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底惊雷
第4章 《同窗情谊》
清明时节的雨，下得绵密而急促。
陈飞站在县学廊檐下，望着如帘的雨幕发愁。
早晨出门时天色尚好，谁知刚过午时便阴云密布，转眼间大雨倾盆。
他摸了摸书包里那本张教谕借他的《时文正宗》，生怕雨水打湿了。
"陈兄，没带伞？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飞回头，看见李文渊手持一把油纸伞，正冲他微笑。
自从那次模拟科考后，两人关系近了许多，但还谈不上深交。
陈飞摇摇头："没想到会下雨。
"李文渊看了看天色："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我家就在城西，顺路送你一程？
"陈飞犹豫了一下。
他不想麻烦别人，但更舍不得那本书淋湿。
最终他点点头："多谢李兄。
"油纸伞不大，两人不得不紧挨着走。
陈飞能闻到李文渊身上淡淡的墨香，混合着某种名贵熏衣草的气息——那是富家子弟才用得起的香囊。
他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不想让自己的粗布衣裳蹭脏对方的绸衫。
"小心！
"李文渊突然拉住陈飞，避开一个水洼，"这路我熟，跟着我走。
"转过一个街角，雨势骤然加大。
豆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噼啪的响声。
一阵狂风刮过，伞面差点被掀翻，李文渊急忙双手握住伞柄，两人不得不靠得更近。
"这样不行。
"李文渊皱眉，"我家就在前面巷子里，跑过去吧！
"不等陈飞回答，李文渊己经收起伞，脱下身上的蓑衣往两人头上一披："快跑！
"陈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文渊拽着冲进雨里。
冰凉的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裤脚和布鞋，但头顶那半片蓑衣却奇迹般地护住了怀里的书包。
两人像两个疯子一样在雨中狂奔，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摆，却莫名让人感到畅快。
"到了！
"李文渊在一座青砖小院前停下，气喘吁吁地拍打门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仆惊讶地看着两个落汤鸡似的少年："少爷，您这是...""福伯，快准备热水和干净衣裳！
"李文渊拉着陈飞跨进门，"我同窗来避雨。
"陈飞站在滴水檐下，有些局促。
这小院虽不奢华，但一砖一瓦都透着精致。
青石板铺就的庭院中央种着一株海棠，雨打花瓣，落英缤纷，美得让人心醉。
"发什么呆？
快进来！
"李文渊在屋里喊道。
内室温暖如春。
老仆端来热水和干净布巾，又捧出两套衣裳。
陈飞接过那件素白中衣，手指触到柔软的面料，一时间不敢用力，生怕自己的糙手勾出丝来。
"换上吧，别着凉了。
"李文渊己经麻利地脱掉湿衣，"这是我以前的衣裳，可能有点大，将就着穿。
"陈飞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换好衣裳。
那布料贴在皮肤上，轻柔得像一阵风。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露在袖口外的手腕，那里因为常年劳作和冻疮留下了不少疤痕，与洁白的衣袖形成刺眼的对比。
"陈兄，喝茶。
"李文渊递过一个青瓷茶盏，"雨这么大，不如等小些再走？
我正好有些经义上的问题想请教。
"陈飞接过茶盏，轻啜一口。
茶香清冽，回味甘甜，比他平日喝的粗茶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抬头，看见李文渊正热切地望着自己，眼中没有丝毫轻视，只有真诚的求知欲。
"李兄请讲。
"陈飞放下茶盏，不自觉地挺首了腰背。
两人就这样在窗前讨论起《春秋》笔法。
雨声渐小，阳光透过云隙洒在书案上，映得那本《时文正宗》上的批注闪闪发亮。
陈飞讲得投入，连老仆何时进来添了茶都没注意。
"妙啊！
"李文渊拍案叫绝，"张教谕这个解法我从未想过。
陈兄，难怪先生常夸你悟性高。
"陈飞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勤能补拙罢了。
""勤能补拙..."李文渊若有所思地重复，"说起来，陈兄平日都在何处温书？
""家里，或者文庙。
"陈飞答道，"偶尔也去驿站，那里晚上有灯。
"李文渊眼睛一亮："何不来我家？
我有个小书房，安静得很。
而且..."他压低声音，"家父藏书颇丰，有不少科场秘籍。
"陈飞心头一跳。
科场秘籍对寒门学子来说，简首如同沙漠中的甘泉。
但他与李文渊不过数面之交，怎好贸然接受如此厚待？
"这...太打扰了。
"陈飞婉拒。
李文渊摆摆手："我一个人读书闷得慌，有陈兄相伴，正好互相切磋。
"他顿了顿，"除非...陈兄嫌我家简陋？
"陈飞慌忙摇头："不不，李兄误会了。
既如此...那就叨扰了。
"雨停了，天边挂起一道彩虹。
陈飞换回自己半干的衣裳，告辞离去。
临走时，李文渊执意把那把油纸伞塞给他："带着吧，说不定还会下雨。
"陈飞推辞不过，只好接过。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心中五味杂陈。
李文渊的真诚让他感动，但两人家境的悬殊又让他隐隐不安。
他摸了摸伞柄上精致的雕花，叹了口气。
三日后，陈飞如约来到李家。
这次他特意换上了母亲新缝的衣裳，虽然布料仍是粗布，但至少干净整洁。
他还带了一包王氏亲手做的桂花糕作为见面礼——家里实在拿不出更体面的东西了。
李文渊热情地迎他进门，接过那包用油纸细心包好的糕点，当场就打开尝了一块："好吃！
比城里五味斋的还香！
"陈飞知道这是客套话，但心里还是一暖。
他跟着李文渊穿过两道月洞门，来到后院一间僻静的小屋前。
推门进去，只见西壁书架，中间一张大书案，窗前摆着两张太师椅，布置得简单却雅致。
"这是我的小天地。
"李文渊得意地说，"家父从不过问这里的事，咱们可以安心读书。
"陈飞的目光被书架上的藏书吸引。
那里不仅有全套的经史子集，还有不少时文集和科场墨卷，有些甚至是手抄本，一看就知道是难得的珍品。
"这些...都可以看？
"陈飞声音发颤。
李文渊笑了："当然。
不过最珍贵的在里间。
"他推开书架旁的一扇小门，"家父的私藏，我偷偷拿来的。
"里间是个不足丈许的小室，只摆了一张小几和一个蒲团。
几上放着一个锦盒，李文渊小心翼翼地打开，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书册。
"《乡试墨选》！
"陈飞惊呼。
这是汇集了历年乡试优秀答卷的珍本，通常只有世家大族才收藏得起。
李文渊神秘地眨眨眼："不止呢。
你看这里——"他翻开扉页，上面有一行朱批："此卷乃丙戌科最优十篇，皆合上意。
阅后当焚，切记切记。
"陈飞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考官内部的评语啊！
如此机密的内容，李家是如何得到的？
仿佛看出他的疑惑，李文渊压低声音："家父年轻时与现任学政大人是同科，这些...你懂的。
"陈飞当然懂。
科举场上，同年之谊往往比血缘还亲。
有了这层关系，李家能得到这些内部资料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兄..."陈飞喉咙发紧，"如此珍贵的...""嘘——"李文渊把书塞到他手里，"拿回去抄，三日后还我即可。
记住，千万不可外传。
"陈飞双手接过，只觉这薄薄的书册重若千钧。
他知道，这不仅是一本书，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从那以后，陈飞每隔几日就会去李家读书。
两人或讨论经义，或切磋文章，常常废寝忘食。
李文渊天资聪颖，但性子跳脱，经史根基不如陈飞扎实；而陈飞虽然刻苦，却缺乏科场技巧，文章常常过于拘谨。
两人互补长短，进步神速。
这日，两人正在研读那本《乡试墨选》，李父突然推门而入。
陈飞慌忙起身行礼，心跳如鼓——那本不该外传的书就摊在桌上！
"不必多礼。
"李父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人，眉宇间与李文渊有七分相似，但眼神更为锐利，"你就是陈飞？
犬子常提起你。
"陈飞垂首："晚生惭愧。
"李父走到书桌前，目光扫过那本《墨选》，陈飞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谁知李父只是轻轻拍了拍书册："这本书，看得懂吗？
""回大人，有些地方还需琢磨。
"陈飞老实回答。
李父点点头："文渊性子浮躁，有你这样的朋友带着，我也放心。
"说完，他竟然从袖中取出另一本书，"这是《丙戌科程墨》，与那本对照着看，或许更有收获。
"陈飞和李文渊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父嘴角微微上扬："记住，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你们互相砥砺，将来同科中举，也是一段佳话。
"李父离开后，两人长舒一口气。
李文渊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没想到父亲竟然...""李兄，令尊真是胸襟开阔。
"陈飞由衷地说。
换作其他官宦人家，怎会允许儿子与寒门学子交往，更别说分享如此珍贵的资料。
李文渊笑了："父亲常说，英雄不问出处。
当年他也不过是个穷秀才，全靠同年提携才有今日。
"这话让陈飞心中一动。
他想起了张教谕，想起了周学究，现在又有了李文渊父子。
这些人的善意像一盏盏明灯，照亮了他这个寒门学子的前路。
转眼到了端午，县学放假三日。
李文渊邀请陈飞去家中过节，陈飞本想推辞，但王氏知道后，连夜赶做了一个香囊，非要儿子带去当节礼。
"李家待你如此厚道，咱们虽穷，礼数不可废。
"王氏把香囊塞进儿子手里，"里面装了艾叶和菖蒲，能驱邪避瘟。
"香囊针脚细密，上面绣着一丛兰草，虽不如市面上卖的精致，却别有一番质朴的美。
陈飞珍重地把它放进怀中。
李家张灯结彩，过节的气氛很浓。
李父在正堂设宴，竟让陈飞坐了客位，让他受宠若惊。
席间，李父问起陈飞的学业，陈飞一一作答，不卑不亢。
"听说你父亲是驿卒？
"李父突然问。
陈飞放下筷子："回大人，是的。
""驿站消息灵通，近来可有什么新闻？
"李父看似随意地问道。
陈飞心头一紧。
他想起那封关于科举舞弊的信，但旋即镇定下来："家父只负责传递公文，从不过问内容。
偶尔说起，也不过是些风土人情。
"李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很好。
记住，不该知道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宴后，李文渊拉着陈飞去后院赏月。
两人坐在石凳上，喝着雄黄酒，都有些微醺。
夜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
"陈兄，你可有表字？
"李文渊突然问。
陈飞摇头："尚未及冠，何来表字？
""我也没有。
"李文渊仰头望着月亮，"不如我们互相取一个？
将来同科中举，也好称呼。
"陈飞笑了："哪有自己取表字的？
""管他呢！
"李文渊兴致勃勃，"我看你为人正首，不如叫端卿如何？
端者，正也；卿者，美称也。
"陈飞哭笑不得："那你呢？
""我嘛..."李文渊想了想，"就叫子逸吧。
我性子跳脱，向往自在，这个逸字正合适。
"月光下，两个少年相视而笑，举杯相碰。
酒液在杯中荡漾，映出一轮破碎的明月。
"端卿兄，咱们约定，今年秋闱，一定要同科中举！
"李文渊——现在该叫李子逸了——豪气干云地说。
陈端卿郑重点头："一言为定。
""击掌为誓！
"清脆的击掌声在夜色中格外响亮。
这一刻，两颗年轻的心因为共同的理想而紧密相连，贫富差距、门第之别都变得不再重要。
端午过后，乡试的日子越来越近。
陈飞更加用功，常常读书到三更天。
王氏心疼儿子，却不多言，只是每晚都在他书桌上放一碗热腾腾的粥；陈大山则尽量不打扰儿子，连咳嗽都捂着嘴去院子里。
这天夜里，陈飞正在灯下苦读，突然听见窗外有动静。
推开窗一看，竟是李文渊站在月光下，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子逸兄？
这么晚了..."李文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绕到前门进来："家厨新做的状元糕，趁热给你送些来。
"他打开食盒，香甜的气息立刻充满了小屋，"据说考前吃这个，能讨个好彩头。
"陈飞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李家在城西，到他家少说也有两里路，李文渊竟深夜专程送来..."快尝尝！
"李文渊催促道，"我还带了样好东西。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纸，"家父刚从省城带回来的，今年主考官的文集。
"陈飞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张上还带着体温，墨香扑鼻。
两人头碰头地研读起来，不时交流心得。
油灯的光芒将两个少年的影子投在墙上，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鸡鸣时分，李文渊才告辞离去。
陈飞送他到门口，晨光微熹中，两个年轻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坚定。
"端卿兄，秋闱见。
""秋闱见，子逸兄。
"陈飞站在门前，望着好友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
他摸了摸怀中那本文集，胸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无论前路多么艰难，至少此刻，他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陈飞站在县学廊檐下，望着如帘的雨幕发愁。
早晨出门时天色尚好，谁知刚过午时便阴云密布，转眼间大雨倾盆。
他摸了摸书包里那本张教谕借他的《时文正宗》，生怕雨水打湿了。
"陈兄，没带伞？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飞回头，看见李文渊手持一把油纸伞，正冲他微笑。
自从那次模拟科考后，两人关系近了许多，但还谈不上深交。
陈飞摇摇头："没想到会下雨。
"李文渊看了看天色："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我家就在城西，顺路送你一程？
"陈飞犹豫了一下。
他不想麻烦别人，但更舍不得那本书淋湿。
最终他点点头："多谢李兄。
"油纸伞不大，两人不得不紧挨着走。
陈飞能闻到李文渊身上淡淡的墨香，混合着某种名贵熏衣草的气息——那是富家子弟才用得起的香囊。
他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不想让自己的粗布衣裳蹭脏对方的绸衫。
"小心！
"李文渊突然拉住陈飞，避开一个水洼，"这路我熟，跟着我走。
"转过一个街角，雨势骤然加大。
豆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噼啪的响声。
一阵狂风刮过，伞面差点被掀翻，李文渊急忙双手握住伞柄，两人不得不靠得更近。
"这样不行。
"李文渊皱眉，"我家就在前面巷子里，跑过去吧！
"不等陈飞回答，李文渊己经收起伞，脱下身上的蓑衣往两人头上一披："快跑！
"陈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文渊拽着冲进雨里。
冰凉的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裤脚和布鞋，但头顶那半片蓑衣却奇迹般地护住了怀里的书包。
两人像两个疯子一样在雨中狂奔，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摆，却莫名让人感到畅快。
"到了！
"李文渊在一座青砖小院前停下，气喘吁吁地拍打门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仆惊讶地看着两个落汤鸡似的少年："少爷，您这是...""福伯，快准备热水和干净衣裳！
"李文渊拉着陈飞跨进门，"我同窗来避雨。
"陈飞站在滴水檐下，有些局促。
这小院虽不奢华，但一砖一瓦都透着精致。
青石板铺就的庭院中央种着一株海棠，雨打花瓣，落英缤纷，美得让人心醉。
"发什么呆？
快进来！
"李文渊在屋里喊道。
内室温暖如春。
老仆端来热水和干净布巾，又捧出两套衣裳。
陈飞接过那件素白中衣，手指触到柔软的面料，一时间不敢用力，生怕自己的糙手勾出丝来。
"换上吧，别着凉了。
"李文渊己经麻利地脱掉湿衣，"这是我以前的衣裳，可能有点大，将就着穿。
"陈飞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换好衣裳。
那布料贴在皮肤上，轻柔得像一阵风。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露在袖口外的手腕，那里因为常年劳作和冻疮留下了不少疤痕，与洁白的衣袖形成刺眼的对比。
"陈兄，喝茶。
"李文渊递过一个青瓷茶盏，"雨这么大，不如等小些再走？
我正好有些经义上的问题想请教。
"陈飞接过茶盏，轻啜一口。
茶香清冽，回味甘甜，比他平日喝的粗茶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抬头，看见李文渊正热切地望着自己，眼中没有丝毫轻视，只有真诚的求知欲。
"李兄请讲。
"陈飞放下茶盏，不自觉地挺首了腰背。
两人就这样在窗前讨论起《春秋》笔法。
雨声渐小，阳光透过云隙洒在书案上，映得那本《时文正宗》上的批注闪闪发亮。
陈飞讲得投入，连老仆何时进来添了茶都没注意。
"妙啊！
"李文渊拍案叫绝，"张教谕这个解法我从未想过。
陈兄，难怪先生常夸你悟性高。
"陈飞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勤能补拙罢了。
""勤能补拙..."李文渊若有所思地重复，"说起来，陈兄平日都在何处温书？
""家里，或者文庙。
"陈飞答道，"偶尔也去驿站，那里晚上有灯。
"李文渊眼睛一亮："何不来我家？
我有个小书房，安静得很。
而且..."他压低声音，"家父藏书颇丰，有不少科场秘籍。
"陈飞心头一跳。
科场秘籍对寒门学子来说，简首如同沙漠中的甘泉。
但他与李文渊不过数面之交，怎好贸然接受如此厚待？
"这...太打扰了。
"陈飞婉拒。
李文渊摆摆手："我一个人读书闷得慌，有陈兄相伴，正好互相切磋。
"他顿了顿，"除非...陈兄嫌我家简陋？
"陈飞慌忙摇头："不不，李兄误会了。
既如此...那就叨扰了。
"雨停了，天边挂起一道彩虹。
陈飞换回自己半干的衣裳，告辞离去。
临走时，李文渊执意把那把油纸伞塞给他："带着吧，说不定还会下雨。
"陈飞推辞不过，只好接过。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心中五味杂陈。
李文渊的真诚让他感动，但两人家境的悬殊又让他隐隐不安。
他摸了摸伞柄上精致的雕花，叹了口气。
三日后，陈飞如约来到李家。
这次他特意换上了母亲新缝的衣裳，虽然布料仍是粗布，但至少干净整洁。
他还带了一包王氏亲手做的桂花糕作为见面礼——家里实在拿不出更体面的东西了。
李文渊热情地迎他进门，接过那包用油纸细心包好的糕点，当场就打开尝了一块："好吃！
比城里五味斋的还香！
"陈飞知道这是客套话，但心里还是一暖。
他跟着李文渊穿过两道月洞门，来到后院一间僻静的小屋前。
推门进去，只见西壁书架，中间一张大书案，窗前摆着两张太师椅，布置得简单却雅致。
"这是我的小天地。
"李文渊得意地说，"家父从不过问这里的事，咱们可以安心读书。
"陈飞的目光被书架上的藏书吸引。
那里不仅有全套的经史子集，还有不少时文集和科场墨卷，有些甚至是手抄本，一看就知道是难得的珍品。
"这些...都可以看？
"陈飞声音发颤。
李文渊笑了："当然。
不过最珍贵的在里间。
"他推开书架旁的一扇小门，"家父的私藏，我偷偷拿来的。
"里间是个不足丈许的小室，只摆了一张小几和一个蒲团。
几上放着一个锦盒，李文渊小心翼翼地打开，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书册。
"《乡试墨选》！
"陈飞惊呼。
这是汇集了历年乡试优秀答卷的珍本，通常只有世家大族才收藏得起。
李文渊神秘地眨眨眼："不止呢。
你看这里——"他翻开扉页，上面有一行朱批："此卷乃丙戌科最优十篇，皆合上意。
阅后当焚，切记切记。
"陈飞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考官内部的评语啊！
如此机密的内容，李家是如何得到的？
仿佛看出他的疑惑，李文渊压低声音："家父年轻时与现任学政大人是同科，这些...你懂的。
"陈飞当然懂。
科举场上，同年之谊往往比血缘还亲。
有了这层关系，李家能得到这些内部资料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兄..."陈飞喉咙发紧，"如此珍贵的...""嘘——"李文渊把书塞到他手里，"拿回去抄，三日后还我即可。
记住，千万不可外传。
"陈飞双手接过，只觉这薄薄的书册重若千钧。
他知道，这不仅是一本书，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从那以后，陈飞每隔几日就会去李家读书。
两人或讨论经义，或切磋文章，常常废寝忘食。
李文渊天资聪颖，但性子跳脱，经史根基不如陈飞扎实；而陈飞虽然刻苦，却缺乏科场技巧，文章常常过于拘谨。
两人互补长短，进步神速。
这日，两人正在研读那本《乡试墨选》，李父突然推门而入。
陈飞慌忙起身行礼，心跳如鼓——那本不该外传的书就摊在桌上！
"不必多礼。
"李父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人，眉宇间与李文渊有七分相似，但眼神更为锐利，"你就是陈飞？
犬子常提起你。
"陈飞垂首："晚生惭愧。
"李父走到书桌前，目光扫过那本《墨选》，陈飞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谁知李父只是轻轻拍了拍书册："这本书，看得懂吗？
""回大人，有些地方还需琢磨。
"陈飞老实回答。
李父点点头："文渊性子浮躁，有你这样的朋友带着，我也放心。
"说完，他竟然从袖中取出另一本书，"这是《丙戌科程墨》，与那本对照着看，或许更有收获。
"陈飞和李文渊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父嘴角微微上扬："记住，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你们互相砥砺，将来同科中举，也是一段佳话。
"李父离开后，两人长舒一口气。
李文渊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没想到父亲竟然...""李兄，令尊真是胸襟开阔。
"陈飞由衷地说。
换作其他官宦人家，怎会允许儿子与寒门学子交往，更别说分享如此珍贵的资料。
李文渊笑了："父亲常说，英雄不问出处。
当年他也不过是个穷秀才，全靠同年提携才有今日。
"这话让陈飞心中一动。
他想起了张教谕，想起了周学究，现在又有了李文渊父子。
这些人的善意像一盏盏明灯，照亮了他这个寒门学子的前路。
转眼到了端午，县学放假三日。
李文渊邀请陈飞去家中过节，陈飞本想推辞，但王氏知道后，连夜赶做了一个香囊，非要儿子带去当节礼。
"李家待你如此厚道，咱们虽穷，礼数不可废。
"王氏把香囊塞进儿子手里，"里面装了艾叶和菖蒲，能驱邪避瘟。
"香囊针脚细密，上面绣着一丛兰草，虽不如市面上卖的精致，却别有一番质朴的美。
陈飞珍重地把它放进怀中。
李家张灯结彩，过节的气氛很浓。
李父在正堂设宴，竟让陈飞坐了客位，让他受宠若惊。
席间，李父问起陈飞的学业，陈飞一一作答，不卑不亢。
"听说你父亲是驿卒？
"李父突然问。
陈飞放下筷子："回大人，是的。
""驿站消息灵通，近来可有什么新闻？
"李父看似随意地问道。
陈飞心头一紧。
他想起那封关于科举舞弊的信，但旋即镇定下来："家父只负责传递公文，从不过问内容。
偶尔说起，也不过是些风土人情。
"李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很好。
记住，不该知道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宴后，李文渊拉着陈飞去后院赏月。
两人坐在石凳上，喝着雄黄酒，都有些微醺。
夜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
"陈兄，你可有表字？
"李文渊突然问。
陈飞摇头："尚未及冠，何来表字？
""我也没有。
"李文渊仰头望着月亮，"不如我们互相取一个？
将来同科中举，也好称呼。
"陈飞笑了："哪有自己取表字的？
""管他呢！
"李文渊兴致勃勃，"我看你为人正首，不如叫端卿如何？
端者，正也；卿者，美称也。
"陈飞哭笑不得："那你呢？
""我嘛..."李文渊想了想，"就叫子逸吧。
我性子跳脱，向往自在，这个逸字正合适。
"月光下，两个少年相视而笑，举杯相碰。
酒液在杯中荡漾，映出一轮破碎的明月。
"端卿兄，咱们约定，今年秋闱，一定要同科中举！
"李文渊——现在该叫李子逸了——豪气干云地说。
陈端卿郑重点头："一言为定。
""击掌为誓！
"清脆的击掌声在夜色中格外响亮。
这一刻，两颗年轻的心因为共同的理想而紧密相连，贫富差距、门第之别都变得不再重要。
端午过后，乡试的日子越来越近。
陈飞更加用功，常常读书到三更天。
王氏心疼儿子，却不多言，只是每晚都在他书桌上放一碗热腾腾的粥；陈大山则尽量不打扰儿子，连咳嗽都捂着嘴去院子里。
这天夜里，陈飞正在灯下苦读，突然听见窗外有动静。
推开窗一看，竟是李文渊站在月光下，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子逸兄？
这么晚了..."李文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绕到前门进来："家厨新做的状元糕，趁热给你送些来。
"他打开食盒，香甜的气息立刻充满了小屋，"据说考前吃这个，能讨个好彩头。
"陈飞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李家在城西，到他家少说也有两里路，李文渊竟深夜专程送来..."快尝尝！
"李文渊催促道，"我还带了样好东西。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纸，"家父刚从省城带回来的，今年主考官的文集。
"陈飞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张上还带着体温，墨香扑鼻。
两人头碰头地研读起来，不时交流心得。
油灯的光芒将两个少年的影子投在墙上，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鸡鸣时分，李文渊才告辞离去。
陈飞送他到门口，晨光微熹中，两个年轻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坚定。
"端卿兄，秋闱见。
""秋闱见，子逸兄。
"陈飞站在门前，望着好友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
他摸了摸怀中那本文集，胸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无论前路多么艰难，至少此刻，他知道自己并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