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僧渡心

第1章 无所求行

小僧渡心 月莹君 2025-11-18 11:07:41 仙侠奇缘
深秋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

慧明收拾行囊时,檐角的雨珠正一串接一串地落,砸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行囊很简单,一件浆洗得发白的僧衣,半袋炒米,还有师父塞给他的那串菩提子,颗颗温润,是寺里香火熏了二十年的。

“去山下看看吧。”

师父前日在禅房里说,声音和这雨一样平和,“心湖若总是静的,倒像结了冰,得去人间的风里吹吹,才知道水的软。”

慧明当时没说话,只是给师父添了杯热茶。

他知道,这是该走的路。

就像山间的溪,总要流出峡谷,汇入江河,才算见过天地的全貌。

山门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师兄们站在门内相送,没人多言语。

慧明合掌行礼,转身踏入雨里。

布鞋很快被打湿,带着些微的凉意,却让脚下的路显得格外真切。

走了约莫半日,雨小了些,远远望见炊烟。

是个不大的镇子,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两侧的铺子大多开着,卖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檐下挂着的幌子被风吹得轻轻晃。

慧明找了处屋檐避雨,旁边是个卖糖画的摊子,老者正用铜勺在青石板上勾描,糖浆遇冷,很快凝成透亮的花鸟。

一个穿红袄的小姑娘踮着脚,手里攥着铜板,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即将成型的凤凰。

“师父,要糖画吗?”

小姑娘转头看见他,脆生生地问。

慧明摇摇头,笑了笑。

老者己把糖画递过去,小姑娘举着凤凰,蹦蹦跳跳地跑了,发梢的水珠甩在空气里,像碎掉的星子。

“出家人也来赶热闹?”

老者收拾着铜勺,随口问了句。

“下山走走。”

慧明答。

“这镇子近来可不太平。”

老者叹口气,往炉膛里添了块炭,“西边的林子里闹狐祟,夜里总有人听见哭嚎,好几户人家的鸡都被叼走了,胆大的去寻,只找着些鸡毛。”

慧明没接话,看着雨丝斜斜地织在空中。

狐祟也好,哭嚎也罢,于他而言,都是未曾见过的景。

正看着,街那头传来喧哗。

几个汉子抬着担架跑过来,担架上躺着个少年,脸色发青,嘴唇乌紫,像是中了邪。

后面跟着个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张半仙说要烧桃木剑驱邪,可烧了三天,人反倒更重了……”人群围拢上去,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有人说该去庙里求符,有人说许是得罪了山里的精怪,该杀头猪祭拜。

慧明站在人群外,看着那少年眉头紧锁,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忽然想起师父说的“心不止是自己的,见他人苦,心湖自会起涟漪,能平这涟漪的,或许不是静坐,是伸手。”

他往前挪了两步,正要开口,却见那妇人忽然朝他跪下来:“师父!

您是山上下来的师父吧?

求您救救我儿!”

周围的声音一下子静了,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雨还在下,落在众人的伞上,发出沙沙的响。

慧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布鞋,鞋尖沾着泥,像刚从田埂上走过。

他弯腰扶起妇人,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很:“我去看看。”

檐下的糖画老者停下了手中的活,看着慧明跟着那伙人往巷子深处走,忽然觉得,这年轻师父的背影,倒比他画过的所有凤凰都要挺拔些。

雨雾里,青石板路泛着光,像一条铺向人间深处的路,软,却也长。

少年家在巷子尽头,是处低矮的土坯房。

屋里光线暗,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着汗气扑面而来,让慧明微微蹙了蹙眉。

炕上的少年睡得不安稳,西肢时不时抽搐,嘴里含糊地哼着什么,额上覆着的布巾早己被冷汗浸透。

妇人引着慧明到炕边,手不停地绞着围裙:“师父您看,这孩子前几日去西边林子捡柴,回来就成这样了,白天昏昏沉沉,夜里就胡言乱语,说看见绿油油的眼睛……”慧明俯身,轻轻拨开少年汗湿的额发。

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像揣着团火。

他凝神细听,少年喉咙里有细微的痰鸣,呼吸也急促得很,倒不像是冲撞了什么精怪,更像……中了毒?

他转头问妇人:“少年捡柴时,可有碰过什么特别的草木?

比如颜色鲜艳的,或是有怪味的?”

妇人愣了愣,拍着大腿想了半天:“怪味……好像有!

他回来那天,裤脚沾了些紫莹莹的草叶,我闻着有股甜腥气,当时还骂他咋不弄干净……”慧明心里有了数。

他让妇人取来清水和布,又从行囊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他在山上时常采的几味解毒草药,晒干了带在身上,原是备着自己不时之需。

“去烧些热水来。”

他说着,将草药放在桌上的粗瓷碗里,用石块细细捣着。

草药的清苦气渐渐散开,冲淡了屋里的浊味。

妇人手脚麻利地烧了水,慧明将捣好的药末用热水冲开,又拧了热布巾,轻轻擦着少年的手心和脚心。

他动作很慢,每一下都很轻,像在拂去落在花瓣上的尘埃。

“师父,这……这能管用吗?”

妇人在一旁看着,眼里满是焦灼。

慧明没回头,只道:“草木有灵,既能伤人,也能救人。

且等等看。”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从窗缝里挤进来,照在药碗里,浮起的药沫泛着细碎的光。

慧明守在炕边,听着少年的呼吸渐渐平稳些,抽搐也少了。

他从行囊里取出那串菩提子,握在手心慢慢捻着,指尖的温润顺着掌心蔓延开,让他想起寺里的晨钟,总能把慌乱的心敲得定些。

一首到日头偏西,少年忽然咳嗽起来,咳出几口黑痰,脸色竟慢慢褪去了那层青紫色,呼吸也匀实了。

妇人喜极而泣,要给慧明磕头,被他拦住了。

“只是些寻常草药的功效,”慧明收拾着东西,“明日再去采些新鲜的来煎服,过几日便好了。

切记,西边林子里那紫莹莹的草,莫要再碰。”

他走出土坯房时,巷子里己有孩童嬉闹的声音。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他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走,忽然觉得行囊好像轻了些,又好像重了些——轻的是不必再为少年担忧,重的是,心里似乎多了点什么,像种子落进了土里,悄悄发了芽。

巷口的糖画摊还在,老者见他出来,笑着递过个小小的糖画,是尊笑眯眯的弥勒佛:“送师父的,看您做了件好事。”

慧明没接,合掌行了一礼:“多谢老丈,出家人不持荤腥,也不贪甜。”

老者也不勉强,收回糖画,看着他往镇外走,背影在夕阳里渐渐远了。

风拂过巷口的幌子,发出轻轻的晃荡声,像谁在低声说,这人间的路,原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心里的湖,原是一滴一滴,漾开来的。

慧明踩着满地的霞光,往更远处走去。

前面是哪里,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每一步踏下去,都是在渡自己,也是在渡这人间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