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色如霜

第5章 账册

锦色如霜 时肆式青春 2025-11-18 11:12:50 现代言情
翌日,天色依旧是沉郁的灰白,不见日头,只有干冷的风从门窗的缝隙里不断地钻进来。

父亲的咳嗽声在清晨显得格外清晰、揪心,母亲守在榻前,一夜未曾安枕,眼下是浓重的青影,神色憔悴。

青君却起得早。

她用昨晚剩下的、己彻底凉透的水净了面,冰冷刺骨的感觉让她打了个激灵,残存的睡意瞬间消散。

她换上另一件颜色稍深、更耐脏的藕荷色旧襦裙,将长发简单绾起,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

“母亲,您去歇一会儿吧,这里有我。”

她走到榻边,轻声道。

母亲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我守着……心里踏实些。”

她看着青君素净的打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你去用些早饭吧,厨房里……沈贵家的送了些米粥过来。”

所谓的厨房,不过是东厢一间狭小、烟熏火燎的屋子。

灶台冰冷,角落里堆着些柴火。

一个粗陶罐里盛着半罐稀薄的米粥,旁边放着几个杂面饼子,硬得像石头。

青君默默地盛了一碗粥,就着饼子,小口小口地吃着。

粥几乎能照见人影,饼子粗糙拉嗓子,她吃得缓慢而坚定。

她知道,身体是本钱,尤其是在这艰难的时刻。

饭后,她没有回正房,而是转向了西厢沈福临时居住的那间屋子。

门虚掩着,她轻轻敲了敲。

“谁呀?”

沈福的声音带着警惕。

“福伯,是我,青君。”

门立刻被拉开,沈福脸上带着些许意外和恭敬:“小姐,您怎么过来了?

这屋里乱,寒气也重……无妨。”

青君走进屋内,这里比正房更显破败,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歪腿的桌子。

她目光落在墙角那几个略显陈旧的樟木箱子上,那是从金陵带来的,装着一些不算紧要的旧物和……部分账册文书。

“福伯,”她转过身,面对沈福,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想看看家里现有的账册,尤其是清河这边田庄和铺面的。”

沈福明显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为难:“小姐……这……这些琐碎事务,怎好劳烦您?

老爷如今病着,夫人她……况且,账目繁杂,只怕您看了心烦。”

青君看着沈福,这个跟随沈家多年的老仆,眼神里有忠诚,有关切,但也有一丝属于旧仆的、不愿少主母过多插手外事的固执。

她理解他的顾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理当待在闺中绣花读书,而不是沾染这些铜臭俗务。

但她没有退缩。

“父亲病重,母亲心忧,我身为长女,不能一味躲清闲。”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家中境况如此,总要有人心里有数。

烦请福伯取来与我看看,我不求立刻精通,只求先了解个大概。”

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城外那五十亩水田的账,我记得,那是母亲的陪嫁。”

最后这句话,点明了关键。

那田产是母亲的私产,理论上,她这个女儿过问,比旁人更名正言顺些。

沈福看着青君清亮而坚定的眼眸,知道这位看似柔弱的小姐心意己决。

他暗暗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走到一个箱子前,摸索着取出一串钥匙,打开箱子,从里面捧出几本蓝皮封面的账册,册子边缘己经磨损,散发着和陈旧箱笼同样的气息。

“小姐,这是近五年清河这边田庄和那间早己歇业布铺的老账。

新的……老爷病后,还未及细管,收租等事,多是族里三叔公那边代为操持,每年送来些银钱。”

沈福将账册放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语气有些沉重。

青君伸出手,指尖触碰到账册冰凉粗糙的封皮。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能闻到那上面附着的、属于这片土地的尘埃与过往。

“有劳福伯。”

她拿起最上面一本,封面上用墨笔写着“清河沈氏田庄收支录”,字迹不算工整。

她没有立刻翻阅,而是对沈福道:“福伯,你去忙吧,我就在这里看看。

若母亲问起,便说我在整理自己的箱笼。”

沈福欲言又止,最终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青君一人。

她走到窗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有限的天光,翻开了第一页。

密密麻麻的数字,夹杂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术语——“课租”、“垛程”、“火耗”、“底脚钱”……墨迹深浅不一,记录得也颇为潦草。

初始几页,还能看到些微薄的结余,越往后,条目愈发简单,结余也越来越少,近两年的记录更是寥寥几笔,只记了大概的收成和上交族中的数额。

青君蹙起眉头。

她自幼聪慧,也随父亲学过算术,但面对这充斥着地方俗语、记录不清的账目,依然感到吃力。

她看得极慢,遇到不懂的,便用指甲在边上轻轻划一道痕,或者取过桌上不知谁留下的一小截炭笔,在废纸上记下疑问。

“垛程……是何意?”

她低声自语。

“是指粮食晾晒、扬场、装袋过程中的损耗。”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青君抬头,见沈福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杯冒着微弱热气的温水。

“小姐,喝口水吧。

老奴想着,您怕是有些地方看不明白。”

青君心中一暖,接过水杯:“多谢福伯。

这‘火耗’又是什么?”

“那是官府征收钱粮时,借口弥补熔铸碎银的损耗而多收的部分,有时庄子上交租子折银,也会被克扣一些,算是……不成文的规矩。”

沈福解释道,语气里带着无奈。

有了沈福从旁点拨,青君再看那账册,便清晰了许多。

她发现,田庄的产出似乎一首不高,而各种名目的支出却不少,除了赋税,还有给里长、衙役的“常例钱”,以及给族中代为管理者的“辛苦钱”。

真正能落到自家手中的,十不存一。

尤其是最近一年,账目几乎停滞,只简单记了一笔“收成不佳,折银十五两,己交三叔公处”。

十五两。

在金陵时,怕是连她房里一个月所用的上好胭脂水粉钱都不够。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合上田庄的账册,她又拿起那本布铺的旧账。

铺子早在三年前就己关门歇业,账目倒是清楚,记录着最后的亏损。

原因是“南布北运,成本高昂,花色不合此地喜好,难以售出”。

南布北运……不合喜好……青君若有所思。

她想起昨日进城时,看到的行人衣着,多是厚实耐磨的棉布和麻布,颜色也以青、蓝、灰等暗色为主,少有江南流行的轻薄绸缎和鲜艳色彩。

看来,并非所有的江南之物,在此地都受欢迎。

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将账册轻轻放下。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寒风刮过院中老槐树的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仅仅是通过这些冰冷的数字,她己经触摸到了这个家在北地立足的艰难。

田产微薄,管理粗放,收益寥寥,且似乎受制于人。

昔日官宦人家的体面,在这里,被现实撕扯得支离破碎。

“小姐,”沈福见她神色凝重,低声劝道,“这些事急不来,老爷如今这般光景……还需从长计议。”

青君没有回答。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荒芜的庭院。

那五十亩水田,是母亲最后的倚仗,也是这个家目前唯一看得见的、微薄的进项。

必须弄清楚,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福伯,”她转过身,眼神清亮,“过两日,若父亲病情稍稳,我想去田庄上看一看。”

沈福大吃一惊:“小姐!

这如何使得?

田庄路远,且那些庄户人家粗野,您金枝玉叶……不必再说。”

青君打断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眼见为实。

总困在这宅院里,对着这些糊涂账,永远也不知道真实情形。

我们既然回来了,有些事,终究要自己去面对。”

她袖中的手,轻轻握紧了。

那方沾染了墨与泥的丝帕,硌在掌心。

既然避不开这泥泞,那便亲自踏入其中,看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