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刃记

第3章 雨痕与刀痕

钝刃记 嫑吃西红柿 2025-11-13 03:19:28 现代言情
天刚蒙蒙亮,陈砚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了。

他披衣出门,看见苏微正蹲在井边,用皂角搓洗着什么。

晨光透过云层斜斜地照下来,给她青色的裙角镀了层淡金,井台上的水珠被照得像撒了把碎银子。

“醒了?”

苏微抬头朝他笑了笑,手里举着块布,“看你院子里的抹布脏了,顺手洗了洗。”

那是块擦铁砧用的粗麻布,黑一块灰一块,浸了油污,平时得用碱水使劲搓才能干净。

可此刻在苏微手里,竟变得发白透亮,连布纹里的铁屑都像是被剔了出去。

陈砚愣了愣,才想起去打水洗脸。

井水冰凉,扑在脸上时,他忽然看见水面倒映着自己的眼睛——里面有红血丝,还有点说不清的兴奋,像揣了颗刚出炉的铁丸。

“师傅呢?”

他擦着脸问。

“余老伯说去后山林子里看看,说昨夜雨大,怕是有枯枝断了,能捡些回来当柴烧。”

苏微把拧干的抹布晾在晾衣绳上,动作轻得像拈起一片羽毛,“他还说,让你别等他,该做什么做什么。”

陈砚点点头,转身往铁匠铺的作坊走。

路过墙角时,看见那把钢刀被端正地靠在石磨上,刀身映着天光,连卷口的地方都透着股亮气。

他走过去,手指顺着刀脊摸了摸,忽然发现刀尾靠近刀柄的地方,刻着个模糊的“黑”字,像是被人用利器匆匆划上去的。

“这刀……”苏微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凝重,“是黑风寨的?”

陈砚嗯了一声:“昨天匪首掉的。”

苏微的目光在“黑”字上停了停,眉头微蹙,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很快舒展开:“黑风寨在这一带盘踞了快十年,官府剿过几次都没成,听说他们背后……”她话说到一半,忽然打住,摇了摇头,“没什么。”

陈砚看出她有顾虑,没追问。

他拿起刀,走到铁匠炉前,往炉膛里添了柴,拉动风箱。

“呼嗒,呼嗒”,火苗舔着柴禾,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很快就窜得老高。

他想试试余老头说的“正经铁器活计”。

《铸剑录》里提过“回火”,说淬火后的铁器太过刚硬,容易脆断,得用低温慢慢烘,让性子软下来些,刚柔相济才是好物件。

他把钢刀小心地放进炉膛边缘,那里温度不高,刚好能烘到。

然后蹲在炉前,看着火苗在刀身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极了昨夜梦里那些模糊的画面——有独眼龙的刀,有余老头的铁锤,还有苏微站在月光下的样子。

“你很喜欢打铁?”

苏微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手里拿着根细树枝,无意识地划着地上的泥。

“嗯。”

陈砚点头,“铁实在,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

火候到了,它就听话,火候不到,怎么敲都没用。”

苏微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听着像在说做人的道理。”

陈砚也笑了,挠了挠头。

他没读过多少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打了几年铁,摸到了点门道。

就像余老头,看着凶,其实心热;就像这把刀,看着厉害,其实内里有缺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陈砚说镇上的事,哪家的包子铺皮薄馅足,哪家的布庄老板娘爱跟人闲聊,说镇外的破庙有多么阴凉,夏天躺在里面能听见风穿过窗棂的声音。

苏微听得认真,偶尔问一句,大多时候只是听着,手指轻轻卷着衣角。

她说她家乡在南边的水乡,比这里的镇子大,河里总漂着采菱角的船,说她小时候最爱坐在桥边,看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

“那你亲戚……”陈砚忍不住问。

苏微的声音低了些:“是我外祖父,据说以前在江湖上走动过,后来隐居了。

我爹娘去年过世,留了封信,让我务必把东西交给外祖父。”

她说着,拍了拍身边的小包袱,包袱不大,却显得沉甸甸的。

炉膛里的火渐渐小了,陈砚起身,用铁钳夹出钢刀。

经过回火的刀身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不再像之前那样冷硬。

他拿起砂纸,细细打磨着那个“黑”字,想把它磨掉。

“别磨。”

苏微忽然说,“留着吧,说不定以后有用。”

陈砚疑惑地看她,她却没解释,只是望着作坊外的雨帘。

不知何时,天又开始落雨了,不大,像牛毛,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把整个镇子都罩在里面。

临近中午,余老头还没回来。

陈砚有些担心,后山虽然不深,但雨后路滑,还有野兽出没。

他把钢刀擦干净,用布包好,对苏微说:“我去后山看看师傅。”

苏微站起身:“我跟你一起去,说不定能帮上忙。”

陈砚想拒绝,毕竟男女有别,又是荒山野岭。

可看着苏微清亮的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点点头,从墙上摘下那把锈柴刀递给她:“拿着,防身。”

苏微接过来,掂量了一下,手法竟不生疏,像是用过刀的。

她朝陈砚笑了笑:“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后山。

雨丝沾在头发上,凉丝丝的。

林子里很静,只有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还有远处不知名的鸟叫,“啾啾”两声,又没了动静。

陈砚走在前面,眼睛仔细搜寻着地上的脚印。

余老头的鞋底子磨得差不多了,踩在泥里会留下个特别的豁口。

他走得不快,时不时回头看看苏微,怕她跟不上。

苏微跟在后面,手里的柴刀握得很稳,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的灌木丛。

她的脚步很轻,像只猫,落在厚厚的落叶上,几乎没声音。

走到一处陡坡时,陈砚忽然停住了。

地上有个明显的滑痕,旁边还有个烟袋锅,是余老头的没错——那烟袋锅的锅沿缺了个角,是陈砚上次不小心用锤子砸的。

“师傅可能从这儿滑下去了。”

陈砚的心提了起来,扒着坡边的野草往下看。

坡不算陡,但下面长满了带刺的灌木,若是滚下去,怕是要伤着。

“我下去看看。”

苏微说着,不等陈砚反应,己经抓着藤蔓往下滑。

她的动作很灵活,青色的裙角在绿色的灌木丛里一闪,很快就到了坡底。

“这里有血迹!”

苏微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带着点急。

陈砚心里一紧,也顾不得危险,手脚并用地爬了下去。

坡底的泥地上,果然有几滴暗红的血,旁边还有被压倒的野草,方向指向林子深处。

“师傅!

师傅!”

他大喊着,声音在林子里回荡,却没人回应。

苏微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血迹,放在鼻尖闻了闻:“血还新鲜,人应该没走远。”

她站起身,指着左边的一片林子,“这边的草倒得更厉害,往这边走。”

陈砚没多想,跟着她往左边走。

他发现苏微认路很准,总能在岔路口选出正确的方向,像是带着某种首觉。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面忽然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是师傅!”

陈砚眼睛一亮,拨开最后一片灌木,看到了余老头。

老人靠在一棵老槐树下,左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裤腿被血浸透了,脸色苍白得像纸。

旁边扔着捆枯枝,看来是受伤前刚捡的。

“师傅!”

陈砚扑过去,声音都抖了,“您怎么样?”

余老头睁开眼,看见是他,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你怎么来了?

不是让你在家待着吗?”

“您都这样了,我能待住?”

陈砚说着,想扶他起来,却被余老头按住了。

“别动,骨头好像折了。”

余老头吸了口凉气,目光落在苏微身上,眼神里多了些审视,“这姑娘……她是苏微,来帮忙的。”

陈砚赶紧解释。

苏微己经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查看余老头的腿:“老伯别怕,骨头没断透,只是错位了。

我会点接骨的法子,试试看。”

余老头愣了愣:“你会接骨?”

苏微点点头,从包袱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些白色的粉末,用嘴里的唾沫化开,抹在余老头的伤处。

她的动作很轻柔,指尖带着点凉意,触到皮肤时,竟没那么疼了。

“可能会有点疼,您忍着点。”

苏微说着,深吸一口气,双手忽然用力,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余老头闷哼了一声,额头渗出冷汗,腿却己经摆正了。

“好了。”

苏微松了口气,从裙角撕下块干净的布,仔细地把余老头的腿固定好,“得赶紧回去找郎中再看看,我这只是应急。”

余老头看着她,眼神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多谢姑娘。”

陈砚背起余老头,苏微在旁边扶着,三人慢慢往回走。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师傅,您怎么会滑倒?”

陈砚忍不住问。

余老头叹了口气:“老了,不中用了。

不过……”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我好像不是自己滑倒的,当时背后像是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

陈砚心里一咯噔:“是黑风寨的人?”

“不好说。”

余老头摇摇头,“没看见人,只觉得一股蛮力,像是……练家子。”

苏微的脚步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周围的林子,没说话。

回到铁匠铺时,日头己经偏西。

陈砚把余老头安置在床上,又去请了镇上的老郎中。

苏微则在厨房忙活,很快就端出两碗热腾腾的米汤,里面还卧了两个鸡蛋——是她从包袱里拿出来的,说是路上带的干粮。

老郎中给余老头接了骨,开了药方,又嘱咐了些注意事项,才背着药箱离开。

陈砚送他到门口,回来时看见苏微正拿着那把钢刀,在灯下仔细看着,眉头紧锁。

“怎么了?”

他走过去问。

苏微抬起头,眼神凝重:“这刀上的‘黑’字,不是黑风寨自己刻的,是被人打上去的,像是个标记。”

她指着字的边缘,那里有细微的凹陷,“这种手法,很像……某个门派的记号。”

“门派?”

陈砚不懂。

“就是江湖上的那些帮派。”

苏微放下刀,声音压得很低,“我外祖父的信里提过,有些大门派会暗中扶持山匪,把他们当棋子用。

黑风寨能在这一带横行这么久,说不定背后就有靠山。”

陈砚的心沉了下去。

他原以为黑风寨只是群乌合之众,没想到还有这么复杂的牵扯。

他想起独眼龙那只凶狠的眼,忽然觉得,这江南小镇的平静,或许只是层薄薄的窗纸,一捅就破。

夜里,陈砚坐在灶门前,看着炉膛里的火明明灭灭。

余老头己经睡熟了,发出均匀的鼾声。

苏微睡在柴房,呼吸很轻。

他拿起那把钢刀,在灯下反复看着那个“黑”字。

刀身映着他的脸,少年的轮廓里,第一次染上了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重。

《铸剑录》的残图在他脑海里浮现,那些奇怪的纹路,忽然像活了过来,与刀身上的卷口、字痕重叠在一起。

他隐隐觉得,这把刀,这个字,还有苏微的出现,余老头的受伤,像散落的铁屑,正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聚拢。

而他自己,就站在这堆铁屑中间,手里握着锤子,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落。

窗外的月光又亮了,照在檐角的风铃上,叮铃一声轻响,像个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