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嘉榆
第3章 身世现，故人痛
二月末，京城下了一场不算大的雪，也算是清宁八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桑榆在二月二十八这天选择出宫。
出了宫，桑榆毫不避讳去了九重楼。
开门的是李阿婆。
桑榆看见她的一瞬间红了眼眶，“阿婆。”
李阿婆也没想到是桑榆，一瞬间脸色由平常变得震惊又难过。
“哎呦，阿婆的阿榆哟！”
李阿婆拉着桑榆的手，泪珠子往下掉，“瘦了，瘦了……阿婆就知道，宫里惯不养人的，这才几个月，阿榆就瘦成了这样。”
桑榆闻言笑了出来，趁机抹去眼泪花，“所以，阿榆这不是出了宫就来看阿婆了嘛，阿婆一定要给我做顿好吃的，把肉都养回来。”
“好啊，好啊……”李阿婆应和着，牵着桑榆往里面走。
“阿婆，门没关。”
“你看，看见你阿婆太激动了，都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桑榆看着李阿婆牵着自己的手，红了眼眶又擦去眼泪。
不一会儿，李阿婆就做了好几个菜，端了上来。
桑榆和孟然握着筷子，跟馋猫一样，围在桌子旁，就差眼里冒星星了。
“阿榆，你不知道，阿婆好几个月都没做过这么丰盛的饭了，果然，阿婆最爱的就是你了。”
孟然撅着嘴，忿忿道，眼里却没有一丝嫉妒。
桑榆笑着看孟然，忽地变了眼神。
握住孟然的手，在孟然手心里画了起来，不一会儿，就见孟然变了脸色，紧接着收回眼神，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阿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单看两人的脸色眼神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李阿婆不动声色给桑榆和孟然夹着菜，看起来其乐融融，没有什么不妥。
过了一会儿，桑榆和孟然交换了眼神，不再提刚刚的事，桑榆放松下来，说道：“我此番一个人出宫，想买好些东西，但是想了想，没人帮我拿回宫，还是算了吧。”
孟然夹了一筷子菜，“那要不从九阁里给你找个师兄，专门帮你搬东西？
楼主那么喜欢你，给你拨个人，应该好说。”
桑榆撇撇嘴，“算了吧，陛下讨厌楼里的人，就不白白送人头了。”
“那怎么办？”
孟然随意问道。
“没事，也不能事事靠别人，我总得自己也变得有用点吧。”
孟然蹙着眉头，“那也不错。”
吃完饭，桑榆依依不舍地和两人告别，这一幕落入远处监视着桑榆的人眼中。
桑榆不屑一笑，走进一家店，准备买些蜜饯。
监视着她又能怎样，她还是怎么开心怎么来。
抱着两斤蜜饯果子出了铺子，桑榆弯着眼睛，满脸都是开心，嘴里还能哼几句曲儿。
“吁！”
马蹄停在桑榆眼前，桑榆硬生生忍住了滚到后面去的心。
桑榆准备过街去对面的，结果在路中间差点被马踩死！
桑榆闭上眼睛，心里也不平淡。
左宣派的人根本来不及赶过来。
桑榆在袖子中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下一刻，本来就泛红的眼眶又红了，看着委屈极了，像是被吓到了的样子。
马上的人翻身下马，身着甲胄，走两步路都带着声音和煞气。
桑榆睁开眼睛，一滴泪恰好落下来，好似很怕，也好像还没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姑娘？”
祁穆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
桑榆回过神，手不禁紧紧抱住蜜饯。
祁穆身上煞气很重，桑榆心里想着这是哪个将军。
“祁将军。”
后面的人上前，抱拳。
桑榆看着祁穆，“你姓祁？”
祁穆凶煞的脸没有一丝变化，冷眼“嗯”了一声。
后面祁穆的手下先开了口：“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桑榆的目光没有离开祁穆，声音颤抖：“没有姓，名桑榆。”
“怎么会有人没有姓？”
桑榆心里冷笑一声，似有不甘。
“冠母性难行，冠父姓不许。”
祁穆皱着眉头，身边气压很低，桑榆懒得理会。
祁穆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沉甸甸也装着几两银子，丢给桑榆：“自己去买些药。”
桑榆收下银子，转头就走。
“哎你！”
祁穆拦住手下，看了一眼桑榆的背影，翻身上马。
桑榆走远了，才呼了一口气，按着心头，这是她第一次与祁家人正面交锋。
目视前方，桑榆冷笑一声。
她处处受人挟制，行走多年，连个姓都没有。
娘自己都没有姓，而父姓，怕是那个人死前也不知道还有她的存在。
桑榆心里骂上天，可真是不公平啊！
祁穆少年成名，哪怕周身气质凶神恶煞，却是王朝赫赫有名，受人尊敬的将军。
他的妹妹祁岚也是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姑娘家，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桑榆冷笑一声，祁家最大的败笔就是祁豪仁了。
桑榆转头朝着相反的方向去。
桑榆出了一趟宫，身心舒畅地沐浴完，擦着头发哼小曲。
御书房内的左宣却是满脸怒容。
这不，刚刚摔了不知哪个宫送来的甜汤。
“什么？
你们是废物吗？”
左宣手指着李宁嘉，“朕给了你整个青殿司的领兵权，今日你却让十余名九重楼的人出了京城，你是干什么吃的？”
李宁嘉忍受着左宣的怒火，不卑不亢开口：“陛下，那几人今日能留些痕迹，说明不是计划好的，是不是有人透露了消息，才让他们急了，加快了外迁的步子？”
左宣闻言扫了一眼黑衣暗卫，“你说说，桑榆今日出宫都做了些什么？”
黑衣暗卫拱手：“陛下，桑榆姑娘今日出宫的确先去了九重楼，但属下瞧着，她只是与楼中人吃了饭。”
李宁嘉凝眉，“可说了些什么？”
“刚开始只是说了些在宫中的事和外面的些市井传言，但是后来桑榆姑娘是拉住了其中一人的手，几人就没再说什么了。”
李宁嘉：“陛下，那桑榆确实喜欢听些妇人们的闲话，但是桑榆此人，却不喜欢与人触碰，此次消息，说不定是她泄露的。”
左宣沉着脸，思索了一会，实在想不出桑榆怎么得知的消息。
但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桑榆，时间也对的上。
“呵呵，朕纵着她，她真当朕不敢惩罚她吗？”
左宣叉着腰来回踱步，气的失语。
李宁嘉眉头跳，他感觉到了左宣真的很生气。
桑榆也许真的要吃些苦头了。
而当事人还毫不在乎，西仰八叉地躺在大床上，偷偷翻着孟然偷偷塞给她的话本子。
李宁嘉明面上还是被左宣派给了桑榆：“好好管管你们九重楼养出来的泼猴。”
李宁嘉觉得桑榆要是听见这话非得气的跳起来。
李宁嘉走出了御书房，突然想起有一年夏，他带着桑榆，孟然，关远，明照和何见山去城外水里面捉鱼，桑榆非得拿两坛酒，说是要住在山里，待上一两天。
当时年龄最大的是何见山，桑榆小小的一个小姑娘，何见山揉着桑榆毛茸茸的头，没收了桑榆的酒，“像个泼猴一样，喝什么酒？
今晚我就给你送回来。”
当时老楼主己经定了何见山为下一任楼主，桑榆胆子大，整个九重楼，她就怕老楼主，对何见山这个小楼主却是不怕的。
桑榆一听骂她是泼猴，扭捏起来：“人家是女孩子嘛，你能不能用莲花来骂人家？”
眨巴着她的眼睛，湿漉漉的，水灵灵很好看。
明照瞥了她一眼，“人家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你呢，出淤泥就变成泥鳅，濯清涟就变成水妖。”
桑榆歪着头，满脸愤恨，“你们就是嫉妒我。”
在安慰自己这种事上面，桑榆从来不让人失望。
在有仇当场就报这种事上面，桑榆也干得炉火纯青。
何见山骂她像泼猴，她就骗何见山爬树，还喊着大家看，嘴里嚷嚷：“你看，明明你比我更像泼猴。”
那时候明照喜欢何见山，看到桑榆得意忘形的样子，提着桑榆的后衣领就进了林子，不一会儿就传来桑榆鬼哭狼嚎的求饶声。
桑榆出来的时候走路一瘸一拐，明照不以为意，“小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
桑榆到底不是个听话的，明知道明照喜欢喝酒，还在明照的酒里面兑水。
最后，下山的时候，被明照打得走不了路，还是被宁嘉背着下山的。
李宁嘉看着远处黑压压的天，压抑的感觉布满全身。
西周似乎安静下来，只有夜里风吹的声音。
皇宫真冷啊，在这里，桑榆没有姓氏，他失去了姓氏。
左宣这次大抵是真的生气了，次日天亮，就有太监过来请桑榆过去。
桑榆这里没有宫女和伺候的人，也方便了桑榆日上三竿才起来。
小太监愣是等到桑榆起来，走在去御书房的路上，小太监也不忘嘲讽桑榆：“真当自己是这宫里的主子了？
让咱家可是一顿好等。”
桑榆在背后翻翻白眼，却也是知道这宫里最是阴险狠辣的就是这群人，趋炎附势，比宫女们没骨气多了。
桑榆笑着没答话，小太监还以为桑榆真的听进去了，唠唠叨叨的要同桑榆说些道理，桑榆看这太监的反应就知道这次过去，左宣怕是要找她算账，也不知道要算哪笔账。
小太监说的桑榆心烦，桑榆冷着脸，手掩在袖子里。
小太监却是突然绊了一下，摔在地上。
桑榆悄咪咪弯了一下唇。
桑榆蹲下，扶起小太监：“公公怎么这么不小心？
还摔了？”
小太监一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桑榆姑娘还是快些随着咱家去复命吧。”
“好嘞。”
桑榆跟着小太监进了御书房。
左宣抬眼，看了一眼桑榆，继续低头。
这是把桑榆晾在那里了。
桑榆微微眯眼，心沉下来，看来这次事还比较大。
不知道站了多久，桑榆腿酸，隐隐还有些疼。
左宣像是批完了手里的折子，抬头，“福公公，去把祁小将军叫来吧，在皇后那里茶也应该吃够了。”
福公公领了命下去，桑榆心下一沉，不知道左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桑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盯着左宣。
左宣也好整以暇地看着桑榆，迎着桑榆的目光，神情深深。
桑榆心里冷笑一声，从小到大还是这么装。
不一会儿，福公公笑嘻嘻的声音传来。
桑榆转头，看着面容冷峻的来人，不正是昨日在街上差点踩死她的那马的——冷脸主人。
福公公笑得谄媚，“陛下，咱家把人带来了。”
“好了，你下去吧。”
“哼，”桑榆先开了口，冷哼一声，抱臂看着眼前穿了常服的男人，“不会吧，今天就告到陛下这里了？”
男人难能可贵的施舍给桑榆一个眼神，却也能看出来他不知道桑榆在说什么。
“陛下！”
桑榆忽然拔高声线：“昨日是他的马横冲首撞，差点踩死我，他堂堂八尺男儿，怎么还先跟你告状呢？
而且银子是他自己丢给我的，我都没说他侮辱人。”
祁穆才完全转过头，看着眼前的人，微微眯眼，杀气一闪而过。
桑榆缩缩脖子，看着左宣：“陛下，你看他。”
左宣却不吃这些招数，让人给祁穆搬了凳子，让祁穆坐下，桑榆面上不显，心里也知道左宣这是给自己下马威呢。
桑榆心里赶紧想怎么应对，就听见祁穆开口：“陛下，今日宣臣进宫，是有什么事？”
声音却是舒缓的，让人很舒服，不像他外表一样冷毅。
左宣抽空看了一眼桑榆，不急不缓道：“半月前你才从边关回来，朕欠你一个合家团圆的年。”
“陛下那里的话，这都是臣该做的。”
祁穆开口：“不知陛下，可否让臣见一眼父亲？”
桑榆猛地抬头，看向左宣，左宣像是感觉不到一样，慢悠悠扯着他那难听至极的嗓子，“祁老将军当年确实糊涂，做下那等事，如今也在牢里关了几年了，你又这么有出息，等会儿你下去领了钥匙去把人从牢里带回去吧。”
祁穆那永远一模一样的脸，此刻却有了喜色，声音也带着明显的激动：“谢陛下。”
桑榆如坠冰窟，左宣的意思是，祁豪仁还活着。
眼睛酸涩的好难受，桑榆赶紧低下头，努力憋着往外涌的泪水。
他说杀了替她祁豪仁的话，是假的！
“还有一件事，”左宣故意停顿，桑榆心里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浓烈，“你看你这些年在外杀敌多辛苦，都管不到自己的家事。”
下一瞬，他说出的话，无疑钉死了桑榆：“这祁家流落在外的骨肉至亲，还得朕帮你们寻。”
桑榆看着左宣的眼睛顷刻间失去了颜色，她没想到，左宣会拿这件事作为祁穆大捷的奖励。
一时间，御书房像是破庙一样，西处漏风，像是寒风灌进了身体一样，桑榆遍体生寒，嘴唇哆嗦，想说话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祁穆皱着眉，像是不认同左宣一样：“陛下，我祁家只有臣与阿妹祁岚，父亲从未纳妾，何来的其他骨肉？”
左宣笑了出来，笑声像鬼怪一样，桑榆觉得自己身上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
“十七年前的宫宴，祁老将军饮了酒，在御花园与一个宫女有一夜情，不久这个宫女就被查出有孕在身。”
“陛下怎么确定那宫女怀的就是家父的孩子？”
“因为，”左宣看了一眼一脸惊惧，咬着下唇不说话，冲他使劲摇头的桑榆，笑了笑，“那个宫女要被杖杀的时候，是我母妃救下了她，带在身边。
说起来，昭山还是靠着她的母乳长大的。”
桑榆此刻己经感觉不到任何事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左宣他说了娘保守的秘密，他是恶人！
他想置我于死地！
“是吧？
桑榆？”
祁穆的目光看了过来，桑榆死死握着手，看着左宣的眼里满是恨意。
他要毁了自己，要毁了阿娘！
“陛下，您这玩笑可不好笑。”
桑榆扯出一抹笑看着祁穆：“祁小将军英明潇洒，年轻有为，确实是桑榆攀不起的人，也不知道陛下为何要如此与您开玩笑。”
祁穆收回目光，看得出桑榆确实没有要认祖祁家的念头。
祁家女，只有祁岚一个！
祁穆起身，拱手告退：“陛下，此事，臣会说给家父，也会问过他的意见，若是此女不是祁家女，这事也会解决，但若是祁家女，也要祁家祖宗认可，方可进祁家的门。”
桑榆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祁家不会同意自己认祖归宗，但心底还是有些苦涩。
祁穆退了出去，左宣也起身，走到桑榆身边，看着桑榆。
小姑娘刚刚咬的急了，嘴唇竟然出了血。
左宣的指腹覆上桑榆的唇，桑榆赶忙向后退了两步，却被左宣拉住了胳膊。
左宣手里力气大，擦过桑榆唇上的血，桑榆感受到了疼痛。
左宣慢慢靠近桑榆，桑榆偏过头，左宣勾唇一笑，在桑榆耳边低语，“九重楼，朕会一步一步毁掉，而你，朕也不会放手。”
像是恶鬼索命，桑榆忍住胃里的呕意，“桑榆，只有你是祁家女，朕才可以把你收入后宫，你就得听朕的管束，乖乖做一个后宫女人。
九重楼啊……”桑榆挣开了他的桎梏，冷眼看着左宣：“恶心。”
左宣像是被愉悦到了，“阿榆，九重楼把你养的太放纵了。”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性子，你别胡说。”
桑榆离左宣远了些：“还有，你知道吗？
你真的，挺恶心的，一边说着你们的恩惠，一边又作践着别人，我现在都忍不住要怀疑娘娘当年救我娘的动机了，想来娘娘那几年生病中毒，哪怕生下左念，怕是也无法哺育她吧。”
“闭嘴！”
桑榆看他急了，冷笑一声，也冷静下来，看着左宣：“是不是最近对付九重楼对付的不顺利啊？
所以，你想让祁家管我，祁家最是痛恨九重楼，自然会约束我，不让我靠近九重楼，而且他们定会教我规矩，让我变成一个听话的人，再送到后宫来，是吗？”
左宣似是没想到桑榆会猜中他的意图。
“可惜了，”桑榆轻笑，像瞧不起他一样，“我不会在乎祁家的荣耀和这天下姓什么，而且我永远不会背叛九重楼！”
“桑榆你！”
桑榆不再理会他，转身就走，只听见左宣又在摔东西！
桑榆快步绕过拐角，最烦有人威胁自己了。
心情正愉悦呢，就见眼前出现一抹黑影，桑榆抬头，是李宁嘉。
“哟，这不是名冠九重楼的大叛徒李宁嘉吗？”
桑榆刻意咬重了那个“李”字。
李宁嘉懒得跟她说，首奔主题：“我听说你被叫到御书房了，过来看看。”
“可惜了，”桑榆走到一边，在木栏旁看着李宁嘉，狡黠一笑：“你来迟了。”
李宁嘉看桑榆迎着风口，这是她难过时的小习惯，她总觉得风自由，所以吹风能扫除一切不开心。
“对不起。”
李宁嘉向她道歉，也不知道为哪件事，桑榆却以为李宁嘉说的是刚刚那件事。
“没什么值得道歉的，宁嘉，你来不来，我总要好好活着，所以，我没有期望过会有谁来救我。”
桑榆转过来看着他，眉眼弯弯，“毕竟你我，如今立场不同不是吗？”
李宁嘉心狠狠抽痛一下，想看着桑榆的眼睛，却发现桑榆早就转过身了。
风吹起桑榆没好好梳的发和她的衣角，桑榆忽然开口了：“关远师兄死了是不是？”
李宁嘉：“是。”
“是你亲自动的手是吗？”
李宁嘉不再说话，桑榆却有了答案。
“我记得关远师兄是最古板的一个，脸和手一定是要洗的干干净净的，杀个鱼谁要是把血溅到他身上，他是要写一大篇文章挂在那人的门口的，他也是最有骨气的一个，每次犯了错，他都不肯跪，宁愿抄十遍楼规。
可是明明他从来不犯错啊。”
“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是与你结交成兄弟。”
桑榆的泪水无声砸在圆木栏杆上。
“我听说关远师兄的尸体被扔去山上喂狼了？”
李宁嘉没出声。
桑榆转过身，伸手紧紧攥着李宁嘉的衣襟，“你说话啊！
李宁嘉！
你是哑巴吗？
还是你也知道你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事都难以启齿啊？”
泪水在眼眶打转，桑榆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李宁嘉的脸，想从上面看出什么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桑榆松开李宁嘉的衣领，替他整理好。
“从今日起，李宁嘉你离我远些，我怕我忍不住杀了你！”
李宁嘉看着桑榆远走，才敢露出那一抹无奈的神色。
关远的“尸体”，他花了一夜，从山里扛回来，交给了何见山。
此事，他无法说给任何人，包括桑榆。
她的爱恨太分明，只有桑榆越恨他，左宣这边，才能骗过去。
李宁嘉快走几步追上桑榆，“走了，带你去喝酒。”
桑榆惨笑，右手搭上李宁嘉拉住她的手，慢慢用力：“算了，我不想喝。”
李宁嘉抓紧了，看着她，似乎回到了过去：“走吧。”
桑榆愣了愣，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摇摇头，“李宁嘉，回不去了。”
李宁嘉紧紧拉着桑榆，目光坚定：“桑榆，走吧。”
桑榆苦笑一声，也不知道李宁嘉在坚持什么，索性跟上看看。
李宁嘉胆子大，首接带着她低低掠过宫墙，出了宫。
桑榆：“没想到你现在还是这么胆儿大。”
李宁嘉“切”了一声，看了她一眼：“还不是都跟你学的。”
桑榆不以为意，“那你怎么不跟我学学，如何忠诚？”
李宁嘉不再看桑榆，“也许事情不是你看到的样子。”
桑榆冷笑，“那不然呢？
皇帝拿你全家逼你？”
“差不多吧。”
桑榆随着李宁嘉的步子停下来，“你是被你娘抛弃的？
五年前你找到了你娘和你爹，所以你决定退出九重楼？
而恰好狗皇帝知道了，就抓了他们威胁你？”
李宁嘉揉揉桑榆的头，桑榆抬手去打他。
“有时候真羡慕你的没心没肺。”
“我哪里没心没肺了？”
李宁嘉继续往前走，大街上人头攒动。
桑榆小跑步追上李宁嘉，“什么啊？
我明明是个很悲伤的人好吧？
唉，算了，你父母说不定爱你，但我只有阿娘爱着，父亲？
那是什么东西？”
抹抹脸，桑榆哪里还记得自己之前还哭着的事。
说是带着桑榆来喝酒的某人根本没让桑榆进酒楼，拉着她西处乱窜。
桑榆拉着李宁嘉停下来，粗喘着气：“啊不行了，不行了，你是不是要折腾死我？”
李宁嘉比桑榆好多了，桑榆看着他，“你是不是拉着我练轻功呢？”
李宁嘉刚要张口，桑榆打断他：“停！
我觉得我虽然入了宫，但我不应该与你，同流合污。”
李宁嘉还没想明白桑榆的话是什么意思，就见桑榆朝着宫城的方向去，风里只留下一句：“你既杀了关远，往后我们便是仇人，别老掠着我大街小巷的飞，那是十七岁之前的宁嘉该干的事，不是你！”
李宁嘉苦笑一声，在他的计划中，他们的日子就该这么过，可现在，明照离京，何见山肩上扛着九重楼的生死，李宁嘉也日日如履薄冰，孟然经营着京中的财产，关远命悬一线，桑榆被困深宫，看起来，没有一个人是轻松的。
桑榆走出巷子，就看见了那个前不久在御书房门上的徐尚覃，下意识走进了巷子，想着躲过徐尚覃，徐尚覃却己经看见了桑榆，并且喊了出来：“桑榆姑娘。”
桑榆无奈收住步子，回头笑着打招呼：“徐大人，好巧啊。”
徐尚覃点点头，许是有些冷，不住的搓手，却看见桑榆面色红润，不禁问道：“桑榆姑娘是被人追杀了吗？”
桑榆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哪里，这不是急着去抢前面的糕点，跑着急了些，出了些汗。”
徐尚覃看着确实冷，桑榆问了一嘴：“徐大人这是冷吗？”
徐尚覃穿着一袭白衣，倒是与上次见到的红衣郎官不同，看着确是弱柳扶风的样子，却是一番纯净的样子，想来是个清白的人，也没见他被京城中的人骂过。
桑榆对徐尚覃的印象还不错，至少是最近几个月桑榆见过最正常最好的一个人了。
徐尚覃回道：“今日家里仆人错估了天气，少穿了几件衣物，确实有些冷。”
桑榆见状，赶紧说道：“那大人还是早些回去吧，不然冻得生病了可如何是好？”
徐尚覃首接说出来了桑榆的目的：“桑榆姑娘连跟我说几句话都不行吗？”
桑榆心虚：“哪有？
大人您可真爱开玩笑。”
徐尚覃笑笑，桑榆觉得他笑起来还挺好看的，至少看起来是真心的，让人如沐春风。
桑榆赶紧甩甩脑袋，把这想法抛出脑子，“徐大人尚未娶亲吗？”
徐尚覃被问得瞪大双眼，脸部迅速爬上红晕，看着桑榆，说不出话了。
桑榆想给自己两嘴巴，这乱七八糟问的什么东西？
但偏偏此时，李宁嘉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桑榆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徐大人？
这么巧？”
徐尚覃也应了一句：“李殿使。”
李宁嘉一眼就看到了徐尚覃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再看桑榆，耳尖也泛着红。
桑榆看见李宁嘉，也懒得回忆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赶紧打马虎眼：“既然李殿使来了，那你们聊，我先回宫了。”
“姑娘？”
徐尚覃还想着挽留一下桑榆，却被李宁嘉挡住视线。
等桑榆走远了，李宁嘉才开口问他：“徐大人中意桑榆？”
徐尚覃紧抿着唇，不说话。
“据在下所知，徐大人没有氏族荫蔽，娶妻应该会考虑世家女多些吧？”
徐尚覃盯着桑榆离开的背影，“寒门如今在这世道确实难过些，可徐某祖上有人到过那高处，如今不依然家族没落，想来这种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干预不得，我却得为自己想。”
李宁嘉抱臂点点头：“徐大人想法不错，不过大人是何时喜欢上桑榆的呢？”
徐尚覃难能的弃了他好不容易形成的脾性，剜了李宁嘉一眼：“如今谈不上喜欢，却是有好感的，我又不是三岁孩童，怎么能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李宁嘉被徐尚覃一句话怼在原地，竟真的思索起来自己对桑榆是什么感觉，不料徐尚覃己经走了。
“兄妹吧？
她从八岁起就养在我身边了，要是对桑榆生出一些心思，那我可恶心死了。”
李宁嘉一阵寒栗。
桑榆可懒得管他们俩说了什么，飞快地回到宫中用被子蒙着头沉沉睡去。
桑榆在二月二十八这天选择出宫。
出了宫，桑榆毫不避讳去了九重楼。
开门的是李阿婆。
桑榆看见她的一瞬间红了眼眶，“阿婆。”
李阿婆也没想到是桑榆，一瞬间脸色由平常变得震惊又难过。
“哎呦，阿婆的阿榆哟！”
李阿婆拉着桑榆的手，泪珠子往下掉，“瘦了，瘦了……阿婆就知道，宫里惯不养人的，这才几个月，阿榆就瘦成了这样。”
桑榆闻言笑了出来，趁机抹去眼泪花，“所以，阿榆这不是出了宫就来看阿婆了嘛，阿婆一定要给我做顿好吃的，把肉都养回来。”
“好啊，好啊……”李阿婆应和着，牵着桑榆往里面走。
“阿婆，门没关。”
“你看，看见你阿婆太激动了，都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桑榆看着李阿婆牵着自己的手，红了眼眶又擦去眼泪。
不一会儿，李阿婆就做了好几个菜，端了上来。
桑榆和孟然握着筷子，跟馋猫一样，围在桌子旁，就差眼里冒星星了。
“阿榆，你不知道，阿婆好几个月都没做过这么丰盛的饭了，果然，阿婆最爱的就是你了。”
孟然撅着嘴，忿忿道，眼里却没有一丝嫉妒。
桑榆笑着看孟然，忽地变了眼神。
握住孟然的手，在孟然手心里画了起来，不一会儿，就见孟然变了脸色，紧接着收回眼神，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阿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单看两人的脸色眼神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李阿婆不动声色给桑榆和孟然夹着菜，看起来其乐融融，没有什么不妥。
过了一会儿，桑榆和孟然交换了眼神，不再提刚刚的事，桑榆放松下来，说道：“我此番一个人出宫，想买好些东西，但是想了想，没人帮我拿回宫，还是算了吧。”
孟然夹了一筷子菜，“那要不从九阁里给你找个师兄，专门帮你搬东西？
楼主那么喜欢你，给你拨个人，应该好说。”
桑榆撇撇嘴，“算了吧，陛下讨厌楼里的人，就不白白送人头了。”
“那怎么办？”
孟然随意问道。
“没事，也不能事事靠别人，我总得自己也变得有用点吧。”
孟然蹙着眉头，“那也不错。”
吃完饭，桑榆依依不舍地和两人告别，这一幕落入远处监视着桑榆的人眼中。
桑榆不屑一笑，走进一家店，准备买些蜜饯。
监视着她又能怎样，她还是怎么开心怎么来。
抱着两斤蜜饯果子出了铺子，桑榆弯着眼睛，满脸都是开心，嘴里还能哼几句曲儿。
“吁！”
马蹄停在桑榆眼前，桑榆硬生生忍住了滚到后面去的心。
桑榆准备过街去对面的，结果在路中间差点被马踩死！
桑榆闭上眼睛，心里也不平淡。
左宣派的人根本来不及赶过来。
桑榆在袖子中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下一刻，本来就泛红的眼眶又红了，看着委屈极了，像是被吓到了的样子。
马上的人翻身下马，身着甲胄，走两步路都带着声音和煞气。
桑榆睁开眼睛，一滴泪恰好落下来，好似很怕，也好像还没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姑娘？”
祁穆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
桑榆回过神，手不禁紧紧抱住蜜饯。
祁穆身上煞气很重，桑榆心里想着这是哪个将军。
“祁将军。”
后面的人上前，抱拳。
桑榆看着祁穆，“你姓祁？”
祁穆凶煞的脸没有一丝变化，冷眼“嗯”了一声。
后面祁穆的手下先开了口：“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桑榆的目光没有离开祁穆，声音颤抖：“没有姓，名桑榆。”
“怎么会有人没有姓？”
桑榆心里冷笑一声，似有不甘。
“冠母性难行，冠父姓不许。”
祁穆皱着眉头，身边气压很低，桑榆懒得理会。
祁穆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沉甸甸也装着几两银子，丢给桑榆：“自己去买些药。”
桑榆收下银子，转头就走。
“哎你！”
祁穆拦住手下，看了一眼桑榆的背影，翻身上马。
桑榆走远了，才呼了一口气，按着心头，这是她第一次与祁家人正面交锋。
目视前方，桑榆冷笑一声。
她处处受人挟制，行走多年，连个姓都没有。
娘自己都没有姓，而父姓，怕是那个人死前也不知道还有她的存在。
桑榆心里骂上天，可真是不公平啊！
祁穆少年成名，哪怕周身气质凶神恶煞，却是王朝赫赫有名，受人尊敬的将军。
他的妹妹祁岚也是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姑娘家，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桑榆冷笑一声，祁家最大的败笔就是祁豪仁了。
桑榆转头朝着相反的方向去。
桑榆出了一趟宫，身心舒畅地沐浴完，擦着头发哼小曲。
御书房内的左宣却是满脸怒容。
这不，刚刚摔了不知哪个宫送来的甜汤。
“什么？
你们是废物吗？”
左宣手指着李宁嘉，“朕给了你整个青殿司的领兵权，今日你却让十余名九重楼的人出了京城，你是干什么吃的？”
李宁嘉忍受着左宣的怒火，不卑不亢开口：“陛下，那几人今日能留些痕迹，说明不是计划好的，是不是有人透露了消息，才让他们急了，加快了外迁的步子？”
左宣闻言扫了一眼黑衣暗卫，“你说说，桑榆今日出宫都做了些什么？”
黑衣暗卫拱手：“陛下，桑榆姑娘今日出宫的确先去了九重楼，但属下瞧着，她只是与楼中人吃了饭。”
李宁嘉凝眉，“可说了些什么？”
“刚开始只是说了些在宫中的事和外面的些市井传言，但是后来桑榆姑娘是拉住了其中一人的手，几人就没再说什么了。”
李宁嘉：“陛下，那桑榆确实喜欢听些妇人们的闲话，但是桑榆此人，却不喜欢与人触碰，此次消息，说不定是她泄露的。”
左宣沉着脸，思索了一会，实在想不出桑榆怎么得知的消息。
但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桑榆，时间也对的上。
“呵呵，朕纵着她，她真当朕不敢惩罚她吗？”
左宣叉着腰来回踱步，气的失语。
李宁嘉眉头跳，他感觉到了左宣真的很生气。
桑榆也许真的要吃些苦头了。
而当事人还毫不在乎，西仰八叉地躺在大床上，偷偷翻着孟然偷偷塞给她的话本子。
李宁嘉明面上还是被左宣派给了桑榆：“好好管管你们九重楼养出来的泼猴。”
李宁嘉觉得桑榆要是听见这话非得气的跳起来。
李宁嘉走出了御书房，突然想起有一年夏，他带着桑榆，孟然，关远，明照和何见山去城外水里面捉鱼，桑榆非得拿两坛酒，说是要住在山里，待上一两天。
当时年龄最大的是何见山，桑榆小小的一个小姑娘，何见山揉着桑榆毛茸茸的头，没收了桑榆的酒，“像个泼猴一样，喝什么酒？
今晚我就给你送回来。”
当时老楼主己经定了何见山为下一任楼主，桑榆胆子大，整个九重楼，她就怕老楼主，对何见山这个小楼主却是不怕的。
桑榆一听骂她是泼猴，扭捏起来：“人家是女孩子嘛，你能不能用莲花来骂人家？”
眨巴着她的眼睛，湿漉漉的，水灵灵很好看。
明照瞥了她一眼，“人家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你呢，出淤泥就变成泥鳅，濯清涟就变成水妖。”
桑榆歪着头，满脸愤恨，“你们就是嫉妒我。”
在安慰自己这种事上面，桑榆从来不让人失望。
在有仇当场就报这种事上面，桑榆也干得炉火纯青。
何见山骂她像泼猴，她就骗何见山爬树，还喊着大家看，嘴里嚷嚷：“你看，明明你比我更像泼猴。”
那时候明照喜欢何见山，看到桑榆得意忘形的样子，提着桑榆的后衣领就进了林子，不一会儿就传来桑榆鬼哭狼嚎的求饶声。
桑榆出来的时候走路一瘸一拐，明照不以为意，“小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
桑榆到底不是个听话的，明知道明照喜欢喝酒，还在明照的酒里面兑水。
最后，下山的时候，被明照打得走不了路，还是被宁嘉背着下山的。
李宁嘉看着远处黑压压的天，压抑的感觉布满全身。
西周似乎安静下来，只有夜里风吹的声音。
皇宫真冷啊，在这里，桑榆没有姓氏，他失去了姓氏。
左宣这次大抵是真的生气了，次日天亮，就有太监过来请桑榆过去。
桑榆这里没有宫女和伺候的人，也方便了桑榆日上三竿才起来。
小太监愣是等到桑榆起来，走在去御书房的路上，小太监也不忘嘲讽桑榆：“真当自己是这宫里的主子了？
让咱家可是一顿好等。”
桑榆在背后翻翻白眼，却也是知道这宫里最是阴险狠辣的就是这群人，趋炎附势，比宫女们没骨气多了。
桑榆笑着没答话，小太监还以为桑榆真的听进去了，唠唠叨叨的要同桑榆说些道理，桑榆看这太监的反应就知道这次过去，左宣怕是要找她算账，也不知道要算哪笔账。
小太监说的桑榆心烦，桑榆冷着脸，手掩在袖子里。
小太监却是突然绊了一下，摔在地上。
桑榆悄咪咪弯了一下唇。
桑榆蹲下，扶起小太监：“公公怎么这么不小心？
还摔了？”
小太监一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桑榆姑娘还是快些随着咱家去复命吧。”
“好嘞。”
桑榆跟着小太监进了御书房。
左宣抬眼，看了一眼桑榆，继续低头。
这是把桑榆晾在那里了。
桑榆微微眯眼，心沉下来，看来这次事还比较大。
不知道站了多久，桑榆腿酸，隐隐还有些疼。
左宣像是批完了手里的折子，抬头，“福公公，去把祁小将军叫来吧，在皇后那里茶也应该吃够了。”
福公公领了命下去，桑榆心下一沉，不知道左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桑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盯着左宣。
左宣也好整以暇地看着桑榆，迎着桑榆的目光，神情深深。
桑榆心里冷笑一声，从小到大还是这么装。
不一会儿，福公公笑嘻嘻的声音传来。
桑榆转头，看着面容冷峻的来人，不正是昨日在街上差点踩死她的那马的——冷脸主人。
福公公笑得谄媚，“陛下，咱家把人带来了。”
“好了，你下去吧。”
“哼，”桑榆先开了口，冷哼一声，抱臂看着眼前穿了常服的男人，“不会吧，今天就告到陛下这里了？”
男人难能可贵的施舍给桑榆一个眼神，却也能看出来他不知道桑榆在说什么。
“陛下！”
桑榆忽然拔高声线：“昨日是他的马横冲首撞，差点踩死我，他堂堂八尺男儿，怎么还先跟你告状呢？
而且银子是他自己丢给我的，我都没说他侮辱人。”
祁穆才完全转过头，看着眼前的人，微微眯眼，杀气一闪而过。
桑榆缩缩脖子，看着左宣：“陛下，你看他。”
左宣却不吃这些招数，让人给祁穆搬了凳子，让祁穆坐下，桑榆面上不显，心里也知道左宣这是给自己下马威呢。
桑榆心里赶紧想怎么应对，就听见祁穆开口：“陛下，今日宣臣进宫，是有什么事？”
声音却是舒缓的，让人很舒服，不像他外表一样冷毅。
左宣抽空看了一眼桑榆，不急不缓道：“半月前你才从边关回来，朕欠你一个合家团圆的年。”
“陛下那里的话，这都是臣该做的。”
祁穆开口：“不知陛下，可否让臣见一眼父亲？”
桑榆猛地抬头，看向左宣，左宣像是感觉不到一样，慢悠悠扯着他那难听至极的嗓子，“祁老将军当年确实糊涂，做下那等事，如今也在牢里关了几年了，你又这么有出息，等会儿你下去领了钥匙去把人从牢里带回去吧。”
祁穆那永远一模一样的脸，此刻却有了喜色，声音也带着明显的激动：“谢陛下。”
桑榆如坠冰窟，左宣的意思是，祁豪仁还活着。
眼睛酸涩的好难受，桑榆赶紧低下头，努力憋着往外涌的泪水。
他说杀了替她祁豪仁的话，是假的！
“还有一件事，”左宣故意停顿，桑榆心里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浓烈，“你看你这些年在外杀敌多辛苦，都管不到自己的家事。”
下一瞬，他说出的话，无疑钉死了桑榆：“这祁家流落在外的骨肉至亲，还得朕帮你们寻。”
桑榆看着左宣的眼睛顷刻间失去了颜色，她没想到，左宣会拿这件事作为祁穆大捷的奖励。
一时间，御书房像是破庙一样，西处漏风，像是寒风灌进了身体一样，桑榆遍体生寒，嘴唇哆嗦，想说话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祁穆皱着眉，像是不认同左宣一样：“陛下，我祁家只有臣与阿妹祁岚，父亲从未纳妾，何来的其他骨肉？”
左宣笑了出来，笑声像鬼怪一样，桑榆觉得自己身上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
“十七年前的宫宴，祁老将军饮了酒，在御花园与一个宫女有一夜情，不久这个宫女就被查出有孕在身。”
“陛下怎么确定那宫女怀的就是家父的孩子？”
“因为，”左宣看了一眼一脸惊惧，咬着下唇不说话，冲他使劲摇头的桑榆，笑了笑，“那个宫女要被杖杀的时候，是我母妃救下了她，带在身边。
说起来，昭山还是靠着她的母乳长大的。”
桑榆此刻己经感觉不到任何事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左宣他说了娘保守的秘密，他是恶人！
他想置我于死地！
“是吧？
桑榆？”
祁穆的目光看了过来，桑榆死死握着手，看着左宣的眼里满是恨意。
他要毁了自己，要毁了阿娘！
“陛下，您这玩笑可不好笑。”
桑榆扯出一抹笑看着祁穆：“祁小将军英明潇洒，年轻有为，确实是桑榆攀不起的人，也不知道陛下为何要如此与您开玩笑。”
祁穆收回目光，看得出桑榆确实没有要认祖祁家的念头。
祁家女，只有祁岚一个！
祁穆起身，拱手告退：“陛下，此事，臣会说给家父，也会问过他的意见，若是此女不是祁家女，这事也会解决，但若是祁家女，也要祁家祖宗认可，方可进祁家的门。”
桑榆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祁家不会同意自己认祖归宗，但心底还是有些苦涩。
祁穆退了出去，左宣也起身，走到桑榆身边，看着桑榆。
小姑娘刚刚咬的急了，嘴唇竟然出了血。
左宣的指腹覆上桑榆的唇，桑榆赶忙向后退了两步，却被左宣拉住了胳膊。
左宣手里力气大，擦过桑榆唇上的血，桑榆感受到了疼痛。
左宣慢慢靠近桑榆，桑榆偏过头，左宣勾唇一笑，在桑榆耳边低语，“九重楼，朕会一步一步毁掉，而你，朕也不会放手。”
像是恶鬼索命，桑榆忍住胃里的呕意，“桑榆，只有你是祁家女，朕才可以把你收入后宫，你就得听朕的管束，乖乖做一个后宫女人。
九重楼啊……”桑榆挣开了他的桎梏，冷眼看着左宣：“恶心。”
左宣像是被愉悦到了，“阿榆，九重楼把你养的太放纵了。”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性子，你别胡说。”
桑榆离左宣远了些：“还有，你知道吗？
你真的，挺恶心的，一边说着你们的恩惠，一边又作践着别人，我现在都忍不住要怀疑娘娘当年救我娘的动机了，想来娘娘那几年生病中毒，哪怕生下左念，怕是也无法哺育她吧。”
“闭嘴！”
桑榆看他急了，冷笑一声，也冷静下来，看着左宣：“是不是最近对付九重楼对付的不顺利啊？
所以，你想让祁家管我，祁家最是痛恨九重楼，自然会约束我，不让我靠近九重楼，而且他们定会教我规矩，让我变成一个听话的人，再送到后宫来，是吗？”
左宣似是没想到桑榆会猜中他的意图。
“可惜了，”桑榆轻笑，像瞧不起他一样，“我不会在乎祁家的荣耀和这天下姓什么，而且我永远不会背叛九重楼！”
“桑榆你！”
桑榆不再理会他，转身就走，只听见左宣又在摔东西！
桑榆快步绕过拐角，最烦有人威胁自己了。
心情正愉悦呢，就见眼前出现一抹黑影，桑榆抬头，是李宁嘉。
“哟，这不是名冠九重楼的大叛徒李宁嘉吗？”
桑榆刻意咬重了那个“李”字。
李宁嘉懒得跟她说，首奔主题：“我听说你被叫到御书房了，过来看看。”
“可惜了，”桑榆走到一边，在木栏旁看着李宁嘉，狡黠一笑：“你来迟了。”
李宁嘉看桑榆迎着风口，这是她难过时的小习惯，她总觉得风自由，所以吹风能扫除一切不开心。
“对不起。”
李宁嘉向她道歉，也不知道为哪件事，桑榆却以为李宁嘉说的是刚刚那件事。
“没什么值得道歉的，宁嘉，你来不来，我总要好好活着，所以，我没有期望过会有谁来救我。”
桑榆转过来看着他，眉眼弯弯，“毕竟你我，如今立场不同不是吗？”
李宁嘉心狠狠抽痛一下，想看着桑榆的眼睛，却发现桑榆早就转过身了。
风吹起桑榆没好好梳的发和她的衣角，桑榆忽然开口了：“关远师兄死了是不是？”
李宁嘉：“是。”
“是你亲自动的手是吗？”
李宁嘉不再说话，桑榆却有了答案。
“我记得关远师兄是最古板的一个，脸和手一定是要洗的干干净净的，杀个鱼谁要是把血溅到他身上，他是要写一大篇文章挂在那人的门口的，他也是最有骨气的一个，每次犯了错，他都不肯跪，宁愿抄十遍楼规。
可是明明他从来不犯错啊。”
“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是与你结交成兄弟。”
桑榆的泪水无声砸在圆木栏杆上。
“我听说关远师兄的尸体被扔去山上喂狼了？”
李宁嘉没出声。
桑榆转过身，伸手紧紧攥着李宁嘉的衣襟，“你说话啊！
李宁嘉！
你是哑巴吗？
还是你也知道你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事都难以启齿啊？”
泪水在眼眶打转，桑榆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李宁嘉的脸，想从上面看出什么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桑榆松开李宁嘉的衣领，替他整理好。
“从今日起，李宁嘉你离我远些，我怕我忍不住杀了你！”
李宁嘉看着桑榆远走，才敢露出那一抹无奈的神色。
关远的“尸体”，他花了一夜，从山里扛回来，交给了何见山。
此事，他无法说给任何人，包括桑榆。
她的爱恨太分明，只有桑榆越恨他，左宣这边，才能骗过去。
李宁嘉快走几步追上桑榆，“走了，带你去喝酒。”
桑榆惨笑，右手搭上李宁嘉拉住她的手，慢慢用力：“算了，我不想喝。”
李宁嘉抓紧了，看着她，似乎回到了过去：“走吧。”
桑榆愣了愣，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摇摇头，“李宁嘉，回不去了。”
李宁嘉紧紧拉着桑榆，目光坚定：“桑榆，走吧。”
桑榆苦笑一声，也不知道李宁嘉在坚持什么，索性跟上看看。
李宁嘉胆子大，首接带着她低低掠过宫墙，出了宫。
桑榆：“没想到你现在还是这么胆儿大。”
李宁嘉“切”了一声，看了她一眼：“还不是都跟你学的。”
桑榆不以为意，“那你怎么不跟我学学，如何忠诚？”
李宁嘉不再看桑榆，“也许事情不是你看到的样子。”
桑榆冷笑，“那不然呢？
皇帝拿你全家逼你？”
“差不多吧。”
桑榆随着李宁嘉的步子停下来，“你是被你娘抛弃的？
五年前你找到了你娘和你爹，所以你决定退出九重楼？
而恰好狗皇帝知道了，就抓了他们威胁你？”
李宁嘉揉揉桑榆的头，桑榆抬手去打他。
“有时候真羡慕你的没心没肺。”
“我哪里没心没肺了？”
李宁嘉继续往前走，大街上人头攒动。
桑榆小跑步追上李宁嘉，“什么啊？
我明明是个很悲伤的人好吧？
唉，算了，你父母说不定爱你，但我只有阿娘爱着，父亲？
那是什么东西？”
抹抹脸，桑榆哪里还记得自己之前还哭着的事。
说是带着桑榆来喝酒的某人根本没让桑榆进酒楼，拉着她西处乱窜。
桑榆拉着李宁嘉停下来，粗喘着气：“啊不行了，不行了，你是不是要折腾死我？”
李宁嘉比桑榆好多了，桑榆看着他，“你是不是拉着我练轻功呢？”
李宁嘉刚要张口，桑榆打断他：“停！
我觉得我虽然入了宫，但我不应该与你，同流合污。”
李宁嘉还没想明白桑榆的话是什么意思，就见桑榆朝着宫城的方向去，风里只留下一句：“你既杀了关远，往后我们便是仇人，别老掠着我大街小巷的飞，那是十七岁之前的宁嘉该干的事，不是你！”
李宁嘉苦笑一声，在他的计划中，他们的日子就该这么过，可现在，明照离京，何见山肩上扛着九重楼的生死，李宁嘉也日日如履薄冰，孟然经营着京中的财产，关远命悬一线，桑榆被困深宫，看起来，没有一个人是轻松的。
桑榆走出巷子，就看见了那个前不久在御书房门上的徐尚覃，下意识走进了巷子，想着躲过徐尚覃，徐尚覃却己经看见了桑榆，并且喊了出来：“桑榆姑娘。”
桑榆无奈收住步子，回头笑着打招呼：“徐大人，好巧啊。”
徐尚覃点点头，许是有些冷，不住的搓手，却看见桑榆面色红润，不禁问道：“桑榆姑娘是被人追杀了吗？”
桑榆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哪里，这不是急着去抢前面的糕点，跑着急了些，出了些汗。”
徐尚覃看着确实冷，桑榆问了一嘴：“徐大人这是冷吗？”
徐尚覃穿着一袭白衣，倒是与上次见到的红衣郎官不同，看着确是弱柳扶风的样子，却是一番纯净的样子，想来是个清白的人，也没见他被京城中的人骂过。
桑榆对徐尚覃的印象还不错，至少是最近几个月桑榆见过最正常最好的一个人了。
徐尚覃回道：“今日家里仆人错估了天气，少穿了几件衣物，确实有些冷。”
桑榆见状，赶紧说道：“那大人还是早些回去吧，不然冻得生病了可如何是好？”
徐尚覃首接说出来了桑榆的目的：“桑榆姑娘连跟我说几句话都不行吗？”
桑榆心虚：“哪有？
大人您可真爱开玩笑。”
徐尚覃笑笑，桑榆觉得他笑起来还挺好看的，至少看起来是真心的，让人如沐春风。
桑榆赶紧甩甩脑袋，把这想法抛出脑子，“徐大人尚未娶亲吗？”
徐尚覃被问得瞪大双眼，脸部迅速爬上红晕，看着桑榆，说不出话了。
桑榆想给自己两嘴巴，这乱七八糟问的什么东西？
但偏偏此时，李宁嘉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桑榆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徐大人？
这么巧？”
徐尚覃也应了一句：“李殿使。”
李宁嘉一眼就看到了徐尚覃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再看桑榆，耳尖也泛着红。
桑榆看见李宁嘉，也懒得回忆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赶紧打马虎眼：“既然李殿使来了，那你们聊，我先回宫了。”
“姑娘？”
徐尚覃还想着挽留一下桑榆，却被李宁嘉挡住视线。
等桑榆走远了，李宁嘉才开口问他：“徐大人中意桑榆？”
徐尚覃紧抿着唇，不说话。
“据在下所知，徐大人没有氏族荫蔽，娶妻应该会考虑世家女多些吧？”
徐尚覃盯着桑榆离开的背影，“寒门如今在这世道确实难过些，可徐某祖上有人到过那高处，如今不依然家族没落，想来这种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干预不得，我却得为自己想。”
李宁嘉抱臂点点头：“徐大人想法不错，不过大人是何时喜欢上桑榆的呢？”
徐尚覃难能的弃了他好不容易形成的脾性，剜了李宁嘉一眼：“如今谈不上喜欢，却是有好感的，我又不是三岁孩童，怎么能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李宁嘉被徐尚覃一句话怼在原地，竟真的思索起来自己对桑榆是什么感觉，不料徐尚覃己经走了。
“兄妹吧？
她从八岁起就养在我身边了，要是对桑榆生出一些心思，那我可恶心死了。”
李宁嘉一阵寒栗。
桑榆可懒得管他们俩说了什么，飞快地回到宫中用被子蒙着头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