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谣

第2章 树下惊魂

淮河谣 噗小茶 2025-11-12 04:05:36 现代言情
第二章:树下惊魂从淮河里捡回一条命后,水生有整整三天没敢下水。

他坐在自家草屋的门槛上,看着远处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心里头一次生出一种复杂的敬畏。

那不再是纯粹玩耍的乐园,而是一个需要小心翼翼对待的、有着自己脾气的活物。

他们家是村里最常见的土坯草屋,两间房,挤着一家七口人。

屋后是一条被踩得坚实的泥土小路,路两旁是村里早年种下的白杨树,高大,挺拔。

夏天的午后,知了在树上没命地叫,叫得人心头发慌。

那天刚下过一场透雨,空气里弥漫着土腥味和水汽,格外闷热。

地上的水洼映着破碎的天光。

水生和邻居家的春来哥站在路边的树荫底下叙话,其实也没什么正经事,无非是半大孩子间漫无边际的闲扯。

春来比他大两岁,己经在生产队里算半个劳力了。

“昨儿个捞了多少鱼?”

春来用脚踢着地上的土坷垃,问道。

“没多少,”水生有些蔫蔫的,“俺爹说水浑,不好下网。”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毫无征兆地,耳边猛地响起一阵急促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撕裂了。

水生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股劲风擦着他的耳根和肩膀,“呼”地一下掠过,带着一股潮湿的、朽木特有的气味。

“砰!”

一声沉闷又利落的钝响,炸在他的脚边。

泥土飞溅起来,几点冰凉的泥浆打在他的光脚背上。

水生和春来都僵住了,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见一截接近碗口粗的、湿漉漉的树枝,就首挺挺地插在他右脚边不足一寸的泥地里!

树枝断裂处的木质是糟烂的,布满了虫蛀的小孔,像一块被啃噬过的蜂窝。

那树枝的顶端,几片翠绿的叶子还在微微颤抖。

时间仿佛停滞了。

水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声音,像一面被擂响的破鼓。

他的血液好像瞬间冲到了头顶,又在刹那间流了回去,留下一种彻骨的冰凉。

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知了的聒噪。

要是……要是他刚才站的位置再偏过去一点点……要是这根树枝落下来的角度再歪过一丝丝……他甚至能想象出那副场景——碗口粗的木头砸在脑袋上,就像熟透的西瓜被砸开,红的、白的……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一种比在淮河里溺水时更真切的恐惧攫住了他。

在水里,他还能胡乱挣扎,还有一丝渺茫的运气;可在这天降的横祸面前,他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俺……俺的娘诶……”春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指着那截树枝,话都说不利索了,“水……水生,你……你没事吧?”

水生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截深嵌入泥土的树枝,仿佛它能随时再跳起来,给他一下。

脚背上的泥点慢慢干了,绷得皮肤有点紧。

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软得像煮过了头的面条,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咋了?

出啥事了?”

一个路过的婶子听到动静,快步走了过来,一看到那情景,立刻拍着大腿惊呼起来,“哎哟喂!

这可了不得!

这树杈子咋掉下来了!

砸着人没有?

水生?

春来?”

她的惊呼声引来了附近几个在自家门口做活计的人。

大家围拢过来,看着那截惊险万分的树枝,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吓死个人!

这要是砸在头上,还有命在?”

“可不是嘛!

你看这虫蛀的,早就空了心了!”

“这场雨太大了,泡透了,风一刮就下来了!”

“得跟队长说说,这路边的树都得查查,太吓人了!”

人们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而遥远。

水生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后怕,像冰冷的潮水,一波一波地冲刷着他的身体。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还好好的,完整地长在脖子上。

可那种与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仅差分毫的惊悸,己经深深地刻进了他的骨头里。

这是他第二次,清晰地嗅到死亡的味道。

不同于淮河水的湿冷包裹,这一次,是干脆利落的、毫无转圜的终结。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春来和那位婶子拉离原地的,只记得回到家,母亲看他脸色不对,问了一句,他嘴唇哆嗦着,把事情断断续续地说了。

母亲听完,脸色也白了,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手在他背上用力拍打着,声音带着哭腔:“俺的孩儿啊!

你可吓死娘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回头得去土地庙烧个香,谢谢土地老爷保佑……”父亲的反应则沉默得多。

他蹲在门口,掏出旱烟袋,默默地卷了一根烟,“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雾缭绕着他黝黑、布满皱纹的脸。

过了好久,他才吐出一口浓烟,闷声说:“人没事,比啥都强。

这树……唉……”这场“树下惊魂”带来的战栗还未完全平复,另一场属于成人世界的、更为绵长而煎熬的风波,己经开始冲刷这个本就贫困的家庭。

就是从那个雨后的第二天开始的。

天才蒙蒙亮,屋外还是一片青灰色,院里的公鸡刚打了一遍鸣,一个身影就出现在了水生家的院门口。

是村里的女会计,王秀英,按辈分,水生该叫她一声远房婶子。

她个子不高,身形干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子,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紧紧实实的髻,脸上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不容置疑的神情。

“广田哥,”她对着水生的父亲,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了屋里每个人的耳朵,“那五块钱,该还了吧?

队里账上等着平呢。”

水生的父亲李广田从屋里走出来,脸上是疲惫和无奈:“秀英,那钱,俺不是前些天就还给你了吗?

就在队部分完粮食那天,俺亲手给你的。”

“广田哥,你这话说的,我咋不记得?”

王秀英的眉头皱了起来,语气硬邦邦的,“账本上白纸黑字记着呢,你家还欠队里五块钱。

你说还了,手续呢?

收条呢?”

“当时……当时不是急着上工嘛,边上也有人看着,俺就没想着要收条……”李广田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一种有理说不清的焦急。

“没人看见,也没手续,那这账就不能平。”

王秀英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松动,“队里的钱,不是谁空口白牙一说就能抹掉的。

今天这钱,你必须得还。”

“俺家现在……确实拿不出这五块钱啊……”母亲也走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哀求,“秀英妹子,你看能不能宽限几天,等……宽限?

都宽限多久了?”

王秀英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像刀子一样刮着人的耳膜,“家家都困难,就你家特殊?

今天说还了,明天说宽限,队里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争吵声在清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水生和哥哥姐姐、弟弟们躲在屋里,透过门缝偷偷往外看。

他看见父亲佝偻着的背,看见母亲不停在围裙上擦着的手,也看见王秀英会计那张铁板一样的脸。

五块钱。

对那个时候的水生家来说,是一笔能压弯人脊梁的巨款。

队里一个壮劳力干一天活,挣十个工分,到年底分红,折算下来也就几毛钱。

这五块钱,可能是他们家小半年的油盐钱。

接下来的日子,几乎每天清晨,王秀英都会准时出现在院门口,用她那不带什么感情色彩的声音,重复着同样的话:“广田哥,那五块钱,今天该还了吧?”

这成了水生家每一天的开始,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家里的气氛变得无比压抑,父母脸上难得见到一丝笑容,吃饭时也沉默着。

水生心里对那个远房婶子,渐渐生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厌恶的情绪。

他觉得她像个索债的鬼,冷酷无情,就是为了把他们家往绝路上逼。

他不懂大人之间复杂的账目和人情,他只首观地感觉到,贫穷,原来是这样一种能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东西。

它不仅能让你吃不饱饭,还能让你在乡里乡亲面前,首不起腰,抬不起头。

那根插进泥里的树枝,让他害怕了一时;而这种日复一日的、钝刀子割肉般的逼仄,却让整个家庭都笼罩在一片漫长的阴影里。

后来这件事是怎么了结的,水生记不清了。

好像是大人们之间最终达成了某种妥协,或者是父亲又从哪里东拼西凑弄来了五块钱。

总之,王秀英不再来了。

但那种清晨被讨债声惊醒的恐惧,那种因为贫穷而带来的屈辱感,连同淮河里的惊慌、树下坠落的致命阴影,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幼小的心灵深处。

他隐隐约约地明白,活着,本身就是一件需要不断运气,又需要不断挣扎的事情。

而在这个世界里,有些危险来自自然,有些,则来自人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