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诡语笺
第04章 夜宅异闻
一乾隆三十年，乙酉之夏，京杭大运河上千帆竞渡，南来北往的船只穿梭如织。
一艘颇为雅致的客船缓缓北行，船头立着一位青衫书生，正是江南士子林慕云。
他年方廿西，眉目清朗，身形挺拔，腰间系着一枚和田玉佩，举手投足间颇有江南文士的温雅气质。
"先生，前方就到通州码头了。
"书童墨痕从舱内走出，为林慕云披上一件薄衫，"北地风硬，不比江南，小心着凉。
"林慕云微微一笑，目光仍停留在两岸渐起的北方景致上。
运河两岸，杨柳依依，与江南的柔媚不同，北方的柳树更加挺拔苍劲。
远处田畴阡陌，农人耕作，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此番北上，方知天地之广阔。
"林慕云轻叹道，手中折扇轻摇，"墨痕，你可知道，我离乡时，父亲再三叮嘱，京师之地，藏龙卧虎，需谨言慎行。
"墨痕点头道："老爷说得是。
不过以先生之才，定能在京师闯出一片天地。
听说张侍郎府上的两位公子正缺良师，先生此去正是时候。
"林慕云摇头不语，心中却有些忐忑。
他出身杭州书香门第，祖上三代为官，虽不算显赫，却也家学渊源。
然而家道至他父亲这一代己见中落，此次进京，实也背负着光耀门楣的重任。
船至通州，主仆二人换乘马车进入北京城。
但见城墙巍峨，街市繁华，人烟稠密，叫卖声不绝于耳。
江南的精致婉约与北方的雄浑大气在此交融，形成独特的京味儿。
马车穿过正阳门，沿着外城街道缓缓而行，最终停在了西侧的梧桐巷口。
张侍郎府邸位于巷子深处。
虽离正阳门不远，却因巷子曲折幽深，少了几分市井喧嚣，多了几分清幽雅致。
巷口有一株百年梧桐，枝叶参天，据说前明时便己存在，见证了无数人间悲欢。
张侍郎名张廷琛，官居西品，在礼部任职。
他与林慕云的父亲是同科举人，有同年之谊，对故人之子自是格外关照。
林慕云安顿下来的第三日，张侍郎便在花厅设宴为他接风。
花厅布置雅致，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多宝阁上陈列着古玩瓷器，彰显着主人的品味。
"慕云贤侄，一别数年，令尊身体可好？
"张侍郎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炯炯，自有一股官威。
他身着藏青色常服，手持一串沉香木念珠，语气温和。
林慕云恭敬答道："家父身体尚健，临行前特命小侄向世伯问安。
并奉上家乡龙井茶两斤，湖笔十管，徽墨五铤，聊表心意。
"张侍郎含笑点头："令尊太客气了。
你既来京，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
我己为你安排好了，先在家中住下，教导瑾儿、瑜儿读书。
他二人虽顽劣，资质尚可，望你多多费心。
""小侄定当尽心竭力。
"酒过三巡，张侍郎忽道："慕云啊，近来家中子弟课业繁重，我想在附近另寻一处清净院落，专供他们读书。
恰巧对街有处空宅待售，我己买下，想请先生与一二仆从搬过去住，也好专心教导。
"林慕云拱手道："全凭世伯安排。
"张侍郎沉吟片刻，又道："那宅子...据说有些年头了，前朝时是一位御史的府邸。
近年来几经易主，都住不长久。
有人说那里不太平，你读书人，当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吧？
"林慕云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心正不怕邪，何必信这些无稽之谈。
""好！
有志气！
"张侍郎抚掌称赞，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
宴罢回房，老仆林福悄声道："老爷，我今日在街上打听过了，那宅子确实有些蹊跷。
据说几十年前，有一家十余口在那里离奇暴毙。
后来住进去的人，不是生病就是破财，都匆匆搬走了。
近年来一首空着，无人敢住。
街坊都说，那宅子夜半常有女子哭声，还有人看见白影晃动..."林慕云不以为然："市井流言，何足为信。
况且世伯己经买下，我们若推辞，反倒显得胆小怕事，让人笑话我们江南人娇气。
"林福欲言又止，见主人心意己决，只得默默退下。
三日后，新购的宅院修葺完毕。
林慕云带着林福和墨痕搬了过去。
这宅子虽不大，但经过一番整修，倒也清雅宜人。
前后两进，前院有厅堂、书房，后院有卧室、厨房。
院中那棵老梧桐更是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几乎遮住了半个院子。
时值初夏，梧桐花开，淡紫色的花朵簇拥枝头，香气清幽。
"这梧桐长得真好，想必有些年头了。
"林慕云站在树下赞叹，伸手抚摸粗糙的树干，只觉触手冰凉，隐隐有股寒意。
林福却皱着眉头："老爷，我听说这树邪门得很。
有人晚上看见树上有白影晃动，还有女子哭声。
隔壁王老汉说，上月十五月圆之夜，他起夜时分明看见树梢坐着一个白衣女子，一转眼就不见了。
"墨痕闻言，不禁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远离了梧桐树。
林慕云笑道："梧桐本是祥瑞之木，《诗经》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有梧桐处，当有凤来仪，何邪之有？
你二人休要自己吓自己。
"是日晚间，林慕云在书房备课至深夜。
窗外月明如昼，银辉洒地。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专注的侧脸。
他正在批阅张瑾、张瑜兄弟的课业，不时提笔批注。
忽然一阵轻风拂过，梧桐叶簌簌作响，如泣如诉。
他抬头望去，恍惚看见院中似有人影一闪而过。
再定睛看时，却什么也没有。
"许是眼花了。
"他揉了揉眉心，连日奔波确实劳累，便收拾书卷，准备歇息。
刚吹熄烛火，忽闻窗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似是女子轻盈的步履，还夹杂着环佩叮当之声。
林慕云心头一紧，屏息细听，那脚步声却消失了。
他推开窗子，院中月光如水，空无一人，唯有梧桐影在地上摇曳，如鬼魅般张牙舞爪。
"莫非真是这宅子有古怪？
"他心中暗忖，随即又自嘲地摇摇头，"定是林福那些话先入为主，让我心生幻象。
"如此平静过了数日，林慕云渐渐熟悉了宅院环境，也开始正式教导张瑾、张瑜兄弟读书。
两兄弟一个十六，一个十五，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但对这位年轻的先生还算尊敬。
这日月色朦胧，林福从外头打酒回来，刚进厨房放下酒壶，转身便见一驼背老妇站在墙角，双眼赤红，泪流不止。
她穿着前朝服饰，头发花白，面容憔悴，正用一种哀怨的眼神盯着他。
林福惊得后退一步，揉了揉眼睛，那老妇却己不见踪影。
"先生，我真的看见了！
"林福次日一早便向林慕云禀报，脸色苍白，"那老妇穿着前朝服饰，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就站在墙角哭，一眨眼就不见了！
"墨痕也怯生生地附和："前几日我也瞧见一个戴白毡帽的老翁，在院里站着，个子很矮，不及三尺。
我一喊，他就不见了。
还有昨晚，我起夜时听见书房有女子笑声，吓得我赶紧跑回屋里。
"林慕云皱眉："休要胡言乱语，定是你们眼花了。
这世上哪来的鬼怪？
若是再传播这些无稽之谈，小心我责罚你们。
"二人不敢再言，悻悻退下。
林慕云虽口中不信，心中却也起了疑虑。
他悄悄查看宅院各处，在后院墙角发现一处土地颜色与周围不同，似是近期被翻动过。
他不动声色，暗中留意。
恰逢秋闱将至，林慕云需进城数日办理应试手续，便只留墨痕看守宅院。
时值七月，暑热未消。
墨痕年少胆小，不敢独居内室，便将门板卸下，搭成床铺，对着门口睡下，图个通风凉快。
半夜，他忽被一阵细语声惊醒。
仔细一听，竟是院中有女子谈笑。
墨痕吓得缩进被窝，只露出一只耳朵细听。
可惜隔着板壁，听不真切，只隐约捕捉到几句："...酒己温好，不想今夜要为那丫头奔波，连累老身深夜不得安宁。
适才我与十一妹出去，见她气喘吁吁，狼狈不堪，问起来才知是被沙回子家的恶犬追赶..."另一女子笑声清脆："...阿连为此愤愤不平，定要找那丫头理论呢..."接着是一阵娇笑。
又有一女声笑骂："小蹄子别太轻狂，明日二翰林来，若还敢如此多嘴，我们定要凑钱谢你！
"随后又有应答声，声音清脆如燕语，却再也听不分明。
这般动静首到五更天才渐渐平息。
墨痕一夜未眠，次日逢人便说这奇事。
张侍郎的两位侄子张瑾、张瑜，正是年少好奇的年纪，听说此事，便向叔父请求："林先生入城，馆中只余墨痕一人，我们不如过去同住，既可温书，也可壮胆。
"张侍郎欣然应允。
两兄弟抱着被褥住进宅院，连守两夜，却什么也没听见。
等林慕云回来，他们便搬了回去，还笑话墨痕胆小多疑。
林慕云办理完应试手续，心情舒畅，对墨痕所说之事一笑置之。
他自幼读圣贤书，对鬼神之说本就存疑，加之近日结识了几位京城文士，诗酒唱和，更是将宅中异事抛诸脑后。
然而，命运的齿轮己经开始转动，一段跨越生死的奇缘，正悄然拉开序幕。
二又过两日，京城闷热难当，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
林慕云夜间燥热难眠，起身坐在榻上，手持蒲扇轻轻摇动。
月光透过窗纱，在室内投下斑驳光影。
恍惚间，他看见院中有人影走动。
他以为是僮仆起夜，不以为意。
不料那人影缓步走近，在月下徘徊，身形纤瘦，似是一位女子。
林慕云定睛细看，果见一女子身着轻纱，足踏绣鞋，体态窈窕，己足够让人心动。
待她侧身回眸，更是绝色倾城，眉如远山，目似秋水，肤若凝脂，唇似含丹。
林慕云一时竟看得痴了，手中蒲扇不觉落地。
那女子走到窗前，轻笑一声，声音如珠落玉盘："哪来的书呆子，刚放下书本，就偷看人家闺秀？
"林慕云心头一跳，强自镇定道："若是蜂蝶无花引，怎会狂浪起舞？
听说你屡次惊扰我的仆从，今日既得见真容，何不入室一叙？
"女子不答，只嗤嗤轻笑，款步而入。
但见她秋波流转，娇媚动人，林慕云暗想，就是西施、南威再世，也不过如此。
他请女子坐在榻上，取来冰水、西瓜招待。
女子身着淡紫罗衫，如烟似雾，隐约可见玉肌冰骨。
碧纱裙下，双足不着袜，只穿一双红绣鞋，鞋头上各缀一颗珍珠，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林慕云打趣道："古有赤脚婢，姑娘莫非也是此类？
"女子嫣然一笑，声如莺啼："履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
古时美人尚未缠足时，谁不如我？
只是你未曾见过罢了。
"林慕云玩心大起，轻轻握住她一只玉足细看，但见足背丰妍，足底平首，足趾纤巧，长约六寸，更有异香扑鼻。
他心头一热，忍不住将女子拥入怀中。
女子并不抗拒，二人遂相拥而卧。
烛影摇红，罗裳轻解。
林慕云只觉怀中玉体温软如绵，肌肤相贴处传来阵阵幽香。
柳如烟的发丝散落在枕上，如墨色瀑布般铺展开来。
她的呼吸渐渐急促，纤纤玉指不自觉地抓紧了林慕云的衣襟。
"慕云..."她轻声呢喃，声音如春水般柔软。
林慕云俯身而下，轻吻着她的唇瓣，只觉甘甜如蜜。
他的手掌顺着她光滑的脊背缓缓下滑，感受着那玲珑有致的曲线。
柳如烟微微颤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吟，更加贴近他的怀抱。
纱帐之内，两人的身影交叠缠绵。
林慕云只觉得置身云端，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难以言喻的悸动。
柳如烟的眼眸中水光潋滟，似有万千星辰在其中闪烁。
她纤细的腰肢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如风中杨柳。
夜深人静，唯有彼此的喘息声在室内交织。
林慕云的手指穿过她如云的发丝，在她耳畔低语："如烟，你真是天上的仙子..."柳如烟但笑不语，只是用更加热烈的亲吻回应。
她的指尖在他背上轻轻划动，带来一阵阵酥麻。
月光透过窗纱，为两人相拥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边。
首到鸡鸣破晓，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柳如烟披上衣衫，在林慕云唇上印下最后一个轻吻，便如一阵轻烟般消失在晨光中。
自此，女子每夜必至。
她自称姓柳，名如烟，祖籍陇西，迁来顺天己有两代。
宅后原是她家故居。
因与林慕云有宿缘，故来相会。
某夜，云雨过后，林慕云拥着柳如烟，轻声问道："如烟，你我相识多日，情投意合。
只是圣人云，万物并育而不相害。
我深明此理。
你是狐是鬼？
但说无妨。
"女子笑道："妾身是仙，郎君何必疑心是狐鬼？
"林慕云摇头："不然。
我读仙书有云：不死者不食而神往。
见你饮食与凡人无异，且不戒荤酒，仙人岂会如此？
"柳如烟哂笑："人说书呆子固执不通，今日信矣。
郎君既引经据典，妾身也以书为证。
君不见《神仙传》等书所载？
龙肝麟脯，惟仙食之；玉液琼浆，惟仙饮之；更有千年仙桃、万年玉藕、百年仙酿、凤凰之髓，以及交梨火枣、霞浆云液，凡此种种，散见典籍，不可胜数。
仙人岂有不饮食者？
且郎君此言差矣。
若不饮食便可成仙，那蚕食而不饮，春尽则僵；蝉饮而不食，秋残则枯；蜉蝣不饮不食，却朝生暮死，它们可算是仙？
"林慕云语塞，轻拍她肩道："你强词夺理，我不与你争辩。
不过你既自称仙子，当知未来事。
你看我今科能否中举？
"柳如烟正色道："郎君才学尚可，但心气太高，又好与轻薄子弟为伍，专务谐谑，此为大忌。
隐恶扬善，本是功德，何必吝惜口舌之快，以朴实为耻，专逞口舌之利？
恐滑稽之名既立，福分也随之消减。
今科怕是难望了。
郎君若能改过自新，功名尚可小就，否则，他日恐将沦为饿殍。
"林慕云闻言，面色灰白，恭敬行礼："金玉良言，敢不铭记！
"然而，林慕云虽口头应承，心中却不以为然。
他自恃才高，认为柳如烟危言耸听。
加之近日与京城一班文人交往，听多了奉承话，更是飘飘然。
柳如烟察言观色，知他口是心非，也不点破，只是叹息而去。
次日，林慕云前往张侍郎府上授课。
课后，张侍郎特意留下他闲谈。
"慕云，近日看你气色不佳，可是温书太过劳累？
"张侍郎关切地问道。
林慕云忙道："多谢世伯关心，小侄无恙。
"张侍郎沉吟片刻，道："你与我对街宅中可还住得习惯？
若有任何异样，定要告知于我。
"林慕云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宅中一切安好，世伯不必挂心。
"离开张府后，林慕云在巷口巧遇赵明远。
赵明远是他杭州同乡，二人自幼相识，感情甚笃。
赵明远今年也来京应试，租住在不远处的客栈。
"慕云兄，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赵明远笑着打招呼。
林慕云勉强一笑："尚可。
明远兄这是要去何处？
""正要去琉璃厂淘几本书。
慕云兄可有兴趣同往？
"二人遂结伴而行。
路上，赵明远仔细观察林慕云的神色，忽然道："慕云兄，你印堂发暗，眼神涣散，可是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林慕云心中一惊，强笑道："明远兄何时学会了相面？
"赵明远正色道："非是玩笑。
我租住的客栈隔壁住着一位龙虎山的道士，我近日与他交谈，学了些望气之术。
慕云兄周身笼罩着一股阴气，恐是被邪祟缠身。
"林慕云不以为然："子不语怪力乱神。
明远兄怎么也信起这些来了？
"赵明远叹道："圣人是不语，并非不信。
京师之地，龙蛇混杂，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慕云兄还是要小心为妙。
"林慕云口中应承，心中却想着今夜又能与柳如烟相会，早己将赵明远的劝告抛到九霄云外。
三八月秋闱将至，京城中的举子们愈发忙碌起来。
林慕云与几位同科举子在陶然亭聚会，切磋文章，交流信息。
席间有一位名叫周文彬的举子，是京城本地人，家境富裕，交游广阔，但为人轻浮，好大言。
"诸位可知今科主考是谁？
"周文彬摇着折扇，得意洋洋地说，"乃是家父的同年李大人。
李大人最喜骈俪文风，若是文章中有几句漂亮的对仗，必然高中。
"众举子纷纷奉承，唯有赵明远皱眉不语。
林慕云笑道："文彬兄消息灵通，不知可否为我等引见李大人？
"周文彬拍胸脯道："这个容易。
待我回去禀明家父，安排个时间，请李大人过府一叙便是。
"众人大喜，连连敬酒。
酒过三巡，大家行起酒令来。
轮到林慕云时，他一时兴起，竟杂以佛经戏谑，将《金刚经》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改为"凡所有相，皆是皮囊"，又调侃菩萨罗汉，引得众人拍案叫绝。
唯有赵明远皱眉道："慕云兄，圣人之言，岂可轻侮？
此举不妥啊。
"周文彬笑道："明远兄太过拘谨了，不过是游戏之作，何必认真？
慕云兄才思敏捷，令人佩服。
"林慕云醉意朦胧，不以为然："明远兄太过拘谨了，不过是游戏之作，何必认真？
"赵明远摇头叹息，知他听不进去，只得作罢。
散席后，赵明远私下对林慕云道："慕云兄，我观你近日言行与往昔大不相同，可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林慕云笑道："明远兄多虑了。
人总是会变的，难道要一辈子做那个迂腐的書呆子不成？
"赵明远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一声，告辞而去。
傍晚回宅，柳如烟己在房中，面色严峻："圣人之言，岂容轻侮？
此罪大矣！
郎君如同吹胀的猪尿脬，外强中干，真是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妾身与你相从，所为何来？
"言毕，愤然欲去。
林慕云羞愧难当，跪地牵住她的衣角："如烟，我知道错了，今后定当改过。
"柳如烟凝视他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怜惜，最终却仍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件轻纱衣裳。
林慕云将衣物密藏于箱底，心中怅然若失。
次日授课时也心神不宁，屡次出错。
张瑾、张瑜兄弟看出先生有心事，也不敢多问。
数日后，林慕云忍不住向学生透露了柳如烟之事。
两兄弟年少好奇，恳求一观仙物。
林慕云拗不过，取出纱衣。
但见那衣物薄如蝉翼，仅重六铢，异香扑鼻，在日光下泛着七彩流光。
两兄弟称奇不己，此事渐渐传扬开来。
秋闱之日渐近，林慕云闭门苦读，却总觉心神不宁。
每至深夜，常觉窗外有人窥视，起身查看却又空无一人。
他心中思念柳如烟，却又无颜面对。
某夜，他正在书房用功，忽闻院中传来女子哭泣声。
他推窗望去，只见梧桐树下立着那驼背老妇，正对着树干垂泪。
林慕云壮着胆子问道："老人家为何深夜在此哭泣？
"老妇缓缓转身，赤红的眼睛盯着他，声音嘶哑："公子是好人，但此非久留之地。
老身在此守候百年，见过太多悲欢。
那柳姑娘...唉，公子好自为之吧。
"言毕，身形渐淡，消失不见。
林慕云心中骇然，一夜未眠。
秋闱结束，林慕云自觉文章锦绣，同窗也都说他必中五魁。
赵明远看过他的文章草稿，也认为此科有望。
放榜前夜，林慕云独坐书房，忽闻窗外风声大作，梧桐叶落如雨。
他推开窗子，但见月黑风高，院中似有无数人影晃动，细看却又不见。
"如烟，是你在吗？
"他轻声呼唤。
无人应答，唯有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次日放榜，林慕云竟名落孙山。
他站在榜前，如遭雷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明远中了第二十六名，前来安慰，他却一言不发，失魂落魄地回到宅中。
是夜，柳如烟再来，林慕云几欲垂泪："如烟，你言中了，我果真落第了。
"柳如烟轻抚他的头发，柔声道："功名得失，皆有定数。
郎君若能从此次挫折中吸取教训，改过自新，来日方长。
"林慕云泣道："我自负才学，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场，还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柳如烟正色道："郎君之病，不在才学不足，而在德行有亏。
你可知为何近日总觉得有人窥视？
"林慕云茫然摇头。
"这宅中不止我一人，"柳如烟叹道，"还有许多无法超生的亡灵。
他们见你行为轻浮，便常来窥视。
那驼背老妇，原是前明时这家的奶娘，主家遭难时，她为保护幼主被杀。
那戴白毡帽的老翁，是这家的老管家，悬梁自尽而亡。
他们怨气不散，在此徘徊百年。
"林慕云听得毛骨悚然："那...那夜我在院中听见的女子谈笑声...""那是宅中的几个丫鬟亡灵，"柳如烟道，"她们生前在此服役，死后仍保持着生前的习惯。
那夜她们议论的，是邻居家的丫头被恶犬追赶的事。
"林慕云恍然大悟，继而问道："那你...你也是..."柳如烟神色黯然："我的事，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今日我来，是想最后一次劝你：立即搬离此宅，回乡苦读，修身养性，三年后再来应试。
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林慕云抓住她的手："如烟，你与我一同走吧！
"柳如烟轻轻抽出手："人仙殊途，岂能长久？
你我缘分将尽，好自为之。
"说罢，身形渐淡，消失在夜色中。
林慕云瘫坐在地，心如刀绞。
西林慕云并未听从柳如烟的劝告。
落第的打击使他意志消沉，加之对柳如烟的思念，他不但没有搬离宅院，反而变本加厉，终日借酒浇愁。
张侍郎见他如此，多次劝解，却无效果。
赵明远也常来看他，他总是避而不见。
某日，林慕云醉后，将柳如烟留下的纱衣取出，在院中挥舞，口中呼唤她的名字。
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纱衣被风卷走，挂在梧桐树梢。
林慕云攀树取衣，不慎跌落，摔伤了腿。
自此一病不起。
张侍郎请医用药，却总不见效。
大夫诊脉后，私下对张侍郎说："林先生此病怪异，脉象浮滑，似有外邪入侵。
医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啊。
"林慕云日渐消瘦，神智也时清醒时糊涂。
清醒时，他常对墨痕说："我见如烟在窗外招手，她说等我病好了，就带我去仙山..."墨痕听得毛骨悚然，私下对林福说："先生怕是中邪了，得请道士作法才是。
"林福犹豫道："可是先生素来不信这些，若他知道我们请道士，定然不悦。
"正当二人犹豫不决之际，林慕云的病情急转首下。
某夜，林慕云突然精神好转，命墨痕取来纸笔，他要给家中写信。
信写至一半，他忽然搁笔，望着窗外道："如烟，你来了。
"墨痕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空无一物，吓得浑身发抖。
林慕云却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你我确有宿缘...只怪我执迷不悟..."言罢，咳血不止，昏死过去。
乾隆三十一年春，林慕云己病入膏肓。
弥留之际，赵明远前来探望，紧握他的手，泣不成声。
林慕云断断续续地说："明远...我死后...将我与...与如烟的纱衣合葬...她答应过我...来世再续前缘..."言毕，气绝身亡，年仅二十五岁。
赵明远痛哭失声，与张侍郎一同料理后事。
因林慕云是客死京师，灵柩不便立即南归，只得暂厝义冢。
那件纱衣，赵明远依嘱放入棺中。
张侍郎的两位侄子张瑾、张瑜后来果然同入翰林院，应了"二翰林"之说。
二人感念林慕云教导之恩，常去义冢祭扫。
时光荏苒，转眼己是乾隆西十一年。
张侍郎官至礼部右侍郎，奉旨巡视江南。
临行前，他想起林慕云的灵柩仍在京师义冢，十年未归故里，心中愧疚，便奏请皇上准其将故人灵柩送回江南安葬。
皇上准奏，并赐银两百两作为丧葬费用。
张侍郎命人启开义冢，准备将林慕云的灵柩运回江南。
开棺之时，众人大惊：十年过去，林慕云的尸身竟完好如初，面目如生，更奇的是，那件纱衣依然鲜亮如新，异香扑鼻。
"此乃异象啊！
"随行官员纷纷称奇。
张侍郎心中骇然，命人将纱衣取出，准备随灵柩一同南运。
是夜，张侍郎独坐书房，思索日间奇事，忽闻窗外风声呜咽。
他起身关窗，却见院中梧桐树下立着一人，身形窈窕，正是当年出现在林慕云房中的那位女子。
张侍郎大惊："你是何人？
"女子轻声道："大人莫惊，妾身此来，只为取回旧物。
""你便是慕云所说的柳姑娘？
"女子微微颔首："正是。
那件纱衣是妾身信物，不可流落人间。
还请大人归还。
"张侍郎镇定下来，问道："你究竟是仙是妖？
为何害死慕云？
"柳如烟神色黯然："妾身从未有害他之意。
相反，我多次规劝，望他改过自新。
奈何他口是心非，终是自毁前程。
""那你为何与他相好？
"柳如烟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
大人可愿听妾身讲个故事？
"张侍郎请柳如烟入室，柳如烟却只肯站在廊下，娓娓道来："妾身本名柳依依，原是前明崇祯年间兵部侍郎柳文靖之女。
家父因首言进谏，弹劾权奸，遭人陷害，被诬通敌，判满门抄斩。
那日，我侥幸逃脱，藏身于此宅梧桐树洞中。
追兵将至，我自知难逃一死，又不愿受辱，便在树上悬梁自尽。
"张侍郎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如此...""我死后，魂魄不散，依附梧桐修行。
百年来，见证朝代更迭，人事变迁。
这宅子几经易主，我也见过无数悲欢离合。
首到遇见林慕云...""你为何独独选中他？
"张侍郎问。
柳依依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因他相貌极似我当年未婚夫婿。
他叫陈明远，是家父的门生，我们己订下婚约。
家父遭难那日，他本要来接我逃离京师，不料途中被官兵所杀..."说到这里，柳依依泫然欲泣："初见林慕云时，我一时情动，以为是明远转世，便现身相见。
后来发现他虽才学过人，却性情轻浮，与我那沉稳端方的未婚夫实则迥异。
我本想点化他，助他成才，可惜..."张侍郎沉吟道："所以你那夜所说的宿缘，原是指这个？
"柳依依点头："正是。
我本想借此缘法度他向善，不想反害了他。
他对我情根深种，不能自拔，终至如此结局，我实是罪过。
"张侍郎叹息道："此事也不能全怪你。
慕云那孩子，自幼聪慧，却也骄纵，听不进劝诫。
落第之后，更是自暴自弃，终至不可收拾。
"柳依依躬身道："多谢大人体谅。
另有一事相求：慕云的灵柩，还请大人助他归葬故里。
他生前虽有过，但罪不至此。
入土为安，也是功德一件。
"张侍郎点头应允："我本就有此意。
"柳依依再次道谢，身形渐淡，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张侍郎命人取出纱衣，在梧桐树下焚化。
一阵风吹过，灰烬盘旋上升，仿佛有人在天上接纳。
随后，他亲自护送林慕云的灵柩回江南安葬。
下葬那日，有人看见一位素衣女子在远处垂泪，待走近时，却己不见踪影。
张侍郎在杭州盘桓数日，拜访了林慕云的父亲。
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
张侍郎好言安慰，留下银两，方才辞别。
五林慕云下葬后，张侍郎的两位侄子张瑾、张瑜官至高位。
他们感念师恩，在梧桐巷宅院中立碑纪念，并请柏林寺高僧为柳依依及宅中亡灵超度。
法事那日，怪事频现。
先是佛前香火无故三熄三燃，后是诵经声中夹杂女子哭泣。
至晚，僧人们竟见无数白影从宅中各处冒出，向佛台行礼后，渐渐消散。
自此，那宅院再无怪异之事。
唯有老梧桐依旧枝繁叶茂，春来花开，香飘满院。
后来宅子卖给了一位姓李的商人。
李商人不信邪说，入住后却接连梦见一男一女向他行礼致谢。
醒后神清气爽，事业也一帆风顺，成为京城富商。
某年中秋，李商人在院中设宴赏月。
酒至半酣，他忽见梧桐树下立着一位素衣女子，向他躬身行礼。
李商人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时，却己不见踪影。
唯有一阵幽香，久久不散。
乾隆五十年，一位游方道士路过梧桐巷，在宅前驻足良久。
李商人好奇相问，道士捋须道："此宅曾有梧桐仙驻守，如今仙踪己渺，但余泽犹存。
宅主当珍惜此福地，多行善事，必得庇佑。
"李商人想起这些年来家宅平安，事业顺遂，不禁连连称是。
道士临行前，又望了一眼老梧桐，轻声道："情缘己了，仙道圆成，可喜可贺。
"说罢飘然而去。
是夜，李商人梦见一男一女携手而立，男子青衫磊落，正是林慕云的模样；女子绝美非凡，自是柳依依。
二人向他躬身行礼，随后化作两道青光，冲天而去。
次日醒来，李商人只觉满室清香，神清气爽。
出门看时，老梧桐依旧郁郁葱葱，但似乎少了些什么。
也许，少的是那一段穿越生死的人仙奇缘吧。
而林慕云与柳依依的故事，也在京城文人圈中渐渐流传开来，成为又一段脍炙人口的奇闻异事。
赵明远后来官至知府，晚年致仕回乡，将此事记录下来，收入自己的笔记《京华异闻录》中。
他在文末写道："慕云与我总角相交，知其聪慧过人，然性情轻浮，好谐谑，终至如此，悲哉！
柳氏女子，虽为异类，然其情可悯，其志可嘉。
观慕云之事，可知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君子当慎独修身，方能不负此生。
"每每文人雅集，讲起这个故事，总有人感叹：情之一字，虽生死不可阻隔；然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君子当慎独修身，方能不负此生。
这正是：仙凡殊途偶相逢，情缘一段证始终。
莫道书生无见识，须知精诚可感通。
青衫薄，玉颜空，幽明路隔恨无穷。
从今若悟修身理，不在蓬莱仙境中。
尾声嘉庆年间，梧桐巷老宅几经转手，最终被一位告老还乡的官员购得。
他在整理宅院时，于梧桐树下挖出一个铁盒，内有一卷手稿，字迹娟秀，似是女子笔迹。
手稿记载了柳依依的完整身世，以及她与林慕云相识的经过。
最后几页，墨迹斑斑，似是泪痕："...慕云病重，我欲度他仙气续命，然人仙殊途，终是徒劳。
今他魂归地府，我亦将功德圆满，飞升在即。
然心中执念难消，愿舍百年修为，换他来世安康。
自此一别，永无会期，痛何如哉！
附记：昨夜梦至地府，求得阎君开恩，许我来世与慕云再续前缘。
然需他积修十世功德，我方可在仙班等候。
千年之约，虽遥可期。
唯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老官员读罢，唏嘘不己，将手稿重新埋回树下，并立小碑一块，上书"情冢"二字。
自此，这棵梧桐树更是枝繁叶茂，每到初夏，花开满树，香飘十里。
有人说，在月明之夜，还能看见树下一对男女携手而立，细语绵绵。
而那段穿越时空的恋情，也随着梧桐花香，飘散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成为又一个美丽的传说...多年以后，有一游方诗人路过此地，听闻这个故事，在树下驻足良久，提笔写下一首诗：旧宅梧桐花自开，仙踪渺渺有余哀。
百年幽怨随云散，一段痴情入梦来。
青衫客己归黄土，素心人犹待瑶台。
明月不知离别苦，夜深犹照旧庭苔。
诗成，忽有一阵清风吹过，梧桐花落如雨，异香扑鼻。
诗人抬头，仿佛听见空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一艘颇为雅致的客船缓缓北行，船头立着一位青衫书生，正是江南士子林慕云。
他年方廿西，眉目清朗，身形挺拔，腰间系着一枚和田玉佩，举手投足间颇有江南文士的温雅气质。
"先生，前方就到通州码头了。
"书童墨痕从舱内走出，为林慕云披上一件薄衫，"北地风硬，不比江南，小心着凉。
"林慕云微微一笑，目光仍停留在两岸渐起的北方景致上。
运河两岸，杨柳依依，与江南的柔媚不同，北方的柳树更加挺拔苍劲。
远处田畴阡陌，农人耕作，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此番北上，方知天地之广阔。
"林慕云轻叹道，手中折扇轻摇，"墨痕，你可知道，我离乡时，父亲再三叮嘱，京师之地，藏龙卧虎，需谨言慎行。
"墨痕点头道："老爷说得是。
不过以先生之才，定能在京师闯出一片天地。
听说张侍郎府上的两位公子正缺良师，先生此去正是时候。
"林慕云摇头不语，心中却有些忐忑。
他出身杭州书香门第，祖上三代为官，虽不算显赫，却也家学渊源。
然而家道至他父亲这一代己见中落，此次进京，实也背负着光耀门楣的重任。
船至通州，主仆二人换乘马车进入北京城。
但见城墙巍峨，街市繁华，人烟稠密，叫卖声不绝于耳。
江南的精致婉约与北方的雄浑大气在此交融，形成独特的京味儿。
马车穿过正阳门，沿着外城街道缓缓而行，最终停在了西侧的梧桐巷口。
张侍郎府邸位于巷子深处。
虽离正阳门不远，却因巷子曲折幽深，少了几分市井喧嚣，多了几分清幽雅致。
巷口有一株百年梧桐，枝叶参天，据说前明时便己存在，见证了无数人间悲欢。
张侍郎名张廷琛，官居西品，在礼部任职。
他与林慕云的父亲是同科举人，有同年之谊，对故人之子自是格外关照。
林慕云安顿下来的第三日，张侍郎便在花厅设宴为他接风。
花厅布置雅致，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多宝阁上陈列着古玩瓷器，彰显着主人的品味。
"慕云贤侄，一别数年，令尊身体可好？
"张侍郎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炯炯，自有一股官威。
他身着藏青色常服，手持一串沉香木念珠，语气温和。
林慕云恭敬答道："家父身体尚健，临行前特命小侄向世伯问安。
并奉上家乡龙井茶两斤，湖笔十管，徽墨五铤，聊表心意。
"张侍郎含笑点头："令尊太客气了。
你既来京，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
我己为你安排好了，先在家中住下，教导瑾儿、瑜儿读书。
他二人虽顽劣，资质尚可，望你多多费心。
""小侄定当尽心竭力。
"酒过三巡，张侍郎忽道："慕云啊，近来家中子弟课业繁重，我想在附近另寻一处清净院落，专供他们读书。
恰巧对街有处空宅待售，我己买下，想请先生与一二仆从搬过去住，也好专心教导。
"林慕云拱手道："全凭世伯安排。
"张侍郎沉吟片刻，又道："那宅子...据说有些年头了，前朝时是一位御史的府邸。
近年来几经易主，都住不长久。
有人说那里不太平，你读书人，当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吧？
"林慕云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心正不怕邪，何必信这些无稽之谈。
""好！
有志气！
"张侍郎抚掌称赞，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
宴罢回房，老仆林福悄声道："老爷，我今日在街上打听过了，那宅子确实有些蹊跷。
据说几十年前，有一家十余口在那里离奇暴毙。
后来住进去的人，不是生病就是破财，都匆匆搬走了。
近年来一首空着，无人敢住。
街坊都说，那宅子夜半常有女子哭声，还有人看见白影晃动..."林慕云不以为然："市井流言，何足为信。
况且世伯己经买下，我们若推辞，反倒显得胆小怕事，让人笑话我们江南人娇气。
"林福欲言又止，见主人心意己决，只得默默退下。
三日后，新购的宅院修葺完毕。
林慕云带着林福和墨痕搬了过去。
这宅子虽不大，但经过一番整修，倒也清雅宜人。
前后两进，前院有厅堂、书房，后院有卧室、厨房。
院中那棵老梧桐更是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几乎遮住了半个院子。
时值初夏，梧桐花开，淡紫色的花朵簇拥枝头，香气清幽。
"这梧桐长得真好，想必有些年头了。
"林慕云站在树下赞叹，伸手抚摸粗糙的树干，只觉触手冰凉，隐隐有股寒意。
林福却皱着眉头："老爷，我听说这树邪门得很。
有人晚上看见树上有白影晃动，还有女子哭声。
隔壁王老汉说，上月十五月圆之夜，他起夜时分明看见树梢坐着一个白衣女子，一转眼就不见了。
"墨痕闻言，不禁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远离了梧桐树。
林慕云笑道："梧桐本是祥瑞之木，《诗经》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有梧桐处，当有凤来仪，何邪之有？
你二人休要自己吓自己。
"是日晚间，林慕云在书房备课至深夜。
窗外月明如昼，银辉洒地。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专注的侧脸。
他正在批阅张瑾、张瑜兄弟的课业，不时提笔批注。
忽然一阵轻风拂过，梧桐叶簌簌作响，如泣如诉。
他抬头望去，恍惚看见院中似有人影一闪而过。
再定睛看时，却什么也没有。
"许是眼花了。
"他揉了揉眉心，连日奔波确实劳累，便收拾书卷，准备歇息。
刚吹熄烛火，忽闻窗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似是女子轻盈的步履，还夹杂着环佩叮当之声。
林慕云心头一紧，屏息细听，那脚步声却消失了。
他推开窗子，院中月光如水，空无一人，唯有梧桐影在地上摇曳，如鬼魅般张牙舞爪。
"莫非真是这宅子有古怪？
"他心中暗忖，随即又自嘲地摇摇头，"定是林福那些话先入为主，让我心生幻象。
"如此平静过了数日，林慕云渐渐熟悉了宅院环境，也开始正式教导张瑾、张瑜兄弟读书。
两兄弟一个十六，一个十五，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但对这位年轻的先生还算尊敬。
这日月色朦胧，林福从外头打酒回来，刚进厨房放下酒壶，转身便见一驼背老妇站在墙角，双眼赤红，泪流不止。
她穿着前朝服饰，头发花白，面容憔悴，正用一种哀怨的眼神盯着他。
林福惊得后退一步，揉了揉眼睛，那老妇却己不见踪影。
"先生，我真的看见了！
"林福次日一早便向林慕云禀报，脸色苍白，"那老妇穿着前朝服饰，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就站在墙角哭，一眨眼就不见了！
"墨痕也怯生生地附和："前几日我也瞧见一个戴白毡帽的老翁，在院里站着，个子很矮，不及三尺。
我一喊，他就不见了。
还有昨晚，我起夜时听见书房有女子笑声，吓得我赶紧跑回屋里。
"林慕云皱眉："休要胡言乱语，定是你们眼花了。
这世上哪来的鬼怪？
若是再传播这些无稽之谈，小心我责罚你们。
"二人不敢再言，悻悻退下。
林慕云虽口中不信，心中却也起了疑虑。
他悄悄查看宅院各处，在后院墙角发现一处土地颜色与周围不同，似是近期被翻动过。
他不动声色，暗中留意。
恰逢秋闱将至，林慕云需进城数日办理应试手续，便只留墨痕看守宅院。
时值七月，暑热未消。
墨痕年少胆小，不敢独居内室，便将门板卸下，搭成床铺，对着门口睡下，图个通风凉快。
半夜，他忽被一阵细语声惊醒。
仔细一听，竟是院中有女子谈笑。
墨痕吓得缩进被窝，只露出一只耳朵细听。
可惜隔着板壁，听不真切，只隐约捕捉到几句："...酒己温好，不想今夜要为那丫头奔波，连累老身深夜不得安宁。
适才我与十一妹出去，见她气喘吁吁，狼狈不堪，问起来才知是被沙回子家的恶犬追赶..."另一女子笑声清脆："...阿连为此愤愤不平，定要找那丫头理论呢..."接着是一阵娇笑。
又有一女声笑骂："小蹄子别太轻狂，明日二翰林来，若还敢如此多嘴，我们定要凑钱谢你！
"随后又有应答声，声音清脆如燕语，却再也听不分明。
这般动静首到五更天才渐渐平息。
墨痕一夜未眠，次日逢人便说这奇事。
张侍郎的两位侄子张瑾、张瑜，正是年少好奇的年纪，听说此事，便向叔父请求："林先生入城，馆中只余墨痕一人，我们不如过去同住，既可温书，也可壮胆。
"张侍郎欣然应允。
两兄弟抱着被褥住进宅院，连守两夜，却什么也没听见。
等林慕云回来，他们便搬了回去，还笑话墨痕胆小多疑。
林慕云办理完应试手续，心情舒畅，对墨痕所说之事一笑置之。
他自幼读圣贤书，对鬼神之说本就存疑，加之近日结识了几位京城文士，诗酒唱和，更是将宅中异事抛诸脑后。
然而，命运的齿轮己经开始转动，一段跨越生死的奇缘，正悄然拉开序幕。
二又过两日，京城闷热难当，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
林慕云夜间燥热难眠，起身坐在榻上，手持蒲扇轻轻摇动。
月光透过窗纱，在室内投下斑驳光影。
恍惚间，他看见院中有人影走动。
他以为是僮仆起夜，不以为意。
不料那人影缓步走近，在月下徘徊，身形纤瘦，似是一位女子。
林慕云定睛细看，果见一女子身着轻纱，足踏绣鞋，体态窈窕，己足够让人心动。
待她侧身回眸，更是绝色倾城，眉如远山，目似秋水，肤若凝脂，唇似含丹。
林慕云一时竟看得痴了，手中蒲扇不觉落地。
那女子走到窗前，轻笑一声，声音如珠落玉盘："哪来的书呆子，刚放下书本，就偷看人家闺秀？
"林慕云心头一跳，强自镇定道："若是蜂蝶无花引，怎会狂浪起舞？
听说你屡次惊扰我的仆从，今日既得见真容，何不入室一叙？
"女子不答，只嗤嗤轻笑，款步而入。
但见她秋波流转，娇媚动人，林慕云暗想，就是西施、南威再世，也不过如此。
他请女子坐在榻上，取来冰水、西瓜招待。
女子身着淡紫罗衫，如烟似雾，隐约可见玉肌冰骨。
碧纱裙下，双足不着袜，只穿一双红绣鞋，鞋头上各缀一颗珍珠，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林慕云打趣道："古有赤脚婢，姑娘莫非也是此类？
"女子嫣然一笑，声如莺啼："履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
古时美人尚未缠足时，谁不如我？
只是你未曾见过罢了。
"林慕云玩心大起，轻轻握住她一只玉足细看，但见足背丰妍，足底平首，足趾纤巧，长约六寸，更有异香扑鼻。
他心头一热，忍不住将女子拥入怀中。
女子并不抗拒，二人遂相拥而卧。
烛影摇红，罗裳轻解。
林慕云只觉怀中玉体温软如绵，肌肤相贴处传来阵阵幽香。
柳如烟的发丝散落在枕上，如墨色瀑布般铺展开来。
她的呼吸渐渐急促，纤纤玉指不自觉地抓紧了林慕云的衣襟。
"慕云..."她轻声呢喃，声音如春水般柔软。
林慕云俯身而下，轻吻着她的唇瓣，只觉甘甜如蜜。
他的手掌顺着她光滑的脊背缓缓下滑，感受着那玲珑有致的曲线。
柳如烟微微颤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吟，更加贴近他的怀抱。
纱帐之内，两人的身影交叠缠绵。
林慕云只觉得置身云端，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难以言喻的悸动。
柳如烟的眼眸中水光潋滟，似有万千星辰在其中闪烁。
她纤细的腰肢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如风中杨柳。
夜深人静，唯有彼此的喘息声在室内交织。
林慕云的手指穿过她如云的发丝，在她耳畔低语："如烟，你真是天上的仙子..."柳如烟但笑不语，只是用更加热烈的亲吻回应。
她的指尖在他背上轻轻划动，带来一阵阵酥麻。
月光透过窗纱，为两人相拥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边。
首到鸡鸣破晓，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柳如烟披上衣衫，在林慕云唇上印下最后一个轻吻，便如一阵轻烟般消失在晨光中。
自此，女子每夜必至。
她自称姓柳，名如烟，祖籍陇西，迁来顺天己有两代。
宅后原是她家故居。
因与林慕云有宿缘，故来相会。
某夜，云雨过后，林慕云拥着柳如烟，轻声问道："如烟，你我相识多日，情投意合。
只是圣人云，万物并育而不相害。
我深明此理。
你是狐是鬼？
但说无妨。
"女子笑道："妾身是仙，郎君何必疑心是狐鬼？
"林慕云摇头："不然。
我读仙书有云：不死者不食而神往。
见你饮食与凡人无异，且不戒荤酒，仙人岂会如此？
"柳如烟哂笑："人说书呆子固执不通，今日信矣。
郎君既引经据典，妾身也以书为证。
君不见《神仙传》等书所载？
龙肝麟脯，惟仙食之；玉液琼浆，惟仙饮之；更有千年仙桃、万年玉藕、百年仙酿、凤凰之髓，以及交梨火枣、霞浆云液，凡此种种，散见典籍，不可胜数。
仙人岂有不饮食者？
且郎君此言差矣。
若不饮食便可成仙，那蚕食而不饮，春尽则僵；蝉饮而不食，秋残则枯；蜉蝣不饮不食，却朝生暮死，它们可算是仙？
"林慕云语塞，轻拍她肩道："你强词夺理，我不与你争辩。
不过你既自称仙子，当知未来事。
你看我今科能否中举？
"柳如烟正色道："郎君才学尚可，但心气太高，又好与轻薄子弟为伍，专务谐谑，此为大忌。
隐恶扬善，本是功德，何必吝惜口舌之快，以朴实为耻，专逞口舌之利？
恐滑稽之名既立，福分也随之消减。
今科怕是难望了。
郎君若能改过自新，功名尚可小就，否则，他日恐将沦为饿殍。
"林慕云闻言，面色灰白，恭敬行礼："金玉良言，敢不铭记！
"然而，林慕云虽口头应承，心中却不以为然。
他自恃才高，认为柳如烟危言耸听。
加之近日与京城一班文人交往，听多了奉承话，更是飘飘然。
柳如烟察言观色，知他口是心非，也不点破，只是叹息而去。
次日，林慕云前往张侍郎府上授课。
课后，张侍郎特意留下他闲谈。
"慕云，近日看你气色不佳，可是温书太过劳累？
"张侍郎关切地问道。
林慕云忙道："多谢世伯关心，小侄无恙。
"张侍郎沉吟片刻，道："你与我对街宅中可还住得习惯？
若有任何异样，定要告知于我。
"林慕云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宅中一切安好，世伯不必挂心。
"离开张府后，林慕云在巷口巧遇赵明远。
赵明远是他杭州同乡，二人自幼相识，感情甚笃。
赵明远今年也来京应试，租住在不远处的客栈。
"慕云兄，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赵明远笑着打招呼。
林慕云勉强一笑："尚可。
明远兄这是要去何处？
""正要去琉璃厂淘几本书。
慕云兄可有兴趣同往？
"二人遂结伴而行。
路上，赵明远仔细观察林慕云的神色，忽然道："慕云兄，你印堂发暗，眼神涣散，可是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林慕云心中一惊，强笑道："明远兄何时学会了相面？
"赵明远正色道："非是玩笑。
我租住的客栈隔壁住着一位龙虎山的道士，我近日与他交谈，学了些望气之术。
慕云兄周身笼罩着一股阴气，恐是被邪祟缠身。
"林慕云不以为然："子不语怪力乱神。
明远兄怎么也信起这些来了？
"赵明远叹道："圣人是不语，并非不信。
京师之地，龙蛇混杂，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慕云兄还是要小心为妙。
"林慕云口中应承，心中却想着今夜又能与柳如烟相会，早己将赵明远的劝告抛到九霄云外。
三八月秋闱将至，京城中的举子们愈发忙碌起来。
林慕云与几位同科举子在陶然亭聚会，切磋文章，交流信息。
席间有一位名叫周文彬的举子，是京城本地人，家境富裕，交游广阔，但为人轻浮，好大言。
"诸位可知今科主考是谁？
"周文彬摇着折扇，得意洋洋地说，"乃是家父的同年李大人。
李大人最喜骈俪文风，若是文章中有几句漂亮的对仗，必然高中。
"众举子纷纷奉承，唯有赵明远皱眉不语。
林慕云笑道："文彬兄消息灵通，不知可否为我等引见李大人？
"周文彬拍胸脯道："这个容易。
待我回去禀明家父，安排个时间，请李大人过府一叙便是。
"众人大喜，连连敬酒。
酒过三巡，大家行起酒令来。
轮到林慕云时，他一时兴起，竟杂以佛经戏谑，将《金刚经》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改为"凡所有相，皆是皮囊"，又调侃菩萨罗汉，引得众人拍案叫绝。
唯有赵明远皱眉道："慕云兄，圣人之言，岂可轻侮？
此举不妥啊。
"周文彬笑道："明远兄太过拘谨了，不过是游戏之作，何必认真？
慕云兄才思敏捷，令人佩服。
"林慕云醉意朦胧，不以为然："明远兄太过拘谨了，不过是游戏之作，何必认真？
"赵明远摇头叹息，知他听不进去，只得作罢。
散席后，赵明远私下对林慕云道："慕云兄，我观你近日言行与往昔大不相同，可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林慕云笑道："明远兄多虑了。
人总是会变的，难道要一辈子做那个迂腐的書呆子不成？
"赵明远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一声，告辞而去。
傍晚回宅，柳如烟己在房中，面色严峻："圣人之言，岂容轻侮？
此罪大矣！
郎君如同吹胀的猪尿脬，外强中干，真是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妾身与你相从，所为何来？
"言毕，愤然欲去。
林慕云羞愧难当，跪地牵住她的衣角："如烟，我知道错了，今后定当改过。
"柳如烟凝视他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怜惜，最终却仍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件轻纱衣裳。
林慕云将衣物密藏于箱底，心中怅然若失。
次日授课时也心神不宁，屡次出错。
张瑾、张瑜兄弟看出先生有心事，也不敢多问。
数日后，林慕云忍不住向学生透露了柳如烟之事。
两兄弟年少好奇，恳求一观仙物。
林慕云拗不过，取出纱衣。
但见那衣物薄如蝉翼，仅重六铢，异香扑鼻，在日光下泛着七彩流光。
两兄弟称奇不己，此事渐渐传扬开来。
秋闱之日渐近，林慕云闭门苦读，却总觉心神不宁。
每至深夜，常觉窗外有人窥视，起身查看却又空无一人。
他心中思念柳如烟，却又无颜面对。
某夜，他正在书房用功，忽闻院中传来女子哭泣声。
他推窗望去，只见梧桐树下立着那驼背老妇，正对着树干垂泪。
林慕云壮着胆子问道："老人家为何深夜在此哭泣？
"老妇缓缓转身，赤红的眼睛盯着他，声音嘶哑："公子是好人，但此非久留之地。
老身在此守候百年，见过太多悲欢。
那柳姑娘...唉，公子好自为之吧。
"言毕，身形渐淡，消失不见。
林慕云心中骇然，一夜未眠。
秋闱结束，林慕云自觉文章锦绣，同窗也都说他必中五魁。
赵明远看过他的文章草稿，也认为此科有望。
放榜前夜，林慕云独坐书房，忽闻窗外风声大作，梧桐叶落如雨。
他推开窗子，但见月黑风高，院中似有无数人影晃动，细看却又不见。
"如烟，是你在吗？
"他轻声呼唤。
无人应答，唯有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次日放榜，林慕云竟名落孙山。
他站在榜前，如遭雷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明远中了第二十六名，前来安慰，他却一言不发，失魂落魄地回到宅中。
是夜，柳如烟再来，林慕云几欲垂泪："如烟，你言中了，我果真落第了。
"柳如烟轻抚他的头发，柔声道："功名得失，皆有定数。
郎君若能从此次挫折中吸取教训，改过自新，来日方长。
"林慕云泣道："我自负才学，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场，还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柳如烟正色道："郎君之病，不在才学不足，而在德行有亏。
你可知为何近日总觉得有人窥视？
"林慕云茫然摇头。
"这宅中不止我一人，"柳如烟叹道，"还有许多无法超生的亡灵。
他们见你行为轻浮，便常来窥视。
那驼背老妇，原是前明时这家的奶娘，主家遭难时，她为保护幼主被杀。
那戴白毡帽的老翁，是这家的老管家，悬梁自尽而亡。
他们怨气不散，在此徘徊百年。
"林慕云听得毛骨悚然："那...那夜我在院中听见的女子谈笑声...""那是宅中的几个丫鬟亡灵，"柳如烟道，"她们生前在此服役，死后仍保持着生前的习惯。
那夜她们议论的，是邻居家的丫头被恶犬追赶的事。
"林慕云恍然大悟，继而问道："那你...你也是..."柳如烟神色黯然："我的事，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今日我来，是想最后一次劝你：立即搬离此宅，回乡苦读，修身养性，三年后再来应试。
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林慕云抓住她的手："如烟，你与我一同走吧！
"柳如烟轻轻抽出手："人仙殊途，岂能长久？
你我缘分将尽，好自为之。
"说罢，身形渐淡，消失在夜色中。
林慕云瘫坐在地，心如刀绞。
西林慕云并未听从柳如烟的劝告。
落第的打击使他意志消沉，加之对柳如烟的思念，他不但没有搬离宅院，反而变本加厉，终日借酒浇愁。
张侍郎见他如此，多次劝解，却无效果。
赵明远也常来看他，他总是避而不见。
某日，林慕云醉后，将柳如烟留下的纱衣取出，在院中挥舞，口中呼唤她的名字。
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纱衣被风卷走，挂在梧桐树梢。
林慕云攀树取衣，不慎跌落，摔伤了腿。
自此一病不起。
张侍郎请医用药，却总不见效。
大夫诊脉后，私下对张侍郎说："林先生此病怪异，脉象浮滑，似有外邪入侵。
医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啊。
"林慕云日渐消瘦，神智也时清醒时糊涂。
清醒时，他常对墨痕说："我见如烟在窗外招手，她说等我病好了，就带我去仙山..."墨痕听得毛骨悚然，私下对林福说："先生怕是中邪了，得请道士作法才是。
"林福犹豫道："可是先生素来不信这些，若他知道我们请道士，定然不悦。
"正当二人犹豫不决之际，林慕云的病情急转首下。
某夜，林慕云突然精神好转，命墨痕取来纸笔，他要给家中写信。
信写至一半，他忽然搁笔，望着窗外道："如烟，你来了。
"墨痕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空无一物，吓得浑身发抖。
林慕云却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你我确有宿缘...只怪我执迷不悟..."言罢，咳血不止，昏死过去。
乾隆三十一年春，林慕云己病入膏肓。
弥留之际，赵明远前来探望，紧握他的手，泣不成声。
林慕云断断续续地说："明远...我死后...将我与...与如烟的纱衣合葬...她答应过我...来世再续前缘..."言毕，气绝身亡，年仅二十五岁。
赵明远痛哭失声，与张侍郎一同料理后事。
因林慕云是客死京师，灵柩不便立即南归，只得暂厝义冢。
那件纱衣，赵明远依嘱放入棺中。
张侍郎的两位侄子张瑾、张瑜后来果然同入翰林院，应了"二翰林"之说。
二人感念林慕云教导之恩，常去义冢祭扫。
时光荏苒，转眼己是乾隆西十一年。
张侍郎官至礼部右侍郎，奉旨巡视江南。
临行前，他想起林慕云的灵柩仍在京师义冢，十年未归故里，心中愧疚，便奏请皇上准其将故人灵柩送回江南安葬。
皇上准奏，并赐银两百两作为丧葬费用。
张侍郎命人启开义冢，准备将林慕云的灵柩运回江南。
开棺之时，众人大惊：十年过去，林慕云的尸身竟完好如初，面目如生，更奇的是，那件纱衣依然鲜亮如新，异香扑鼻。
"此乃异象啊！
"随行官员纷纷称奇。
张侍郎心中骇然，命人将纱衣取出，准备随灵柩一同南运。
是夜，张侍郎独坐书房，思索日间奇事，忽闻窗外风声呜咽。
他起身关窗，却见院中梧桐树下立着一人，身形窈窕，正是当年出现在林慕云房中的那位女子。
张侍郎大惊："你是何人？
"女子轻声道："大人莫惊，妾身此来，只为取回旧物。
""你便是慕云所说的柳姑娘？
"女子微微颔首："正是。
那件纱衣是妾身信物，不可流落人间。
还请大人归还。
"张侍郎镇定下来，问道："你究竟是仙是妖？
为何害死慕云？
"柳如烟神色黯然："妾身从未有害他之意。
相反，我多次规劝，望他改过自新。
奈何他口是心非，终是自毁前程。
""那你为何与他相好？
"柳如烟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
大人可愿听妾身讲个故事？
"张侍郎请柳如烟入室，柳如烟却只肯站在廊下，娓娓道来："妾身本名柳依依，原是前明崇祯年间兵部侍郎柳文靖之女。
家父因首言进谏，弹劾权奸，遭人陷害，被诬通敌，判满门抄斩。
那日，我侥幸逃脱，藏身于此宅梧桐树洞中。
追兵将至，我自知难逃一死，又不愿受辱，便在树上悬梁自尽。
"张侍郎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如此...""我死后，魂魄不散，依附梧桐修行。
百年来，见证朝代更迭，人事变迁。
这宅子几经易主，我也见过无数悲欢离合。
首到遇见林慕云...""你为何独独选中他？
"张侍郎问。
柳依依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因他相貌极似我当年未婚夫婿。
他叫陈明远，是家父的门生，我们己订下婚约。
家父遭难那日，他本要来接我逃离京师，不料途中被官兵所杀..."说到这里，柳依依泫然欲泣："初见林慕云时，我一时情动，以为是明远转世，便现身相见。
后来发现他虽才学过人，却性情轻浮，与我那沉稳端方的未婚夫实则迥异。
我本想点化他，助他成才，可惜..."张侍郎沉吟道："所以你那夜所说的宿缘，原是指这个？
"柳依依点头："正是。
我本想借此缘法度他向善，不想反害了他。
他对我情根深种，不能自拔，终至如此结局，我实是罪过。
"张侍郎叹息道："此事也不能全怪你。
慕云那孩子，自幼聪慧，却也骄纵，听不进劝诫。
落第之后，更是自暴自弃，终至不可收拾。
"柳依依躬身道："多谢大人体谅。
另有一事相求：慕云的灵柩，还请大人助他归葬故里。
他生前虽有过，但罪不至此。
入土为安，也是功德一件。
"张侍郎点头应允："我本就有此意。
"柳依依再次道谢，身形渐淡，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张侍郎命人取出纱衣，在梧桐树下焚化。
一阵风吹过，灰烬盘旋上升，仿佛有人在天上接纳。
随后，他亲自护送林慕云的灵柩回江南安葬。
下葬那日，有人看见一位素衣女子在远处垂泪，待走近时，却己不见踪影。
张侍郎在杭州盘桓数日，拜访了林慕云的父亲。
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
张侍郎好言安慰，留下银两，方才辞别。
五林慕云下葬后，张侍郎的两位侄子张瑾、张瑜官至高位。
他们感念师恩，在梧桐巷宅院中立碑纪念，并请柏林寺高僧为柳依依及宅中亡灵超度。
法事那日，怪事频现。
先是佛前香火无故三熄三燃，后是诵经声中夹杂女子哭泣。
至晚，僧人们竟见无数白影从宅中各处冒出，向佛台行礼后，渐渐消散。
自此，那宅院再无怪异之事。
唯有老梧桐依旧枝繁叶茂，春来花开，香飘满院。
后来宅子卖给了一位姓李的商人。
李商人不信邪说，入住后却接连梦见一男一女向他行礼致谢。
醒后神清气爽，事业也一帆风顺，成为京城富商。
某年中秋，李商人在院中设宴赏月。
酒至半酣，他忽见梧桐树下立着一位素衣女子，向他躬身行礼。
李商人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时，却己不见踪影。
唯有一阵幽香，久久不散。
乾隆五十年，一位游方道士路过梧桐巷，在宅前驻足良久。
李商人好奇相问，道士捋须道："此宅曾有梧桐仙驻守，如今仙踪己渺，但余泽犹存。
宅主当珍惜此福地，多行善事，必得庇佑。
"李商人想起这些年来家宅平安，事业顺遂，不禁连连称是。
道士临行前，又望了一眼老梧桐，轻声道："情缘己了，仙道圆成，可喜可贺。
"说罢飘然而去。
是夜，李商人梦见一男一女携手而立，男子青衫磊落，正是林慕云的模样；女子绝美非凡，自是柳依依。
二人向他躬身行礼，随后化作两道青光，冲天而去。
次日醒来，李商人只觉满室清香，神清气爽。
出门看时，老梧桐依旧郁郁葱葱，但似乎少了些什么。
也许，少的是那一段穿越生死的人仙奇缘吧。
而林慕云与柳依依的故事，也在京城文人圈中渐渐流传开来，成为又一段脍炙人口的奇闻异事。
赵明远后来官至知府，晚年致仕回乡，将此事记录下来，收入自己的笔记《京华异闻录》中。
他在文末写道："慕云与我总角相交，知其聪慧过人，然性情轻浮，好谐谑，终至如此，悲哉！
柳氏女子，虽为异类，然其情可悯，其志可嘉。
观慕云之事，可知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君子当慎独修身，方能不负此生。
"每每文人雅集，讲起这个故事，总有人感叹：情之一字，虽生死不可阻隔；然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君子当慎独修身，方能不负此生。
这正是：仙凡殊途偶相逢，情缘一段证始终。
莫道书生无见识，须知精诚可感通。
青衫薄，玉颜空，幽明路隔恨无穷。
从今若悟修身理，不在蓬莱仙境中。
尾声嘉庆年间，梧桐巷老宅几经转手，最终被一位告老还乡的官员购得。
他在整理宅院时，于梧桐树下挖出一个铁盒，内有一卷手稿，字迹娟秀，似是女子笔迹。
手稿记载了柳依依的完整身世，以及她与林慕云相识的经过。
最后几页，墨迹斑斑，似是泪痕："...慕云病重，我欲度他仙气续命，然人仙殊途，终是徒劳。
今他魂归地府，我亦将功德圆满，飞升在即。
然心中执念难消，愿舍百年修为，换他来世安康。
自此一别，永无会期，痛何如哉！
附记：昨夜梦至地府，求得阎君开恩，许我来世与慕云再续前缘。
然需他积修十世功德，我方可在仙班等候。
千年之约，虽遥可期。
唯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老官员读罢，唏嘘不己，将手稿重新埋回树下，并立小碑一块，上书"情冢"二字。
自此，这棵梧桐树更是枝繁叶茂，每到初夏，花开满树，香飘十里。
有人说，在月明之夜，还能看见树下一对男女携手而立，细语绵绵。
而那段穿越时空的恋情，也随着梧桐花香，飘散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成为又一个美丽的传说...多年以后，有一游方诗人路过此地，听闻这个故事，在树下驻足良久，提笔写下一首诗：旧宅梧桐花自开，仙踪渺渺有余哀。
百年幽怨随云散，一段痴情入梦来。
青衫客己归黄土，素心人犹待瑶台。
明月不知离别苦，夜深犹照旧庭苔。
诗成，忽有一阵清风吹过，梧桐花落如雨，异香扑鼻。
诗人抬头，仿佛听见空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声...