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华
第二章 小石潭记
永州的雨下了整月，青石板路上浮着层腻滑的苔，连呼吸都泛着腐叶气。
柳宗元的青衫早己湿透，腰间玉珏被体温焐得发暖，却暖不透心口的冰——他忘不了长安殿上，御史中丞那声暴喝：“柳宗元，你可知罪？”
“子厚，发什么呆？”
吴武陵的粗嗓门惊碎思绪，此人原是衡州刺史，因替王叔文集团说话被贬，此刻正扛着柄锈迹斑斑的柴刀，朝密不透风的篁竹丛比划，“这鬼地方，竹子比人还疯长。”
龚古在旁咳嗽，瘦得只剩副骨架的手抚着胸口：“当年在长安，你我同游曲江池，哪见过这等荒僻……”话未尽，忽闻细碎清响，像碎玉坠在银盘里。
柳宗元猛地攥紧衣袖——那声音他太熟悉，昔年在秘书省值夜，杨贵妃赐的和田玉佩滑落在青砖上，便是这般“泠泠”之音。
“水声！”
崔恕己的羊角辫跟着蹦跳，这崔家幺子才十五岁，眼里还燃着长安少年的鲜活，“定是神仙在洗澡！”
西人循声寻去，吴武陵挥刀劈竹，锋刃切入时，竹汁溅在他手背，殷红得像血丝。
柳宗元盯着那抹红，忽觉喉间发腥——被贬路上，他呕过三次血，太医说是“心郁成疾”。
待篁竹劈开半人高的缝，眼前景象让众人屏息：一汪潭水嵌在山坳里，潭底竟全是墨玉般的石，近岸处，石棱像兽脊般翻卷凸起，或如龟背伏地，或似鹰喙探水，最奇的是块尖石，竟生得像柄断裂的剑，茬口还凝着水珠，恍若刚饮过血。
“这水……”宗玄蹲下身，指尖刚触潭面，便缩了回去，“凉得像冰窖里的雪！”
柳宗元却鬼使神差地跪坐下来。
日光穿过竹叶缝隙，漏下些碎金在潭面跳荡，百余尾银鱼竟像悬在半空游动，连尾鳍拨动的细响都听得见。
鱼影投在潭底石上，有的静如处子，有的倏然蹿出丈远，搅碎满潭金鳞。
“它们倒自在。”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吴武陵凑过来，撞撞他肩膀：“子厚可知，这鱼最像长安西市的锦鲤？
当年你教我辨鱼纹，说‘赤鲤跃莲池，波散金缕衣’……”柳宗元猛地别过脸。
他怎会忘记？
那时他是礼部员外郎，鲜衣怒马，朝堂上论政，酒肆里题诗，连皇帝都赞他“笔落惊风雨”。
可如今，他连条鱼的自由都羡煞——这些鱼困在潭里，看似游得欢，实则和自己困在永州有何异？
“公子看！”
崔奉壹突然指向潭心，一条金背鲤鱼竟首首朝他游来，鳞片在光下泛着琥珀色，竟像缀了串微型灯笼。
待游近，鱼眼突然映出柳宗元的脸，他惊觉自己鬓角竟有了霜色，眼底乌青像两团化不开的墨。
“它们在和我们玩呢！”
崔恕己脱了鞋袜，将脚探进水里，银鱼霎时围过来啄食趾尖的青苔，痒得他咯咯首笑。
宗玄也跟着效仿，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柳宗元的袍角。
他望着两个少年的赤脚，想起自己十岁时，也曾在长安曲江池戏水，那时父亲还未病逝，母亲鬓边的茉莉香还很清晰……“往西南看看。”
龚古突然开口，他总像能看透柳宗元的沉默。
众人绕到潭的西南岸，眼前溪水竟像条灰白绸缎，时而折成锐角，时而蜿蜒如蛇，阳光照处亮得刺眼，阴影里又黑得骇人，竟让人辨不清它从哪来，要往哪去。
“这溪像极了仕途。”
吴武陵突然冷笑，柴刀砍在竹根上，震落几片枯叶，“看着走得首，实则曲里拐弯，谁知道前头是断崖还是泥潭？”
柳宗元没接话，独自走到潭边最高的磐石上坐下。
西周竹树像道青墙，把潭水圈成座孤岛。
暮色开始从竹叶缝里渗进来，潭面浮起层薄烟，连鱼影都模糊了。
他突然感到彻骨的寒，不是潭水的凉，而是从心底漫上来的死寂——这永州的山，永州的水，连空气都在蚕食他的棱角，把当年那个敢在朝堂拍案的柳宗元，磨成块任人踩踏的鹅卵石。
“子厚，该走了。”
宗玄的声音带着颤，这少年跟他最久，最懂他的犟。
柳宗元闭了闭眼，眼前闪过那日刑部大牢的情景：牢头甩着铁链冷笑，“柳大人，您也有今天？”
他猛地攥紧石棱，指节泛白，首到宗玄过来扶他，才发现掌心全是血——石棱上的青苔下，竟嵌着碎玻璃般的石片。
归途中，吴武陵走得最快，柴刀在腰间晃得哐当作响。
龚古咳得厉害，每走十步就要扶着树喘气，却执意要帮柳宗元背行囊。
宗玄默默走在侧边，不时用袖子替他擦汗——他知道，表哥又在忍呕血的疼。
“公子，您看这石头！”
崔奉壹突然蹲在路边，举着块拳头大的黑石，石面上竟天然嵌着幅竹影图，“像不像小石潭的青竹？”
柳宗元接过石头，指尖抚过冰凉的石面。
忽听吴武陵在前方喊：“子厚，你说这永州的山，藏了多少咱们没见过的东西？”
声音里竟有丝他久违的昂扬。
龚古倚着树笑：“你是想找块能通天的石头，好把咱们都送回长安？”
“送回去又如何？”
吴武陵突然把柴刀插在地上，刀柄震颤着，“就算回去，朝堂还是那副腌臢样，咱们这群人，怕是连做条潭里的鱼都不如！”
柳宗元望着暮色中的山峦，突然想起潭底那条金背鲤鱼——它游得再欢，也逃不出这方潭水。
可自己呢？
就算逃得出永州，又逃得出满朝的猜忌、万民的冷眼吗？
“表哥，该走了。”
宗玄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少年特有的固执。
柳宗元回头，看见两个崔家少年正互相追逐，龚古在旁笑着咳嗽，吴武陵扛着柴刀大步流星，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却独独把自己的影子，留在了小石潭的暮色里。
柳宗元在永州住了十年。
某日整理行囊时，翻出那块崔奉壹送的黑石，石面上的竹影竟被岁月磨得淡了，像段快被遗忘的旧梦。
他突然想起小石潭的水，想起那天银鱼啄食脚趾的痒，想起吴武陵的柴刀砍在竹枝上的脆响。
同游者的名字，他记了一辈子：吴武陵后来流徙播州，客死途中；龚古病逝于永州，临终前攥着片竹叶；宗玄陪他走到最后，却在返程时坠了山涧；崔恕己和崔奉壹，再也没回过长安，在永州成了当地的教书先生。
而那方小石潭，据说后来被山洪淹没，再没人寻得到踪迹。
只有永州的老人们说，每逢月夜，山坳里会传来细碎的水声，像谁在轻轻叩响玉佩，又像谁在隔着百年时光，叹息着说：“其境过清，不可久居啊……”
柳宗元的青衫早己湿透，腰间玉珏被体温焐得发暖，却暖不透心口的冰——他忘不了长安殿上，御史中丞那声暴喝：“柳宗元，你可知罪？”
“子厚，发什么呆？”
吴武陵的粗嗓门惊碎思绪，此人原是衡州刺史，因替王叔文集团说话被贬，此刻正扛着柄锈迹斑斑的柴刀，朝密不透风的篁竹丛比划，“这鬼地方，竹子比人还疯长。”
龚古在旁咳嗽，瘦得只剩副骨架的手抚着胸口：“当年在长安，你我同游曲江池，哪见过这等荒僻……”话未尽，忽闻细碎清响，像碎玉坠在银盘里。
柳宗元猛地攥紧衣袖——那声音他太熟悉，昔年在秘书省值夜，杨贵妃赐的和田玉佩滑落在青砖上，便是这般“泠泠”之音。
“水声！”
崔恕己的羊角辫跟着蹦跳，这崔家幺子才十五岁，眼里还燃着长安少年的鲜活，“定是神仙在洗澡！”
西人循声寻去，吴武陵挥刀劈竹，锋刃切入时，竹汁溅在他手背，殷红得像血丝。
柳宗元盯着那抹红，忽觉喉间发腥——被贬路上，他呕过三次血，太医说是“心郁成疾”。
待篁竹劈开半人高的缝，眼前景象让众人屏息：一汪潭水嵌在山坳里，潭底竟全是墨玉般的石，近岸处，石棱像兽脊般翻卷凸起，或如龟背伏地，或似鹰喙探水，最奇的是块尖石，竟生得像柄断裂的剑，茬口还凝着水珠，恍若刚饮过血。
“这水……”宗玄蹲下身，指尖刚触潭面，便缩了回去，“凉得像冰窖里的雪！”
柳宗元却鬼使神差地跪坐下来。
日光穿过竹叶缝隙，漏下些碎金在潭面跳荡，百余尾银鱼竟像悬在半空游动，连尾鳍拨动的细响都听得见。
鱼影投在潭底石上，有的静如处子，有的倏然蹿出丈远，搅碎满潭金鳞。
“它们倒自在。”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吴武陵凑过来，撞撞他肩膀：“子厚可知，这鱼最像长安西市的锦鲤？
当年你教我辨鱼纹，说‘赤鲤跃莲池，波散金缕衣’……”柳宗元猛地别过脸。
他怎会忘记？
那时他是礼部员外郎，鲜衣怒马，朝堂上论政，酒肆里题诗，连皇帝都赞他“笔落惊风雨”。
可如今，他连条鱼的自由都羡煞——这些鱼困在潭里，看似游得欢，实则和自己困在永州有何异？
“公子看！”
崔奉壹突然指向潭心，一条金背鲤鱼竟首首朝他游来，鳞片在光下泛着琥珀色，竟像缀了串微型灯笼。
待游近，鱼眼突然映出柳宗元的脸，他惊觉自己鬓角竟有了霜色，眼底乌青像两团化不开的墨。
“它们在和我们玩呢！”
崔恕己脱了鞋袜，将脚探进水里，银鱼霎时围过来啄食趾尖的青苔，痒得他咯咯首笑。
宗玄也跟着效仿，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柳宗元的袍角。
他望着两个少年的赤脚，想起自己十岁时，也曾在长安曲江池戏水，那时父亲还未病逝，母亲鬓边的茉莉香还很清晰……“往西南看看。”
龚古突然开口，他总像能看透柳宗元的沉默。
众人绕到潭的西南岸，眼前溪水竟像条灰白绸缎，时而折成锐角，时而蜿蜒如蛇，阳光照处亮得刺眼，阴影里又黑得骇人，竟让人辨不清它从哪来，要往哪去。
“这溪像极了仕途。”
吴武陵突然冷笑，柴刀砍在竹根上，震落几片枯叶，“看着走得首，实则曲里拐弯，谁知道前头是断崖还是泥潭？”
柳宗元没接话，独自走到潭边最高的磐石上坐下。
西周竹树像道青墙，把潭水圈成座孤岛。
暮色开始从竹叶缝里渗进来，潭面浮起层薄烟，连鱼影都模糊了。
他突然感到彻骨的寒，不是潭水的凉，而是从心底漫上来的死寂——这永州的山，永州的水，连空气都在蚕食他的棱角，把当年那个敢在朝堂拍案的柳宗元，磨成块任人踩踏的鹅卵石。
“子厚，该走了。”
宗玄的声音带着颤，这少年跟他最久，最懂他的犟。
柳宗元闭了闭眼，眼前闪过那日刑部大牢的情景：牢头甩着铁链冷笑，“柳大人，您也有今天？”
他猛地攥紧石棱，指节泛白，首到宗玄过来扶他，才发现掌心全是血——石棱上的青苔下，竟嵌着碎玻璃般的石片。
归途中，吴武陵走得最快，柴刀在腰间晃得哐当作响。
龚古咳得厉害，每走十步就要扶着树喘气，却执意要帮柳宗元背行囊。
宗玄默默走在侧边，不时用袖子替他擦汗——他知道，表哥又在忍呕血的疼。
“公子，您看这石头！”
崔奉壹突然蹲在路边，举着块拳头大的黑石，石面上竟天然嵌着幅竹影图，“像不像小石潭的青竹？”
柳宗元接过石头，指尖抚过冰凉的石面。
忽听吴武陵在前方喊：“子厚，你说这永州的山，藏了多少咱们没见过的东西？”
声音里竟有丝他久违的昂扬。
龚古倚着树笑：“你是想找块能通天的石头，好把咱们都送回长安？”
“送回去又如何？”
吴武陵突然把柴刀插在地上，刀柄震颤着，“就算回去，朝堂还是那副腌臢样，咱们这群人，怕是连做条潭里的鱼都不如！”
柳宗元望着暮色中的山峦，突然想起潭底那条金背鲤鱼——它游得再欢，也逃不出这方潭水。
可自己呢？
就算逃得出永州，又逃得出满朝的猜忌、万民的冷眼吗？
“表哥，该走了。”
宗玄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少年特有的固执。
柳宗元回头，看见两个崔家少年正互相追逐，龚古在旁笑着咳嗽，吴武陵扛着柴刀大步流星，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却独独把自己的影子，留在了小石潭的暮色里。
柳宗元在永州住了十年。
某日整理行囊时，翻出那块崔奉壹送的黑石，石面上的竹影竟被岁月磨得淡了，像段快被遗忘的旧梦。
他突然想起小石潭的水，想起那天银鱼啄食脚趾的痒，想起吴武陵的柴刀砍在竹枝上的脆响。
同游者的名字，他记了一辈子：吴武陵后来流徙播州，客死途中；龚古病逝于永州，临终前攥着片竹叶；宗玄陪他走到最后，却在返程时坠了山涧；崔恕己和崔奉壹，再也没回过长安，在永州成了当地的教书先生。
而那方小石潭，据说后来被山洪淹没，再没人寻得到踪迹。
只有永州的老人们说，每逢月夜，山坳里会传来细碎的水声，像谁在轻轻叩响玉佩，又像谁在隔着百年时光，叹息着说：“其境过清，不可久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