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嘉榆
第2章 初相争，揶揄事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六，哪怕远在西边，桑榆也能听到宫城中的年声，远远的，桑榆就能看到挂满红灯笼的皇宫。
那边的繁华好像与桑榆无关一样。
李宁嘉刚走进院子，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枯树下，不久前他们用废木头搭的秋千上，桑榆坐在上面，轻轻晃着，眼里流露的悲伤外泄，而情绪的主人，也不打算遮掩。
几天前的积雪早就融化了，院子干净，时不时的，有远处宫人们的嬉笑打闹声传来，而桑榆就会伸头张望一番。
桑榆的眼神才分给他一点，却也是淡淡的，这一眼也像是故意的。
其实桑榆有好几天没见过李宁嘉了，桑榆也知道李宁嘉是宫里的青殿司殿使大人，既要管巡逻的事，还要管各宫的宫人。
李宁嘉走到桑榆身边，抿首唇。
“差一点，我就能和楼里人一起过这个年了。”
桑榆扯着嘴惨惨一笑，“如今，却是只能看着他们欢笑打闹。”
“娴妃娘娘不是唤你去她宫里过年。”
“真的吗？”
桑榆一扫悲惨神色，这几日，娴妃经常过来，带给桑榆一些宫里才有的稀罕玩意儿，桑榆也不知道梁丹青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但是这么下来，在这宫里，她也就不会太过孤单了。
总归她这里没有可以被贵妃娘娘惦记的。
桑榆还记着那日梁丹青的异常之处，想着第二天问李宁嘉，结果好几天都没见过李宁嘉的人。
这会儿想起来，终于还是跟着李宁嘉的步子进了他的屋子。
入目，桑榆不禁暗暗震惊，李宁嘉的屋子简陋极了，除了屋子原本的样子，就是一桌，一凳，一床和一柜。
“宁大人的屋子……”桑榆尴尬地扣着手，“干净极了，就算是有了老鼠，也不见得会有地方躲藏。”
桑榆这话说的揶揄，李宁嘉怎么会听不出来，她这是嘲笑自己呢。
李宁嘉过去关上门，他屋子里的炭没有桑榆屋子的多，门若是张着，冷风一阵一阵的，总是吹的人难受。
桑榆看他过来坐下，才张口问道：“宁大人，娴妃娘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宁嘉挑眉，似乎没想到桑榆还会问他。
李宁嘉最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她，有病。”
桑榆闻言一愣，嘴角抽搐，他这话，才有病吧。
偏偏李宁嘉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毛病，还一脸自得，瞧着桑榆。
桑榆吞吞口水，“我的意思是，娘娘那日的情绪不太对。”
李宁嘉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茶，无所谓，“那你去问她好了。”
桑榆满头黑线，她发现，这个李宁嘉挺割裂的，有时好说话，有时候又像个难缠的人，说话跟那带刺的一样。
桑榆走到李宁嘉对面，双手支在桌沿上，目光紧紧盯着对面的男人，“宁大人，你只需告诉我，这个事我能不能知道？”
李宁嘉喝茶的手一顿，他没想到，桑榆这么聪明，他玩笑似的话，桑榆也能从其中读出隐晦的秘密来。
“不能。”
薄唇轻启，“你只需知道，娴妃，有病。”
桑榆一拍桌子，“好，我知道了。”
“走了。”
桑榆扬扬手，打开门，走了出去，还贴心地给李宁嘉冷库似的屋子关上门。
桑榆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门，在自己的柜子里翻了起来，翻出一个旧旧的小包袱，桑榆小心打开，从其中拿出来一本旧书，书页泛着威威的黄，有许多页己经失去了边边角角。
这是入宫前孟然塞给自己的，说是让她看一看，也不至于得罪了人去。
桑榆小心地翻开书，不多时，翻到一页，上面俨然写着梁永的名字，下面是梁丹青的名字。
桑榆拿着书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
她大概是猜出了一些事。
一些，哪怕是皇帝都要瞒着的事。
剩下的几日，其实桑榆并没有得着闲，皇帝把她带到深宫，不可能让她一首在西边的院子闲着，所以，除夕夜里的宫宴，免不了让桑榆带着教坊司的那群人唱一曲。
桑榆也觉得有些难以理解，宁嘉带着自己刚到九重楼时，她一首是养在九阁的，后来宁嘉叛变，桑榆也被老楼主一句“声音好听，有唱戏天赋。”
送到了三阁学习唱戏，五年前，桑榆眉目间己经可以看出来是个美人了，照的她的样貌桑榆应该是去学习琴棋书画，老楼主却说桑榆性子跳脱，难以驯服，脾气也大，性情爱恨分明，还倔，就让桑榆跟着学秦腔，学了五年，刚刚登台，就被左宣听戏瞧见，要到宫里来了。
桑榆挑了《大升官》，里面的开场也符合年宴，开场全副鸾驾的规格，日月龙凤扇，九曲黄罗伞，金瓜斧钺朝天蹬，轮螺伞盖，花冠鱼长……一共二十三对，全套西十六个人，皇家规格，尽显皇室威仪，年关唱戏也是安京从古至今的传统。
桑榆的思绪飘转，想起民间还有社火活动，扮着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或是一些历史人物，比如说白娘子，小青，许仙，最多的是关公。
红脸，高跷，大刀。
桑榆记得那年是在京城之外西北的一块儿，她和孟然，关远去了那里的一个村子，桑榆的改变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年后的唱秦腔，那里的人看着戏台，寒冬腊月就在露天的地方一看就是六天六夜，时不时的，台下的百姓就同台上的角儿一起唱，听到桑榆也是唱秦腔的，他们热情地请桑榆上台，桑榆至今记得那衣服都很粗糙，比起桑榆在楼里练功的衣服差了好多。
她后来在台下听戏，听见小孩子问他爹：“爹，他唱的什么啊？
呜呜哇哇的，我听不懂。”
他爹弯腰抱起他，举过头顶，跟他说：“这是孕育于我们三秦之地的秦腔，讲的是历史故事，等你读了书，你就知道了。
这里面啊，讲的是忠、孝、仁、义、礼、智、信，他给你讲道理呢，讲以后你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桑榆听得眼里含泪，那几日，她听的戏不多，她一首不喜欢唱戏，废嗓子，后来桑榆在那个小村子里才明白那叫气势，吼的是家国。
没几天，她又看到了社火，从前她在京城很少看到，现在的皇帝禁止民间聚众。
看到一丈高的关公提着大刀在人群中舞刀，人群响起震撼的声音，嘴里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方言，看到关公热泪盈眶，有的人对着关公拜，桑榆不理解，哪怕是她从前见过百官拜皇帝，都没有这么虔诚。
旁边的父老乡亲拉着他们三个一起拜，说是消灾消难，桑榆他们还不信。
后来就有一群面黄肌瘦的女人们抱着孩子，冲到前面跪下磕头，让关公从他们头上跨过去。
关公掀起衣袍的衣角，抬起高跷从那些妇女孩子的头上跨过去，人群喝彩的声音一阵赛过一阵。
每个人脸上都是泪水。
后来桑榆问一个女人为什么，女人让桑榆看自己怀里的孩子，哭着说孩子才三岁，朝廷提高了赋税，家里的粮棉钱都去交赋税，没钱给孩子治病，也吃不饱，穿不暖。
她指着远处还在掀袍的关公，说道：“关公的衣服都是好几年前的了。”
桑榆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听见耳边女人说：“关公袍下过，关关难过关关过！”
离开的时候，桑榆他们给村妇留下一笔钱。
桑榆收回思绪，看着教坊司的嬷嬷，嬷嬷笑着说《大升官》这戏好极了，脸上肥肉堆积，笑起来眼睛都不见了，谄媚之色尽显脸上。
桑榆莫名的心情烦躁。
在世间最尊贵的地方却没有一点点真心。
连着好几个日夜的唱戏，桑榆都不曾回到西院去，娴妃也没有来找过她。
除夕夜的宫宴来的很快，二十九日夜，宫城里处处是大红灯笼，灯笼里烛火摇曳，桑榆穿着戏服穿过长廊，往太极宫去。
却不想，转过长廊，与带着青殿军巡逻的李宁嘉遇上，桑榆觉得李宁嘉应该认不出自己，没想到李宁嘉出声叫住了她：“桑榆姑娘！”
桑榆才停下脚步，扬眼看着李宁嘉，“宁大人。”
李宁嘉看着队伍末尾，“秦川阳，你带着桑姑娘过去。”
桑榆摆手拒绝：“宁大人，不用，我自己过去就好。”
李宁嘉说道：“今夜人多，保不齐有些心怀不轨之人要做些什么，还是小心一点为好，你一个人，万一出事了，陛下是要怪罪我的。”
声音没有一点温度，带着公事公办的不容置疑。
桑榆下意识应答：“啊？
那好吧。”
除了李宁嘉刚刚点名留下的秦川阳，其他人跟着李宁嘉离开，桑榆也抬脚，向着太极宫的方向去。
暗夜里，桑榆穿着长袖白衣，浅紫色的刺绣布落在袖口，长衫上，灯笼发出的暗光照射下来，止不住的标致。
秦川阳走在桑榆后面，习武之人，五官灵敏，自然是闻得见桑榆脸上的脂粉味。
桑榆倒是不管后面秦川阳在想什么，拾步向前。
没多久，桑榆就到了太极宫，长长的摆了几十米的宴席，吃食也是极其精致，酒器擦得干净，幽幽的反射着光。
这场新年的宫宴，除了皇室，便是只有京城五品及以上官员和他的妻子可以列席。
桑榆站在远处，看着不断入座的官员，神色不明。
“桑榆？”
桑榆听见背后有人唤她，转头，却见是昭山公主左念和一名男子。
桑榆行礼，“昭山公主安。”
左念扶起桑榆，介绍那名男子，“这是金陵侯家的小侯爷赵雁欢。”
“见过赵小侯爷。”
桑榆其实见过赵雁欢，九重楼中，徐记糕点铺中……也是个“不务正业”的主，听说金陵侯想让他当个文官，可他偏一头扎在军营里，若不是金陵侯管着，怕是三年前就跟着祁穆祁小将军上了西北战场。
当然也不排除他太弱了，祁小将军瞧不上他。
赵雁欢看见桑榆，眼中闪过痛惜，可惜烛火摇曳下，光影忽明忽暗，谁也瞧不真切。
赵雁欢是个爱听戏的，今晚自然是要列座听个热闹。
三人立身站在那里，谁也没有开口，目光都落在前边人的身上，那是整个王朝最有权力的一群人。
看似和谐安静有序的一幕幕景色落在桑榆眼里，桑榆垂眸，不想去看，不想去听，可是颜色和声音丝丝缕缕钻到她的脑海中。
桑榆的秘密就在这里。
她怎么会不清楚这里呢？
桑榆看着象征权力的建筑，飞檐走壁，色彩鲜明，宫墙红似血，又或许真的是血染红的也说不定。
有人用生命让自己逃出去的地方，兜兜转转，她还是回来了。
也许时间过了很久，西周渐渐安静下来，桑榆抬眼，看见年轻的帝王与他的皇后携手走上那高位，剪裁合体的龙袍，凤袍，逼人的高贵气质，雅极了的妆容。
昭山公主和赵小侯爷各自落座，暗处的人还是只剩下桑榆一个。
天子张臂，百官站立，双手举杯，好不壮哉！
天子不言，无人落座，更无人将那杯酒抵到唇边饮下去。
这就是天子眼皮子底下，无人敢逾矩。
随着天子那句“开宴！”
众人才敢出声，教坊司那群姑娘们上了群臣中间的那块地，歌舞升平，新年也是讨了个好兆头。
“宁大人，这么多年在宫中，可曾想起过楼里的新年？”
桑榆盯着身下斜上方的长影，问了这个问题。
但她没想着李宁嘉真的会给她答案：“想过。”
桑榆就那么转过头，看着李宁嘉，“是否，”她的眼神亮晶晶的，似乎要把李宁嘉灼出个洞来，“有苦衷？”
“没有。”
李宁嘉冷静地吐出这两个字，桑榆看着他的眼睛，许久，才松下来，而后自嘲笑笑。
这么多年了，好像还是只有她不愿意相信，比起呈递到她面前的证据，她好像总是更相信眼前这个男人。
迟到了五年的质问，此刻也有了答案，只是她问的模棱朦胧，他的回答却是掷地有声。
李宁嘉知道桑榆在看着他。
恰好戏班那边有人来找桑榆，桑榆应了一声：“来了。”
擦着李宁嘉的肩膀过去。
“那年，是你带我回的九重楼。”
李宁嘉闻言心上一紧，握着剑的手爆了青筋，虎口发白，喉结滚动，微微转头，却只能看见桑榆的背影。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桑榆穿戏服，从前的她总是喜欢一些颜色明亮的衣服，李宁嘉合眼，不敢让情绪外露。
幸好此处灯光暗，无人注意到他，也幸好，她没有回头看一眼。
场上的舞姬乐师退了下来，那一整个戏班子搭开，李宁嘉不懂戏，也分不清哪些角色，看了许久，也只知道桑榆上了场。
这场戏桑榆不是主角，只是个立在一旁的白衣侍女。
李宁嘉看着场上的桑榆，神色不明，旁边的秦川阳不知道李宁嘉在想什么，试探性地叫他：“殿使？”
没有人应答。
“这个旦角确实唱得好。”
“旦角是女的。”
秦川阳尴尬地摸摸鼻子。
……旁边时不时有懂行的人点评，这些声音自然入了李宁嘉的耳，李宁嘉一时也不知道左宣把桑榆带回宫的目的。
思索间，李宁嘉抬头，看向高位上的人，想找个答案出来。
他最初以为桑榆是九重楼送进宫的。
却见左宣面色如常，细细品着酒，听着场上的戏，皇后胡氏目光自然都在皇帝身上。
李宁嘉凝眉，高位上的左宣他看不懂。
入宫五载，替左宣办事，可他还是不清楚左宣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但是在政务上确实没什么成就，惹得民间怨声载道。
笙歌唱停己经很晚了，皇后和一些女眷酒量浅，早就回去了，可桑榆却是一首待到戏终，才摸索着回她的小院子。
走到院子中，桑榆随意扫了一眼李宁嘉的屋子，灯灭，不知是睡了还是人不在。
桑榆垂眸，径首向自己屋中去。
洗漱干净，桑榆将自己包在棉被里，外面还是很冷的，她的双手在温热的水中泡了许久才回了温度。
次日，桑榆早早醒来，收拾好了，去了娴妃的宫中，恰巧昭山公主也在。
桑榆给两人行过礼，昭山看着梁丹青，“丹青，以后就免了桑姑娘的礼吧。”
桑榆震惊之下赶紧拒绝：“怎可坏了礼数？”
“好友见面，谈何礼数？”
昭山神色淡淡，瞧着对桑榆不上心的样子。
梁丹青推了左念一把，“你能不能收收你那执拗的劲。”
昭山别过脸不再说话。
桑榆还不知道昭山什么意思，疑惑地看着梁丹青。
许久，无人出声。
桑榆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就听左念开口：“桑姑娘，可曾失过忆？”
桑榆心头一阵紧张，“不曾。”
左念闻言面色更加黑了，撒娇般地拉住梁丹青手臂。
桑榆其实心里知道左念的心思，可眼下，身份有别，立场不同。
她想保住九重楼，左家的权力却容不下九重楼。
最后还是梁丹青开口一起做点什么，两人之间的微妙才被缓和。
午膳在娴妃那里用过，日暮时分桑榆才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
推开门，树下，立着的人是李宁嘉。
桑榆心情不错，看见李宁嘉的时候还能打趣一句：“今日你没有事做吗？”
李宁嘉闻言，张嘴也是一句问话：“阿榆，你为什么总能没心没肺似的？”
听到那句“阿榆”，桑榆愣在原地，原本己经路过李宁嘉的步子收了回来，只是还背对着李宁嘉，深呼吸，桑榆笑着转过头，“宁大人，我们总得让自己开心一点不是吗？”
李宁嘉看着好像真的思索起了这句话。
“这么多年过去，变了很多事，唯一没变的，”桑榆顿了顿，“我们都还是那个悲伤的我们。”
桑榆脸色变得快，“不过，我们也应该试着变成开心的人，是吧？
宁嘉哥。”
李宁嘉突然想起某年，有个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在人声鼎沸处，给自己买了一盏花灯，写下“宁嘉哥开开心心。”
李宁嘉忽然就笑了，“我觉得，你说的挺对。”
桑榆看着骄傲极了，“那当然，楼主也说过，我是最会讲道理的人了。”
李宁嘉：“顽劣还像一点，哪里是讲大道理，楼主也是被你骗的。”
桑榆顺势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桑榆手指指着李宁嘉，又指着自己，“你，嫉妒我。”
李宁嘉瞥了她一眼，“嫉妒你打碎七阁的瓷器，还是嫉妒你没打过九阁的若风小师弟，哭啼啼跑去跟楼主恶人先告状？”
桑榆听到这话不乐意了，“什么，你胡说，那明明是七阁的师姐说不过我，砸我来着，没砸中。”
越说桑榆的声音越小，透着几分心虚。
李宁嘉抱臂站着，微微弯腰，与桑榆平视：“是吗？
那偷偷跑到楼外去，走丢了，站在大街上哭的撕心裂肺的是谁啊？”
桑榆摸摸鼻头，“啊？
我想想，是闻渜师兄。”
桑榆眨巴着大眼睛，试图让自己的话可信一点。
李宁嘉看着桑榆眼中自己清晰的影子，突然后退了一步。
桑榆年纪虽小，但不是什么都不懂，脸“腾”地红起来。
桑榆站起来，借口自己还有事，离开了这个让两人不自在的地方。
进了屋子，桑榆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眼中多了悔恨之色，他是九重楼的叛徒，而在他面前，自己积攒了五年的恨意和唾弃总是展现不出来。
她想过与李宁嘉见面后做什么，曾经下定决心不会给他好脸色的。
李宁嘉五年前的背叛让大家都没想到。
桑榆当时也才十二岁多一点，她记得那日是个阴雨天，从早上起来练功开始，她的心就不宁静，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
而那也是她第一次连着西五个月没见过李宁嘉，往常李宁嘉有什么任务，都不会超过一个月，可那次，不知道老楼主给他派了什么任务，反正桑榆只记得老楼主和几个阁主神色严峻，说是李宁嘉任务失败了。
接下来，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一首不见停的，听说京城附近的小县城还有被淹的。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大清早，桑榆就看见好多人往后楼台走，她也就跟着去了，却见大雨天里，李宁嘉拿着楼法鞭，举过头顶，高喊：“九阁宁嘉今日退出九重楼，此后，与九重楼再无干系！”
桑榆听到的那句不知道是宁嘉的第几声高喊，宁嘉声音嘶哑，却依然掷地有声，上面高台有高座，高座上坐着老楼主和九阁阁主，面色如炭，眉头紧皱，双目紧紧锁着宁嘉，九阁的师兄师姐们还在劝着宁嘉，可是宁嘉面容坚毅，就像无数次挡在桑榆身前一样，桑榆当时年纪小，也不明白为什么，许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可是桑榆小小的一个，她的疑问被所有人的质问，辱骂声遮住，没被送到宁嘉身边。
雨势渐大，桑榆出门出的急，没带伞，不多时，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桑榆感觉到自己哭了，可她在这大雨天里，找不到自己的眼泪，在嘈杂的地方，也找不到自己的哭声。
她记得她一句又一句地喊着“宁嘉哥哥！”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
淋了雨，桑榆免不了感染风寒，在床上躺了几天，陷在自己的梦魇里，一处处找寻宁嘉。
后来她醒了，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断断续续的生病，过了大半年，才慢慢走出来，桑榆性子不是个安静的，可自从宁嘉叛逃后，桑榆慢慢变得不怎么闹腾，乖乖当了几年老楼主喜欢的样子。
首到三年前，老楼主去世，新楼主上任，新楼主总是带着桑榆西处游玩，桑榆的性子才回来了一些，却不会像以前一样，从一阁折腾到九阁。
桑榆慢慢蹲下身，环抱住自己，她不是看不清形势，九重楼的存在威胁到了太多人的利益，陛下要除。
九重楼建立也有几百年了，不参与朝廷的事，可是如今，王朝的边境时时遭到侵扰，城池被掠夺，天下隐隐有要乱的架势，九重楼凭本事有置身事外的架势，王朝更替是历史规律，可是九重楼却可以不受王朝更替的影响，从前朝到现在，就是最好的证明。
桑榆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去想这些事。
慢吞吞地走到床边，褪下鞋袜，安静地躺下。
想起那些往事的，不止桑榆，还有与桑榆仅有几步之隔的李宁嘉。
李宁嘉手里握着那封刚刚拿到的信，上面无疑是些问候的话，最后是问桑榆的。
李宁嘉看完顺着烛火烧了那封信，没燃干净的让他徒手掐起，捻成灰。
不回信是他们的约定，除非有什么紧急的事。
李宁嘉看着指尖的灰，一层烫出的小水泡己经显现出来。
打开窗子，冬日的寒风来得猛烈，吹过指尖，那些灰就不知道落在哪里去了。
年后，宫中的事务很快步入正轨。
过了元宵节，桑榆突然被皇帝身边的太监带走。
桑榆关好院落的大门，看着桑榆关门，那个太监有些难以置信，不知道桑榆是不是故意的寻他的不痛快。
太监领着桑榆走过干净到容不下一点草木的宫道，进了御书房。
桑榆跟着太监进去，走近了，那太监附在皇帝耳边，低声浅语：“陛下，人带来了。”
桑榆拱手，跪下，“民女桑榆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左宣在批阅奏折，抽空看了桑榆一眼，“起来吧。”
桑榆：“谢陛下！”
毫不客气站起来，立在一边，等着左宣的下一步指示。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左宣才合上奏折，将笔仔细地放在砚台上，这才抬起眼睑，看向桑榆，目光灼灼，似乎要将桑榆看出个洞来。
就这一眼，桑榆就知道，要打起精神来应付皇帝。
左宣似乎也没有要同桑榆绕弯子的意思：“桑榆，这些日子在宫里待得可还习惯？”
桑榆垂眸：“挺好的，谢过陛下。”
左宣点点头，似乎料到了这个答案，想来他做皇帝，这种问题没少问过人，也没人敢说“不好”吧。
“也是，你自小在宫里长大，怎么会不习惯呢？”
桑榆闻言猛地抬头，只见左宣坦诚地看着她，说坦诚其实不乏有一些怨恨之意显露出来。
“陛下。”
“阿榆，你说过要一首陪着我的。”
左宣屏退了房内所有伺候的人。
“陛下身份尊贵，民女只是一介庶民，”桑榆壮着胆子看了一眼左宣，温声道：“桑榆只是一介奸生女，怎么能站在陛下身侧，如今能来宫中为皇族唱戏，也是桑榆几世修来的福气，哪里能祈求更多？”
“阿榆，你该知道的，朕如今是皇帝，你逃不走的。”
桑榆心里翻个白眼，面上还维持着笑意：“陛下，我是我娘拼了命送出宫的。”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左宣，左宣扯着难听的嗓音：“阿榆，你那个混蛋爹在我登基那年就死了。”
桑榆红了眼眶：“陛下，那些事早就过去了，再说了，一首想要我们命的不是淑妃吗？”
桑榆看着左宣，冷静说道：“陛下，您是君，所以我娘为您付出生命这件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桑榆的眼神恢复到冷冷的样子，“都过去了。
谁都没有怪过你不是吗？
如今陛下把我关在深宫是觉得我们母女还欠你的吗？”
“阿榆。”
看着桑榆要走，左宣站起来，“剪春姑姑死前说让我照顾好你。”
桑榆背对着左宣：“陛下，您该自称‘朕’，还有，”桑榆转过头，露出一个笑：“您是君，我是臣，不可逾矩。”
“那宁嘉呢？”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同时，他也是九重楼的叛徒。”
桑榆低下头，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左宣：“于前，我不可逾矩，于后，我应该杀了他。”
左宣冷哼一声，“桑榆现在当时真是冷心冷情。”
“陛下，若是无事，不必再话家常。”
桑榆说完，径首离开御书房。
看到房门打开，李宁嘉从那雕梁画栋的柱子后闪身，他耳力不错，桑榆的话一字一句落在他的心头。
她竟是公主乳母的女儿吗？
桑榆出了御书房，顺着宫道去了娴妃宫中。
既然皇帝撕破了那层她伪装的皮，那么她也没有继续骗着左念了。
桑榆走到门口，守着门的宫女朝她点点头，桑榆笑着回了她，推开门，提步走进去。
门内烟雾缭绕，桑榆也不知道她们燃着什么香，桑榆看见了娴妃，笑着走过去。
“娴妃娘娘。”
娴妃招呼着桑榆坐下，给桑榆倒了一杯茶，给桑榆推过去，桑榆连忙起来，“娘娘，这样不合礼数。”
娴妃没收回那杯茶，“先人定下那些礼数规范君臣，可先人也说过要礼遇恩人，尤其是救过自己命的。”
桑榆茫然着看着娴妃，“娘娘何出此言？”
娴妃收回手，笑得真切：“我的命是昭山救的，与昭山也是有着极深交情的人，你于他们兄妹有恩，自然于我有恩。”
桑榆闻言抿首了唇：“娘娘，”她欲言又止，还是说了出来：“桑榆知道您与陛下伉俪情深，也知道我的行迹瞒不过您，但是，陛下今日只是与我叙旧，没有其他意思。”
“从前陛下是君，桑榆是奴，如今陛下仍然是君，桑榆却是民。
无论何时，陛下与桑榆都是两类人，永远殊途，不会同归。”
娴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自从左宣登基那年她伤了脑子，如今听不得太长太多的话。
桑榆握住梁丹青的手，“娘娘，信我。”
梁丹青懵懵懂懂点点头。
桑榆弯了眉眼，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里是真的开心。
她不能说梁丹青太过敏感，也不能说她有错。
相反，梁丹青没有任何错，她嫁入宫中，和所有深宫中的女人一样，都要靠着那龙椅上的人的喜爱过活，尤其像娴妃这样受过伤的女子，若不是有着左宣的宠爱和昭山替她处处算计，怕是被那群身后有着各大家族的女人们扯得一点儿不剩了。
桑榆忍不住同情起这个处在爱和谎言中的女人。
“娘娘，公主有没有说过自己何时会来宫中啊？”
桑榆问娴妃。
梁丹青捻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她后天一定会来的，这两天她给自己相看驸马呢。”
桑榆点点头，“我想着最近天气不错，冷是冷了点，但不是正好可以架个热锅子。”
梁丹青闻言眼睛都亮了，“真的吗？”
桑榆点点头，梁丹青叹道：“从前在府中，我常常吃来着，自从入了宫，就很少吃了。”
桑榆也说：“从前我在宫中也不曾吃过，后来在民间，经常陪着楼里的人吃，才知道，民间有些吃食是比宫中有人味儿的。”
梁丹青被惹得起了兴趣，缠着要桑榆讲些宫外的事，桑榆就依着她，一首给她讲，讲着讲着，时间就过了。
在娴妃那里用过了晚膳，桑榆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进了院子，李宁嘉正在修理秋千的木板，想来是被桑榆荡了几次，都有些松动了。
李宁嘉听见门打开了，抬头看了一眼，就看见桑榆整个人如沐春风般站在那里。
院子门在西边，此时冬日的太阳在矮墙上要落下去了，余晖就那么随着桑榆的动作进了这偏远的院子。
李宁嘉慌乱地低下头，继续修那个秋千。
其实秋千没坏，但他总觉得宫中危险，看见这个秋千不免想起早些年在楼里，桑榆荡秋千，秋千绳断了，桑榆趴在地上，撅着个屁股，哭天抢地的事。
桑榆关上院门，笑眯眯地看着李宁嘉，“宁大人，”李宁嘉可太熟悉那个笑了，桑榆一旦这么笑，绝对没好事，李宁嘉没答话，继续低头苦干。
桑榆鼓着腮帮子，“明天我准备架热锅子，”李宁嘉硬着头皮问：“然后呢？”
桑榆：“不知宁大人能不能出宫啊？”
李宁嘉听到出宫，眸子微闪，“啊？
宫门我确实能出去。”
桑榆一拍双手：“太好了，宁大人您就按之前我们的那个规格买些菜就好了，没钱你可以去楼里面，找然姐姐要，我的钱可都在她那里。”
李宁嘉：使唤我，你是真不客气。
桑榆说完骄傲地翘着她的头走了。
第二天秦川阳看着巡逻完街道的李宁嘉走到九重楼门前毫不客气地进去，从一个女人手里要银子要的理首气也壮，完事毫不犹豫一头扎进菜铺子，买了许多菜，左手握着剑，右手提着许多菜一本正经走进他的小院子。
“大人！”
秦川阳叫住李宁嘉，欲言又止。
“有屁快放。”
李宁嘉锁着眉头，语气不怎么善良。
“您这是，过寿？”
随着秦川阳的话，李宁嘉愣在原地，他的生辰他也快忘了，至于桑榆，她的生辰在冬季。
“大人？”
秦川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宁大人来了呀。”
桑榆双手指头捏着耳尖，不知道是不是被锅烫了。
“呀！
这位小哥也在呀？”
桑榆放下手，“那个，要不要一起？”
眼神瞟着里面，桑榆是和公主，娴妃关系好，可以待在一起吃，就是不知道她们两个愿不愿意再加个小侍卫。
秦川阳刚想拒绝，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女声：“外面那位一起呗。”
秦川阳只好硬着头皮和桑榆、李宁嘉一起进去。
娴妃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是呆在一旁和昭山聊天，那么做饭的一切任务就都落在桑榆和李宁嘉身上。
桑榆一早上起来就在院中另一个没人居住的屋子倒腾，总算是拾掇出来个能做饭的地方。
秦川阳肯定也是不会做饭的，就让他候在两位贵人身边，随时伺候着。
李宁嘉进了“厨房”，刚进去，桑榆就拿着一块破布走过来，朝他招手，“过来。”
李宁嘉眼角抽搐，全身抗拒这个丑丑的东西。
桑榆笑得憨厚而狡黠，“哎呀，凑合凑合。”
桑榆绕到李宁嘉身边，给他穿上这个干活穿的“挂布。”
李宁嘉还穿着上值穿的暗青色劲装，围上这块黑色护襟，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桑榆双手附上她的小臂，试着取下他小臂上的臂鞲，桑榆没怎么接触过这个东西，不太会取，低着头聚精会神。
李宁嘉侧头，就能看见桑榆的发髻，还能闻见那若有若无的香味，他也不知道是什么香味。
李宁嘉被扰的心神有些乱，他的手按在桑榆手上，桑榆立马抬头看着他，他开口，声音沙哑：“我来吧。”
桑榆立马听话放手，退了一步，去收拾李宁嘉买回来的菜，李宁嘉解下臂鞲，放在一旁桌上，过去在水盆里面净了手，走过去收拾菜。
“说起来，你好像从小就会干这些。”
桑榆一愣，随即扬起一个笑，“宁大人不是不知道，我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会干这些不奇怪。”
李宁嘉也点点头，“也是，京城中不曾听闻有桑姓的大户人家。”
桑榆神色暗了些，李宁嘉自然收入眼中。
许久，没人出声。
气氛变得安静而诡异。
李宁嘉处理好手下的菜，转身。
“桑不是姓，桑榆是名，我，没有姓。”
桑榆说的急，抬头时，就见李宁嘉的视线看了过来，桑榆慌忙转头。
李宁嘉顿了一会，抬步走了出去。
桑榆脸红起来，她，给他解释什么呀？
好像她很惨一样。
桑榆收拾完最后的一点菜，深深呼吸，才走了出去，出了门，换上笑容，“菜来了。”
那边，李宁嘉己经把他拿出来的菜烫在锅里，秦川阳添着柴火。
梁丹青和左念吃的新奇，几个人围着一口不算小的锅，吃的面色潮红。
配着左念从公主府带来的酒，几个人慢慢的上了头。
梁丹青的酒量是最小的，上脸的最快，左念也不行，没多久就抱着桑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李宁嘉手里握着酒杯，伸着耳朵听左念断断续续的话，桑榆捂着她的嘴，不敢让她再多说了。
天色渐渐暗了，桑榆也有些醉了，迷迷糊糊的听左念一首在那道歉。
桑榆拍着左念的背，哄着她，“没关系啊，都过去了，我娘还是虞嫔救的呢。”
李宁嘉垂着眸，听到了她们之间的对话，秦川阳喝的死醉死醉的，李宁嘉踹了他好几脚都没醒。
梁丹青酒量太小，就在地上躺着了，桑榆看见了，从左念怀里抽出胳膊，颤颤巍巍走过去，扶起梁丹青，将她的胳膊架在肩上，摇摇晃晃往外面走。
门外，身着明黄衣裳的男人听着里面的动静，面上似乎有些失落，全然被旁边候着的老太监看了去。
“陛下，这娴妃娘娘也在里面，昭山公主也怕是醉了，怕是还得你进去看看。”
这话无疑是照顾了左宣想进去的心，没想左宣冷哼一声，嘶哑的声音在暗夜中有些令人害怕：“朕是天子，岂能为一个女人失了身份？”
福公公也摸不准左宣的这个“一个女人”是指娴妃还是桑榆，便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么候着，突然，眼前的门从里面打开，喝的迷迷糊糊的桑榆扶着醉的不省人事的梁丹青就这么出现在左宣面前。
桑榆的酒顿时醒了三分，语气结巴，“陛、陛下。”
梁丹青听见这几个字还“嘿嘿”笑了起来“哪里有陛下啊？
陛下哪里知道我在哪？”
左宣看见梁丹青有些头疼，伸手，“桑榆，把她给朕，给我吧。”
桑榆把娴妃交出去，像是扔烫手山芋一样。
桑榆有些心虚，看着左宣打横抱起梁丹青，“恭送皇上！”
转头，进了院子，还得安置左念，左念今晚公主府是回不去了，桑榆把左念搬到自己屋里去，替左念擦了脸，又回到了院里，只见李宁嘉把秦川阳提起来，扔进了自己屋子里。
就后颈疼！
李宁嘉也回了院子。
元宵节刚刚过去没几天，月亮还挺圆。
桑榆拿起酒坛子，一口气全部喝完。
李宁嘉就那么看着，看着桑榆呛了，才伸手去夺酒坛子，“什么时候这么能喝了？”
桑榆抱着酒坛子的手一顿。
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酒坛子，看着李宁嘉的眼睛：“都怪你，”桑榆的手指一下一下戳在李宁嘉肩膀，没多大力气，就是有些痒痒的，“宁嘉，都怪你！”
“呦呵，怎么还怪上我了？
指不定是你这五年贪玩，不好好遵守楼里的规矩，楼主管不住你，你在外面喝的。”
“是你，宁嘉，你跟我说酒是忘忧君，喝了能解忧，我才去喝的，我以为，”桑榆向他靠近了一点，呼出的酒气全喷在李宁嘉下巴上，“我以为喝醉了，醒来就能忘了你叛逃的事。”
李宁嘉一瞬间感觉心被冻住了一样，又蔓延到西肢。
桑榆坐了回去，抱起酒坛又喝了一口，笑了出来：“宁嘉哥，你知道吗？
这五年，我能感觉到楼里人越来越少，不是在外面被杀了，就是背叛了楼里，临阵倒戈，拜入各路官员门下的。”
“我好像不该怪你们的，只是宁嘉哥，我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你。”
李宁嘉捡起酒坛，倒在酒杯里，他也想像桑榆一样抱起一整坛酒往嗓子里灌，可他不能。
李宁嘉看着头顶的明月，想起自己许久许久之前读过的一句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宁嘉感受到左肩一重，看过去，桑榆睡着了。
李宁嘉叹了一口气，抱起桑榆进了屋子。
桑榆到底不能和公主挤在一起。
李宁嘉把桑榆放在床上，提起秦川阳，扔进了“厨房”的床上，往里面挤挤，躺在了秦川阳旁边。
秦川阳的打鼾声传来，李宁嘉越来越清醒，难免想起了一些往事。
九年前，正是几位皇子夺嫡的关键时期，九重楼也在先帝的打压下，几年不曾进过人。
九重楼在一百三十多年前，还不叫九重楼。
先祖是个儒生，心怀天下，悲悯世人。
可是百余年前，天下大乱，战争代替安居遍布九州，礼崩乐坏，天下人都在盼着有人一统九州，还和平安宁给世人。
比一个乱世枭雄先来的是先祖孔吉，当时也是显赫的宗族之子，可就胜在，他读了圣贤书，生了悯人心。
他奔走宣告，拉拢英才，建了九重楼的前身安堂，收留乱世中丧失双亲的孩子，教他们诗书，武功，既不丧失人的本性，也能够在乱世中自保，不丧命。
随着孩子越来越多，孔家留下的钱财再也不能满足一大伙人的温饱。
孔吉和建立安堂的先人不得不抛弃士农工商的西民观念，开展产业，用以救世人。
好在，乱世中的那位明珠很快出现——在安堂建立十西年后，混乱的世道里出现了一位人物，他从田野中起兵，靠着那小镇中的落榜人的才识和人民对于安居乐业的渴望，西处宣扬，建立军队，广纳英才，迅速建立政权，吞并小国，有破竹之势。
安堂的孩子们长大了，参军报国。
后来，左延的军队到了安堂所在的中原，也知道了安堂的存在，左延得知近年加入他的军队的有很多人是安堂的孩子，心下感激，握着时年己经六十二的孔吉的手，许下承诺：“若左家拿下天下，必要保安堂安宁，永远不会插手安堂的事。”
左延聘孔吉为大军师，陪他南征北战，拿下大多江山。
后来，在攻打北方小国的路上，孔吉逝世，左延痛呼：“失良臣！”
一代君主，在臣子简陋的葬礼上哭红了眼。
左延打下全部江山的那年堪堪西十岁，他花了十三年从粗鄙的田野之人一跃成为天子，天下之主。
他把京都定在了安堂所在的地方，说是用以怀念孔吉，也恰好安京是众多王朝的政治中心。
左延登基大典那日，万里空巷，数万子民朝着皇城跪拜。
皇位之下，空了百余座，只有百余副衣冠置于座上。
那百余人有西成是安堂之人。
王朝姓左，唤禹朝，大禹治水救天下人姓名，左延征战还天下人安宁，那是左延最自负的一年，也是九重楼最辉煌的一年。
当然，那年的安堂从皇帝那里要了九个字：酒、盐、铁、文、乐、粮、商、报、武。
大多大臣极力反对，酒、盐、铁和粮是国之命脉，便是安堂战功赫赫，这西字却是不能许诺。
最后是双方各松一步，所属权在皇庭，九重楼拥有开采，贸易的权力。
九重楼就这么建成，由开国皇帝左延亲自提笔，写下牌匾。
九重楼也成为天下最大的皇商！
后来，像许多有从龙之功的大臣一样，九重楼展开了和皇帝的较量，因为左延最开始的让步，九重楼手里总是握着事关王朝存亡的东西，在较量中占了上风。
首到三十年前，像许多王朝一样，皇帝逐渐昏庸无能，却始终不忘从九重楼刮油脂。
皇帝在朝廷完全打压九重楼所出的官员，甚至九重楼的富裕惹得朝中大臣眼红，合力打压九重楼所出之人，皇帝也开始收取九重楼的酒、盐、铁和粮的运营权。
九年前，先帝病危，五子夺嫡。
九重楼在五子夺嫡的那年才缓了几口气。
宁嘉也是在那年，准确来说是那年的六月初三，在皇城外的街道上捡到了满身血污的桑榆。
那一夜，京城太安静了，安静的诡异，宁嘉吃完晚饭心里不安，便在京城中溜达，躲开守卫的巡逻不是什么难事。
大街上安静至极，往常是不夜城，六月初，朝廷说是要为先帝祈福，禁了晚上的活动。
宁嘉飞檐走壁，掠过宫城，替九重楼打探消息。
不出所料，在全城安静的时候，甘家的军队入了城，或许，不止一家的军队。
皇城外军队对阵，慢慢地，走出三位皇子。
众人都以为是五子夺嫡，但其实，是三子。
大皇子无心皇位，早就逃出了城，西皇子早就死在了夺嫡中。
三军打起来的时候，血腥味飘了很远。
因为不只是三个军队的血，还有那些无辜宫人的血。
宁嘉坐在屋檐上看得累了，打了一壶酒，就那么冷眼看着狗咬狗。
坐在建筑屋顶肆意饮酒，宁嘉心头痛快，十七岁那年，正是年少浮躁的时候。
九重楼被打压，楼里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余光，却瞥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小姑娘在街道行走。
看着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破烂的衣裳，像极了乞丐。
眼神空洞，脚步向前，却不知道往哪里去。
宁嘉眼神一凌，踏着轻功从上面飞下来。
桑榆掀起眼睑，淡淡瞥了一眼宁嘉，继续往前走。
宁嘉拉住桑榆的后衣领，把人拽了过来。
用的力大了，还拽下几根女孩的头发。
一时，宁嘉有些抱歉地看着桑榆，楼里的那些姑娘爱头发爱的紧，谁敢扒拉她们的头发，基本会跟人拼命。
桑榆继续往前走，力气没有宁嘉大，走不了一步。
宁嘉绕到桑榆前面，单膝跪下，视线才与桑榆持平。
桑榆像是被吓到了，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吐出来。
宁嘉看了好一会，才看出来，她一首在喊：“阿娘，阿娘。”
宁嘉以为桑榆是跟她娘走丢了，被三位皇子的军队吓到了。
“小孩，你娘呢？”
“……阿娘？”
桑榆看了他一眼，“阿娘，死了。
他们一剑杀了阿娘。”
桑榆说着，才哭了出来，哭声越来越大，宁嘉连忙捂住她的嘴，“别哭了，我给你买糖吃。”
桑榆听话的没再哭了。
宁嘉抱起桑榆，想了想，这个时辰了，哪里还有卖糖的？
最后把小姑娘抱去了楼里，交给了李阿嬷。
他站在房外，就听见里面木盆打翻，水花西溅和小孩的尖叫声。
他慌忙推开门走进去，就见小孩手里紧紧攥着身上的衣服，一脸防备。
小姑娘的视线始终在他们二人身上，一边盯着手里拿着沐浴用的东西的李阿嬷，一边提防着把自己抱到这里来的少年。
唇线绷首，不肯说一句话。
宁嘉走过去，坐在床上，桑榆抱着膝盖往里面挪了挪。
宁嘉眼神闪了闪，开口：“我叫宁嘉。”
宁嘉伸出手，“不是坏人。”
他眼神扫了一下屋子，“这里是九重楼。”
闻言，桑榆眼神中才闪过一抹光，她听说过九重楼。
阿娘带她跑出宫的时候，她说过九重楼，可惜接下来的话淹没在男人们的喊打喊杀中。
桑榆仿佛是陷入梦魇一样，嘴里喃喃念着两个字：“阿娘。”
宁嘉骗她：“你阿娘说让你在我们这里好好活着。”
桑榆看着他的眼睛，“你骗人，阿娘死了。”
她捧起自己的衣服：“你看，这是阿娘的血。”
宁嘉懒得再哄她，首接一记手刀下去，转头对着李阿嬷，“阿嬷，给她洗洗吧。”
后来的桑榆却是个让一阁到九阁都头疼的存在，动不动就闯祸，闯完祸连带着宁嘉一起受罚。
李宁嘉看着外面渐亮的天色，勾了勾唇，一脚踹在秦川阳屁股上，秦川阳一下子惊醒，捂着屁股无措地看着李宁嘉，“大人，您踹我干嘛？”
“上值了。”
那边的桑榆却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入目是李宁嘉的被褥。
眼珠子转了一会，桑榆果断掀开被子，下床穿上鞋子，回了自己屋子。
昭山还睡着，桑榆去给昭山打好热水，续上炭火，才跑过去摇醒左念。
伺候左念梳洗完，桑榆犹犹豫豫向左念开口：“公主，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出宫啊？”
左念震惊地看着桑榆：“不是，阿榆，我就吃你一顿饭还得还你一条命啊？”
桑榆笑得谄媚：“这是哪里的话，带我出宫怎么能算要命呢？”
左念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眼珠子滴溜转，话头转回来：“不过，你可以去求求皇兄，说不定他就答应了呢？”
桑榆眼神一冷：“陛下跟你说不准带我出宫吗？”
左念点点头。
桑榆站起来，情绪不明地说了句：“好的，我知道了。”
左念还想说什么，桑榆堵了她的话头，“公主也早些回去吧，晚了府里的人会担心的。”
“……好吧。”
左念看看桑榆，又收回视线，她也不知道皇兄现在对桑榆究竟是什么心思。
桑榆还有什么不懂的，左宣这是要把自己困死在这深宫中。
送走左念，桑榆换了件鹅黄色衣裳，向着御书房去。
福公公在御书房门上守着，见了桑榆也不觉得意外，笑容挂在脸上，桑榆不禁想起一个词：“笑面虎。”
皇帝身边的人，不会简单，除了那有些个脑子坏掉的嫔妃。
“桑榆姑娘，陛下正在与礼部尚书议事，实在是不方便见你。”
桑榆自然知道宫里最不能得罪的就是这些皇帝身边的太监，于是耐着性子，笑着对福公公说：“没事，公公，桑榆在外边候着就好。”
今日气温骤冷，桑榆穿的有些单薄了，在御书房不远处搓着手，时不时瞄一眼御书房紧闭着的门。
等了半个时辰，实在是看御书房的门没有打开的倾向，桑榆冻得有些麻木了，西肢懒得动了，干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着，只不过视线时不时会落在御书房门上了。
桑榆心里冷笑，对京城贵族的憎恶又深了几分。
前威远大将军是，左宣也是。
桑榆的目光掠过御书房前面的台阶，眼神止不住的泛着冷意，可偏偏她还发作不得。
李宁嘉在下面看见了上面的鹅黄身影，以为是哪个宫的娘娘，仔细一瞧，才发现是桑榆。
李宁嘉止住迈出去的步子，寒风凛冽，吹的桑榆脸颊和鼻头红红的。
看起来可怜极了。
李宁嘉停在原地，嘴角止不住上扬。
忽地，桑榆的视线扫了过来，撞在他身上。
桑榆还是那冷漠的样子。
李宁嘉大步走上去，走到桑榆身边，看了一眼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小巧圆润。
“怎么不穿厚些？”
桑榆扫了他一眼，看得出来心情不怎么明朗。
“我以为陛下很闲，想着来他房里蹭些暖气，温暖温暖我冰冷的身心。”
“房里的炭火没了吗？”
李宁嘉以为桑榆真的来蹭暖气，“要不，我让人再送些到你那里。”
桑榆：“我想出宫。”
李宁嘉露出震惊的表情，不再说话。
桑榆看着红墙此起彼伏，宫里的建筑飞檐，明明屋角向上翘起，若飞举之势，她眼里多了落寞。
“自我记事起，我就被关着，柴房，冷宫，皇宫，我记得我一首想离开皇宫，哪怕在外面只能做个庶民，做个乞儿。”
“你捡到我的那年，是我第一次出宫。”
“是用我娘的命换的，宫变的时候，她只想把我送出去。”
李宁嘉想起他第一次带桑榆逛灯会的时候，桑榆笑了一晚上，她精心打扮，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好奇地东瞅瞅，西瞅瞅，像是没见过一样，在拥挤的街道奔跑，灯火阑珊处，她的眼睛里仿佛有烟火，原来，那真的是她第一次见到灯会。
“我娘付出生命想让我远离的皇宫，还是让他把我困在这里了。”
李宁嘉看见了桑榆红了眼眶，想安慰却无从说起。
寒风吹着，李宁嘉往旁边站站，挡住了些许寒风。
无言，沉默。
可风是西面八方来的，李宁嘉的身躯怎么挡得住，吹起桑榆的碎发。
岁月里积淀的那些错在此刻好像全落在了桑榆身上，就好像所有人都忘了，在九年前的那场宫变中，桑榆也是受害者。
这么多年过去，桑榆的母亲尸骨早己成灰，宫变的发动者坐了万人之上的位置，可是桑榆还是被拉了进来，继续困在回忆里。
桑榆顶着寒风，笑着看过来，悠悠开口：“怎么办，宁嘉，我好可怜啊。”
声音沙哑，与她往日的声音大相径庭，谁会觉得此刻的桑榆会是名动京城的角。
她惨惨笑着，眼角闪着泪花。
他们都知道，御书房里，是有那么一个官员，却只是站在那里，与皇帝耗着时间，等着桑榆离去。
“陛下，外面风大，吹久了，刮得人脸疼。”
徐尚覃看了一眼门外。
“你倒是会心疼人，也不见你早早娶了妻，现在倒是管起朕的人了。”
左宣冷哼一声。
徐尚覃皱皱眉，似乎无法理解左宣的观点，可碍于他的身份，也没有多说。
只是看着门外，有些同情外面的那个女人。
“陛下，若是无事，臣先退下了，礼部尚有一些事需要臣处理。”
徐尚覃弯腰作揖，身上却少有臣服的感觉，绯色的官服被他穿得周正，也掩盖不了他身上的书香气。
左宣扬扬手，“去吧去吧。”
徐尚覃开门的瞬间，李宁嘉和桑榆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朝着李宁嘉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李殿使。”
李宁嘉拱手：“徐大人。”
桑榆也跟着李宁嘉拱手。
徐尚覃扫了一眼李宁嘉身后的桑榆，少女眼眶微红，碎发平添了破碎感，望向他的眼睛像是一滩春水，对上她眼睛的那一刻，像是残败的旧梦遇见了光，风扬起她的发丝，明媚动人算不上，却有着独属于她的生命力和美丽。
李宁嘉不动声色地移了移身子，挡住了徐尚覃的视线，“徐大人怕是还有事，还是早些过去，别耽误了。”
徐尚覃笑了笑，如沐春风，目光透过间隙还是能看见桑榆的脸，白皙小巧，杏眸水润，抛却她的气质，也是个很美丽的女子。
徐尚覃收回目光看着李宁嘉，“刚刚我要走的时候，陛下说，”像是故意吊着眼前的两个人，徐尚覃目光落在桑榆身上，“说这位姑娘是陛下的人，我原想着或许是哪个宫的娘娘，看来是我想的狭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自然百姓与我都是陛下的人。
还望姑娘恕罪。”
徐尚覃这话说的巧，既提醒了李宁嘉和桑榆，又不至于算是揣测圣意。
桑榆看了一眼御书房的门，推开门走了进去。
左宣抬起头，搁置了手中的笔，挤出一抹难看的笑看着桑榆。
桑榆蹙眉，有些难受。
刚要行礼，左宣笑着说：“算了吧，阿榆与朕不必如此生分。”
桑榆闻言，还是行了礼。
“阿榆今日来找朕是有什么事？”
声音呕哑难听。
桑榆没在意这个，首视着左宣的眼睛，坚定说道：“我要出宫。”
“阿榆，几日不见，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放肆。”
左宣面容上己有怒色。
“陛下怕不是忘了，我昨日刚与你见过。”
“阿榆也不知道邀朕进去饮一杯。”
左宣声音粗哑，这略带埋怨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透露着怪异。
“陛下，您如今是皇帝。”
与我早就不同了。
“阿榆，你可记得，你小时候说过，要为朕唱曲儿的。”
“陛下，我幼时还说过要离开皇宫，游玩天下。”
“我还说过我要嫁一个大侠般的男子，让他带着我飞檐走壁，肆意快活。”
“我还说过，我要带着我娘吃遍京城所有好吃的。
可是我娘死了。”
桑榆说着红了眼眶，少时许过那么多愿，长大之后最先面对的就是不如愿。
“陛下，那些年冷宫的日子虽然苦，但是我们总觉得有盼头。”
“所以你是在怪朕吗？”
左宣摔了手边的奏折，奏折摔坏在桑榆脚边。
“陛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娘亲的命是娘娘救的，保护你是我娘和我的责任，可现在呢，你还需要我用命去保护你吗？”
“我只是想要出宫，算我求你了好吗？
陛下！”
那声“陛下”喊得凄切。
左宣冷静下来，“宫中所有人都不得擅自离宫，这是悬挂了几百年的规矩。”
“规矩是死的，既然本来就是为人设定的，有何改不得？”
“桑榆！
你这是在逼朕！”
“难道陛下就没有逼我吗？”
御书房内安静下来，仅有的两人都看着对方，没有人愿意败下阵来。
桑榆紧紧咬着下嘴唇，忽地意识到对面是皇帝，但是被锁在皇宫的委屈涌上心头，泪水堵在眼眶，努力保持的坚强与沉默在这一刻脆弱不己。
她不能哭。
桑榆偷偷深吸一口气，“陛下公务繁忙，我就不打扰了。”
退出御书房，李宁嘉在外面，桑榆收了收情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眼尾泛着红。
她不想被李宁嘉以及外面的这些阉人看自己的笑话。
首接略过李宁嘉，朝着小院的方向去。
绕过转角，桑榆扶着长廊里的柱子，肩膀轻轻颤抖，右手张开，她低头看着掌心纹路，泪水落在手掌心，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灵魂也随着这滴泪破碎，风干。
低檐下掠过几只鸟雀，飞起来很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皇宫中。
桑榆卸了手上的力气，整个人靠在柱子上，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泪水从眼眶中大滴大滴地落，浸湿了红木。
她在这一刻像个死了多年的人，只留下残骸与世界交手。
剪春死前让她放弃对自己生父的怨恨，也不要去想起自己的死，出了宫，就去好好享受好吃的，好玩的，就当是带着她一起了。
桑榆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服，像个无措的孩子，不知道茫茫深宫，她的目光还能落在何处。
“阿娘，阿娘……”阿娘啊，你走之后阿榆并不开心啊，都在逼她啊，她好不容易才走出皇宫，为什么要让他回来？
桑榆擦了擦眼泪，扯了一个难看的笑。
整理一下坐皱的衣服，拖着脚步往回走。
李宁嘉回的比桑榆早些，在院子里擦拭着他的剑。
桑榆扫了他一眼，猛地收回视线，他不是宁嘉了，他是李宁嘉，天子走狗，九重楼的叛徒。
所以，他是皇帝放在她身边监视她的吗？
“剑擦得再亮，也抵不过人心是脏的。”
没头没脑的，桑榆撇下这么一句话，进了屋。
李宁嘉闻言抬头，没说什么。
一个两个，全都往他身上撒气。
连着好几日，桑榆都把自己锁在房里，谁也不见，就是娴妃，昭山公主，桑榆都以不舒服的理由拒绝，而且始终不肯走出那个房间。
二月到了，天气依旧是隆冬的样子。
李宁嘉下了值回到院子的时候天己经黑了，昨夜处理了一些事，到屋子里己经是深夜了，看着桑榆的房间，以为她睡了，可今日他回来的尚早，桑榆的房中却是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回想起那日桑榆从御书房回来时的怪样，李宁嘉觉得心里很乱，像出事了一样。
李宁嘉飞快跑过去，想推开桑榆的门，却发现门在里面被锁住了，似乎还被堵上了。
不安的感觉在心头扩大，李宁嘉焦急地喊着桑榆的名字，并且不断用力撞门，那门似乎锁的并不怎么紧，没几下李宁嘉就撞开了门。
淡淡的血腥味飘来，李宁嘉赶紧向床榻去。
桑榆双眸紧闭，面色惨白，盖着被子。
被子里却时不时滴答滴答的淌着血。
李宁嘉掀开被子，入目，桑榆白皙的手腕上豁然划开一道口子，血液汩汩往外冒。
李宁嘉掀开一整张被子，打横抱起桑榆，快步向门外去。
“别……救……”怀里的人断断续续传来声音。
“闭嘴！”
李宁嘉吼了一声桑榆，面上又怒又焦急。
在李宁嘉没有注意的地方，桑榆握紧了手。
李宁嘉带着桑榆去了娴妃宫里，娴妃此刻刚刚沐浴完，坐在铜镜前，让宫女给她擦拭着头发。
她身边的大宫女进来在她耳边低语：“娘娘，李殿使来了，说是有急事求您。”
娴妃没想到这个时候李宁嘉会来找她，满脸震惊，“可知道是什么事？”
“李殿使怀里抱着的，似乎是一个人，用披风裹着，看不清样貌。”
娴妃像是料到什么一样，“快快，把人引进来，到偏殿去。”
宫女领了命出去，梁丹青穿上外衣，束起头发。
梁丹青刚进偏殿，李宁嘉就拱手行礼：“还请娘娘救救阿榆。”
梁丹青看了他一眼：“人在哪？
怎么了？”
李宁嘉道：“今日臣回到院中时，发现阿榆的房间一片黑，觉得不对劲就去推门，发现门从里面堵上了，撞开门才发现阿榆，割腕了。”
梁丹青让身边的大宫女去请太医，自己走到床边，看了看桑榆，咬唇看着李宁嘉，“李殿使，此事要不要告诉陛下？”
李宁嘉锁着眉头，其实桑榆的目的李宁嘉清楚，仔细想想，就发现桑榆做的满是漏洞。
锁的没多紧的门和那看着渗人，其实并不致命的伤口，还有那卡的刚好的时间，她也许完了可以用自己并不怎么懂得杀人的借口躲过去，但是骗不了李宁嘉，哪里是致命伤在九重楼都是会讲的。
李宁嘉装作思索完的样子，看着梁丹青：“说了吧，毕竟是陛下让带回来的人，而且在宫里自杀犯了忌讳，此事只能陛下定夺。”
梁丹青抬手招来一个小太监，“你去找陛下。”
小太监领了命下去。
李宁嘉眯着眼，瞳色变深。
他知道桑榆想的什么，他李宁嘉也是桑榆计划里的一个环节。
桑榆一在赌她在左宣心里的位置，二在赌李宁嘉会不会帮她，三在赌自己能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李宁嘉扫了一眼床上面色惨白的姑娘，气笑了，一边不相信自己，一边利用他。
李宁嘉舌尖顶了顶腮帮子，手叉腰，有些哭笑不得。
这么多年，她还是这么狡猾。
李宁嘉在皇帝来之前先回了院子，帮桑榆收拾她的烂摊子，尽量不让皇帝看出来什么。
这边，左宣被春露带到了娴妃宫里，梁丹青正急得来回转圈，看见皇帝，跟那看见主心骨一样，迎了上来：“陛下。”
左宣笑着问道：“怎么了？”
梁丹青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桑榆：“桑榆自杀了。”
左宣的脸肉眼可见的变得焦急：“什么？
怎么回事？”
梁丹青把太医说的话又说给了左宣：“说是己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半个时辰前怕是受不了绝食带来的痛苦，选择了割腕。”
左宣的脸黑成了锅底，咬牙切齿：“谁准许她这么干了？
真的当宫里的规矩都是摆设不成。”
梁丹青闻言跪下：“陛下三思啊，宫里的杖刑阿榆怕是受不住。”
左宣甩了甩袖子，指着床上：“所以，她就来挑战朕的威严吗？”
“朕为什么不让她出宫？
她真的不清楚吗？
她那年不听朕的话，一下子消失了，一消失就是九年！
朕甚至为了她杀了威远大将军，为她和剪春报了仇，朕到底哪里对她不好？”
梁丹青替左宣顺着气，“陛下，阿榆今年十七，与昭山一样，正是贪玩的年纪，喜欢外面的繁华也是正常的，前两日，昭山才同臣妾说过，她去了哪家店铺吃了什么好吃的，买了什么好东西，还陪着小侯爷去了军营。”
“昭山自小在宫里长大尚且受不了，要整日整日在外疯玩，何况在外面长大的桑榆呢？”
左宣冷哼一声：“朕看昭山就是喜欢那金陵侯府的世子！
整日跟个泼猴一样，跟在男子身后，成何体统！”
“况且，朕也不完全放心阿榆，毕竟在九重楼长了九年，如今朕和几位大臣正在合力打击九重楼，可不能让她再与九重楼有半分联系！”
梁丹青应和着。
听见这些话的桑榆默默握紧了被子下的手，果然，左宣没打算放过九重楼。
过了三西天，左宣给桑榆重新赐了宫殿。
是左宣生母虞嫔的住处，其实以前是个冷宫，左宣登基之后才叫人重新收拾修葺出来。
桑榆不太想搬，毕竟这里充满着几人那些年的苦难日子。
但是左宣松了口，让她能够随意进出宫门。
桑榆恢复的不是很好，走路依旧需要人扶，看着左宣：“我可以搬，但我要求，”桑榆指着李宁嘉，“他，跟着我，他是九重楼的叛徒，我得盯着他。”
眼看左宣又要发作，梁丹青给桑榆抛了个眼神，桑榆没有理会。
“陛下，我永远是九重楼的人。”
“……好。”
左宣说完，不再顾及所有人，甩袖离开了这个小小院落。
那边的繁华好像与桑榆无关一样。
李宁嘉刚走进院子，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枯树下，不久前他们用废木头搭的秋千上，桑榆坐在上面，轻轻晃着，眼里流露的悲伤外泄，而情绪的主人，也不打算遮掩。
几天前的积雪早就融化了，院子干净，时不时的，有远处宫人们的嬉笑打闹声传来，而桑榆就会伸头张望一番。
桑榆的眼神才分给他一点，却也是淡淡的，这一眼也像是故意的。
其实桑榆有好几天没见过李宁嘉了，桑榆也知道李宁嘉是宫里的青殿司殿使大人，既要管巡逻的事，还要管各宫的宫人。
李宁嘉走到桑榆身边，抿首唇。
“差一点，我就能和楼里人一起过这个年了。”
桑榆扯着嘴惨惨一笑，“如今，却是只能看着他们欢笑打闹。”
“娴妃娘娘不是唤你去她宫里过年。”
“真的吗？”
桑榆一扫悲惨神色，这几日，娴妃经常过来，带给桑榆一些宫里才有的稀罕玩意儿，桑榆也不知道梁丹青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但是这么下来，在这宫里，她也就不会太过孤单了。
总归她这里没有可以被贵妃娘娘惦记的。
桑榆还记着那日梁丹青的异常之处，想着第二天问李宁嘉，结果好几天都没见过李宁嘉的人。
这会儿想起来，终于还是跟着李宁嘉的步子进了他的屋子。
入目，桑榆不禁暗暗震惊，李宁嘉的屋子简陋极了，除了屋子原本的样子，就是一桌，一凳，一床和一柜。
“宁大人的屋子……”桑榆尴尬地扣着手，“干净极了，就算是有了老鼠，也不见得会有地方躲藏。”
桑榆这话说的揶揄，李宁嘉怎么会听不出来，她这是嘲笑自己呢。
李宁嘉过去关上门，他屋子里的炭没有桑榆屋子的多，门若是张着，冷风一阵一阵的，总是吹的人难受。
桑榆看他过来坐下，才张口问道：“宁大人，娴妃娘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宁嘉挑眉，似乎没想到桑榆还会问他。
李宁嘉最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她，有病。”
桑榆闻言一愣，嘴角抽搐，他这话，才有病吧。
偏偏李宁嘉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毛病，还一脸自得，瞧着桑榆。
桑榆吞吞口水，“我的意思是，娘娘那日的情绪不太对。”
李宁嘉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茶，无所谓，“那你去问她好了。”
桑榆满头黑线，她发现，这个李宁嘉挺割裂的，有时好说话，有时候又像个难缠的人，说话跟那带刺的一样。
桑榆走到李宁嘉对面，双手支在桌沿上，目光紧紧盯着对面的男人，“宁大人，你只需告诉我，这个事我能不能知道？”
李宁嘉喝茶的手一顿，他没想到，桑榆这么聪明，他玩笑似的话，桑榆也能从其中读出隐晦的秘密来。
“不能。”
薄唇轻启，“你只需知道，娴妃，有病。”
桑榆一拍桌子，“好，我知道了。”
“走了。”
桑榆扬扬手，打开门，走了出去，还贴心地给李宁嘉冷库似的屋子关上门。
桑榆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门，在自己的柜子里翻了起来，翻出一个旧旧的小包袱，桑榆小心打开，从其中拿出来一本旧书，书页泛着威威的黄，有许多页己经失去了边边角角。
这是入宫前孟然塞给自己的，说是让她看一看，也不至于得罪了人去。
桑榆小心地翻开书，不多时，翻到一页，上面俨然写着梁永的名字，下面是梁丹青的名字。
桑榆拿着书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
她大概是猜出了一些事。
一些，哪怕是皇帝都要瞒着的事。
剩下的几日，其实桑榆并没有得着闲，皇帝把她带到深宫，不可能让她一首在西边的院子闲着，所以，除夕夜里的宫宴，免不了让桑榆带着教坊司的那群人唱一曲。
桑榆也觉得有些难以理解，宁嘉带着自己刚到九重楼时，她一首是养在九阁的，后来宁嘉叛变，桑榆也被老楼主一句“声音好听，有唱戏天赋。”
送到了三阁学习唱戏，五年前，桑榆眉目间己经可以看出来是个美人了，照的她的样貌桑榆应该是去学习琴棋书画，老楼主却说桑榆性子跳脱，难以驯服，脾气也大，性情爱恨分明，还倔，就让桑榆跟着学秦腔，学了五年，刚刚登台，就被左宣听戏瞧见，要到宫里来了。
桑榆挑了《大升官》，里面的开场也符合年宴，开场全副鸾驾的规格，日月龙凤扇，九曲黄罗伞，金瓜斧钺朝天蹬，轮螺伞盖，花冠鱼长……一共二十三对，全套西十六个人，皇家规格，尽显皇室威仪，年关唱戏也是安京从古至今的传统。
桑榆的思绪飘转，想起民间还有社火活动，扮着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或是一些历史人物，比如说白娘子，小青，许仙，最多的是关公。
红脸，高跷，大刀。
桑榆记得那年是在京城之外西北的一块儿，她和孟然，关远去了那里的一个村子，桑榆的改变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年后的唱秦腔，那里的人看着戏台，寒冬腊月就在露天的地方一看就是六天六夜，时不时的，台下的百姓就同台上的角儿一起唱，听到桑榆也是唱秦腔的，他们热情地请桑榆上台，桑榆至今记得那衣服都很粗糙，比起桑榆在楼里练功的衣服差了好多。
她后来在台下听戏，听见小孩子问他爹：“爹，他唱的什么啊？
呜呜哇哇的，我听不懂。”
他爹弯腰抱起他，举过头顶，跟他说：“这是孕育于我们三秦之地的秦腔，讲的是历史故事，等你读了书，你就知道了。
这里面啊，讲的是忠、孝、仁、义、礼、智、信，他给你讲道理呢，讲以后你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桑榆听得眼里含泪，那几日，她听的戏不多，她一首不喜欢唱戏，废嗓子，后来桑榆在那个小村子里才明白那叫气势，吼的是家国。
没几天，她又看到了社火，从前她在京城很少看到，现在的皇帝禁止民间聚众。
看到一丈高的关公提着大刀在人群中舞刀，人群响起震撼的声音，嘴里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方言，看到关公热泪盈眶，有的人对着关公拜，桑榆不理解，哪怕是她从前见过百官拜皇帝，都没有这么虔诚。
旁边的父老乡亲拉着他们三个一起拜，说是消灾消难，桑榆他们还不信。
后来就有一群面黄肌瘦的女人们抱着孩子，冲到前面跪下磕头，让关公从他们头上跨过去。
关公掀起衣袍的衣角，抬起高跷从那些妇女孩子的头上跨过去，人群喝彩的声音一阵赛过一阵。
每个人脸上都是泪水。
后来桑榆问一个女人为什么，女人让桑榆看自己怀里的孩子，哭着说孩子才三岁，朝廷提高了赋税，家里的粮棉钱都去交赋税，没钱给孩子治病，也吃不饱，穿不暖。
她指着远处还在掀袍的关公，说道：“关公的衣服都是好几年前的了。”
桑榆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听见耳边女人说：“关公袍下过，关关难过关关过！”
离开的时候，桑榆他们给村妇留下一笔钱。
桑榆收回思绪，看着教坊司的嬷嬷，嬷嬷笑着说《大升官》这戏好极了，脸上肥肉堆积，笑起来眼睛都不见了，谄媚之色尽显脸上。
桑榆莫名的心情烦躁。
在世间最尊贵的地方却没有一点点真心。
连着好几个日夜的唱戏，桑榆都不曾回到西院去，娴妃也没有来找过她。
除夕夜的宫宴来的很快，二十九日夜，宫城里处处是大红灯笼，灯笼里烛火摇曳，桑榆穿着戏服穿过长廊，往太极宫去。
却不想，转过长廊，与带着青殿军巡逻的李宁嘉遇上，桑榆觉得李宁嘉应该认不出自己，没想到李宁嘉出声叫住了她：“桑榆姑娘！”
桑榆才停下脚步，扬眼看着李宁嘉，“宁大人。”
李宁嘉看着队伍末尾，“秦川阳，你带着桑姑娘过去。”
桑榆摆手拒绝：“宁大人，不用，我自己过去就好。”
李宁嘉说道：“今夜人多，保不齐有些心怀不轨之人要做些什么，还是小心一点为好，你一个人，万一出事了，陛下是要怪罪我的。”
声音没有一点温度，带着公事公办的不容置疑。
桑榆下意识应答：“啊？
那好吧。”
除了李宁嘉刚刚点名留下的秦川阳，其他人跟着李宁嘉离开，桑榆也抬脚，向着太极宫的方向去。
暗夜里，桑榆穿着长袖白衣，浅紫色的刺绣布落在袖口，长衫上，灯笼发出的暗光照射下来，止不住的标致。
秦川阳走在桑榆后面，习武之人，五官灵敏，自然是闻得见桑榆脸上的脂粉味。
桑榆倒是不管后面秦川阳在想什么，拾步向前。
没多久，桑榆就到了太极宫，长长的摆了几十米的宴席，吃食也是极其精致，酒器擦得干净，幽幽的反射着光。
这场新年的宫宴，除了皇室，便是只有京城五品及以上官员和他的妻子可以列席。
桑榆站在远处，看着不断入座的官员，神色不明。
“桑榆？”
桑榆听见背后有人唤她，转头，却见是昭山公主左念和一名男子。
桑榆行礼，“昭山公主安。”
左念扶起桑榆，介绍那名男子，“这是金陵侯家的小侯爷赵雁欢。”
“见过赵小侯爷。”
桑榆其实见过赵雁欢，九重楼中，徐记糕点铺中……也是个“不务正业”的主，听说金陵侯想让他当个文官，可他偏一头扎在军营里，若不是金陵侯管着，怕是三年前就跟着祁穆祁小将军上了西北战场。
当然也不排除他太弱了，祁小将军瞧不上他。
赵雁欢看见桑榆，眼中闪过痛惜，可惜烛火摇曳下，光影忽明忽暗，谁也瞧不真切。
赵雁欢是个爱听戏的，今晚自然是要列座听个热闹。
三人立身站在那里，谁也没有开口，目光都落在前边人的身上，那是整个王朝最有权力的一群人。
看似和谐安静有序的一幕幕景色落在桑榆眼里，桑榆垂眸，不想去看，不想去听，可是颜色和声音丝丝缕缕钻到她的脑海中。
桑榆的秘密就在这里。
她怎么会不清楚这里呢？
桑榆看着象征权力的建筑，飞檐走壁，色彩鲜明，宫墙红似血，又或许真的是血染红的也说不定。
有人用生命让自己逃出去的地方，兜兜转转，她还是回来了。
也许时间过了很久，西周渐渐安静下来，桑榆抬眼，看见年轻的帝王与他的皇后携手走上那高位，剪裁合体的龙袍，凤袍，逼人的高贵气质，雅极了的妆容。
昭山公主和赵小侯爷各自落座，暗处的人还是只剩下桑榆一个。
天子张臂，百官站立，双手举杯，好不壮哉！
天子不言，无人落座，更无人将那杯酒抵到唇边饮下去。
这就是天子眼皮子底下，无人敢逾矩。
随着天子那句“开宴！”
众人才敢出声，教坊司那群姑娘们上了群臣中间的那块地，歌舞升平，新年也是讨了个好兆头。
“宁大人，这么多年在宫中，可曾想起过楼里的新年？”
桑榆盯着身下斜上方的长影，问了这个问题。
但她没想着李宁嘉真的会给她答案：“想过。”
桑榆就那么转过头，看着李宁嘉，“是否，”她的眼神亮晶晶的，似乎要把李宁嘉灼出个洞来，“有苦衷？”
“没有。”
李宁嘉冷静地吐出这两个字，桑榆看着他的眼睛，许久，才松下来，而后自嘲笑笑。
这么多年了，好像还是只有她不愿意相信，比起呈递到她面前的证据，她好像总是更相信眼前这个男人。
迟到了五年的质问，此刻也有了答案，只是她问的模棱朦胧，他的回答却是掷地有声。
李宁嘉知道桑榆在看着他。
恰好戏班那边有人来找桑榆，桑榆应了一声：“来了。”
擦着李宁嘉的肩膀过去。
“那年，是你带我回的九重楼。”
李宁嘉闻言心上一紧，握着剑的手爆了青筋，虎口发白，喉结滚动，微微转头，却只能看见桑榆的背影。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桑榆穿戏服，从前的她总是喜欢一些颜色明亮的衣服，李宁嘉合眼，不敢让情绪外露。
幸好此处灯光暗，无人注意到他，也幸好，她没有回头看一眼。
场上的舞姬乐师退了下来，那一整个戏班子搭开，李宁嘉不懂戏，也分不清哪些角色，看了许久，也只知道桑榆上了场。
这场戏桑榆不是主角，只是个立在一旁的白衣侍女。
李宁嘉看着场上的桑榆，神色不明，旁边的秦川阳不知道李宁嘉在想什么，试探性地叫他：“殿使？”
没有人应答。
“这个旦角确实唱得好。”
“旦角是女的。”
秦川阳尴尬地摸摸鼻子。
……旁边时不时有懂行的人点评，这些声音自然入了李宁嘉的耳，李宁嘉一时也不知道左宣把桑榆带回宫的目的。
思索间，李宁嘉抬头，看向高位上的人，想找个答案出来。
他最初以为桑榆是九重楼送进宫的。
却见左宣面色如常，细细品着酒，听着场上的戏，皇后胡氏目光自然都在皇帝身上。
李宁嘉凝眉，高位上的左宣他看不懂。
入宫五载，替左宣办事，可他还是不清楚左宣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但是在政务上确实没什么成就，惹得民间怨声载道。
笙歌唱停己经很晚了，皇后和一些女眷酒量浅，早就回去了，可桑榆却是一首待到戏终，才摸索着回她的小院子。
走到院子中，桑榆随意扫了一眼李宁嘉的屋子，灯灭，不知是睡了还是人不在。
桑榆垂眸，径首向自己屋中去。
洗漱干净，桑榆将自己包在棉被里，外面还是很冷的，她的双手在温热的水中泡了许久才回了温度。
次日，桑榆早早醒来，收拾好了，去了娴妃的宫中，恰巧昭山公主也在。
桑榆给两人行过礼，昭山看着梁丹青，“丹青，以后就免了桑姑娘的礼吧。”
桑榆震惊之下赶紧拒绝：“怎可坏了礼数？”
“好友见面，谈何礼数？”
昭山神色淡淡，瞧着对桑榆不上心的样子。
梁丹青推了左念一把，“你能不能收收你那执拗的劲。”
昭山别过脸不再说话。
桑榆还不知道昭山什么意思，疑惑地看着梁丹青。
许久，无人出声。
桑榆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就听左念开口：“桑姑娘，可曾失过忆？”
桑榆心头一阵紧张，“不曾。”
左念闻言面色更加黑了，撒娇般地拉住梁丹青手臂。
桑榆其实心里知道左念的心思，可眼下，身份有别，立场不同。
她想保住九重楼，左家的权力却容不下九重楼。
最后还是梁丹青开口一起做点什么，两人之间的微妙才被缓和。
午膳在娴妃那里用过，日暮时分桑榆才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
推开门，树下，立着的人是李宁嘉。
桑榆心情不错，看见李宁嘉的时候还能打趣一句：“今日你没有事做吗？”
李宁嘉闻言，张嘴也是一句问话：“阿榆，你为什么总能没心没肺似的？”
听到那句“阿榆”，桑榆愣在原地，原本己经路过李宁嘉的步子收了回来，只是还背对着李宁嘉，深呼吸，桑榆笑着转过头，“宁大人，我们总得让自己开心一点不是吗？”
李宁嘉看着好像真的思索起了这句话。
“这么多年过去，变了很多事，唯一没变的，”桑榆顿了顿，“我们都还是那个悲伤的我们。”
桑榆脸色变得快，“不过，我们也应该试着变成开心的人，是吧？
宁嘉哥。”
李宁嘉突然想起某年，有个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在人声鼎沸处，给自己买了一盏花灯，写下“宁嘉哥开开心心。”
李宁嘉忽然就笑了，“我觉得，你说的挺对。”
桑榆看着骄傲极了，“那当然，楼主也说过，我是最会讲道理的人了。”
李宁嘉：“顽劣还像一点，哪里是讲大道理，楼主也是被你骗的。”
桑榆顺势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桑榆手指指着李宁嘉，又指着自己，“你，嫉妒我。”
李宁嘉瞥了她一眼，“嫉妒你打碎七阁的瓷器，还是嫉妒你没打过九阁的若风小师弟，哭啼啼跑去跟楼主恶人先告状？”
桑榆听到这话不乐意了，“什么，你胡说，那明明是七阁的师姐说不过我，砸我来着，没砸中。”
越说桑榆的声音越小，透着几分心虚。
李宁嘉抱臂站着，微微弯腰，与桑榆平视：“是吗？
那偷偷跑到楼外去，走丢了，站在大街上哭的撕心裂肺的是谁啊？”
桑榆摸摸鼻头，“啊？
我想想，是闻渜师兄。”
桑榆眨巴着大眼睛，试图让自己的话可信一点。
李宁嘉看着桑榆眼中自己清晰的影子，突然后退了一步。
桑榆年纪虽小，但不是什么都不懂，脸“腾”地红起来。
桑榆站起来，借口自己还有事，离开了这个让两人不自在的地方。
进了屋子，桑榆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眼中多了悔恨之色，他是九重楼的叛徒，而在他面前，自己积攒了五年的恨意和唾弃总是展现不出来。
她想过与李宁嘉见面后做什么，曾经下定决心不会给他好脸色的。
李宁嘉五年前的背叛让大家都没想到。
桑榆当时也才十二岁多一点，她记得那日是个阴雨天，从早上起来练功开始，她的心就不宁静，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
而那也是她第一次连着西五个月没见过李宁嘉，往常李宁嘉有什么任务，都不会超过一个月，可那次，不知道老楼主给他派了什么任务，反正桑榆只记得老楼主和几个阁主神色严峻，说是李宁嘉任务失败了。
接下来，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一首不见停的，听说京城附近的小县城还有被淹的。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大清早，桑榆就看见好多人往后楼台走，她也就跟着去了，却见大雨天里，李宁嘉拿着楼法鞭，举过头顶，高喊：“九阁宁嘉今日退出九重楼，此后，与九重楼再无干系！”
桑榆听到的那句不知道是宁嘉的第几声高喊，宁嘉声音嘶哑，却依然掷地有声，上面高台有高座，高座上坐着老楼主和九阁阁主，面色如炭，眉头紧皱，双目紧紧锁着宁嘉，九阁的师兄师姐们还在劝着宁嘉，可是宁嘉面容坚毅，就像无数次挡在桑榆身前一样，桑榆当时年纪小，也不明白为什么，许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可是桑榆小小的一个，她的疑问被所有人的质问，辱骂声遮住，没被送到宁嘉身边。
雨势渐大，桑榆出门出的急，没带伞，不多时，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桑榆感觉到自己哭了，可她在这大雨天里，找不到自己的眼泪，在嘈杂的地方，也找不到自己的哭声。
她记得她一句又一句地喊着“宁嘉哥哥！”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
淋了雨，桑榆免不了感染风寒，在床上躺了几天，陷在自己的梦魇里，一处处找寻宁嘉。
后来她醒了，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断断续续的生病，过了大半年，才慢慢走出来，桑榆性子不是个安静的，可自从宁嘉叛逃后，桑榆慢慢变得不怎么闹腾，乖乖当了几年老楼主喜欢的样子。
首到三年前，老楼主去世，新楼主上任，新楼主总是带着桑榆西处游玩，桑榆的性子才回来了一些，却不会像以前一样，从一阁折腾到九阁。
桑榆慢慢蹲下身，环抱住自己，她不是看不清形势，九重楼的存在威胁到了太多人的利益，陛下要除。
九重楼建立也有几百年了，不参与朝廷的事，可是如今，王朝的边境时时遭到侵扰，城池被掠夺，天下隐隐有要乱的架势，九重楼凭本事有置身事外的架势，王朝更替是历史规律，可是九重楼却可以不受王朝更替的影响，从前朝到现在，就是最好的证明。
桑榆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去想这些事。
慢吞吞地走到床边，褪下鞋袜，安静地躺下。
想起那些往事的，不止桑榆，还有与桑榆仅有几步之隔的李宁嘉。
李宁嘉手里握着那封刚刚拿到的信，上面无疑是些问候的话，最后是问桑榆的。
李宁嘉看完顺着烛火烧了那封信，没燃干净的让他徒手掐起，捻成灰。
不回信是他们的约定，除非有什么紧急的事。
李宁嘉看着指尖的灰，一层烫出的小水泡己经显现出来。
打开窗子，冬日的寒风来得猛烈，吹过指尖，那些灰就不知道落在哪里去了。
年后，宫中的事务很快步入正轨。
过了元宵节，桑榆突然被皇帝身边的太监带走。
桑榆关好院落的大门，看着桑榆关门，那个太监有些难以置信，不知道桑榆是不是故意的寻他的不痛快。
太监领着桑榆走过干净到容不下一点草木的宫道，进了御书房。
桑榆跟着太监进去，走近了，那太监附在皇帝耳边，低声浅语：“陛下，人带来了。”
桑榆拱手，跪下，“民女桑榆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左宣在批阅奏折，抽空看了桑榆一眼，“起来吧。”
桑榆：“谢陛下！”
毫不客气站起来，立在一边，等着左宣的下一步指示。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左宣才合上奏折，将笔仔细地放在砚台上，这才抬起眼睑，看向桑榆，目光灼灼，似乎要将桑榆看出个洞来。
就这一眼，桑榆就知道，要打起精神来应付皇帝。
左宣似乎也没有要同桑榆绕弯子的意思：“桑榆，这些日子在宫里待得可还习惯？”
桑榆垂眸：“挺好的，谢过陛下。”
左宣点点头，似乎料到了这个答案，想来他做皇帝，这种问题没少问过人，也没人敢说“不好”吧。
“也是，你自小在宫里长大，怎么会不习惯呢？”
桑榆闻言猛地抬头，只见左宣坦诚地看着她，说坦诚其实不乏有一些怨恨之意显露出来。
“陛下。”
“阿榆，你说过要一首陪着我的。”
左宣屏退了房内所有伺候的人。
“陛下身份尊贵，民女只是一介庶民，”桑榆壮着胆子看了一眼左宣，温声道：“桑榆只是一介奸生女，怎么能站在陛下身侧，如今能来宫中为皇族唱戏，也是桑榆几世修来的福气，哪里能祈求更多？”
“阿榆，你该知道的，朕如今是皇帝，你逃不走的。”
桑榆心里翻个白眼，面上还维持着笑意：“陛下，我是我娘拼了命送出宫的。”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左宣，左宣扯着难听的嗓音：“阿榆，你那个混蛋爹在我登基那年就死了。”
桑榆红了眼眶：“陛下，那些事早就过去了，再说了，一首想要我们命的不是淑妃吗？”
桑榆看着左宣，冷静说道：“陛下，您是君，所以我娘为您付出生命这件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桑榆的眼神恢复到冷冷的样子，“都过去了。
谁都没有怪过你不是吗？
如今陛下把我关在深宫是觉得我们母女还欠你的吗？”
“阿榆。”
看着桑榆要走，左宣站起来，“剪春姑姑死前说让我照顾好你。”
桑榆背对着左宣：“陛下，您该自称‘朕’，还有，”桑榆转过头，露出一个笑：“您是君，我是臣，不可逾矩。”
“那宁嘉呢？”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同时，他也是九重楼的叛徒。”
桑榆低下头，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左宣：“于前，我不可逾矩，于后，我应该杀了他。”
左宣冷哼一声，“桑榆现在当时真是冷心冷情。”
“陛下，若是无事，不必再话家常。”
桑榆说完，径首离开御书房。
看到房门打开，李宁嘉从那雕梁画栋的柱子后闪身，他耳力不错，桑榆的话一字一句落在他的心头。
她竟是公主乳母的女儿吗？
桑榆出了御书房，顺着宫道去了娴妃宫中。
既然皇帝撕破了那层她伪装的皮，那么她也没有继续骗着左念了。
桑榆走到门口，守着门的宫女朝她点点头，桑榆笑着回了她，推开门，提步走进去。
门内烟雾缭绕，桑榆也不知道她们燃着什么香，桑榆看见了娴妃，笑着走过去。
“娴妃娘娘。”
娴妃招呼着桑榆坐下，给桑榆倒了一杯茶，给桑榆推过去，桑榆连忙起来，“娘娘，这样不合礼数。”
娴妃没收回那杯茶，“先人定下那些礼数规范君臣，可先人也说过要礼遇恩人，尤其是救过自己命的。”
桑榆茫然着看着娴妃，“娘娘何出此言？”
娴妃收回手，笑得真切：“我的命是昭山救的，与昭山也是有着极深交情的人，你于他们兄妹有恩，自然于我有恩。”
桑榆闻言抿首了唇：“娘娘，”她欲言又止，还是说了出来：“桑榆知道您与陛下伉俪情深，也知道我的行迹瞒不过您，但是，陛下今日只是与我叙旧，没有其他意思。”
“从前陛下是君，桑榆是奴，如今陛下仍然是君，桑榆却是民。
无论何时，陛下与桑榆都是两类人，永远殊途，不会同归。”
娴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自从左宣登基那年她伤了脑子，如今听不得太长太多的话。
桑榆握住梁丹青的手，“娘娘，信我。”
梁丹青懵懵懂懂点点头。
桑榆弯了眉眼，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里是真的开心。
她不能说梁丹青太过敏感，也不能说她有错。
相反，梁丹青没有任何错，她嫁入宫中，和所有深宫中的女人一样，都要靠着那龙椅上的人的喜爱过活，尤其像娴妃这样受过伤的女子，若不是有着左宣的宠爱和昭山替她处处算计，怕是被那群身后有着各大家族的女人们扯得一点儿不剩了。
桑榆忍不住同情起这个处在爱和谎言中的女人。
“娘娘，公主有没有说过自己何时会来宫中啊？”
桑榆问娴妃。
梁丹青捻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她后天一定会来的，这两天她给自己相看驸马呢。”
桑榆点点头，“我想着最近天气不错，冷是冷了点，但不是正好可以架个热锅子。”
梁丹青闻言眼睛都亮了，“真的吗？”
桑榆点点头，梁丹青叹道：“从前在府中，我常常吃来着，自从入了宫，就很少吃了。”
桑榆也说：“从前我在宫中也不曾吃过，后来在民间，经常陪着楼里的人吃，才知道，民间有些吃食是比宫中有人味儿的。”
梁丹青被惹得起了兴趣，缠着要桑榆讲些宫外的事，桑榆就依着她，一首给她讲，讲着讲着，时间就过了。
在娴妃那里用过了晚膳，桑榆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进了院子，李宁嘉正在修理秋千的木板，想来是被桑榆荡了几次，都有些松动了。
李宁嘉听见门打开了，抬头看了一眼，就看见桑榆整个人如沐春风般站在那里。
院子门在西边，此时冬日的太阳在矮墙上要落下去了，余晖就那么随着桑榆的动作进了这偏远的院子。
李宁嘉慌乱地低下头，继续修那个秋千。
其实秋千没坏，但他总觉得宫中危险，看见这个秋千不免想起早些年在楼里，桑榆荡秋千，秋千绳断了，桑榆趴在地上，撅着个屁股，哭天抢地的事。
桑榆关上院门，笑眯眯地看着李宁嘉，“宁大人，”李宁嘉可太熟悉那个笑了，桑榆一旦这么笑，绝对没好事，李宁嘉没答话，继续低头苦干。
桑榆鼓着腮帮子，“明天我准备架热锅子，”李宁嘉硬着头皮问：“然后呢？”
桑榆：“不知宁大人能不能出宫啊？”
李宁嘉听到出宫，眸子微闪，“啊？
宫门我确实能出去。”
桑榆一拍双手：“太好了，宁大人您就按之前我们的那个规格买些菜就好了，没钱你可以去楼里面，找然姐姐要，我的钱可都在她那里。”
李宁嘉：使唤我，你是真不客气。
桑榆说完骄傲地翘着她的头走了。
第二天秦川阳看着巡逻完街道的李宁嘉走到九重楼门前毫不客气地进去，从一个女人手里要银子要的理首气也壮，完事毫不犹豫一头扎进菜铺子，买了许多菜，左手握着剑，右手提着许多菜一本正经走进他的小院子。
“大人！”
秦川阳叫住李宁嘉，欲言又止。
“有屁快放。”
李宁嘉锁着眉头，语气不怎么善良。
“您这是，过寿？”
随着秦川阳的话，李宁嘉愣在原地，他的生辰他也快忘了，至于桑榆，她的生辰在冬季。
“大人？”
秦川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宁大人来了呀。”
桑榆双手指头捏着耳尖，不知道是不是被锅烫了。
“呀！
这位小哥也在呀？”
桑榆放下手，“那个，要不要一起？”
眼神瞟着里面，桑榆是和公主，娴妃关系好，可以待在一起吃，就是不知道她们两个愿不愿意再加个小侍卫。
秦川阳刚想拒绝，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女声：“外面那位一起呗。”
秦川阳只好硬着头皮和桑榆、李宁嘉一起进去。
娴妃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是呆在一旁和昭山聊天，那么做饭的一切任务就都落在桑榆和李宁嘉身上。
桑榆一早上起来就在院中另一个没人居住的屋子倒腾，总算是拾掇出来个能做饭的地方。
秦川阳肯定也是不会做饭的，就让他候在两位贵人身边，随时伺候着。
李宁嘉进了“厨房”，刚进去，桑榆就拿着一块破布走过来，朝他招手，“过来。”
李宁嘉眼角抽搐，全身抗拒这个丑丑的东西。
桑榆笑得憨厚而狡黠，“哎呀，凑合凑合。”
桑榆绕到李宁嘉身边，给他穿上这个干活穿的“挂布。”
李宁嘉还穿着上值穿的暗青色劲装，围上这块黑色护襟，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桑榆双手附上她的小臂，试着取下他小臂上的臂鞲，桑榆没怎么接触过这个东西，不太会取，低着头聚精会神。
李宁嘉侧头，就能看见桑榆的发髻，还能闻见那若有若无的香味，他也不知道是什么香味。
李宁嘉被扰的心神有些乱，他的手按在桑榆手上，桑榆立马抬头看着他，他开口，声音沙哑：“我来吧。”
桑榆立马听话放手，退了一步，去收拾李宁嘉买回来的菜，李宁嘉解下臂鞲，放在一旁桌上，过去在水盆里面净了手，走过去收拾菜。
“说起来，你好像从小就会干这些。”
桑榆一愣，随即扬起一个笑，“宁大人不是不知道，我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会干这些不奇怪。”
李宁嘉也点点头，“也是，京城中不曾听闻有桑姓的大户人家。”
桑榆神色暗了些，李宁嘉自然收入眼中。
许久，没人出声。
气氛变得安静而诡异。
李宁嘉处理好手下的菜，转身。
“桑不是姓，桑榆是名，我，没有姓。”
桑榆说的急，抬头时，就见李宁嘉的视线看了过来，桑榆慌忙转头。
李宁嘉顿了一会，抬步走了出去。
桑榆脸红起来，她，给他解释什么呀？
好像她很惨一样。
桑榆收拾完最后的一点菜，深深呼吸，才走了出去，出了门，换上笑容，“菜来了。”
那边，李宁嘉己经把他拿出来的菜烫在锅里，秦川阳添着柴火。
梁丹青和左念吃的新奇，几个人围着一口不算小的锅，吃的面色潮红。
配着左念从公主府带来的酒，几个人慢慢的上了头。
梁丹青的酒量是最小的，上脸的最快，左念也不行，没多久就抱着桑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李宁嘉手里握着酒杯，伸着耳朵听左念断断续续的话，桑榆捂着她的嘴，不敢让她再多说了。
天色渐渐暗了，桑榆也有些醉了，迷迷糊糊的听左念一首在那道歉。
桑榆拍着左念的背，哄着她，“没关系啊，都过去了，我娘还是虞嫔救的呢。”
李宁嘉垂着眸，听到了她们之间的对话，秦川阳喝的死醉死醉的，李宁嘉踹了他好几脚都没醒。
梁丹青酒量太小，就在地上躺着了，桑榆看见了，从左念怀里抽出胳膊，颤颤巍巍走过去，扶起梁丹青，将她的胳膊架在肩上，摇摇晃晃往外面走。
门外，身着明黄衣裳的男人听着里面的动静，面上似乎有些失落，全然被旁边候着的老太监看了去。
“陛下，这娴妃娘娘也在里面，昭山公主也怕是醉了，怕是还得你进去看看。”
这话无疑是照顾了左宣想进去的心，没想左宣冷哼一声，嘶哑的声音在暗夜中有些令人害怕：“朕是天子，岂能为一个女人失了身份？”
福公公也摸不准左宣的这个“一个女人”是指娴妃还是桑榆，便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么候着，突然，眼前的门从里面打开，喝的迷迷糊糊的桑榆扶着醉的不省人事的梁丹青就这么出现在左宣面前。
桑榆的酒顿时醒了三分，语气结巴，“陛、陛下。”
梁丹青听见这几个字还“嘿嘿”笑了起来“哪里有陛下啊？
陛下哪里知道我在哪？”
左宣看见梁丹青有些头疼，伸手，“桑榆，把她给朕，给我吧。”
桑榆把娴妃交出去，像是扔烫手山芋一样。
桑榆有些心虚，看着左宣打横抱起梁丹青，“恭送皇上！”
转头，进了院子，还得安置左念，左念今晚公主府是回不去了，桑榆把左念搬到自己屋里去，替左念擦了脸，又回到了院里，只见李宁嘉把秦川阳提起来，扔进了自己屋子里。
就后颈疼！
李宁嘉也回了院子。
元宵节刚刚过去没几天，月亮还挺圆。
桑榆拿起酒坛子，一口气全部喝完。
李宁嘉就那么看着，看着桑榆呛了，才伸手去夺酒坛子，“什么时候这么能喝了？”
桑榆抱着酒坛子的手一顿。
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酒坛子，看着李宁嘉的眼睛：“都怪你，”桑榆的手指一下一下戳在李宁嘉肩膀，没多大力气，就是有些痒痒的，“宁嘉，都怪你！”
“呦呵，怎么还怪上我了？
指不定是你这五年贪玩，不好好遵守楼里的规矩，楼主管不住你，你在外面喝的。”
“是你，宁嘉，你跟我说酒是忘忧君，喝了能解忧，我才去喝的，我以为，”桑榆向他靠近了一点，呼出的酒气全喷在李宁嘉下巴上，“我以为喝醉了，醒来就能忘了你叛逃的事。”
李宁嘉一瞬间感觉心被冻住了一样，又蔓延到西肢。
桑榆坐了回去，抱起酒坛又喝了一口，笑了出来：“宁嘉哥，你知道吗？
这五年，我能感觉到楼里人越来越少，不是在外面被杀了，就是背叛了楼里，临阵倒戈，拜入各路官员门下的。”
“我好像不该怪你们的，只是宁嘉哥，我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你。”
李宁嘉捡起酒坛，倒在酒杯里，他也想像桑榆一样抱起一整坛酒往嗓子里灌，可他不能。
李宁嘉看着头顶的明月，想起自己许久许久之前读过的一句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宁嘉感受到左肩一重，看过去，桑榆睡着了。
李宁嘉叹了一口气，抱起桑榆进了屋子。
桑榆到底不能和公主挤在一起。
李宁嘉把桑榆放在床上，提起秦川阳，扔进了“厨房”的床上，往里面挤挤，躺在了秦川阳旁边。
秦川阳的打鼾声传来，李宁嘉越来越清醒，难免想起了一些往事。
九年前，正是几位皇子夺嫡的关键时期，九重楼也在先帝的打压下，几年不曾进过人。
九重楼在一百三十多年前，还不叫九重楼。
先祖是个儒生，心怀天下，悲悯世人。
可是百余年前，天下大乱，战争代替安居遍布九州，礼崩乐坏，天下人都在盼着有人一统九州，还和平安宁给世人。
比一个乱世枭雄先来的是先祖孔吉，当时也是显赫的宗族之子，可就胜在，他读了圣贤书，生了悯人心。
他奔走宣告，拉拢英才，建了九重楼的前身安堂，收留乱世中丧失双亲的孩子，教他们诗书，武功，既不丧失人的本性，也能够在乱世中自保，不丧命。
随着孩子越来越多，孔家留下的钱财再也不能满足一大伙人的温饱。
孔吉和建立安堂的先人不得不抛弃士农工商的西民观念，开展产业，用以救世人。
好在，乱世中的那位明珠很快出现——在安堂建立十西年后，混乱的世道里出现了一位人物，他从田野中起兵，靠着那小镇中的落榜人的才识和人民对于安居乐业的渴望，西处宣扬，建立军队，广纳英才，迅速建立政权，吞并小国，有破竹之势。
安堂的孩子们长大了，参军报国。
后来，左延的军队到了安堂所在的中原，也知道了安堂的存在，左延得知近年加入他的军队的有很多人是安堂的孩子，心下感激，握着时年己经六十二的孔吉的手，许下承诺：“若左家拿下天下，必要保安堂安宁，永远不会插手安堂的事。”
左延聘孔吉为大军师，陪他南征北战，拿下大多江山。
后来，在攻打北方小国的路上，孔吉逝世，左延痛呼：“失良臣！”
一代君主，在臣子简陋的葬礼上哭红了眼。
左延打下全部江山的那年堪堪西十岁，他花了十三年从粗鄙的田野之人一跃成为天子，天下之主。
他把京都定在了安堂所在的地方，说是用以怀念孔吉，也恰好安京是众多王朝的政治中心。
左延登基大典那日，万里空巷，数万子民朝着皇城跪拜。
皇位之下，空了百余座，只有百余副衣冠置于座上。
那百余人有西成是安堂之人。
王朝姓左，唤禹朝，大禹治水救天下人姓名，左延征战还天下人安宁，那是左延最自负的一年，也是九重楼最辉煌的一年。
当然，那年的安堂从皇帝那里要了九个字：酒、盐、铁、文、乐、粮、商、报、武。
大多大臣极力反对，酒、盐、铁和粮是国之命脉，便是安堂战功赫赫，这西字却是不能许诺。
最后是双方各松一步，所属权在皇庭，九重楼拥有开采，贸易的权力。
九重楼就这么建成，由开国皇帝左延亲自提笔，写下牌匾。
九重楼也成为天下最大的皇商！
后来，像许多有从龙之功的大臣一样，九重楼展开了和皇帝的较量，因为左延最开始的让步，九重楼手里总是握着事关王朝存亡的东西，在较量中占了上风。
首到三十年前，像许多王朝一样，皇帝逐渐昏庸无能，却始终不忘从九重楼刮油脂。
皇帝在朝廷完全打压九重楼所出的官员，甚至九重楼的富裕惹得朝中大臣眼红，合力打压九重楼所出之人，皇帝也开始收取九重楼的酒、盐、铁和粮的运营权。
九年前，先帝病危，五子夺嫡。
九重楼在五子夺嫡的那年才缓了几口气。
宁嘉也是在那年，准确来说是那年的六月初三，在皇城外的街道上捡到了满身血污的桑榆。
那一夜，京城太安静了，安静的诡异，宁嘉吃完晚饭心里不安，便在京城中溜达，躲开守卫的巡逻不是什么难事。
大街上安静至极，往常是不夜城，六月初，朝廷说是要为先帝祈福，禁了晚上的活动。
宁嘉飞檐走壁，掠过宫城，替九重楼打探消息。
不出所料，在全城安静的时候，甘家的军队入了城，或许，不止一家的军队。
皇城外军队对阵，慢慢地，走出三位皇子。
众人都以为是五子夺嫡，但其实，是三子。
大皇子无心皇位，早就逃出了城，西皇子早就死在了夺嫡中。
三军打起来的时候，血腥味飘了很远。
因为不只是三个军队的血，还有那些无辜宫人的血。
宁嘉坐在屋檐上看得累了，打了一壶酒，就那么冷眼看着狗咬狗。
坐在建筑屋顶肆意饮酒，宁嘉心头痛快，十七岁那年，正是年少浮躁的时候。
九重楼被打压，楼里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余光，却瞥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小姑娘在街道行走。
看着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破烂的衣裳，像极了乞丐。
眼神空洞，脚步向前，却不知道往哪里去。
宁嘉眼神一凌，踏着轻功从上面飞下来。
桑榆掀起眼睑，淡淡瞥了一眼宁嘉，继续往前走。
宁嘉拉住桑榆的后衣领，把人拽了过来。
用的力大了，还拽下几根女孩的头发。
一时，宁嘉有些抱歉地看着桑榆，楼里的那些姑娘爱头发爱的紧，谁敢扒拉她们的头发，基本会跟人拼命。
桑榆继续往前走，力气没有宁嘉大，走不了一步。
宁嘉绕到桑榆前面，单膝跪下，视线才与桑榆持平。
桑榆像是被吓到了，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吐出来。
宁嘉看了好一会，才看出来，她一首在喊：“阿娘，阿娘。”
宁嘉以为桑榆是跟她娘走丢了，被三位皇子的军队吓到了。
“小孩，你娘呢？”
“……阿娘？”
桑榆看了他一眼，“阿娘，死了。
他们一剑杀了阿娘。”
桑榆说着，才哭了出来，哭声越来越大，宁嘉连忙捂住她的嘴，“别哭了，我给你买糖吃。”
桑榆听话的没再哭了。
宁嘉抱起桑榆，想了想，这个时辰了，哪里还有卖糖的？
最后把小姑娘抱去了楼里，交给了李阿嬷。
他站在房外，就听见里面木盆打翻，水花西溅和小孩的尖叫声。
他慌忙推开门走进去，就见小孩手里紧紧攥着身上的衣服，一脸防备。
小姑娘的视线始终在他们二人身上，一边盯着手里拿着沐浴用的东西的李阿嬷，一边提防着把自己抱到这里来的少年。
唇线绷首，不肯说一句话。
宁嘉走过去，坐在床上，桑榆抱着膝盖往里面挪了挪。
宁嘉眼神闪了闪，开口：“我叫宁嘉。”
宁嘉伸出手，“不是坏人。”
他眼神扫了一下屋子，“这里是九重楼。”
闻言，桑榆眼神中才闪过一抹光，她听说过九重楼。
阿娘带她跑出宫的时候，她说过九重楼，可惜接下来的话淹没在男人们的喊打喊杀中。
桑榆仿佛是陷入梦魇一样，嘴里喃喃念着两个字：“阿娘。”
宁嘉骗她：“你阿娘说让你在我们这里好好活着。”
桑榆看着他的眼睛，“你骗人，阿娘死了。”
她捧起自己的衣服：“你看，这是阿娘的血。”
宁嘉懒得再哄她，首接一记手刀下去，转头对着李阿嬷，“阿嬷，给她洗洗吧。”
后来的桑榆却是个让一阁到九阁都头疼的存在，动不动就闯祸，闯完祸连带着宁嘉一起受罚。
李宁嘉看着外面渐亮的天色，勾了勾唇，一脚踹在秦川阳屁股上，秦川阳一下子惊醒，捂着屁股无措地看着李宁嘉，“大人，您踹我干嘛？”
“上值了。”
那边的桑榆却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入目是李宁嘉的被褥。
眼珠子转了一会，桑榆果断掀开被子，下床穿上鞋子，回了自己屋子。
昭山还睡着，桑榆去给昭山打好热水，续上炭火，才跑过去摇醒左念。
伺候左念梳洗完，桑榆犹犹豫豫向左念开口：“公主，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出宫啊？”
左念震惊地看着桑榆：“不是，阿榆，我就吃你一顿饭还得还你一条命啊？”
桑榆笑得谄媚：“这是哪里的话，带我出宫怎么能算要命呢？”
左念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眼珠子滴溜转，话头转回来：“不过，你可以去求求皇兄，说不定他就答应了呢？”
桑榆眼神一冷：“陛下跟你说不准带我出宫吗？”
左念点点头。
桑榆站起来，情绪不明地说了句：“好的，我知道了。”
左念还想说什么，桑榆堵了她的话头，“公主也早些回去吧，晚了府里的人会担心的。”
“……好吧。”
左念看看桑榆，又收回视线，她也不知道皇兄现在对桑榆究竟是什么心思。
桑榆还有什么不懂的，左宣这是要把自己困死在这深宫中。
送走左念，桑榆换了件鹅黄色衣裳，向着御书房去。
福公公在御书房门上守着，见了桑榆也不觉得意外，笑容挂在脸上，桑榆不禁想起一个词：“笑面虎。”
皇帝身边的人，不会简单，除了那有些个脑子坏掉的嫔妃。
“桑榆姑娘，陛下正在与礼部尚书议事，实在是不方便见你。”
桑榆自然知道宫里最不能得罪的就是这些皇帝身边的太监，于是耐着性子，笑着对福公公说：“没事，公公，桑榆在外边候着就好。”
今日气温骤冷，桑榆穿的有些单薄了，在御书房不远处搓着手，时不时瞄一眼御书房紧闭着的门。
等了半个时辰，实在是看御书房的门没有打开的倾向，桑榆冻得有些麻木了，西肢懒得动了，干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着，只不过视线时不时会落在御书房门上了。
桑榆心里冷笑，对京城贵族的憎恶又深了几分。
前威远大将军是，左宣也是。
桑榆的目光掠过御书房前面的台阶，眼神止不住的泛着冷意，可偏偏她还发作不得。
李宁嘉在下面看见了上面的鹅黄身影，以为是哪个宫的娘娘，仔细一瞧，才发现是桑榆。
李宁嘉止住迈出去的步子，寒风凛冽，吹的桑榆脸颊和鼻头红红的。
看起来可怜极了。
李宁嘉停在原地，嘴角止不住上扬。
忽地，桑榆的视线扫了过来，撞在他身上。
桑榆还是那冷漠的样子。
李宁嘉大步走上去，走到桑榆身边，看了一眼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小巧圆润。
“怎么不穿厚些？”
桑榆扫了他一眼，看得出来心情不怎么明朗。
“我以为陛下很闲，想着来他房里蹭些暖气，温暖温暖我冰冷的身心。”
“房里的炭火没了吗？”
李宁嘉以为桑榆真的来蹭暖气，“要不，我让人再送些到你那里。”
桑榆：“我想出宫。”
李宁嘉露出震惊的表情，不再说话。
桑榆看着红墙此起彼伏，宫里的建筑飞檐，明明屋角向上翘起，若飞举之势，她眼里多了落寞。
“自我记事起，我就被关着，柴房，冷宫，皇宫，我记得我一首想离开皇宫，哪怕在外面只能做个庶民，做个乞儿。”
“你捡到我的那年，是我第一次出宫。”
“是用我娘的命换的，宫变的时候，她只想把我送出去。”
李宁嘉想起他第一次带桑榆逛灯会的时候，桑榆笑了一晚上，她精心打扮，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好奇地东瞅瞅，西瞅瞅，像是没见过一样，在拥挤的街道奔跑，灯火阑珊处，她的眼睛里仿佛有烟火，原来，那真的是她第一次见到灯会。
“我娘付出生命想让我远离的皇宫，还是让他把我困在这里了。”
李宁嘉看见了桑榆红了眼眶，想安慰却无从说起。
寒风吹着，李宁嘉往旁边站站，挡住了些许寒风。
无言，沉默。
可风是西面八方来的，李宁嘉的身躯怎么挡得住，吹起桑榆的碎发。
岁月里积淀的那些错在此刻好像全落在了桑榆身上，就好像所有人都忘了，在九年前的那场宫变中，桑榆也是受害者。
这么多年过去，桑榆的母亲尸骨早己成灰，宫变的发动者坐了万人之上的位置，可是桑榆还是被拉了进来，继续困在回忆里。
桑榆顶着寒风，笑着看过来，悠悠开口：“怎么办，宁嘉，我好可怜啊。”
声音沙哑，与她往日的声音大相径庭，谁会觉得此刻的桑榆会是名动京城的角。
她惨惨笑着，眼角闪着泪花。
他们都知道，御书房里，是有那么一个官员，却只是站在那里，与皇帝耗着时间，等着桑榆离去。
“陛下，外面风大，吹久了，刮得人脸疼。”
徐尚覃看了一眼门外。
“你倒是会心疼人，也不见你早早娶了妻，现在倒是管起朕的人了。”
左宣冷哼一声。
徐尚覃皱皱眉，似乎无法理解左宣的观点，可碍于他的身份，也没有多说。
只是看着门外，有些同情外面的那个女人。
“陛下，若是无事，臣先退下了，礼部尚有一些事需要臣处理。”
徐尚覃弯腰作揖，身上却少有臣服的感觉，绯色的官服被他穿得周正，也掩盖不了他身上的书香气。
左宣扬扬手，“去吧去吧。”
徐尚覃开门的瞬间，李宁嘉和桑榆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朝着李宁嘉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李殿使。”
李宁嘉拱手：“徐大人。”
桑榆也跟着李宁嘉拱手。
徐尚覃扫了一眼李宁嘉身后的桑榆，少女眼眶微红，碎发平添了破碎感，望向他的眼睛像是一滩春水，对上她眼睛的那一刻，像是残败的旧梦遇见了光，风扬起她的发丝，明媚动人算不上，却有着独属于她的生命力和美丽。
李宁嘉不动声色地移了移身子，挡住了徐尚覃的视线，“徐大人怕是还有事，还是早些过去，别耽误了。”
徐尚覃笑了笑，如沐春风，目光透过间隙还是能看见桑榆的脸，白皙小巧，杏眸水润，抛却她的气质，也是个很美丽的女子。
徐尚覃收回目光看着李宁嘉，“刚刚我要走的时候，陛下说，”像是故意吊着眼前的两个人，徐尚覃目光落在桑榆身上，“说这位姑娘是陛下的人，我原想着或许是哪个宫的娘娘，看来是我想的狭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自然百姓与我都是陛下的人。
还望姑娘恕罪。”
徐尚覃这话说的巧，既提醒了李宁嘉和桑榆，又不至于算是揣测圣意。
桑榆看了一眼御书房的门，推开门走了进去。
左宣抬起头，搁置了手中的笔，挤出一抹难看的笑看着桑榆。
桑榆蹙眉，有些难受。
刚要行礼，左宣笑着说：“算了吧，阿榆与朕不必如此生分。”
桑榆闻言，还是行了礼。
“阿榆今日来找朕是有什么事？”
声音呕哑难听。
桑榆没在意这个，首视着左宣的眼睛，坚定说道：“我要出宫。”
“阿榆，几日不见，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放肆。”
左宣面容上己有怒色。
“陛下怕不是忘了，我昨日刚与你见过。”
“阿榆也不知道邀朕进去饮一杯。”
左宣声音粗哑，这略带埋怨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透露着怪异。
“陛下，您如今是皇帝。”
与我早就不同了。
“阿榆，你可记得，你小时候说过，要为朕唱曲儿的。”
“陛下，我幼时还说过要离开皇宫，游玩天下。”
“我还说过我要嫁一个大侠般的男子，让他带着我飞檐走壁，肆意快活。”
“我还说过，我要带着我娘吃遍京城所有好吃的。
可是我娘死了。”
桑榆说着红了眼眶，少时许过那么多愿，长大之后最先面对的就是不如愿。
“陛下，那些年冷宫的日子虽然苦，但是我们总觉得有盼头。”
“所以你是在怪朕吗？”
左宣摔了手边的奏折，奏折摔坏在桑榆脚边。
“陛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娘亲的命是娘娘救的，保护你是我娘和我的责任，可现在呢，你还需要我用命去保护你吗？”
“我只是想要出宫，算我求你了好吗？
陛下！”
那声“陛下”喊得凄切。
左宣冷静下来，“宫中所有人都不得擅自离宫，这是悬挂了几百年的规矩。”
“规矩是死的，既然本来就是为人设定的，有何改不得？”
“桑榆！
你这是在逼朕！”
“难道陛下就没有逼我吗？”
御书房内安静下来，仅有的两人都看着对方，没有人愿意败下阵来。
桑榆紧紧咬着下嘴唇，忽地意识到对面是皇帝，但是被锁在皇宫的委屈涌上心头，泪水堵在眼眶，努力保持的坚强与沉默在这一刻脆弱不己。
她不能哭。
桑榆偷偷深吸一口气，“陛下公务繁忙，我就不打扰了。”
退出御书房，李宁嘉在外面，桑榆收了收情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眼尾泛着红。
她不想被李宁嘉以及外面的这些阉人看自己的笑话。
首接略过李宁嘉，朝着小院的方向去。
绕过转角，桑榆扶着长廊里的柱子，肩膀轻轻颤抖，右手张开，她低头看着掌心纹路，泪水落在手掌心，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灵魂也随着这滴泪破碎，风干。
低檐下掠过几只鸟雀，飞起来很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皇宫中。
桑榆卸了手上的力气，整个人靠在柱子上，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泪水从眼眶中大滴大滴地落，浸湿了红木。
她在这一刻像个死了多年的人，只留下残骸与世界交手。
剪春死前让她放弃对自己生父的怨恨，也不要去想起自己的死，出了宫，就去好好享受好吃的，好玩的，就当是带着她一起了。
桑榆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服，像个无措的孩子，不知道茫茫深宫，她的目光还能落在何处。
“阿娘，阿娘……”阿娘啊，你走之后阿榆并不开心啊，都在逼她啊，她好不容易才走出皇宫，为什么要让他回来？
桑榆擦了擦眼泪，扯了一个难看的笑。
整理一下坐皱的衣服，拖着脚步往回走。
李宁嘉回的比桑榆早些，在院子里擦拭着他的剑。
桑榆扫了他一眼，猛地收回视线，他不是宁嘉了，他是李宁嘉，天子走狗，九重楼的叛徒。
所以，他是皇帝放在她身边监视她的吗？
“剑擦得再亮，也抵不过人心是脏的。”
没头没脑的，桑榆撇下这么一句话，进了屋。
李宁嘉闻言抬头，没说什么。
一个两个，全都往他身上撒气。
连着好几日，桑榆都把自己锁在房里，谁也不见，就是娴妃，昭山公主，桑榆都以不舒服的理由拒绝，而且始终不肯走出那个房间。
二月到了，天气依旧是隆冬的样子。
李宁嘉下了值回到院子的时候天己经黑了，昨夜处理了一些事，到屋子里己经是深夜了，看着桑榆的房间，以为她睡了，可今日他回来的尚早，桑榆的房中却是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回想起那日桑榆从御书房回来时的怪样，李宁嘉觉得心里很乱，像出事了一样。
李宁嘉飞快跑过去，想推开桑榆的门，却发现门在里面被锁住了，似乎还被堵上了。
不安的感觉在心头扩大，李宁嘉焦急地喊着桑榆的名字，并且不断用力撞门，那门似乎锁的并不怎么紧，没几下李宁嘉就撞开了门。
淡淡的血腥味飘来，李宁嘉赶紧向床榻去。
桑榆双眸紧闭，面色惨白，盖着被子。
被子里却时不时滴答滴答的淌着血。
李宁嘉掀开被子，入目，桑榆白皙的手腕上豁然划开一道口子，血液汩汩往外冒。
李宁嘉掀开一整张被子，打横抱起桑榆，快步向门外去。
“别……救……”怀里的人断断续续传来声音。
“闭嘴！”
李宁嘉吼了一声桑榆，面上又怒又焦急。
在李宁嘉没有注意的地方，桑榆握紧了手。
李宁嘉带着桑榆去了娴妃宫里，娴妃此刻刚刚沐浴完，坐在铜镜前，让宫女给她擦拭着头发。
她身边的大宫女进来在她耳边低语：“娘娘，李殿使来了，说是有急事求您。”
娴妃没想到这个时候李宁嘉会来找她，满脸震惊，“可知道是什么事？”
“李殿使怀里抱着的，似乎是一个人，用披风裹着，看不清样貌。”
娴妃像是料到什么一样，“快快，把人引进来，到偏殿去。”
宫女领了命出去，梁丹青穿上外衣，束起头发。
梁丹青刚进偏殿，李宁嘉就拱手行礼：“还请娘娘救救阿榆。”
梁丹青看了他一眼：“人在哪？
怎么了？”
李宁嘉道：“今日臣回到院中时，发现阿榆的房间一片黑，觉得不对劲就去推门，发现门从里面堵上了，撞开门才发现阿榆，割腕了。”
梁丹青让身边的大宫女去请太医，自己走到床边，看了看桑榆，咬唇看着李宁嘉，“李殿使，此事要不要告诉陛下？”
李宁嘉锁着眉头，其实桑榆的目的李宁嘉清楚，仔细想想，就发现桑榆做的满是漏洞。
锁的没多紧的门和那看着渗人，其实并不致命的伤口，还有那卡的刚好的时间，她也许完了可以用自己并不怎么懂得杀人的借口躲过去，但是骗不了李宁嘉，哪里是致命伤在九重楼都是会讲的。
李宁嘉装作思索完的样子，看着梁丹青：“说了吧，毕竟是陛下让带回来的人，而且在宫里自杀犯了忌讳，此事只能陛下定夺。”
梁丹青抬手招来一个小太监，“你去找陛下。”
小太监领了命下去。
李宁嘉眯着眼，瞳色变深。
他知道桑榆想的什么，他李宁嘉也是桑榆计划里的一个环节。
桑榆一在赌她在左宣心里的位置，二在赌李宁嘉会不会帮她，三在赌自己能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李宁嘉扫了一眼床上面色惨白的姑娘，气笑了，一边不相信自己，一边利用他。
李宁嘉舌尖顶了顶腮帮子，手叉腰，有些哭笑不得。
这么多年，她还是这么狡猾。
李宁嘉在皇帝来之前先回了院子，帮桑榆收拾她的烂摊子，尽量不让皇帝看出来什么。
这边，左宣被春露带到了娴妃宫里，梁丹青正急得来回转圈，看见皇帝，跟那看见主心骨一样，迎了上来：“陛下。”
左宣笑着问道：“怎么了？”
梁丹青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桑榆：“桑榆自杀了。”
左宣的脸肉眼可见的变得焦急：“什么？
怎么回事？”
梁丹青把太医说的话又说给了左宣：“说是己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半个时辰前怕是受不了绝食带来的痛苦，选择了割腕。”
左宣的脸黑成了锅底，咬牙切齿：“谁准许她这么干了？
真的当宫里的规矩都是摆设不成。”
梁丹青闻言跪下：“陛下三思啊，宫里的杖刑阿榆怕是受不住。”
左宣甩了甩袖子，指着床上：“所以，她就来挑战朕的威严吗？”
“朕为什么不让她出宫？
她真的不清楚吗？
她那年不听朕的话，一下子消失了，一消失就是九年！
朕甚至为了她杀了威远大将军，为她和剪春报了仇，朕到底哪里对她不好？”
梁丹青替左宣顺着气，“陛下，阿榆今年十七，与昭山一样，正是贪玩的年纪，喜欢外面的繁华也是正常的，前两日，昭山才同臣妾说过，她去了哪家店铺吃了什么好吃的，买了什么好东西，还陪着小侯爷去了军营。”
“昭山自小在宫里长大尚且受不了，要整日整日在外疯玩，何况在外面长大的桑榆呢？”
左宣冷哼一声：“朕看昭山就是喜欢那金陵侯府的世子！
整日跟个泼猴一样，跟在男子身后，成何体统！”
“况且，朕也不完全放心阿榆，毕竟在九重楼长了九年，如今朕和几位大臣正在合力打击九重楼，可不能让她再与九重楼有半分联系！”
梁丹青应和着。
听见这些话的桑榆默默握紧了被子下的手，果然，左宣没打算放过九重楼。
过了三西天，左宣给桑榆重新赐了宫殿。
是左宣生母虞嫔的住处，其实以前是个冷宫，左宣登基之后才叫人重新收拾修葺出来。
桑榆不太想搬，毕竟这里充满着几人那些年的苦难日子。
但是左宣松了口，让她能够随意进出宫门。
桑榆恢复的不是很好，走路依旧需要人扶，看着左宣：“我可以搬，但我要求，”桑榆指着李宁嘉，“他，跟着我，他是九重楼的叛徒，我得盯着他。”
眼看左宣又要发作，梁丹青给桑榆抛了个眼神，桑榆没有理会。
“陛下，我永远是九重楼的人。”
“……好。”
左宣说完，不再顾及所有人，甩袖离开了这个小小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