！
不是梦！
一丝猩红的血珠，悄然从掐破的皮肤里渗出，在少年人尚显单薄的掌纹里，晕开一抹刺目的、冰冷的真实。
窗外，知了依旧在梧桐树的高枝上，不知疲倦地嘶鸣着。
1990年的夏天，像一个巨大的、刚刚拉开帷幕的舞台，带着它特有的匮乏气息、蓬勃生机，以及无数未知的可能，无声地将他彻底吞噬。
急促尖锐的下课铃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割裂了教室里沉滞的空气。
凝滞的画面瞬间活了，桌椅板凳剧烈摩擦地面的噪音、压抑己久的谈笑声、书本作业本噼里啪啦合上的声音、迫不及待冲出门口的脚步声……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齐明却像一尊被遗忘在激流中的石像，僵硬地站在原地，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那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眩晕感并没有随着铃声散去而消退，反而像涨潮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眼前晃动的人影、喧闹的声音，都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牵扯着骨头深处的酸软。
“哎！
呆子！
醒醒神！”
一个故意压低却难掩粗犷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同时后背被一只汗津津的手掌“啪”地拍了个结实。
力道很大，拍得齐明往前踉跄了一小步，也把他从那个摇摇欲坠的眩晕边缘猛地拽了回来。
他有些迟钝地转过头。
一张带着汗珠、晒得黝黑、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的年轻脸庞凑得很近。
浓眉，单眼皮，鼻梁不高，嘴角有点痞痞地向上歪着，一头刚被汗水打湿的硬硬短发倔强地支棱着。
是石小龙！
高中时代形影不离的死党，外号“阿龙”，家里在城南菜市场有个小小的猪肉摊子。
“睡懵了？”
阿龙毫不见外地一把搂住齐明的肩膀，那股属于青春期男生特有的、混合着汗味和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走，撒尿去！
憋死老子了！”
他挤眉弄眼，另一只手还炫耀似的捏着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朝着前排飞快地努了努嘴。
齐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前排靠窗的位置，一个穿着朴素碎花短袖衬衫、梳着两条乌黑油亮长麻花辫的女生正微微侧着身，迅速地将一张小纸条塞进书页里。
动作虽快，却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和掩饰。
她似乎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脸颊飞快地掠过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红晕，随即低下头，用力抿了一下嘴唇，假装专注地整理着桌上的文具盒——那是班长刘敏，家境清寒却异常刻苦，成绩永远稳居年级前三的学霸。
记忆与现实轰然碰撞！
阿龙偷偷暗恋刘敏，总是笨拙地递些解不出题的纸条或抄着歌词的纸片，试图引起对方注意。
而内向倔强的刘敏，从来都是这样不动声色地收下，从不回应，却也从不当面扔掉。
这个阿龙，在2023年，是他年轻时创业失败债台高筑、被债主逼得远走他乡音信全无后，唯一一个顶着风险、偷偷托人给他塞过一笔救命钱的兄弟！
那笔沾着猪肉油腻味的钱，曾是他跌落深渊时感受到的最后一丝人间暖意！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涌上鼻腔，齐明用力眨了眨眼，强行压下那股不合时宜的潮热。
“喂！
发什么愣啊？
真睡傻了？”
阿龙看他没反应，又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眼神里是纯粹的疑惑和关切，“走啊！
再不去，李老师办公室门口又要排长队了！”
就在这时，讲台上传来一声不大却极具穿透力的清咳。
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了大半。
众人回头望去。
班主任李秀珍老师不知何时己将教案整理好，卷成一个圆筒状握在手里。
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讲台边，目光缓缓扫过教室里这群躁动不安的少年少女。
厚厚的镜片后，眼神锐利如鹰。
她鬓角新生的白发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下异常刺眼，额头上两道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写满了这个年代教师特有的清苦与操劳。
“闹够了？”
李老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看看你们一个个！
才高一，骨头就轻得没西两重了？
以为考上高中就万事大吉了？
混日子呢？”
她手中的教案卷“笃笃”地敲击着讲台边缘，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都给我把心收一收！”
她的目光变得更加严厉，扫过那些还在做小动作的学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距离高考，还有两年半！
七百多个日夜！
你们以为时间还很长？
弹指一挥间！
一眨眼就过去了！
现在不拼命，将来拿什么挤过那座独木桥？！”
“挤不过去，就得像街口修自行车的王瘸子一样，一辈子跟油污、零件打交道！
还是想像你们父母一样，在厂子里吭哧吭哧扛大包，三班倒，看人脸色？”
她的话语像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破了少年们懵懂的虚幻泡泡，“时代在变！
知识！
只有知识才是你们走出这片小天地的唯一通行证！
才是改变你们自己、甚至改变你们家庭命运的唯一钥匙！”
李老师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沉淀在岁月里的、铁一般的现实和沉重期望。
教室里彻底沉寂下来。
连最调皮的学生也垂下了头。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头顶吊扇单调重复的嗡嗡声。
齐明静静地站着，像一个局外人，又像一个被强行按进历史画卷的观众。
他看着李老师鬓角那无法掩饰的白发，看着镜片后那双因长期熬夜批改作业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那份近乎悲愤的责任感。
改变命运……知识是唯一的通行证……改变家庭……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那颗经历过巅峰与跌落、此刻却装满三十年沧桑记忆的灵魂上。
时代的洪流，个体的挣扎，知识的力量……他曾站在浪潮之巅睥睨一切，也曾被巨浪拍入谷底粉身碎骨。
如今，命运竟以如此荒谬的方式，将他抛回这洪流的起点！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垂在身侧。
无人注意的课桌阴影下，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试探和确认，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死死地抠向自己掌心娇嫩的皮肉！
尖锐的、清晰的、令人牙酸的疼痛感，瞬间穿透神经末梢，首冲大脑！
不是梦！
一丝猩红的血珠，悄然从掐破的皮肤里渗出，在少年人尚显单薄的掌纹里，晕开一抹刺目的、冰冷的真实。
窗外，知了依旧在梧桐树的高枝上，不知疲倦地嘶鸣着。
1990年的夏天，像一个巨大的、刚刚拉开帷幕的舞台，带着它特有的匮乏气息、蓬勃生机，以及无数未知的可能，无声地将他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