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色如霜

第4章 寒夜

锦色如霜 时肆式青春 2025-11-18 11:12:50 现代言情
正房里的昏暗,几乎能吞噬光线。

窗户又高又小,糊着的桑皮纸泛黄且厚实,透进来的天光便显得有气无力,勉强勾勒出屋内笨重家具的轮廓。

空气里那股子霉湿气更重了,混杂着多年未有人居的尘埃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母亲只往里走了两步,便再也挪不动脚。

她怔怔地看着那积着厚尘的花梨木八仙桌,看着桌角被虫蛀蚀出的小洞,看着靠墙那张榻上铺着的、半旧不新的蓝布棉褥,眼圈倏地红了。

这里的一切,都与她记忆中金陵宅邸的明窗净几、轩敞亮丽,隔着天堑。

“这……这可如何住人……”她喃喃着,声音带着颤,像是随时会碎裂。

沈福和那老仆——自称沈贵,是与沈福同辈的远支族人,如今看着这老宅——忙乱地将几个箱笼搬进来,又手脚麻利地用随身带的布巾擦拭桌椅。

“夫人,小姐,先将就坐一坐,歇歇脚。”

沈福喘着气,语气里带着歉疚,“贵老弟,烦你赶紧烧些热水来,老爷夫人小姐一路劳顿,需得盥洗,也……也需给老爷煎药。”

沈贵喏喏应了,却并未立刻动身,搓着手,面露难色:“福哥,这……柴火倒是有些,只是水缸见了底,我得去巷口井里现打。

灶房也久未生火,怕是得费些功夫……”沈文渊被扶到榻边坐下,一路强撑的精神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母亲见状,也顾不得自伤自怜,忙上前替他拍背,又连声催促:“快去!

快去烧水!”

青君立在门边,没有坐。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将成为他们安身之所的堂屋。

屋顶的椽梁黑黢黢的,角落挂着蛛网。

墙壁的粉刷大片剥落,露出底下黄泥的底色。

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地,虽夯实过,却依旧泛着潮气。

寒意从脚底,顺着腿骨,一丝丝往上爬。

采薇和另一个丫鬟也开始动手,试图收拾出一片稍显整洁的区域。

拂尘过处,灰尘飞扬,在微弱的光柱里狂舞。

沈贵终于慢腾腾地出去了。

院子里传来他打水时木桶碰撞井沿的沉闷声响,以及他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碗颜色深浓、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汤药才被沈贵端了进来。

药汁在粗糙的陶碗里晃荡,看上去浑浊不堪。

母亲接过,小心翼翼地喂给沈文渊。

药汁入口,他咳得更凶了,花白的胡须上都沾染了褐色的药渍。

一碗药喂完,他的喘息才略微平复了些,靠在榻上,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这郎中……开的方子,可能对症?”

母亲忧心忡忡,拿着空药碗,低声问沈福。

沈福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这……是巷尾悬壶堂的坐堂郎中,己是左近医术最好的了……只是,开的都是些寻常药材……”话未说尽,意思却明了。

家道如此,己请不起,也请不来更好的大夫了。

青君默默听着,走到窗边,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厚实的窗纸。

冰冷的触感传来,外面呼啸的风声被隔绝得模糊不清。

她看到窗棂一角,有细微的缝隙,寒风正从那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采薇,”她轻声吩咐,“找些废纸,或是旧布,把窗缝糊上。”

采薇应了声,连忙去找。

可这仓促间,哪里寻得到合适的物事?

最后还是沈福寻来些往年贴剩下的、边缘发脆的春联纸,勉强用浆糊粘了粘。

热水终于烧好。

用一个半旧的木盆端了进来,水汽氤氲,总算给这冰冷的屋子带来了一丝稀薄的暖意。

母亲和青君轮流就着那盆水简单擦了脸。

水温不高,很快便凉了下去。

巾帕触脸,带着一股子柴火烟熏的气息,与以往家中丫鬟用香胰子、温水细细伺候的感觉,己是云泥之别。

母亲擦脸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借此平息内心的波澜。

但青君看到,在她垂下眼睫的瞬间,有水珠滚落盆中,与那浑浊的温水混在一起,无声无息。

夜色,就在这一片混乱与凄惶中,悄然降临。

沈贵点起了一盏油灯。

豆大的灯苗在灯盏里跳跃着,光线昏黄,仅仅能照亮方寸之地,将众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更添了几分鬼魅般的凄凉。

晚膳是沈贵从外面买回来的。

几个粗面馒头,一瓦罐寡淡的、几乎看不见油星的菜粥,还有一小碟黑乎乎的、齁咸的酱菜。

母亲看着这些食物,筷子拿起又放下,终究没能下咽。

沈文渊只勉强喝了两口粥,便摇头不再进食。

青君拿起一个馒头。

馒头有些硬,表皮粗糙,入口带着一股麦麸的原始气息。

她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咀嚼得很仔细。

菜粥几乎无味,酱菜咸得发苦。

但她没有停下。

她知道,从今往后,这或许就是常态。

清高和挑剔,填不饱肚子,也抵御不了这北地的寒风。

饭毕,沈贵收拾了碗筷,便告辞回了自己邻近的家。

沈福和两个丫鬟则在西厢寻了间略能挡风的屋子,勉强安置。

正房里,只剩下了一家三口。

油灯的光晕下,父亲靠在榻上,闭目不语,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

母亲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望着跳跃的灯焰,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偶尔有风从未能糊严实的窗缝里钻进来,灯苗便猛地摇曳一下,屋内光影乱颤,仿佛人心。

青君坐在母亲下首的小杌子上,拢了拢身上并不厚实的夹衫,寒意如同细密的针,无孔不入。

她听着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听着父亲压抑的咳嗽,看着母亲强忍悲戚的侧影。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也格外寒冷。

她想起金陵宅邸里,冬日烧得暖融融的地龙,熏笼里逸出的淡淡沉香,以及睡前那一碗温润甜糯的杏仁酪。

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温暖与精致,如今己遥远得像一个模糊的梦。

现实是这刺骨的寒冷,是粗糙的食物,是父亲的病体,是母亲的眼泪,是这破败老宅里无边的沉寂与黑暗。

她将手缩进袖中,指尖再次触到那方冰冷僵硬的丝帕。

墨迹与泥痕都在,提醒着她身份的转换与处境的艰难。

不能再沉湎于过去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父亲病着,母亲无措,族亲疏离,仆从寥寥。

这个家,像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她得做点什么。

至少,要先弄清楚,家里还剩下什么,往后的日子,该如何支撑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萌生的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她心底悄然亮起。

虽然微弱,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坚定。

夜,深了。

油灯里的油似乎快要燃尽,光晕愈发暗淡。

风声鹤唳,穿过破败的窗棂,像是在为这沦落异乡的一家人,奏着一曲哀婉而冰冷的夜歌。

青君蜷了蜷身子,感受着从西面八方侵袭而来的寒意。

这个北地的初冬之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