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星：从赤水河开始
第2章 抉择之路
广昌的枪炮声，在西月底的某个黄昏，终于渐渐稀疏、沉寂下去。
那不是胜利的宁静，而是一种带着血腥气的、疲惫到骨子里的压抑。
撤退的命令终于下来了，以一种不容置疑又带着悲怆的姿态。
林晓所在的红三军团第五师第十五团，作为后卫部队之一，承担着掩护主力转移的艰巨任务。
站在满是弹坑和焦土的阵地上，看着蜿蜒南去的红军队伍，林晓的心情比背上那支“老套筒”和寥寥无几的弹药还要沉重。
他知道，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转移，这是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的开始，是那场史诗般长征的序曲，也是无数苦难和牺牲的起点。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而他，一个知晓结局的渺小个体，正被这股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
“都麻利点！
检查装备，能带走的都带上，带不走的……彻底破坏！”
王铁柱嘶哑的声音在残破的战壕里回荡。
他脸上的硝烟还没洗净，眼白布满了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像一只在绝境中依然保持警惕的头狼。
他挨个检查着班里的战士，看到谁动作慢了，就上前踹一脚，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班长，这……这枪栓坏了，扔了怪可惜的……” 一个年轻战士，名叫陈石头，大家都叫他“山娃子”，捧着一支彻底卡死的步枪，满脸不舍。
他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瘦得像根麻杆，军装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可惜个屁！
带不走就是累赘！
你想背着根烧火棍赶路？
砸了！
把零件卸下来，有用的留着！”
王铁柱吼着，一把夺过那支破枪，熟练地用枪托砸向旁边的岩石，几下就将枪机部分砸得变形，然后捡起几个看起来还能用的弹簧和小零件，塞进自己那个干瘪的干粮袋里。
“看什么看？
都学着点！
一颗钉子，一块皮子，关键时刻都能救命！”
林晓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王铁柱的粗暴背后，是残酷战争中磨砺出的实用主义。
资源极度匮乏，任何一点可能利用的东西都不能浪费。
这让他想起了后世看的那些关于红军艰苦岁月的纪录片，但亲眼所见、亲身所处的感受，远比镜头语言来得震撼。
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整理着自己少得可怜的装备：一支老套筒，五发子弹（其中两发看起来还不太可靠），两颗苏区造的木柄手榴弹，一个破旧的搪瓷碗，以及小半袋己经发黑、掺着谷壳的炒米。
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部队开始移动了。
没有激昂的口号，没有整齐的队列，只有沉默而急促的脚步，踏在泥泞和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队伍像一条受伤的灰色巨蟒，在赣南起伏的山岭间艰难蠕动。
疲惫、沮丧，还有一种对未知前途的迷茫，写在大多数人的脸上。
但即便如此，队伍依旧保持着基本的秩序，没有人喧哗，没有人掉队（至少没有被允许掉队），一种无形的纪律和信念在支撑着这支刚刚经历惨败的军队。
林晓忍着身体的疲惫和心灵的重压，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作为军事地形学的研究者，他下意识地对照着记忆中的地图和眼前的地形。
这里是广昌以南，山势开始变得陡峭，林木也逐渐茂密。
他知道，国民党军的追兵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空中侦察和地面追击很快就会接踵而至。
“走快点！
跟上前面！”
王铁柱在队伍旁边来回奔走，低声催促着。
连队选择的撤退路线，主要是沿着相对好走的山脊线。
这样视野开阔，便于发现敌情，但也意味着更容易暴露。
走了约莫小半天，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飞机引擎声。
“敌机！
散开！
隐蔽！”
前头传来了命令。
队伍瞬间骚动起来，战士们纷纷离开道路，扑向两侧的灌木丛、岩石后面。
林晓跟着王铁柱，躲进了一处茂密的灌木丛下。
他心跳加速，不是因为恐惧（经历过广昌的地狱，对空袭的恐惧似乎也麻木了些），而是因为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果然，不一会儿，两架涂着青天白日徽章的国民党双翼侦察机，嗡嗡地沿着山脊线低空飞来。
它们飞得很慢，几乎是悠闲地盘旋着，像两只搜寻猎物的秃鹫。
“狗日的！
又来了！”
王铁柱低声骂了一句，拳头攥得紧紧的。
红军缺乏有效的防空武器，面对敌机，除了隐蔽，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幸运的是，这次敌机似乎没有发现他们这支小股部队，或者是认为不值得投弹，盘旋几圈后，又嗡嗡着飞走了。
队伍重新集合，继续前进。
但气氛更加凝重了。
暴露在敌机视线下，意味着他们的行踪己经泄露，追兵可能就在后面。
林晓看着前面蜿蜒在山脊上的队伍，又看了看脚下陡峭的山坡和远处那条在夕阳下泛着粼光的河谷。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走山脊，太危险了。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快走几步，来到王铁柱身边。
“班长……”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啥事？”
王铁柱头也不回，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我……我老家是猎户，” 林晓斟酌着词句，努力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合理，“常在山里跑。
我看……咱们走的这山梁子，太显眼了。
飞机一来，看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可以考虑走下面那条河谷？”
王铁柱终于转过头，黝黑的脸上带着审视和疑惑：“河谷？
那路绕远不说，林子密，不好走！
万一碰上塌方或者沼泽，更麻烦！”
“是，路是难走点，也绕远，” 林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而不是卖弄，“但是林子密，能挡飞机眼。
而且，我看那河水不大，应该能蹚过去。
走河谷，虽然慢点，但隐蔽性好。
白狗子的追兵，估计也想不到咱们会走这种难走的路。”
王铁柱皱紧了眉头，看着林晓，又看了看远处的河谷，再抬头看看光秃秃的山脊。
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知道林晓说的有道理。
山脊路好走，但也确实容易暴露。
刚才的敌机就是一个警告。
但是，改变路线不是他一个小班长能决定的，而且走陌生的河谷，确实有未知的风险。
“你娃儿……懂得还不少？”
王铁柱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探究。
这个林晓，广昌战场上吓得差点尿裤子，这会儿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主意？
林晓心里一紧，知道自己可能引起了怀疑，连忙解释道：“都是……都是以前跟爹上山打猎，琢磨出来的土法子。
山里躲官府（指国民党地方武装）的税丁，也这么干。”
这个解释似乎说得通。
苏区很多红军战士都是贫苦农民或猎户出身，有些山林生活的经验并不奇怪。
王铁柱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刻表态，只是说了句：“知道了。
跟紧队伍，别瞎琢磨！”
队伍继续沿着山脊前进。
但王铁柱显然把林晓的话听进去了，他不再只是催促队伍快走，而是更加频繁地观察地形和天空。
傍晚时分，部队在一个相对背风的山坳里短暂休息。
战士们瘫坐在地上，啃着冰冷的干粮，就着山泉水吞咽。
疲惫几乎写在每一个人脸上。
王铁柱把水壶递给林晓：“喝口水。”
林晓愣了一下，接过水壶，喝了一口。
水很凉，带着山泉的甘甜，暂时缓解了喉咙的干渴。
“你刚才说的河谷……具体怎么走？”
王铁柱压低声音问道。
林晓精神一振，知道自己的建议引起了重视。
他凭借记忆中的地形学和观察，低声描述起来：“我看过了，从我们现在的位置，可以顺着前面那个陡坡斜插下去，坡度是大了点，但抓着树枝藤蔓应该能下。
下了坡，就是河谷的边缘，沿着河岸走，林木很密。
我估摸着，走一段，应该能找到水浅的地方蹚过去，到对岸再找路上山，应该能绕回主路……”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地上简单划拉着路线。
王铁柱听得非常认真，不时提出一两个问题，比如坡度到底有多陡，河谷里林木的密度如何，河水可能的深度等等。
林晓都尽量依据观察和自己的知识给出了回答。
“他娘的……听着是有点道理。”
王铁柱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显然心动了。
作为基层指挥员，他最大的责任就是把尽可能多的弟兄带出去。
走山脊看似快捷，但暴露的风险太大，一旦被敌机盯上或者被追兵咬住，后果不堪设想。
“你在这儿等着。”
王铁柱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朝着连部临时休息的方向走去。
林晓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忐忑。
他不知道自己的建议最终会不会被采纳，更不知道这微小的改变会带来什么后果。
蝴蝶效应这个词在他脑海里闪过，让他既有些期待，又充满了不确定性。
他只想让这支队伍，让身边这些有血有肉的战友，少牺牲几个。
过了一会儿，王铁柱回来了，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咋样？
班长？”
陈石头凑过来小声问。
王铁柱没理他，对着全班战士低声道：“休息够了！
准备出发！
都听好了，前面路不好走，跟紧了！
谁要是掉队，别怪老子不客气！”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
但林晓敏锐地发现，队伍前进的方向微微发生了偏转，不再是沿着山脊线，而是开始向着那条河谷的方向斜插下去。
虽然只是部分采纳，没有完全放弃山脊路，但至少，他的建议起了作用！
下山的路果然难走。
陡峭的坡壁上布满了碎石和湿滑的苔藓，战士们需要手脚并用，抓住一切可以借力的东西。
不时有人滑倒，引来低声的咒骂和同伴的搀扶。
王铁柱走在最前面探路，不时回头低声提醒着：“小心脚下！”
“抓住那根藤！”
林晓也走得十分艰难，这具身体虽然年轻，但长期的营养不良和之前的战斗消耗，让他体力透支严重。
但他咬紧牙关，努力跟上。
他知道，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终于，队伍下到了河谷边缘。
茂密的树林像一把巨大的伞，瞬间将天空遮挡了大半，光线变得幽暗起来。
空气也变得潮湿，带着泥土和腐殖质的气息。
脚下是松软的落叶和盘根错节的树根。
“加快速度！
沿着河岸走！”
王铁柱的声音在林中回荡。
队伍在密林中穿行，速度确实比走山脊慢了不少，但那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觉消失了，让人心里踏实了不少。
就在队伍沿着河谷艰难行进了一段，正准备寻找渡河点时，天空中再次传来了熟悉的引擎轰鸣声！
而且，声音越来越近！
“隐蔽！
快！”
命令瞬间传遍队伍。
战士们迅速扑倒在树根下、岩石后，借助茂密的树冠隐藏身形。
林晓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趴在一棵巨大的杉树后面，透过枝叶的缝隙向上望去。
那两架熟悉的双翼侦察机再次出现！
它们沿着山脊线，也就是他们原本应该行走的路线，低空盘旋着，似乎在仔细搜寻。
甚至能看到飞行员探出舱盖的身影。
飞机在山脊上空盘旋了足有五六分钟，偶尔还朝着一些可疑的草丛或岩石后面扫射几梭子子弹，溅起一串串尘土。
如果队伍还在山脊上，后果不堪设想！
林晓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历史的细节他无法尽知，但他知道，沿着主要路线撤退的红军后卫部队，确实遭受了巨大的空中威胁和地面追击的损失。
飞机没有发现目标，终于悻悻地飞走了。
密林中，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然后才响起了战士们压抑的、长长的出气声。
王铁柱从隐蔽处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树叶和泥土，目光复杂地看了林晓一眼。
那眼神里，有庆幸，有后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龟儿子的……真悬啊！”
他低声骂了一句，然后提高声音，“都起来！
没事了！
继续前进！”
队伍再次行动起来。
这一次，没有人再抱怨路难走。
沉默中，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这个提出“绕远路”建议的年轻战士林晓的微妙看法，在悄然改变。
陈石头凑到林晓身边，小声说：“林晓哥，你真行！
要不是你，咱们可能就……”林晓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改变一点细节尚且如此艰难，想要影响更大的历史走向，又谈何容易？
队伍最终找到了一处水浅流缓的河段，互相搀扶着蹚过了冰冷的河水，到达对岸，并按照林晓预估的路线，找到了一条猎人踩出的小径，重新向着主力的方向靠拢。
就在队伍即将走出河谷，重新与连队主力预定汇合路线接上头的时候，侧面山梁上传来一阵马蹄声。
几匹快马从山上冲下，马上的人穿着和普通红军战士略有不同，虽然同样朴素，但气质更加沉稳，装备也稍好一些。
为首一人，年约三十五六岁，面容清癯，目光深邃，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
他勒住马缰，目光扫过这支刚从密林中钻出、显得有些狼狈的队伍。
王铁柱一看，立刻挺首腰板，敬了个礼：“报告师长！
红三军团第五师第十五团三连一排三班，正在执行撤退任务！”
林晓心中一震。
师长？
这就是他们师的最高首长？
他融合的记忆里对此人只有模糊的印象和深深的敬畏。
这就是李振！
一位在红军早期就以善战和爱护士兵闻名的指挥员。
李振点了点头，目光在王铁柱和他身后的战士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队伍来的方向——那条隐蔽的河谷。
“你们……是从河谷里绕过来的？”
李振的声音不高，但很有穿透力。
“是！
报告师长！”
王铁柱大声回答，“山脊上飞机太猖狂，我们……我们找了条小路，从河谷里穿过来的。”
“哦？”
李振似乎来了兴趣，“谁想到走河谷的？”
王铁柱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是我们班的战士林晓，他……他说他老家是猎户，觉得走山脊太显眼，建议走河谷隐蔽。”
李振的目光越过王铁柱，落在了站在队伍中、显得有些紧张的林晓身上。
那目光锐利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林晓感到一阵心虚，连忙低下头。
他知道，自己这点小聪明，在这种历经风雨的高级指挥员面前，可能根本不算什么。
李振只是看了他几秒钟，并没有多问，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个兵，有点特别。
路选得不错，减少了不必要的损失。”
说完，他不再停留，一夹马腹，带着随从人员，沿着山梁策马而去，马蹄扬起一阵淡淡的尘土。
李振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他留下的那句话，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林晓的心湖，荡起层层涟漪。
王铁柱走到林晓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行啊，小子！
师长都夸你了！
没给老子丢脸！”
林晓勉强笑了笑，心里却远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
他知道，自己这微小的举动，确实引起了一些注意。
但这注意是福是祸，他无法预料。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过于“特别”未必是好事。
广昌战役前保卫局的那场风波，虽然因为李振的干预而平息，但阴影犹在。
他抬头望向队伍前进的方向，群山连绵，前路漫漫。
历史的巨轮依旧沿着固有的轨迹缓缓转动，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扇动的翅膀能改变多少？
他不知道，他只能握紧手中枪，跟着这支队伍，在这条充满未知与艰险的“抉择之路”上，继续走下去。
每一步，都需谨慎；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
那不是胜利的宁静，而是一种带着血腥气的、疲惫到骨子里的压抑。
撤退的命令终于下来了，以一种不容置疑又带着悲怆的姿态。
林晓所在的红三军团第五师第十五团，作为后卫部队之一，承担着掩护主力转移的艰巨任务。
站在满是弹坑和焦土的阵地上，看着蜿蜒南去的红军队伍，林晓的心情比背上那支“老套筒”和寥寥无几的弹药还要沉重。
他知道，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转移，这是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的开始，是那场史诗般长征的序曲，也是无数苦难和牺牲的起点。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而他，一个知晓结局的渺小个体，正被这股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
“都麻利点！
检查装备，能带走的都带上，带不走的……彻底破坏！”
王铁柱嘶哑的声音在残破的战壕里回荡。
他脸上的硝烟还没洗净，眼白布满了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像一只在绝境中依然保持警惕的头狼。
他挨个检查着班里的战士，看到谁动作慢了，就上前踹一脚，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班长，这……这枪栓坏了，扔了怪可惜的……” 一个年轻战士，名叫陈石头，大家都叫他“山娃子”，捧着一支彻底卡死的步枪，满脸不舍。
他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瘦得像根麻杆，军装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可惜个屁！
带不走就是累赘！
你想背着根烧火棍赶路？
砸了！
把零件卸下来，有用的留着！”
王铁柱吼着，一把夺过那支破枪，熟练地用枪托砸向旁边的岩石，几下就将枪机部分砸得变形，然后捡起几个看起来还能用的弹簧和小零件，塞进自己那个干瘪的干粮袋里。
“看什么看？
都学着点！
一颗钉子，一块皮子，关键时刻都能救命！”
林晓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王铁柱的粗暴背后，是残酷战争中磨砺出的实用主义。
资源极度匮乏，任何一点可能利用的东西都不能浪费。
这让他想起了后世看的那些关于红军艰苦岁月的纪录片，但亲眼所见、亲身所处的感受，远比镜头语言来得震撼。
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整理着自己少得可怜的装备：一支老套筒，五发子弹（其中两发看起来还不太可靠），两颗苏区造的木柄手榴弹，一个破旧的搪瓷碗，以及小半袋己经发黑、掺着谷壳的炒米。
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部队开始移动了。
没有激昂的口号，没有整齐的队列，只有沉默而急促的脚步，踏在泥泞和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队伍像一条受伤的灰色巨蟒，在赣南起伏的山岭间艰难蠕动。
疲惫、沮丧，还有一种对未知前途的迷茫，写在大多数人的脸上。
但即便如此，队伍依旧保持着基本的秩序，没有人喧哗，没有人掉队（至少没有被允许掉队），一种无形的纪律和信念在支撑着这支刚刚经历惨败的军队。
林晓忍着身体的疲惫和心灵的重压，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作为军事地形学的研究者，他下意识地对照着记忆中的地图和眼前的地形。
这里是广昌以南，山势开始变得陡峭，林木也逐渐茂密。
他知道，国民党军的追兵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空中侦察和地面追击很快就会接踵而至。
“走快点！
跟上前面！”
王铁柱在队伍旁边来回奔走，低声催促着。
连队选择的撤退路线，主要是沿着相对好走的山脊线。
这样视野开阔，便于发现敌情，但也意味着更容易暴露。
走了约莫小半天，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飞机引擎声。
“敌机！
散开！
隐蔽！”
前头传来了命令。
队伍瞬间骚动起来，战士们纷纷离开道路，扑向两侧的灌木丛、岩石后面。
林晓跟着王铁柱，躲进了一处茂密的灌木丛下。
他心跳加速，不是因为恐惧（经历过广昌的地狱，对空袭的恐惧似乎也麻木了些），而是因为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果然，不一会儿，两架涂着青天白日徽章的国民党双翼侦察机，嗡嗡地沿着山脊线低空飞来。
它们飞得很慢，几乎是悠闲地盘旋着，像两只搜寻猎物的秃鹫。
“狗日的！
又来了！”
王铁柱低声骂了一句，拳头攥得紧紧的。
红军缺乏有效的防空武器，面对敌机，除了隐蔽，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幸运的是，这次敌机似乎没有发现他们这支小股部队，或者是认为不值得投弹，盘旋几圈后，又嗡嗡着飞走了。
队伍重新集合，继续前进。
但气氛更加凝重了。
暴露在敌机视线下，意味着他们的行踪己经泄露，追兵可能就在后面。
林晓看着前面蜿蜒在山脊上的队伍，又看了看脚下陡峭的山坡和远处那条在夕阳下泛着粼光的河谷。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走山脊，太危险了。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快走几步，来到王铁柱身边。
“班长……”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啥事？”
王铁柱头也不回，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我……我老家是猎户，” 林晓斟酌着词句，努力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合理，“常在山里跑。
我看……咱们走的这山梁子，太显眼了。
飞机一来，看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可以考虑走下面那条河谷？”
王铁柱终于转过头，黝黑的脸上带着审视和疑惑：“河谷？
那路绕远不说，林子密，不好走！
万一碰上塌方或者沼泽，更麻烦！”
“是，路是难走点，也绕远，” 林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而不是卖弄，“但是林子密，能挡飞机眼。
而且，我看那河水不大，应该能蹚过去。
走河谷，虽然慢点，但隐蔽性好。
白狗子的追兵，估计也想不到咱们会走这种难走的路。”
王铁柱皱紧了眉头，看着林晓，又看了看远处的河谷，再抬头看看光秃秃的山脊。
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知道林晓说的有道理。
山脊路好走，但也确实容易暴露。
刚才的敌机就是一个警告。
但是，改变路线不是他一个小班长能决定的，而且走陌生的河谷，确实有未知的风险。
“你娃儿……懂得还不少？”
王铁柱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探究。
这个林晓，广昌战场上吓得差点尿裤子，这会儿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主意？
林晓心里一紧，知道自己可能引起了怀疑，连忙解释道：“都是……都是以前跟爹上山打猎，琢磨出来的土法子。
山里躲官府（指国民党地方武装）的税丁，也这么干。”
这个解释似乎说得通。
苏区很多红军战士都是贫苦农民或猎户出身，有些山林生活的经验并不奇怪。
王铁柱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刻表态，只是说了句：“知道了。
跟紧队伍，别瞎琢磨！”
队伍继续沿着山脊前进。
但王铁柱显然把林晓的话听进去了，他不再只是催促队伍快走，而是更加频繁地观察地形和天空。
傍晚时分，部队在一个相对背风的山坳里短暂休息。
战士们瘫坐在地上，啃着冰冷的干粮，就着山泉水吞咽。
疲惫几乎写在每一个人脸上。
王铁柱把水壶递给林晓：“喝口水。”
林晓愣了一下，接过水壶，喝了一口。
水很凉，带着山泉的甘甜，暂时缓解了喉咙的干渴。
“你刚才说的河谷……具体怎么走？”
王铁柱压低声音问道。
林晓精神一振，知道自己的建议引起了重视。
他凭借记忆中的地形学和观察，低声描述起来：“我看过了，从我们现在的位置，可以顺着前面那个陡坡斜插下去，坡度是大了点，但抓着树枝藤蔓应该能下。
下了坡，就是河谷的边缘，沿着河岸走，林木很密。
我估摸着，走一段，应该能找到水浅的地方蹚过去，到对岸再找路上山，应该能绕回主路……”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地上简单划拉着路线。
王铁柱听得非常认真，不时提出一两个问题，比如坡度到底有多陡，河谷里林木的密度如何，河水可能的深度等等。
林晓都尽量依据观察和自己的知识给出了回答。
“他娘的……听着是有点道理。”
王铁柱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显然心动了。
作为基层指挥员，他最大的责任就是把尽可能多的弟兄带出去。
走山脊看似快捷，但暴露的风险太大，一旦被敌机盯上或者被追兵咬住，后果不堪设想。
“你在这儿等着。”
王铁柱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朝着连部临时休息的方向走去。
林晓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忐忑。
他不知道自己的建议最终会不会被采纳，更不知道这微小的改变会带来什么后果。
蝴蝶效应这个词在他脑海里闪过，让他既有些期待，又充满了不确定性。
他只想让这支队伍，让身边这些有血有肉的战友，少牺牲几个。
过了一会儿，王铁柱回来了，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咋样？
班长？”
陈石头凑过来小声问。
王铁柱没理他，对着全班战士低声道：“休息够了！
准备出发！
都听好了，前面路不好走，跟紧了！
谁要是掉队，别怪老子不客气！”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
但林晓敏锐地发现，队伍前进的方向微微发生了偏转，不再是沿着山脊线，而是开始向着那条河谷的方向斜插下去。
虽然只是部分采纳，没有完全放弃山脊路，但至少，他的建议起了作用！
下山的路果然难走。
陡峭的坡壁上布满了碎石和湿滑的苔藓，战士们需要手脚并用，抓住一切可以借力的东西。
不时有人滑倒，引来低声的咒骂和同伴的搀扶。
王铁柱走在最前面探路，不时回头低声提醒着：“小心脚下！”
“抓住那根藤！”
林晓也走得十分艰难，这具身体虽然年轻，但长期的营养不良和之前的战斗消耗，让他体力透支严重。
但他咬紧牙关，努力跟上。
他知道，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终于，队伍下到了河谷边缘。
茂密的树林像一把巨大的伞，瞬间将天空遮挡了大半，光线变得幽暗起来。
空气也变得潮湿，带着泥土和腐殖质的气息。
脚下是松软的落叶和盘根错节的树根。
“加快速度！
沿着河岸走！”
王铁柱的声音在林中回荡。
队伍在密林中穿行，速度确实比走山脊慢了不少，但那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觉消失了，让人心里踏实了不少。
就在队伍沿着河谷艰难行进了一段，正准备寻找渡河点时，天空中再次传来了熟悉的引擎轰鸣声！
而且，声音越来越近！
“隐蔽！
快！”
命令瞬间传遍队伍。
战士们迅速扑倒在树根下、岩石后，借助茂密的树冠隐藏身形。
林晓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趴在一棵巨大的杉树后面，透过枝叶的缝隙向上望去。
那两架熟悉的双翼侦察机再次出现！
它们沿着山脊线，也就是他们原本应该行走的路线，低空盘旋着，似乎在仔细搜寻。
甚至能看到飞行员探出舱盖的身影。
飞机在山脊上空盘旋了足有五六分钟，偶尔还朝着一些可疑的草丛或岩石后面扫射几梭子子弹，溅起一串串尘土。
如果队伍还在山脊上，后果不堪设想！
林晓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历史的细节他无法尽知，但他知道，沿着主要路线撤退的红军后卫部队，确实遭受了巨大的空中威胁和地面追击的损失。
飞机没有发现目标，终于悻悻地飞走了。
密林中，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然后才响起了战士们压抑的、长长的出气声。
王铁柱从隐蔽处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树叶和泥土，目光复杂地看了林晓一眼。
那眼神里，有庆幸，有后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龟儿子的……真悬啊！”
他低声骂了一句，然后提高声音，“都起来！
没事了！
继续前进！”
队伍再次行动起来。
这一次，没有人再抱怨路难走。
沉默中，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这个提出“绕远路”建议的年轻战士林晓的微妙看法，在悄然改变。
陈石头凑到林晓身边，小声说：“林晓哥，你真行！
要不是你，咱们可能就……”林晓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改变一点细节尚且如此艰难，想要影响更大的历史走向，又谈何容易？
队伍最终找到了一处水浅流缓的河段，互相搀扶着蹚过了冰冷的河水，到达对岸，并按照林晓预估的路线，找到了一条猎人踩出的小径，重新向着主力的方向靠拢。
就在队伍即将走出河谷，重新与连队主力预定汇合路线接上头的时候，侧面山梁上传来一阵马蹄声。
几匹快马从山上冲下，马上的人穿着和普通红军战士略有不同，虽然同样朴素，但气质更加沉稳，装备也稍好一些。
为首一人，年约三十五六岁，面容清癯，目光深邃，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
他勒住马缰，目光扫过这支刚从密林中钻出、显得有些狼狈的队伍。
王铁柱一看，立刻挺首腰板，敬了个礼：“报告师长！
红三军团第五师第十五团三连一排三班，正在执行撤退任务！”
林晓心中一震。
师长？
这就是他们师的最高首长？
他融合的记忆里对此人只有模糊的印象和深深的敬畏。
这就是李振！
一位在红军早期就以善战和爱护士兵闻名的指挥员。
李振点了点头，目光在王铁柱和他身后的战士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队伍来的方向——那条隐蔽的河谷。
“你们……是从河谷里绕过来的？”
李振的声音不高，但很有穿透力。
“是！
报告师长！”
王铁柱大声回答，“山脊上飞机太猖狂，我们……我们找了条小路，从河谷里穿过来的。”
“哦？”
李振似乎来了兴趣，“谁想到走河谷的？”
王铁柱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是我们班的战士林晓，他……他说他老家是猎户，觉得走山脊太显眼，建议走河谷隐蔽。”
李振的目光越过王铁柱，落在了站在队伍中、显得有些紧张的林晓身上。
那目光锐利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林晓感到一阵心虚，连忙低下头。
他知道，自己这点小聪明，在这种历经风雨的高级指挥员面前，可能根本不算什么。
李振只是看了他几秒钟，并没有多问，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个兵，有点特别。
路选得不错，减少了不必要的损失。”
说完，他不再停留，一夹马腹，带着随从人员，沿着山梁策马而去，马蹄扬起一阵淡淡的尘土。
李振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他留下的那句话，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林晓的心湖，荡起层层涟漪。
王铁柱走到林晓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行啊，小子！
师长都夸你了！
没给老子丢脸！”
林晓勉强笑了笑，心里却远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
他知道，自己这微小的举动，确实引起了一些注意。
但这注意是福是祸，他无法预料。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过于“特别”未必是好事。
广昌战役前保卫局的那场风波，虽然因为李振的干预而平息，但阴影犹在。
他抬头望向队伍前进的方向，群山连绵，前路漫漫。
历史的巨轮依旧沿着固有的轨迹缓缓转动，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扇动的翅膀能改变多少？
他不知道，他只能握紧手中枪，跟着这支队伍，在这条充满未知与艰险的“抉择之路”上，继续走下去。
每一步，都需谨慎；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