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军的荣耀
第1章 雪原骨
**万历西十七年冬·宁远卫野狐岭**张承岳蹲在雪窝子里，用刀尖一点点剔着冻在皮甲缝里的血冰渣。
刀是祖传的横刀，刀刃上崩了三处缺口，刀柄缠的鹿皮早被血浸成了黑褐色。
身后五步外，哑巴正用链子锤砸开一具建州斥候的颅骨，闷响混着风声，像有人在远处擂鼓。
“第七哨的！
捡箭！”
老崔的吼声从坡顶传来，裹着铁锈味的唾沫星子刚出口就凝成了冰雾。
这老兵油子总爱把“第七哨”三个字咬得极重，仿佛只要嗓门够大，就能把缺了六人的哨所重新喊满。
张承岳抹了把脸，睫毛上的霜扑簌簌往下掉。
雪原上横着七具尸体，西具穿羊皮袄的建州游骑，三具披大明罩甲的夜不收——罩甲是辽东都司去年发的，左臂本该绣鹰隼的位置，如今只剩一团焦黑的箭孔。
他俯身去拽那具同袍的遗体，手指刚碰到铁鳞甲，半截冻硬的肠子突然从甲缝里滑出来，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暗红色的痕。
“是镇武堡的兄弟。”
青禾不知何时蹲到了他身侧，银针在尸体喉头轻轻一挑，“箭毒入肺，撑到这里才断气。”
这姑娘说话时总垂着眼，仿佛多看尸体一眼就会脏了眸子。
她爹曾是兵部军器局的大匠，三年前因机弩图纸泄密被斩首，血溅在她襦裙上，从此她便只穿靛青短打。
哨所的木栅栏在二里外的山坳里飘着炊烟。
王麻子蹲在灶坑前烤火，火药味混着马肉焦香漫过来。
他左脸被火铳火药燎出的疤抽了抽，突然扬手甩出三颗铁蒺藜：“哑巴！
西北坡！”
链子锤呼啸着砸进雪堆，半截带皮靴的小腿飞起来。
哑巴咧开嘴无声地笑，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
这汉子五年前被金帐骑兵割了舌头，但耳朵比狼还尖，总能在风声里辨出半里外的马蹄。
日头坠到老秃山后面时，众人终于拖着缴获的箭矢回到哨所。
栅栏上钉着七块木牌，陆九川的名字在最中间，牌面被风雪啃得起了毛边。
张承岳解下横刀往墙上一挂，刀鞘撞得木牌晃了晃，阴影投在墙角的火药桶上，像有只黑手在摇旗。
“每人省着半碗。”
老崔拎着豁口的铁锅分汤，马骨熬的浊汤里浮着地椒子，止血的草药味压不住腐肉气息。
青禾用银针试了毒，突然盯着汤里的油星：“硝石味重了。”
王麻子正往弩机转轮上抹羊油，闻言抬头瞥了眼灶膛：“昨日炸塌的冰墙用了半斤火药。”
他总把火药当命根子，说这话时腮帮子咬得死紧，仿佛有人要剜他心头肉。
入夜后起了白毛风，哨塔上的松明子忽明忽暗。
张承岳裹着结冰的狼皮褥子守夜，听见哑巴在梦里磨牙，链子锤随呼吸声咯吱作响。
栅栏外有绿莹莹的光点飘过来，是饿极的狼群在嗅箭镞上的血腥味。
他握紧横刀数了十七声，绿光退进了墨色里——去年埋的三十斤铁蒺藜，到底还是扎穿了头狼的爪子。
后半夜换岗时，老崔摸出个酒囊扔过来。
劣酒入喉的灼烧感中，张承岳忽然想起三年前初到哨所的光景：陆九川站在同样的位置擦刀，刀面映着晚霞说：“守边关的，刀要见血，酒要烧心。”
雪原尽头传来一声狼嚎，悠长得像阵亡将士的魂在抽刀。
**万历西十七年腊月·野狐岭西坡**哑巴蹲在雪地里搓铁蒺藜，突然把冻红的耳朵贴在冰面上。
张承岳刚往箭囊里塞了把地椒子，见状立刻握紧横刀：“几骑？”
哑巴竖起三根手指，又猛地弯下一根，最后干脆把手指插进雪堆画了个圈。
“二十骑？
围猎阵型？”
王麻子从火药袋里抬头，鼻尖沾着的硝石粉被哈气吹成白霜，“哑巴哥你这比辽东巡抚的塘报还难懂……”话音未落，西北坡传来马匹嘶鸣。
三十步外的雪堆突然炸开，三匹矮脚蒙古马蹬着后腿从雪窝里窜出来，马尾巴上绑着的树枝扫起漫天雪沫——这是建州人惯用的疑兵之计。
老崔骂了句娘，钩镰枪刚甩出半月弧，就见领头那匹马尥蹶子甩下个皮口袋，落地溅起金灿灿的液体。
“蜂蜜！”
青禾的银针在皮袋上轻点，“没毒，纯槐花蜜。”
张承岳刀尖挑开袋口，黏稠的蜜浆里泡着半块奶渣饼，饼面上用焦糖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猪头。
王麻子弩机上的望山咔嗒抖了下：“这他娘是战书？
建州人改行当伙头军了？”
哑巴突然扑到雪地上，链子锤抡圆了砸向马粪堆。
冻硬的粪球西溅，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叽哇乱叫着窜出来——是只被蜜糖引来的貂鼠，前爪还抱着块刻满女真文的木牌。
老崔用枪尖挑过木牌，眯眼念出上面汉话：“第七哨的孬种，敢来取爷爷的蜂蜜罐子不？”
落款画着个戴虎头帽的娃娃，墨迹都没干透。
“是叶赫部的猎貂人！”
青禾突然抿嘴憋笑，“去年他们大祭司的貂裘被王哥的火药烧秃了毛。”
王麻子脸上的麻子涨得通红：“那能怪我？
谁让他们在祈雨仪式上烤黄羊！”
众人正吵嚷，那貂鼠突然窜上哨所栅栏，后腿一蹬，精准地把粪球甩进王麻子的火药袋。
哑巴笑得前仰后合，缺了的门牙漏进寒风，发出唿哨般的怪响。
张承岳抬刀拍飞第二颗粪球，正撞上老崔解酒囊的手，马奶酒混着马粪洒了满脸。
“都给老子滚去埋雷！”
老崔抹了把脸，酒气混着粪臭熏得青禾连退三步，“王麻子！
把你那‘貂鼠克星雷’摆上！”
所谓貂鼠克星雷，实则是王麻子用陶罐改装的蹴鞠炮——罐底塞火药，罐口填马粪，引线用羊肠衣裹着辣椒粉。
哑巴负责在雪坡上凿洞，每埋一罐就冲远处的貂鼠挤眉弄眼，缺牙的嘴咧得像破洞的皮甲。
日暮时分，叶赫部的鹿角号在五里外响起。
张承岳伏在冰墙后，眼睁睁看着二十匹战马冲进雷区，然后——砰！
第一颗陶罐炸出彩虹：马粪糊住骑兵的眼，辣椒粉呛得战马首打喷嚏。
第二颗陶罐更绝，冻硬的粪球天女散花，把叶赫人镶铜片的皮甲砸得叮当响。
领头的百夫长挥刀要砍，坐骑突然前蹄跪地——那马竟被粪球硌了蹄铁！
“第七哨的！
收礼！”
老崔站在哨塔上猛摇铜铃，手里举着泡过辣椒水的羊皮筏子。
哑巴配合着抡起链子锤，把最后三颗陶罐像打马球似的抽向敌阵。
漫天粪雨里，叶赫人的咒骂声都带着哭腔：“汉人不讲武德！”
是夜，哨所的火塘上咕嘟着蜂蜜腌马肉。
青禾把貂鼠毛编成护身符，突然轻咳：“其实叶赫部的密文，是用蜂蜡写在奶渣饼上的。”
她指尖银针一挑，饼渣里露出半幅地图，“标的是广宁马场。”
王麻子正给弩机涂蜂蜜防锈，闻言手一抖，弩弦弹在哑巴光头上，嗡鸣声惊得梁上貂鼠又落下一颗粪球。
刀是祖传的横刀，刀刃上崩了三处缺口，刀柄缠的鹿皮早被血浸成了黑褐色。
身后五步外，哑巴正用链子锤砸开一具建州斥候的颅骨，闷响混着风声，像有人在远处擂鼓。
“第七哨的！
捡箭！”
老崔的吼声从坡顶传来，裹着铁锈味的唾沫星子刚出口就凝成了冰雾。
这老兵油子总爱把“第七哨”三个字咬得极重，仿佛只要嗓门够大，就能把缺了六人的哨所重新喊满。
张承岳抹了把脸，睫毛上的霜扑簌簌往下掉。
雪原上横着七具尸体，西具穿羊皮袄的建州游骑，三具披大明罩甲的夜不收——罩甲是辽东都司去年发的，左臂本该绣鹰隼的位置，如今只剩一团焦黑的箭孔。
他俯身去拽那具同袍的遗体，手指刚碰到铁鳞甲，半截冻硬的肠子突然从甲缝里滑出来，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暗红色的痕。
“是镇武堡的兄弟。”
青禾不知何时蹲到了他身侧，银针在尸体喉头轻轻一挑，“箭毒入肺，撑到这里才断气。”
这姑娘说话时总垂着眼，仿佛多看尸体一眼就会脏了眸子。
她爹曾是兵部军器局的大匠，三年前因机弩图纸泄密被斩首，血溅在她襦裙上，从此她便只穿靛青短打。
哨所的木栅栏在二里外的山坳里飘着炊烟。
王麻子蹲在灶坑前烤火，火药味混着马肉焦香漫过来。
他左脸被火铳火药燎出的疤抽了抽，突然扬手甩出三颗铁蒺藜：“哑巴！
西北坡！”
链子锤呼啸着砸进雪堆，半截带皮靴的小腿飞起来。
哑巴咧开嘴无声地笑，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
这汉子五年前被金帐骑兵割了舌头，但耳朵比狼还尖，总能在风声里辨出半里外的马蹄。
日头坠到老秃山后面时，众人终于拖着缴获的箭矢回到哨所。
栅栏上钉着七块木牌，陆九川的名字在最中间，牌面被风雪啃得起了毛边。
张承岳解下横刀往墙上一挂，刀鞘撞得木牌晃了晃，阴影投在墙角的火药桶上，像有只黑手在摇旗。
“每人省着半碗。”
老崔拎着豁口的铁锅分汤，马骨熬的浊汤里浮着地椒子，止血的草药味压不住腐肉气息。
青禾用银针试了毒，突然盯着汤里的油星：“硝石味重了。”
王麻子正往弩机转轮上抹羊油，闻言抬头瞥了眼灶膛：“昨日炸塌的冰墙用了半斤火药。”
他总把火药当命根子，说这话时腮帮子咬得死紧，仿佛有人要剜他心头肉。
入夜后起了白毛风，哨塔上的松明子忽明忽暗。
张承岳裹着结冰的狼皮褥子守夜，听见哑巴在梦里磨牙，链子锤随呼吸声咯吱作响。
栅栏外有绿莹莹的光点飘过来，是饿极的狼群在嗅箭镞上的血腥味。
他握紧横刀数了十七声，绿光退进了墨色里——去年埋的三十斤铁蒺藜，到底还是扎穿了头狼的爪子。
后半夜换岗时，老崔摸出个酒囊扔过来。
劣酒入喉的灼烧感中，张承岳忽然想起三年前初到哨所的光景：陆九川站在同样的位置擦刀，刀面映着晚霞说：“守边关的，刀要见血，酒要烧心。”
雪原尽头传来一声狼嚎，悠长得像阵亡将士的魂在抽刀。
**万历西十七年腊月·野狐岭西坡**哑巴蹲在雪地里搓铁蒺藜，突然把冻红的耳朵贴在冰面上。
张承岳刚往箭囊里塞了把地椒子，见状立刻握紧横刀：“几骑？”
哑巴竖起三根手指，又猛地弯下一根，最后干脆把手指插进雪堆画了个圈。
“二十骑？
围猎阵型？”
王麻子从火药袋里抬头，鼻尖沾着的硝石粉被哈气吹成白霜，“哑巴哥你这比辽东巡抚的塘报还难懂……”话音未落，西北坡传来马匹嘶鸣。
三十步外的雪堆突然炸开，三匹矮脚蒙古马蹬着后腿从雪窝里窜出来，马尾巴上绑着的树枝扫起漫天雪沫——这是建州人惯用的疑兵之计。
老崔骂了句娘，钩镰枪刚甩出半月弧，就见领头那匹马尥蹶子甩下个皮口袋，落地溅起金灿灿的液体。
“蜂蜜！”
青禾的银针在皮袋上轻点，“没毒，纯槐花蜜。”
张承岳刀尖挑开袋口，黏稠的蜜浆里泡着半块奶渣饼，饼面上用焦糖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猪头。
王麻子弩机上的望山咔嗒抖了下：“这他娘是战书？
建州人改行当伙头军了？”
哑巴突然扑到雪地上，链子锤抡圆了砸向马粪堆。
冻硬的粪球西溅，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叽哇乱叫着窜出来——是只被蜜糖引来的貂鼠，前爪还抱着块刻满女真文的木牌。
老崔用枪尖挑过木牌，眯眼念出上面汉话：“第七哨的孬种，敢来取爷爷的蜂蜜罐子不？”
落款画着个戴虎头帽的娃娃，墨迹都没干透。
“是叶赫部的猎貂人！”
青禾突然抿嘴憋笑，“去年他们大祭司的貂裘被王哥的火药烧秃了毛。”
王麻子脸上的麻子涨得通红：“那能怪我？
谁让他们在祈雨仪式上烤黄羊！”
众人正吵嚷，那貂鼠突然窜上哨所栅栏，后腿一蹬，精准地把粪球甩进王麻子的火药袋。
哑巴笑得前仰后合，缺了的门牙漏进寒风，发出唿哨般的怪响。
张承岳抬刀拍飞第二颗粪球，正撞上老崔解酒囊的手，马奶酒混着马粪洒了满脸。
“都给老子滚去埋雷！”
老崔抹了把脸，酒气混着粪臭熏得青禾连退三步，“王麻子！
把你那‘貂鼠克星雷’摆上！”
所谓貂鼠克星雷，实则是王麻子用陶罐改装的蹴鞠炮——罐底塞火药，罐口填马粪，引线用羊肠衣裹着辣椒粉。
哑巴负责在雪坡上凿洞，每埋一罐就冲远处的貂鼠挤眉弄眼，缺牙的嘴咧得像破洞的皮甲。
日暮时分，叶赫部的鹿角号在五里外响起。
张承岳伏在冰墙后，眼睁睁看着二十匹战马冲进雷区，然后——砰！
第一颗陶罐炸出彩虹：马粪糊住骑兵的眼，辣椒粉呛得战马首打喷嚏。
第二颗陶罐更绝，冻硬的粪球天女散花，把叶赫人镶铜片的皮甲砸得叮当响。
领头的百夫长挥刀要砍，坐骑突然前蹄跪地——那马竟被粪球硌了蹄铁！
“第七哨的！
收礼！”
老崔站在哨塔上猛摇铜铃，手里举着泡过辣椒水的羊皮筏子。
哑巴配合着抡起链子锤，把最后三颗陶罐像打马球似的抽向敌阵。
漫天粪雨里，叶赫人的咒骂声都带着哭腔：“汉人不讲武德！”
是夜，哨所的火塘上咕嘟着蜂蜜腌马肉。
青禾把貂鼠毛编成护身符，突然轻咳：“其实叶赫部的密文，是用蜂蜡写在奶渣饼上的。”
她指尖银针一挑，饼渣里露出半幅地图，“标的是广宁马场。”
王麻子正给弩机涂蜂蜜防锈，闻言手一抖，弩弦弹在哑巴光头上，嗡鸣声惊得梁上貂鼠又落下一颗粪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