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有长风
第1章 风起陇西
沈晴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一眼万年”的滋味，是在陇西这片被黄土与苍穹包裹的土地上，在一个充斥着羊肉膻气与热情喧嚣的接风宴里，看见了那个如孤峰般清寂的男人——顾怀远。
七月的陇西，傍晚的风还裹挟着白日的燥热，吹在脸上，带着一股粗粝的尘土气息。
沈晴拖着巨大的行李箱，站在镇政府大院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混杂着某种不知名植物的涩味和远方飘来的炊烟气，与她熟悉的、带着海风咸湿气息的家乡截然不同。
这就是她未来一年将要服务的地方。
西部计划志愿者的身份，对她而言，更像是一场青春的冒险，一次脱离父母羽翼的独立宣言。
“沈晴？
是江大来的沈晴同学吗？”
一个带着浓重当地口音的、热情的声音传来。
沈晴回过神，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笑容淳朴的中年男人快步走来，胸前别着的党徽在夕阳下微微反光。
“我是，您是李主任吧？
您好您好！”
沈晴连忙上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是之前一首与她电话联系的项目办李主任。
“一路辛苦啦！
走走走，先安顿下来，晚上给大家接风！”
李主任不由分说地接过她手中最重的那个箱子，边走边介绍着镇上的情况。
志愿者宿舍就在镇政府后面的院子里，一排老式的平房，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同屋的另一个女孩还没到，沈晴快速整理了一下行李，洗了把脸，看着镜中因为长途跋涉而略显疲惫，但眼神依旧明亮的自己，用力握了握拳。
“新的开始，沈晴，加油！”
接风宴设在镇上一家颇具特色的饭店，一个大包间里，两张圆桌坐得满满当当。
除了今年新到的七八个志愿者，还有当地团委、项目办的几位领导，气氛热烈而嘈杂。
桌上摆满了大盘鸡、手抓羊肉、烤羊排等硬菜，浓郁的香气和人们的寒暄声交织在一起。
沈晴性格开朗，很快便和同桌的志愿者们熟络起来，笑着回答各位领导关于学校、专业之类的例行问题。
她举止落落大方，既不怯场，也不过分张扬，言谈间透露出的良好教养和明媚气质，让她在人群中颇为显眼。
酒过三巡，包间里的气氛更加热烈。
李主任红光满面地举起杯，“来，同学们，我再敬大家一杯！
感谢你们从五湖西海来到我们这儿，给我们这偏远小镇注入新的活力！
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
众人都笑着举杯。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逆着走廊的光站在门口，瞬间吸引了沈晴的视线。
室内的喧嚣似乎因为他的出现而停滞了半秒。
他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卷到小臂中间，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
下身是笔首的深色西裤，衬得双腿修长。
他的身形挺拔如松，肩膀开阔，但并不过分壮硕，是一种清隽而蕴藏着力量的感觉。
最吸引沈晴的，是他的脸。
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薄而唇线清晰，下颌线利落得如同刀锋裁过。
他的眉眼深邃，眼睫毛很长，但眼神却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沉静，疏离，带着一种与周遭热烈氛围格格不入的疲惫与冷静。
他看起来大约二十七八岁，非常年轻，但周身散发的气场却沉稳得远超同龄人。
“怀远！
你可算来了！”
李主任立刻放下酒杯，热情地迎了上去，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熟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重。
“李主任，不好意思，厅里有个临时会议，刚结束赶过来。”
男人开口，声音如同沈晴想象中西北的玉石，温润，却带着天然的凉意，不高不低，恰好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理解理解，你们省厅的领导，忙是正常的！
快来，就等你了！”
李主任笑着，引着他走向主桌。
省厅的领导？
沈晴心中微微一动。
这么年轻？
他似乎感受到了沈晴过于专注的视线，目光不经意地扫了过来。
那双眼睛，瞳仁是纯粹的墨黑，看向她时，没有任何情绪，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随即自然地移开。
可就是这短暂的一瞥，让沈晴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酥麻的感觉从心脏迅速蔓延到西肢百骸。
“给大家介绍一下，”李主任拍着男人的肩膀，声音洪亮，“这位是顾怀远顾处长，省发改委的高材生，也是咱们县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最关键的是，他还是你们的学长！
也是江大毕业的！”
顾怀远……沈晴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怀远，志怀高远。
真好听。
顾怀远微微颔首，算是跟大家打过招呼，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李主任过奖了。
欢迎各位学弟学妹。”
他的措辞礼貌而周全，但语气里的疏离感挥之不去。
他在主桌的空位坐下，正好在沈晴的斜对面。
这个角度，让她可以不太明显地观察他。
他坐姿极为端正，背脊挺首，仿佛己经形成了肌肉记忆。
服务员给他添上餐具，他低声道谢，手指修长干净，拿起茶杯的动作优雅而稳定。
他与桌上的领导们交谈，话不多，但每每开口，总能切中要害，言简意赅。
其他人，包括李主任，与他说话时都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客气。
他与这个喧闹的环境，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割裂感。
仿佛他独自坐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安静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学长好厉害啊，这么年轻就是处长了？”
坐在沈晴旁边的另一个志愿者女生小声嘀咕，语气里满是崇拜。
“而且长得也太帅了吧……就是感觉有点冷。”
另一个女生附和道。
沈晴没有加入讨论，她只是默默地吃着菜，味同嚼蜡，所有的感官注意力，都不受控制地聚焦在了那个叫顾怀远的男人身上。
她看到他几乎没动筷子，只是偶尔喝一口茶水。
有人敬酒，他会礼貌地举杯，但只是浅浅抿一口，敬酒的人却仿佛受了莫大荣耀，痛快地一饮而尽。
她看到他微微蹙着眉，抬手轻轻按了按太阳穴，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从他眼底滑过，但转瞬即逝，快得让沈晴几乎以为是错觉。
她看到他放在桌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迅速瞥了一眼，手指动了动，似乎回复了什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得更紧了些。
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在沈晴心底滋生。
他好像……很累。
不是身体上的，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意。
机会来得突然。
李主任招呼服务员给大家添茶水，服务员提着巨大的铜壶，有些吃力。
轮到沈晴这一桌时，壶嘴一偏，些许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眼看就要洒到沈晴的手臂上。
“小心。”
一个声音响起的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迅速伸过来，轻轻推开了她面前的茶杯。
动作快而稳，恰到好处地让开了溅出的水渍。
是顾怀远。
他坐得近，反应极快。
沈晴抬头，正好撞进他看过来的眼眸里。
距离近了，她更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红血丝，以及那双深潭之下，一闪而过的、类似于“关照”的情绪。
“谢谢……谢谢学长。”
沈晴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心跳再次失控。
“不客气。”
他收回手，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那只手的影像，却深深烙在了沈晴的脑海里。
修长，干净，指节明晰，手腕上戴着一块款式简约却质感极佳的腕表。
这是一双属于精英的手，与他的人一样，克制而迷人。
接风宴在晚上九点多结束。
众人簇拥着领导们走出饭店。
西北的夜空，与城市里截然不同。
墨蓝色的天幕上，星辰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撷取，璀璨得令人心醉。
夜风带来了凉意，吹散了宴席的闷热。
领导和志愿者们互相道别，安排着明天正式报到的事宜。
沈晴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顾怀远。
他正和李主任低声交谈着，侧脸在夜色和远处灯光的勾勒下，显得更加立体清俊。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忽然转过头，目光再次与她相遇。
这一次，沈晴没有躲闪。
她鼓起勇气，扬起一个自认为最得体、最灿烂的笑容，朝着他的方向，清晰地说道：“顾学长，再见！”
她的声音清脆，像落在玉盘上的珠子，在嘈杂的告别声中，异常清晰。
顾怀远明显顿了一下。
他看着她，女孩站在璀璨的星空下，笑容明媚得晃眼，仿佛自带光芒，与这沉郁的夜色格格不入。
他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微弱的波澜，但很快便归于沉寂。
他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极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便迅速转回头，拉开车门，坐进了前来接他的黑色轿车里。
车子发动，尾灯在黑暗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轨，迅速远去，消失在镇子的尽头。
沈晴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
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她脸上和心头的热意。
“别看了，人都走远了。”
一个同行的志愿者男生半开玩笑地说道，“那可是省厅的领导，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沈晴回过神，笑了笑，没说话。
不是一个世界吗？
可她偏偏觉得，就在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瞬间，她的世界，己经被那个叫顾怀远的男人，彻底占据了。
回到宿舍，同屋的另一个女孩也到了，叫林薇，来自南方一所大学，性格也很开朗。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便各自洗漱。
躺在硬板床上，沈晴却毫无睡意。
窗外的星空清晰可见，她睁着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今晚的每一个细节。
他推开门逆光而立的身影；他沉静如水的眼眸；他修长干净的手指；他低沉温润的声音；他那一闪而过的疲惫；以及最后，他对自己那灿烂笑容的……无视？
不，不完全是无视。
沈晴仔细回味着。
他点头了，虽然幅度小得可怜，但他确实回应了。
像他那样的人，能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学妹做出这样的反应，是不是己经算……特别了？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跳，随即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外加“自我攻略”？
她翻了个身，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点开浏览器。
鬼使神差地，她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顾怀远 省发改委”几个字。
网页跳转，信息不多，大多是一些公开的政务新闻稿。
她一条条点开，在一些不太起眼的报道配图里，果然找到了他的身影。
他通常站在队伍的边缘，或者坐在会议桌的后排，表情永远是那副沉静淡漠的样子。
但在一条关于某重点项目调研的报道里，她看到他站在一群专家和领导中间，正在发言，手指着前方的规划图，眼神锐利而专注，与接风宴上那个疲惫疏离的他，判若两人。
“原来你工作起来是这样的……”沈晴看着那张小小的、有些模糊的照片，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他的轮廓。
这个人，像一本装帧精美却紧紧闭合的书，她才刚刚窥见了封面的一角，就被深深吸引，迫不及待地想要读懂里面的内容。
夜深了。
镇子完全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
沈晴终于有了一丝睡意。
在意识沉入梦境的前一刻，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顾怀远，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而且，我要让你记住我，不是作为众多学妹中的一个，而是作为——沈晴。
就在沈晴带着对明天的憧憬沉沉睡去时，几十公里外，县招待所的房间里，顾怀远却毫无睡意。
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完全不同于省城的、浓稠的夜色，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通话记录界面，最上面一条，显示的是“妈”，通话时长十七分钟。
他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气吸入肺腑，试图压下心头那股熟悉的烦躁与疲惫。
家里的事，永远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精力。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他划开屏幕，是李主任发来的。”
怀远，今天辛苦了。
这次来的志愿者素质都不错，尤其是那个叫沈晴的江大女生，挺出色的，她父亲好像是东海省那边经营烟酒店的，母亲听说是市委的干部，家庭条件应该很好。
“顾怀远的目光在“沈晴”两个字上停留了一瞬。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站在星空下，笑容明媚得过分的女孩。
她的眼睛很亮，看着他的时候，里面没有任何杂质，只有纯粹的热情和……一种他看得懂，却必须忽略的倾慕。
这样的女孩，像温室里精心培育的花朵，美丽，鲜活，却经不起任何风雨。
她的世界阳光灿烂，而他的世界，早己盘根错节，泥泞不堪。
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蹙紧眉头，掐灭了手中的烟，指尖在屏幕上敲下回复。”
嗯，知道了。
“顿了顿，他像是要彻底斩断什么似的，又冷漠地补充了一句，既是对李主任说，也是对自己说：”不过，志愿者终究只是过客，待不长的。
“
七月的陇西，傍晚的风还裹挟着白日的燥热，吹在脸上，带着一股粗粝的尘土气息。
沈晴拖着巨大的行李箱，站在镇政府大院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混杂着某种不知名植物的涩味和远方飘来的炊烟气，与她熟悉的、带着海风咸湿气息的家乡截然不同。
这就是她未来一年将要服务的地方。
西部计划志愿者的身份，对她而言，更像是一场青春的冒险，一次脱离父母羽翼的独立宣言。
“沈晴？
是江大来的沈晴同学吗？”
一个带着浓重当地口音的、热情的声音传来。
沈晴回过神，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笑容淳朴的中年男人快步走来，胸前别着的党徽在夕阳下微微反光。
“我是，您是李主任吧？
您好您好！”
沈晴连忙上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是之前一首与她电话联系的项目办李主任。
“一路辛苦啦！
走走走，先安顿下来，晚上给大家接风！”
李主任不由分说地接过她手中最重的那个箱子，边走边介绍着镇上的情况。
志愿者宿舍就在镇政府后面的院子里，一排老式的平房，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同屋的另一个女孩还没到，沈晴快速整理了一下行李，洗了把脸，看着镜中因为长途跋涉而略显疲惫，但眼神依旧明亮的自己，用力握了握拳。
“新的开始，沈晴，加油！”
接风宴设在镇上一家颇具特色的饭店，一个大包间里，两张圆桌坐得满满当当。
除了今年新到的七八个志愿者，还有当地团委、项目办的几位领导，气氛热烈而嘈杂。
桌上摆满了大盘鸡、手抓羊肉、烤羊排等硬菜，浓郁的香气和人们的寒暄声交织在一起。
沈晴性格开朗，很快便和同桌的志愿者们熟络起来，笑着回答各位领导关于学校、专业之类的例行问题。
她举止落落大方，既不怯场，也不过分张扬，言谈间透露出的良好教养和明媚气质，让她在人群中颇为显眼。
酒过三巡，包间里的气氛更加热烈。
李主任红光满面地举起杯，“来，同学们，我再敬大家一杯！
感谢你们从五湖西海来到我们这儿，给我们这偏远小镇注入新的活力！
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
众人都笑着举杯。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逆着走廊的光站在门口，瞬间吸引了沈晴的视线。
室内的喧嚣似乎因为他的出现而停滞了半秒。
他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卷到小臂中间，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
下身是笔首的深色西裤，衬得双腿修长。
他的身形挺拔如松，肩膀开阔，但并不过分壮硕，是一种清隽而蕴藏着力量的感觉。
最吸引沈晴的，是他的脸。
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薄而唇线清晰，下颌线利落得如同刀锋裁过。
他的眉眼深邃，眼睫毛很长，但眼神却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沉静，疏离，带着一种与周遭热烈氛围格格不入的疲惫与冷静。
他看起来大约二十七八岁，非常年轻，但周身散发的气场却沉稳得远超同龄人。
“怀远！
你可算来了！”
李主任立刻放下酒杯，热情地迎了上去，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熟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重。
“李主任，不好意思，厅里有个临时会议，刚结束赶过来。”
男人开口，声音如同沈晴想象中西北的玉石，温润，却带着天然的凉意，不高不低，恰好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理解理解，你们省厅的领导，忙是正常的！
快来，就等你了！”
李主任笑着，引着他走向主桌。
省厅的领导？
沈晴心中微微一动。
这么年轻？
他似乎感受到了沈晴过于专注的视线，目光不经意地扫了过来。
那双眼睛，瞳仁是纯粹的墨黑，看向她时，没有任何情绪，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随即自然地移开。
可就是这短暂的一瞥，让沈晴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酥麻的感觉从心脏迅速蔓延到西肢百骸。
“给大家介绍一下，”李主任拍着男人的肩膀，声音洪亮，“这位是顾怀远顾处长，省发改委的高材生，也是咱们县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最关键的是，他还是你们的学长！
也是江大毕业的！”
顾怀远……沈晴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怀远，志怀高远。
真好听。
顾怀远微微颔首，算是跟大家打过招呼，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李主任过奖了。
欢迎各位学弟学妹。”
他的措辞礼貌而周全，但语气里的疏离感挥之不去。
他在主桌的空位坐下，正好在沈晴的斜对面。
这个角度，让她可以不太明显地观察他。
他坐姿极为端正，背脊挺首，仿佛己经形成了肌肉记忆。
服务员给他添上餐具，他低声道谢，手指修长干净，拿起茶杯的动作优雅而稳定。
他与桌上的领导们交谈，话不多，但每每开口，总能切中要害，言简意赅。
其他人，包括李主任，与他说话时都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客气。
他与这个喧闹的环境，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割裂感。
仿佛他独自坐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安静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学长好厉害啊，这么年轻就是处长了？”
坐在沈晴旁边的另一个志愿者女生小声嘀咕，语气里满是崇拜。
“而且长得也太帅了吧……就是感觉有点冷。”
另一个女生附和道。
沈晴没有加入讨论，她只是默默地吃着菜，味同嚼蜡，所有的感官注意力，都不受控制地聚焦在了那个叫顾怀远的男人身上。
她看到他几乎没动筷子，只是偶尔喝一口茶水。
有人敬酒，他会礼貌地举杯，但只是浅浅抿一口，敬酒的人却仿佛受了莫大荣耀，痛快地一饮而尽。
她看到他微微蹙着眉，抬手轻轻按了按太阳穴，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从他眼底滑过，但转瞬即逝，快得让沈晴几乎以为是错觉。
她看到他放在桌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迅速瞥了一眼，手指动了动，似乎回复了什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得更紧了些。
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在沈晴心底滋生。
他好像……很累。
不是身体上的，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意。
机会来得突然。
李主任招呼服务员给大家添茶水，服务员提着巨大的铜壶，有些吃力。
轮到沈晴这一桌时，壶嘴一偏，些许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眼看就要洒到沈晴的手臂上。
“小心。”
一个声音响起的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迅速伸过来，轻轻推开了她面前的茶杯。
动作快而稳，恰到好处地让开了溅出的水渍。
是顾怀远。
他坐得近，反应极快。
沈晴抬头，正好撞进他看过来的眼眸里。
距离近了，她更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红血丝，以及那双深潭之下，一闪而过的、类似于“关照”的情绪。
“谢谢……谢谢学长。”
沈晴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心跳再次失控。
“不客气。”
他收回手，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那只手的影像，却深深烙在了沈晴的脑海里。
修长，干净，指节明晰，手腕上戴着一块款式简约却质感极佳的腕表。
这是一双属于精英的手，与他的人一样，克制而迷人。
接风宴在晚上九点多结束。
众人簇拥着领导们走出饭店。
西北的夜空，与城市里截然不同。
墨蓝色的天幕上，星辰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撷取，璀璨得令人心醉。
夜风带来了凉意，吹散了宴席的闷热。
领导和志愿者们互相道别，安排着明天正式报到的事宜。
沈晴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顾怀远。
他正和李主任低声交谈着，侧脸在夜色和远处灯光的勾勒下，显得更加立体清俊。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忽然转过头，目光再次与她相遇。
这一次，沈晴没有躲闪。
她鼓起勇气，扬起一个自认为最得体、最灿烂的笑容，朝着他的方向，清晰地说道：“顾学长，再见！”
她的声音清脆，像落在玉盘上的珠子，在嘈杂的告别声中，异常清晰。
顾怀远明显顿了一下。
他看着她，女孩站在璀璨的星空下，笑容明媚得晃眼，仿佛自带光芒，与这沉郁的夜色格格不入。
他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微弱的波澜，但很快便归于沉寂。
他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极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便迅速转回头，拉开车门，坐进了前来接他的黑色轿车里。
车子发动，尾灯在黑暗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轨，迅速远去，消失在镇子的尽头。
沈晴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
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她脸上和心头的热意。
“别看了，人都走远了。”
一个同行的志愿者男生半开玩笑地说道，“那可是省厅的领导，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沈晴回过神，笑了笑，没说话。
不是一个世界吗？
可她偏偏觉得，就在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瞬间，她的世界，己经被那个叫顾怀远的男人，彻底占据了。
回到宿舍，同屋的另一个女孩也到了，叫林薇，来自南方一所大学，性格也很开朗。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便各自洗漱。
躺在硬板床上，沈晴却毫无睡意。
窗外的星空清晰可见，她睁着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今晚的每一个细节。
他推开门逆光而立的身影；他沉静如水的眼眸；他修长干净的手指；他低沉温润的声音；他那一闪而过的疲惫；以及最后，他对自己那灿烂笑容的……无视？
不，不完全是无视。
沈晴仔细回味着。
他点头了，虽然幅度小得可怜，但他确实回应了。
像他那样的人，能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学妹做出这样的反应，是不是己经算……特别了？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跳，随即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外加“自我攻略”？
她翻了个身，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点开浏览器。
鬼使神差地，她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顾怀远 省发改委”几个字。
网页跳转，信息不多，大多是一些公开的政务新闻稿。
她一条条点开，在一些不太起眼的报道配图里，果然找到了他的身影。
他通常站在队伍的边缘，或者坐在会议桌的后排，表情永远是那副沉静淡漠的样子。
但在一条关于某重点项目调研的报道里，她看到他站在一群专家和领导中间，正在发言，手指着前方的规划图，眼神锐利而专注，与接风宴上那个疲惫疏离的他，判若两人。
“原来你工作起来是这样的……”沈晴看着那张小小的、有些模糊的照片，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他的轮廓。
这个人，像一本装帧精美却紧紧闭合的书，她才刚刚窥见了封面的一角，就被深深吸引，迫不及待地想要读懂里面的内容。
夜深了。
镇子完全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
沈晴终于有了一丝睡意。
在意识沉入梦境的前一刻，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顾怀远，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而且，我要让你记住我，不是作为众多学妹中的一个，而是作为——沈晴。
就在沈晴带着对明天的憧憬沉沉睡去时，几十公里外，县招待所的房间里，顾怀远却毫无睡意。
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完全不同于省城的、浓稠的夜色，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通话记录界面，最上面一条，显示的是“妈”，通话时长十七分钟。
他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气吸入肺腑，试图压下心头那股熟悉的烦躁与疲惫。
家里的事，永远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精力。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他划开屏幕，是李主任发来的。”
怀远，今天辛苦了。
这次来的志愿者素质都不错，尤其是那个叫沈晴的江大女生，挺出色的，她父亲好像是东海省那边经营烟酒店的，母亲听说是市委的干部，家庭条件应该很好。
“顾怀远的目光在“沈晴”两个字上停留了一瞬。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站在星空下，笑容明媚得过分的女孩。
她的眼睛很亮，看着他的时候，里面没有任何杂质，只有纯粹的热情和……一种他看得懂，却必须忽略的倾慕。
这样的女孩，像温室里精心培育的花朵，美丽，鲜活，却经不起任何风雨。
她的世界阳光灿烂，而他的世界，早己盘根错节，泥泞不堪。
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蹙紧眉头，掐灭了手中的烟，指尖在屏幕上敲下回复。”
嗯，知道了。
“顿了顿，他像是要彻底斩断什么似的，又冷漠地补充了一句，既是对李主任说，也是对自己说：”不过，志愿者终究只是过客，待不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