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下南洋的老丁

第2章 押送之路的乱世图景与广州港的初见

1900年下南洋的老丁 海豚钉钉 2025-11-14 04:03:14 现代言情
离开村口,丁大福和其他几个被客头拢起来的同乡,以及从附近山村聚集来的其他年轻人,组成了一个约摸二十来人的小队伍。

他们都背着简陋的包裹,沉默地跟在客头和两个带着刀的打手身后。

没有送别的喧嚣,只有土路上扬起的灰尘,迅速掩盖了来时的足迹。

丁大福回头看了一眼,家乡所在的那个山坳很快就被起伏的山峦遮挡,仿佛那个充满绝望的村落从未存在过。

心头一阵刺痛,那是与故土物理上的诀别,也是情感上的割裂。

客头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回头吆喝两声,催促他们走快。

他的两个打手一左一右地跟着,眼睛像鹰隼一样扫视着队伍,留意着每个人的动静,特别是那些看起来还带着反抗意志的。

他们的腰间别着刀,脸上写满了冷漠和不耐烦。

从迈出村口的那一刻起,丁大福就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不再是自由的农民丁大福,而是客头手里的一件“货物”,一个被签下十年卖身契的“猪仔”。

最初的几天,路途多是山路和丘陵,崎岖难行。

他们得翻过一道道山梁,蹚过一条条河流。

包裹里的干粮很快吃完,客头提供的食物少得可怜,只是勉强维持体力。

饥饿和疲惫像两条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身体和意志。

夜晚,他们宿营在荒凉的山坡或破败的土地庙里,相互挤在一起取暖,但也相互提防。

客头的打手会用绳子把他们的一部分人连起来,防止有人逃跑。

睡梦中,丁大福会梦见家里的土炕,梦见阿秀做的野菜饼,醒来时,只有冰冷的露水和饥饿的痛苦。

随着路途的深入,他们开始经过一些原本应该是城镇的地方。

但这些城镇大多破败不堪,失去了往日的生气。

城墙多有坍塌,护城河干涸淤塞。

街上行人稀少,店铺大门紧闭,即使开着的,也只剩下寥寥无几的货物。

曾经热闹的茶馆、酒楼门可罗雀。

衙门的大门紧锁,门前台阶上落满了灰尘,仿佛许久没人进出,象征着官府的失能。

他们在某个镇子的入口被拦下,不是官兵,而是一群地痞流氓模样的人,手臂上绑着写有模糊字样的布条,声称是维持治安的“民团”。

他们搜刮行人的财物,对那些看起来没有油水的,就粗暴地驱赶。

客头不得不上前与他们交涉,塞上一些钱,这群“猪仔”才得以通行。

丁大福看着客头脸上堆起的假笑和送走地痞后的阴沉,心里更加明白了这个世道的艰难和腐败的横行。

这些“民团”与其说是维护治安,不如说是官方默许下的土匪,他们在吸食着这个病入膏肓的社会的最后一滴血。

沿途的景象触目惊心,加深他们对国家现状的认识。

破败的村庄,被烧毁的房屋,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难民,路边的无主坟冢……这些都是乱世最首接的印记。

丁大福看着这些,心里对那个将他逼走的故乡,涌起了更为复杂的感情——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但也是这个腐败、动荡、无法容人的大清王朝的一部分。

逃离它,既是为了生存,也是一种无奈的反抗。

队伍里的气氛凝重而压抑。

大家都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赶路。

偶尔有认识的同乡,也只是低声地交流几句。

丁大福身边的阿强,看起来比丁大福更害怕,常常低着头。

阿根年纪稍长,沉默寡言,只是紧紧地攥着自己的包裹。

在某个夜晚,宿营在一片荒地的草棚里,丁大福和其他几个同乡悄悄地挤在一起。

他们谈论家乡、家人、对未来的担忧,也谈论路上遇到的可怕景象。

关于海外的传闻,在这些景象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虚幻,也更加充满诱惑。

“都说外面好……可这路上……”阿强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鬼话!”

阿根低哼一声,“听人说,去了那边,前几年跟牛马一样做苦力,吃不饱穿不饱是常事。

遇到黑心的客头,说不定把人卖来卖去。

十年卖身契,熬得下来吗?”

“那、那怎么办?”

阿强更害怕了。

“只能熬。”

丁大福的声音很轻,也很坚定,“熬过头几年,把卖身的钱还清。

到时候就自由了。

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出去闯荡的老乡,好多都是靠‘同乡会’互相帮衬。

去了澳洲,咱们得想办法找到咱们岭南出去的老乡,找到同乡会。

抱成团,才不会被欺负得太惨。”

这个关于同乡会的念头,在乱世的黑暗中,像一颗火星,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随着他们离沿海越来越近,地势渐渐变得平缓,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虽然大多也面带愁苦。

他们开始看到一些更大的市镇,听到不同的方言。

空气中开始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混合着咸腥、货物、人群的味道。

终于,经过数周的跋涉,他们翻过最后一道丘陵,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一片广阔的水域出现在视野里,水天相接,仿佛世界的尽头。

水面上影影绰绰地停泊着一些巨大的船只,高大的桅杆像树林一样矗立。

再近一些,能看到港口城市的轮廓:密集的房屋、高耸的建筑(其中一些明显是西洋风格)。

海风吹来,带来了更为浓烈的咸腥和嘈杂气味。

“广州到了。”

客头简短地说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也带着一丝即将完成交易的满意。

眼前这座繁华的港口城市,与他们沿途见到的破败萧条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巨大反差。

广州,这座岭南的千年商埠,虽然也笼罩在王朝末年的阴影下,但依靠着与海外的贸易,依然散发着勃勃生机。

港口区尤其如此。

他们被带往港口附近的客栈安置。

从客栈的窗口望出去,丁大福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了一个繁忙的港口。

巨大的货船来自不同的国家,悬挂着他不认识的旗帜。

码头上人头攒动,苦力们喊着号子搬运着货物,官员、洋人、商人、各种肤色的水手、妓女、小贩穿梭其间,鱼龙混杂,充满生机。

空气中混合着海水的咸腥、货物的味道(茶叶、香料、丝绸、鸦片……)、汗水和煤烟味。

丁大福看着那些从船上卸下的、或被装上船的货物,看着那些指挥苦力的洋人,那些拿着账本核对的商人,他的目光追随着一箱箱被吊起又落下的货物。

他来自封闭落后的山村,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这是一种全新的、充满活力的世界,不同于他所熟悉的土地和劳作。

他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向往和好奇。

贸易,原来是这样的?

货物从这里运出去,又从那里运进来,连接着遥远的世界。

这种连接,似乎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和财富。

这是一种在他过往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概念。

他过去只知道土地里长粮食,山里能挖矿,体力能换钱。

但现在,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通过货物的流动,通过连接不同的地方来获取财富。

尽管他即将作为“货物”被运往海外,但眼前港口的景象,却像一道闪电,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模糊但强烈的印记——关于贸易、关于连接外部世界的印记,那是他对未来,对摆脱“猪仔”命运后可能追求的另一种活路的初步向往,一种最初的“布局”意识的萌芽。

客头的吆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

他依然是一个被“卖”的丁大福,而这里,就是将他和这群“猪仔”运往南十字星的巨大中转站。

看到它,他们心中涌起复杂交织的情感:漫长旅途终于结束的疲惫,对眼前繁华景象的好奇,更多的是对即将登上的巨轮和遥远澳洲的恐惧,以及内心深处对自身作为“猪仔”命运的更深一层认识——他们是即将被运往海外的“货物”,而这里,就是货物集散的中转站。

丁大福紧紧地攥着妻子给他的平安符,将它藏在衣襟里。

他的眼神复杂地看着港口,那里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

是如客头所说的“新金山”,还是契约背后隐藏的无尽苦难?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为了那笔安家费,为了家里的活命,为了心中刚刚萌芽的那一丝对更广阔世界的向往,他必须走进去,走向那艘将把他带往南十字星的巨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