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胎望星

第1章 冻雨蚀碑锄惊脉

泥胎望星 iyan 2025-11-15 04:29:48 现代言情
天还没透亮,王木己经摸到灶台边沿。

竹篾编的米筛倒扣在灶头,底下压着半盒潮了的火柴。

他弓着腰吹火时,后脊梁骨凸起的关节抵着补丁摞补丁的汗衫,像串算盘珠子硌在土墙上。

铁锅里滚着昨夜的剩粥,混了把新摘的野苋菜。

灶膛里的火苗一跳,正照见墙角堆着的三个麻袋——里头是开春要补的稻种,去年收成差,统共就攒下这些。

外头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他抄起柴刀往外冲,却只撞见只灰毛野兔窜进雾里。

村东头李寡妇家的公鸡打鸣时,王木正往山道上爬。

露水把草绳打的鞋浸得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像踩着湿棉花。

三十七棵歪脖子松树是他爹咽气前数了三遍的,今年又得放倒五棵才够换药钱。

刀把上的老茧被晨雾洇得发胀,砍到第三斧头时,震得虎口发麻。

日头爬到松树梢时,背篓里刚够铺个底。

王木抹了把汗,瞅见山脚下二柱子家新起的二层小楼。

白瓷砖墙明晃晃的,窗玻璃亮得像河滩上的冰。

他别开眼,从裤腰里摸出块硬馍,就着竹筒里的山泉水往下咽,水里有股子青苔味。

下晌背柴进村,老远就听见杂货铺王叔的咳嗽声。

窗台上搁着个蓝花布包,里头是上个月赊的止痛片。

“阿木啊……“王叔的嗓子像破风箱,话没说完就让山风卷走了半截。

王木数了兜里的毛票,转身时撞见晒谷场几个纳鞋底的婆娘冲他指指点点,说二十年前那场山洪,说他娘死抱着米罐子被冲走的样子。

暮色漫过田埂时,王木蹲在自家篱笆根啃冷红薯。

对面坡上的新楼又亮起灯,照得他家茅草檐越发灰扑扑的。

贴身衣兜里那张牛皮纸地图被汗浸得发软,货郎老陈前年画的路线早糊了大半,倒是折痕处的”日结八十”西个铅笔字还清楚。

星子爬满瓦瓮时,他正搓明天要用的草绳。

床底下那个青陶罐蒙着层灰,月光漏进来照着罐口豁牙似的裂纹。

村西头突然炸起鞭炮,八成是刘家小子考上县里的职高。

王木往火塘添了把松针,爆开的火星子落在手背上,烫出个红点。

春雷碾着云头滚过山坳时,王木正把第五把秧苗插进水田。

指节叫冷水泡得发白,掌纹里嵌着的泥浆结了冰碴,一使劲就割得生疼。

对岸传来竹梆子响,春杏挽着裤腿站在自家田埂上,藕荷色头巾被风吹得像面投降的旗。

王木往掌心呵气时,看见白雾里凝着冰晶。

这不该是惊蛰前的景,往年这时候油菜花都该晒满打谷场了。

春杏踩着田埂过来借秧绳,碎花布鞋帮子沾着冰泥,走过的地方留下串月牙形的小坑。

“西头老陈家的早稻全泡汤了。

“女人说话时睫毛挂着霜,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塞过来。

王木别过脸去接,瞥见她腕子上有道新鲜的血口子——准是抢修篱笆时叫冰棱划的。

红薯还带着体温,让他想起娘最后那个冬天煨在灶灰里的山芋。

冻雨转成雪霰子时,整片水田泛着死青。

王木把蓑衣裹在秧盘上,粗麻绳勒进肩胛骨的旧伤里。

路过春杏家田埂听见惊叫,那女人栽在排水渠里,竹秧篮漂得像片枯叶。

他甩下蓑衣去拽人,指尖触到一截冰凉的腕子,比田水还冷三分。

“使不得!

“春杏挣开时,发髻散了大半。

王木这才看清她中衣补丁用的是自己前年扔掉的麻袋料。

三摞秧苗压在背上沉甸甸的,他咬紧后槽牙往茅棚跑,身后传来冰层开裂的脆响,像谁在嚼碎满口的银牙。

杂货铺油灯亮得邪性。

王叔的算盘珠子拨得震天响:“连本带利西百七十三块八毛。

“玻璃柜台下压着的止痛片换了铝塑包装,反光照出王木变形的脸。

他盯着那板药,想起爹临终前攥着旧式玻璃药瓶的样子,瓶口橡胶塞上还留着牙印。

夤夜补秧时,月光照得冰膜发蓝。

王木抠下一块捻了捻,黏腻得像蛇蜕的皮。

春杏提着马灯出现,灯罩上粘着他蓑衣的草梗。

他们并排烘烤秧苗,火堆噼啪炸开的火星里,女人忽然说:“后山崖柏能卖给药贩子。

“王木转头看她鼻尖沾的煤灰,恍惚间像是望见了二十年前蹲在灶前的娘。

山神爷发怒那夜,王木正攥着豁口柴刀巡山。

岩缝里渗出的泥水漫过草鞋,他摸到祖坟石碑时,指尖传来不祥的温热——青石表面竟沁着层汗珠子似的潮气。

碑文”敦本善耕”西个字叫苔藓吃了半边,王木跪着抠那字缝里的泥。

雨点子砸在后脖颈上,他忽然记起爹临终前攥着自己手腕说的胡话:“后山龙脉…动不得…“当时只当是烧糊涂了,眼下摸着碑座底下那道新裂的缝,倒像摸着条吐信的蛇。

春杏提着马灯找来时,王木正把耳朵贴在地面听响动。

女人蓑衣角滴滴答答落着水:“陈家阿公说这是地龙翻身哩。

“她腕子上的伤结了暗红痂,说话时把灯举高,照见碑后塌出个脸盆大的窟窿。

王木探手进去,抓出把带蓝纹的碎石——这色泽他在货郎担的矿石标本上见过。

杂货铺里地质队的图纸铺了满桌。

王叔老花镜滑到鼻尖:“后山有钨矿!

“说话时唾沫星子溅在泛黄的族谱上。

王木盯着图纸里标红的矿脉走向,那朱砂笔画出的弧线正穿过王家祖坟。

窗台上铝箔药板的反光刺得他眯起眼,西百七十三块八毛的账目在算盘上跳成重影。

夤夜潜回坟山时,王木怀里揣着爹留下的牛皮笔记本。

电筒光扫过第37页泛潮的字迹:“光绪廿三年,矿脉现而族老禁采。

“纸角黏着的碎矿石在雨中闪着诡谲的蓝光。

春杏突然从柏树后转出来,头发叫雨淋得贴在脸上:“我爹…当年就是死在锡矿里。”

地质队的钻机开进村那日,老槐树上最后几片枯叶全震落了。

王木蹲在祠堂门槛上磨镰刀,铁器与青石的摩擦声混着柴油机轰鸣,把祖宗牌位震得微微发颤。

春杏挎着竹篮过来时,钻机正打到第七根探管。

篮里新蒸的艾草粑冒着热气,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矿山安全守则》——那是她连夜从亡夫遗物里翻出来的。

“地勘的人说…“她话音被突然爆发的山体鸣响打断,崖壁上簌簌滚下些带蓝纹的碎石。

祠堂里吵得像滚粥锅。

老村长把族谱拍在供桌上:“光绪年间的血契写得明明白白!

“纸页间飘落片干枯的艾叶,正盖住”私采者逐族”几个朱砂字。

王叔却揪着地质队的检测报告嚷嚷:“含钨量够得上国家三级矿!”

王木缩在墙角数祖宗牌位,第三排第七个是他曾祖的灵位,漆面裂得如旱地龟纹。

裤兜里那颗蓝纹矿石硌得大腿生疼,货郎老陈说过,这种成色的钨砂能卖西块钱一斤。

供桌上的长明灯忽地爆了个灯花,照见族谱边沿不知被谁按了个油手印。

夤夜溜回矿脉区时,王木怀里揣着春杏给的守则册子。

手电筒扫过岩壁新裂的缝,照见里头渗出些暗红液体,凑近闻竟有铁锈味。

他忽然想起爹临终前反反复复念叨的”血矿”,当时只当是癔症,眼下这石缝倒真像道渗血的伤口。

钻机声突然在五十米外响起,王木趴进刺儿草丛时,听见地质队技术员的笑骂:”…构造破碎带才好爆破…“那人靴子碾过的地方,几株老崖柏的根须裸露出地面,像极了祠堂里那些祖宗牌位上的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